《黄巢挽天倾》 第一章 清流黄巢 “姓甚名谁?” “在下黄巢,字举天,乃曹州冤句人士。” “可有推荐信或身份证明携来?” “此乃家师所书推荐信,另有地方官府所出身份证明,烦请审阅。” 户部集阅官接过信函,却未即刻拆阅,而是端起茶盏,悠然注视面前这名身姿修长、面容白净的青年。 见黄巢双眸澄澈无邪,微笑回视于己,集阅官不由心生厌烦,清咳两声,偏头指向旁侧登记之队列。 恰逢一梁姓考生自腰间解下钱袋,以宽袖遮掩,言辞恳切: “执事终日操劳,委实辛苦。小生略备菲仪,望执事不吝笑纳。” “哎呀,此乃本职之事,怎可收受财物?” “执事高风亮节,小生由衷钦佩。然此非贿赂之行,仅为对执事辛苦之微忱,望执事切勿推却,亦使小生内心稍安……” 集阅官旋即转过头来,瞥见黄巢依旧笑意盈盈,一副毫不上道的模样。 他虽满心不悦,却也不敢公然违抗职责,只得拆开信件,着手办理科举登记事宜。 待黄巢转身离去,集阅官才用鼻孔发出冷哼: “寒门贱子,身无分文竟还妄图跻身官场?真是岂有此理。” 不曾想那黄巢居然停下脚步,摆出副正义凛然的面孔,竟当着屋内屋外近百号人的面,朗声呵斥: “此言差矣!科举本为选拔贤才之道,旨在打破门第之见,让有志之士得以施展抱负。 “身为科举考官,本应秉持公正,慧眼识珠,却为何以出身论英雄,视贫寒之士如草芥? “此等偏见,岂不正是科场黑暗、弊端丛生的写照?” 痛斥完毕,黄巢昂首阔步,衣袂随风而动,潇洒离去。 独留那集阅官于原地,面红耳赤,脖颈青筋暴突,恰似一只被激怒的斗鸡。 周遭一众考生,面面相觑之余,不禁对黄巢的来历暗自揣测; 心中亦存几分敬佩之意,只是不敢表露太过。 “无状狂徒,也配佯装清流?只要本官在尚书省当值一日,你便休想题名!” 晚唐科举,试卷并不糊名,考官可清晰览阅考生姓名、籍贯等详情。 集阅官如此肆意威胁,绝非虚张声势那般简单。 周围考生闻听此言,皆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身形瘦削,却笔挺如松的黄举天,多有怜悯之色。 苦读数载春秋,所求者无非科举高中,一朝成名; 似黄举天这般逞一时意气,直言不讳地针砭时弊,恐会断送大好前程。 念及自身,对黄举天那份直抒胸臆的敬佩之情,不觉间便减淡了几分。 处于风波中心的黄举天,却仿若事不关己,神色淡然,步伐愈发从容。 谁让他在后世看过剧本呢? 正所谓—— “打进长安可比考进来容易!” 黄举天,本是省医科大学生化药学专业研究生。 在一次实验操作过程中,不幸遭遇意外丧生,由此触发了穿越关键词。 历经漫长的胎中之谜,五岁的黄举天接受了新身份—— 黄巢。 唐末农民军的领袖,大齐政权的创立者。 响应王仙芝起义,高举“均平”口号,一度攻入长安。 将五姓七望的世家血脉近乎屠戮殆尽,以一种极为激烈的方式,打击了门阀势力。 后虽兵败身亡,但其留下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却传颂千古,为人所记。 黄巢之所以反唐,并非他一开始便心怀天下万民,秉持大同或均贫富之类的崇高理念。 追根溯源,乃是科举落榜所致。 据传,他曾先后三次投身科举考场。 前两次报考的是进士科,却因当时考场黑暗腐败,种种不公因素致使他名落孙山。 遭受如此打击后,他消沉了好些年。 第三次,他决定改考武举,心中仍存一丝侥幸,不愿相信文、武科举皆是一般黑暗。 黄巢武艺高强,在武举比试中力挫各路豪杰,一路过关斩将顺利闯入决赛。 然而,唐朝的武举考试要求极为严苛,不仅考验武艺高低,还要求考生具备“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者”的外在形象条件。 最终,竟以颜值不够出众为由将他淘汰出局。 也正因这一典故,成年后的黄举天常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却觉得这副皮囊堪称大唐男模,哪有半分丑状? 但在唐代,男子以壮硕魁梧为美,甚至为了凸显这种美感,会特意穿着硬挺面料的半臂服饰,将腰带系于将军肚之下。 所以,黄巢的“相貌不佳”,表面上是不符合唐时的武将审美标准; 背后应与文考那般,武举也存在相同的黑幕。 如今是公元八四一年,而王仙芝起义是在八七五年。 黄举天虽说还有数十载光阴可供谋划,逐步施行“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战略蓝图。 但颇为急切的他,早在娃娃时期就想过开启种田大业。 奈何家中老父坚决不允。 祖辈靠贩卖私盐发家,历经艰辛,直至黄巢父亲这一代才成功将家族形象洗白,成为一方地主豪绅。 家族众人满心期望皆寄托于黄巢身上,盼他能科举入仕,获取官职,使家族得以继续向上攀升。 故而,只要黄巢在青春年少之时,稍有涉足读书习武之外杂事的迹象,他爹以及一帮家族叔伯便会轮番制止。 黄举天改变计划,暂且顺从长辈们的意愿,参与两届科举考试。 而后再佯装出一副深受科举失利打击、满心伤痛的模样。 如此,才能令整个家族彻底断了科举入仕的念想,乖乖备反…… 走出贡院后。 与自家书童成亮会合的黄举天,只觉肩膀都松快了许多。 “痛斥那老东西一顿,挣个刚正的名声,报名费不算白花。” 权当是来长安游历观光,尽情饱览这千年之后无法复现的盛景。 待考试之日,呈上一张空白考卷,便可启程归乡。 黄举天的想法是好的。 可惜租住的客栈在礼泉坊,自有科举以来,便是“士”家必争之地。 才过坊门,便听见一道撕心裂肺的高呼: “大夫!快、快救救我的儿啊!” 第二章 戏里戏外 黄举天阔步踏入客栈,瞧见大堂之中熙熙攘攘。 众人虽围成一团,却在临街靠窗处,特意腾出片颇为敞亮的空地。 他目光扫过,短短片刻,嘴角便泛起一丝冷笑: “真是一出好戏啊。” 成亮听得满心疑惑,踮起脚努力朝里张望。 只见窗前地上,平躺着一个约莫五岁的男童。 男童双眼紧闭,胸膛急促鼓动,看似正在遭受极为严重的哮喘折磨。 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半蹲半跪在地,死死挽着小儿的胳膊,脸上满是焦急与惊恐。 匆匆赶来的老大夫神色凝重,俯身将耳朵贴近小儿嘴边,细听呼吸。 随后又翻开小儿眼皮查看,接着熟练地搭上脉搏,眉头越皱越紧; 赶忙吩咐学徒将不知何时煎好的药汁,小心喂入患者口中。 结果,大半药汁顺着嘴边流出,患儿依旧喘息不止。 老大夫缓缓起身,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家属抱拳道: “喘疾深重,气逆难平。吾已竭尽所能……” 路人听闻,顿时叹息一片,摇头不止。 书童成亮心急如焚,踮起脚尖,凑到主人耳畔道: “阿郎,您不是跟西域来的胡人,研习过西医之法吗?眼下人命关天,您快出手救人啊!” “为何要我救?” “您瞧那孩子娘亲与下人身上的穿着,保不齐是长安城里的官宦世家。您若施展妙手,不就等于结下一份大大的人情吗!” 黄举天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弧度,戏谑道: “照你这般说,指不定那小儿之父,恰好就是本届科举的考官…… “为报答救命之恩,大开方便之门,直接助我一步登天,金榜题名?” 成亮先是一愣,又觉得阿郎所言并非全无可能,不禁面露期待。 黄巢却轻轻摇了摇头,负手而立,笑意未达眼底: “且看着吧。” 这场人前显圣的戏,可不是为他安排的。 “救救我的儿啊!” “他还不到五岁,平日里是多么伶俐可爱,怎就遭了这般罪。” “家中上上下下都疼他、宠他,要是没了他,可叫我怎么活啊……” 黄巢见临街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里默默念起了倒计时。 果然,很快便有一书生打扮的俊朗青年,背着书笈走进客栈。 围在患儿近旁的人群,一面扼腕叹息,一面悄悄给书生让道。 “在下乃本届山南道乡贡邱慕阳,平日里除了研习经典之外,对岐黄之术亦有所涉猎,尤其擅长治疗哮病。可否容在下为这孩子诊断一二?” 哭了大半个时辰,妆都没哭花的贵妇忙不迭应道: “那就劳烦公子了。” 邱慕阳轻步上前,先是小心翼翼地触摸患儿的脉象,眉头微蹙。 随后,他从书笈中取出一套精致的银针,娴熟地在患儿足底扎下。 片刻之后,患儿急促的喘声渐渐平息,睁开双眼,懵懂地望向四周。 贵妇抱住患儿,喜极而泣。 她身旁的下人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邱慕阳连连叩首: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家小郎能活,全赖公子妙手回春。” 早前对患儿下达“病危通知”的老大夫也未离开,而是双手抱拳,向邱慕阳深施一礼: “老夫行医半生,今日得见公子这般高超医术,佩服至极,真乃杏林奇才啊!” 围观群众也如炸开了锅一般,对邱慕阳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仁义乡贡邱慕阳”之称,仿佛长了翅膀似的,迅速从客栈这一方狭小天地,飘到了外面的大街小巷。 引得更多路人驻足打听,想要知晓这位奇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贵妇见孩子转危为安,询问邱慕阳住址,以备登门拜谢。 邱慕阳却以“举手之劳,安敢受君之馈”推拒,匆匆告辞。 众人敬佩邱慕阳不求名利,贵妇遗憾不能致谢时,有好事者大声嚷道: “哎呀!方才我见邱公子的解牒,从他那书笈里不小心滑落出来了!就掉在这窗下……嗯?” 他满脸疑惑地往窗角处挤去,蹲下身子,双手在地上摸索。 “奇怪,明明说好掉在这儿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解牒由州府颁发,作为贡生参加尚书省考试的资格凭证,一般会注明考生的姓名、籍贯、考试成绩等基本信息。 此时,这张科举“准考证”正被黄巢拿在手里。 他惬意地躺在客栈二楼的上房床上,将那木牌一次次地抛向空中,又稳稳地接住,如此反复。 书童成亮则乖巧地趴在门框处,侧耳听着楼下传来的嘈杂动静,小声说道: “阿郎……咱们这样做,怕是不太好吧?” 在成亮眼中,解牒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若是拿了不还,耽误人家考试,罪过可就大了。 “你这呆瓜,还没想透?” 黄举天听到书童的话,坐起身来,眼神中透出一丝洞察: “邱慕阳与那贵妇、老大夫、患儿,还有旁边那些围观百姓,统统都是一伙的。 “不过是在假借杏林之事,为出仕积攒声望。” 黄举天前世作为医学硕士,具备五年的临床实践经验,对重度哮喘患者的种种症状熟稔于心。 只瞧那患儿发病时的下肢动作,便看穿了这场戏码。 “不能吧,邱公子尚未应试,他如何肯定日后必能步入仕途……” 书童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 他自幼便在阿郎身边长大,对于科场背后的种种乱象知之甚多。 一点就通的他,顺着黄举天的话道: “也对,出了坊门转个弯便是家颇具声名的医馆。若真有急病,怎会耽搁时间,一去一来地把大夫请到客栈,还大张旗鼓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诊治……” 连科举考试都能暗箱操作。 丢失一张解牒,对于邱慕阳这种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此处,年轻气盛的成亮不禁怒从中来,愤愤道: “阿郎,不如将这木牌给我,让我劈了当柴烧!” 听了书童的发作,黄巢表面上神色淡然,未露愤慨。 唯膝上紧握之拳,时而松弛,时而紧握。 晚唐的腐朽与衰败,身为穿越者的他,早已洞悉无遗。 宦官专权,操纵朝纲,官员卖官鬻爵,结党营私; 土地兼并猖獗,农民流离失所,经济萎靡,商业饱受重压; 藩镇割据,战乱不止,军队涣散,国防衰微,边疆告急。 大唐帝国早已病入膏肓,摇摇欲坠。 只待一场变革的风暴席卷而来。 而他黄举天,誓将成为这场风暴的核心。 第三章 蝴蝶振翅 于是。 七日之后。 当黄举天端坐于礼部贡院的幽静考场,面对决定命运的进士科考卷时。 他犹豫了。 “我当真要交白卷吗?” 按照历史的既定轨迹行事,或许能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作为穿越者的先知优势,安然顺遂地度过此生。 但这样的生活,与虚度又有何异? 远的不说,只看当下。 他不远千里赶赴长安,又怎甘心为蝇营狗窃之辈的虚假名望,充当捧场的看客呢? “哪怕只在角落里发出一声呐喊,也算我不枉此行。” 黄举天缓缓扫视着考卷,笔尖停留在策问一栏。 “今观世风日下,诚信渐衰。商贾以伪乱真,市肆欺诈频生;士庶言而无信……析诚信之要,陈整饬之策,以期本固邦宁。” 黄举天凝思片刻,心中已然笃定,遂提笔而书: “近闻长安有士子邱慕阳,于朗朗乾坤之下,行养望沽名之举……” 严格意义上讲,黄举天撰写的这篇文稿,并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策论。 更像是一封直指时弊的“举报信”。 至于此举是否会招致严重后果? 黄举天表示,这样的忧虑实属多余。 毕竟,科举考试中“通关节”的现象,早已成为世人皆知的潜规则; 使得寒门考生的不满与怨言,便如暗流涌动,时有喷发。 例如晚唐诗人罗隐,参加科举十余次均以失败而终,便写了诸多诗歌抱怨不平。 面对这些微不足道的声音,与光同尘的考官,只需将这些“异见者”排除在及第名单之外,便能做到眼不见为净,心不烦为安。 自知此番科举断无及第之可能,黄举天嘴角噙笑,迈着悠然的四方步离开贡院: “我这也算‘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吧。” 既已如此,他不再多想。 转而思忖该给家乡长辈亲友,带回哪些长安特产。 在他身后的贡院之中。 现场监考的差役们,正忙碌地将近千位考生的试卷收拢,交予专门负责的胥吏进行初步的梳理。 规整后的试卷,会被转送至礼部衙门,再由礼部堂官差遣相关人员着手阅卷之事。 所谓“相关人员”,并非暗中打通关节的直接涉事官员。 后者若有心要抬举某位特定考生,无需亲自涉足阅卷环节。 只需遣人往礼部递张条子即可。 那么,考官又该如何确保条子执行到位? 当然是靠大唐先进的考试制度了。 糊名法虽在武则天即位初年就出现,但并没有在科举考试中普遍使用。 按公开的考试规则,考官审阅试卷时,不仅会考量考生的学识水平; 还会参考其平日里的名声、诗文的流传广度,以及个人的德行与声誉,来决定是否给予及第。 那些拥有门路的考生,往往既会递送条子,又会努力提升自己的声望。 这种做法,几乎成为了晚唐科举的既定规范。 因此,即便是面对一张近乎空白的试卷,考官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而是会先仔细查看卷首考生的姓名,确认其是否出现在那些条子之中。 “黄巢,字举天……黜落。” “黄巢,黜落。” “黜落。” 一连三位考官,在确认黄举天条上无名后,给出了相同的评定意见。 即便是身负把关重任的礼部侍郎李景让,亦未能例外。 明面上,李景让以执法严正著称,平日里言辞刚直,毫无避忌。 正因如此,他手下的礼部官僚们,才会无一人察觉到异样。 待阅卷工作圆满结束,考卷被妥善封存之后。 李景让却在万籁俱寂的夤夜时分,悄然返回贡院; 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其中两份卷纸,而后亲自奔赴崇仁坊北街,由偏门进入某位贵人的府邸。 “……何以断言邱慕阳乃此等舞弊之徒?盖因其解牒为人遗失。 “依国法而论,无有解牒者不得参与省试。 “若邱慕阳之考卷现于礼部,则其舞弊之行无疑矣。” 李德裕逐字逐句看完手中这篇别具一格、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策论后,拿起桌上第二份卷纸。 赫然写着邱慕阳之名。 这位久经官场风云的老人缓缓摇了摇头,抬眼望向面前跽坐的礼部侍郎,问: “那又如何?”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唐朝科举制度之积弊,早已根深蒂固。 即便今朝严惩了邱慕阳舞弊一案,又能于大局有何裨益? 何以值得礼部侍郎亲身涉险,乃至当朝宰相兴师动众,特为此人施以重罚? “台辅,邱非其本姓,而是谐音化名。” 李景让言辞之间,意味深长: “经查,此人本姓仇。” 仇? 仇慕阳……仇? 李德裕听闻后,脑海瞬间闪过一些念头。 他猛地站起身来,惊问道: “你是说,此子是仇士良的族裔?” 提起宦官乱政,民间百姓往往只知秦代赵高、汉代十常侍能指鹿为马、权倾朝堂。 却不知大阉宦仇士良,有过之而无不及。 甘露之变中,他将唐文宗软禁,一举残杀四位宰相,把控朝政,使皇帝彻底沦为傀儡。 待到唐文宗病危,杨嗣复建议太子李成美监国,仇士良却矫诏改立颍王李炎为皇太弟——即当今圣上。 圣上即位后,仇士良唯恐先帝血脉反扑,竟丧心病狂地将太子李成美、安王李溶以及贵妃杨氏等皇室成员屠戮殆尽。 身历六朝,仇士良杀害二王一妃四宰相。 其权势之盛,手段之狠辣,十常侍等奸宦与他相比,简直提鞋都不配。 “阉狗好胆!” 李德裕怒目圆睁,气得胡须乱颤,猛地一拳砸在墨案之上: “真当大唐是他的家天下了!” 虽说,当今圣上与其兄文宗皇帝一样,都是被宦官集团拥立登基。 可此时的圣上,却比当初的文宗大十来岁,城府阅历显然要深厚许多。 可谓沉毅有断,喜愠不形于色。 去年九月,圣上便绕开仇士良,将他李德裕征召回朝,就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此举无疑表明,圣上存有摆脱宦官钳制、重振朝纲的宏图大志。 除为君分忧之外,李德裕这个宰相所能行使的权力大小,取决于能从宦官手中夺回多少。 于公,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他必须与仇士良这类权宦斗争到底; 于私,文臣的抱负与自尊,也绝不允许他向仇士良低头。 吏部侍郎李景让对此洞若观火,所以才会在今年二月的省试期间,格外留意各种细微之处。 他先向李德裕讲了黄举天呵斥集阅官索贿,赢得清流之名的义举,然后郑重说道: “台辅若欲对仇士良发起攻势,不妨由此入手。 “此子既有刚正直言的清名,又是揭发仇士良族裔科举舞弊的人证……还是商贾出身。” 李德裕思虑良久,颔首点头: “确是一把恰到好处的刀。” 纵使事态不顺,也能相对轻松地大事化小,用后即扔。 不至于像甘露之变那般,落得个无可挽回的惨烈下场,逼得仇士良狗急跳墙、全力反扑。 “那便将黄举天、邱慕阳一同点为今科进士。待殿试之时,再看双方如何出招!” 第四章 省试放榜 三月三,上巳节。 长安民众纷纷涌向河畔溪边,以菖蒲、兰草浸泡之水沐浴洁身,洗去冬日沉积的尘垢,祈求疾病远离、灾祸消散,新的一年吉祥顺遂。 黄举天一面手拿青桃啃咬,酸涩滋味让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一面怡然自得,欣赏渭河沿岸的青山连绵,绿水悠悠。 成亮身背行囊,满脸忧虑地望着自家阿郎的背影。 见黄举天啃完酸桃后,脱下云纹靴,看样子还打算下河戏水。 成亮实在忍不住,赶忙道: “阿郎,要不咱们回贡院等着吧?” 往年,省试放榜多定于二月底。 可今年不知怎的,莫名延期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成亮劝阿郎寻人打听,偏偏阿郎又是个浪荡洒脱的性子。 考完都这么多天了,他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玩遍全长安名胜古迹不说,今日甚至还有闲情到城外过上巳节。 而参加省试的其他士子,哪怕平日里涵养功夫再好,过完二月,也都按捺不住焦急,跑到贡院门口里蹲守放榜。 成亮深知自家阿郎满腹经纶,诸多独到见解,就连老家那些学识渊博的夫子都难以应答。 他相信,以阿郎的才学,只要认真应考,高中的希望极大。 成亮正欲再次开口相劝,冷不防一件圆领袍和一条裈裤迎面飞来,糊在了他的脸上。 紧接着,前面传来“扑通”一声,他便知阿郎已然跃入河中。 早春的渭河水冷冽异常,敢于此时下河游泳之人,无疑迅速吸引了周遭百姓的注意。 围观的女眷亦也不在少数。 她们脸颊泛红,彼此交头接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朝着河边移步靠近,想要瞧个真切。 黄举天对岸上的动静置若罔闻。 在河中畅游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带着几分意犹未尽,攀上岸来。 成亮见状,急忙从行囊里取出郊游用的篷布,以树枝撑起临时的遮挡之所。 黄举天擦拭完身上的水珠,冲书童扬起眉梢: “瞧你这百无聊赖的样子,要不也下去游个两趟?” 成亮不语,直勾勾地仰头盯着黄举天,眼中满是委屈。 黄举天见状,摆了摆手: “得得得,回去好好收拾,咱们明天就启程回山东。” 成亮一脸认真地摇头,劝阻道: “阿郎,可不能提前走啊,这还没放榜呢。万一阿郎考中了进士,吏部要留您在长安做官,那可如何是好?” “你这小子,年纪轻轻,想得总是挺美。” 黄举天明知自己考中的概率为零,却也不点破,一边系上腰带,一边答道: “可不是考中了进士,立马就能做官的。 “还得再通过吏部的‘关试’。只有过关的人,才有做官的资格。 “而且啊,名次靠后的进士,一般也就只能当个县尉之类的九品小官。 “只有那些家世极为优越、名次又名列前茅的,才有机会留在京城任八品官职。” 两人离开河岸,行至路旁的官家驿站,租了一驴一马。 黄举天跃上马背,冲身后的莺莺燕燕们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惊起道道轻呼。 马蹄嘚嘚,驴蹄笃笃。 黄举天百无聊赖,便给自家书童科普起唐朝官制。 待夕阳西下,晚霞似火,将整座长安染上一层瑰丽。 黄举天望见前方礼泉坊的坊门,谈兴未尽地总结道: “综上所述,我大唐官制虽仍以三省六部制为框架,但科举受朋党之争干扰,藩镇割据使地方官制混乱,中央集权削弱,考核监督也流于形式。” 最后半句话,成亮听着格外耳熟。 记得自己九岁那年被阿郎买回家,往后六七年间,阿郎可没少在家主和大家翁面前,念叨什么“科举无用,种田有理”。 每次说起,阿郎都言辞激烈,控诉大唐官场黑暗腐朽、商贾庶民在这世道下如何饱受不公,永无出头之日。 来长安之前,成亮曾以为阿郎是因为懒,不想费神考功名,才那般大放厥词。 直到他亲眼目睹邱慕阳当街买望,才真正相信了阿郎的说辞。 一想到才华横溢的阿郎,仅仅因为出身问题,便可能被永远埋没在乡野之间,成亮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他想起这几日在酒楼茶馆里听来的各种消息,赶忙对阿郎说道: “阿郎,您也别太灰心丧气。 “我听说当今圣上励精图治,年前还把前朝李德裕宰相召回朝中任职。 “说不定,今年已经开始整顿舞弊乱象,那您的机会不就来了嘛!” 傻小子,知道李德裕是什么人吗,随随便便就期待上了? 黄举天刚要开口,便听坊内陡然响起一声清脆锣声。 “回来了,回来了!下榻咱们福悦客栈,金榜题名的第七位进士回来咯!” 伴随这声高喊,提着铜锣的客栈掌柜与几名小二,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 掌柜身手敏捷,赶忙伸手去牵黄举天的缰绳,嘴里不住念叨着恭维话: “您可算回来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店小二则殷切地扶着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协助他下马。 与此同时,客栈里瞬间涌出一帮士子。 他们簇拥到黄举天跟前,纷纷拱手作揖,恭贺道: “恭喜黄兄考中进士!” “真乃我等楷模!” “日后还望多多提携。” 也有落榜者阴阳怪气道: “不知是何缘故……今科的录取人数较往届,竟多了好几番!” 几个带着家丁的华衣老者,此刻也卯足了劲儿,奋力往人群里挤。 每往前一步,他们都要用手肘不动声色地顶一顶旁边的人,彼此暗暗较劲,只为抢先捉到这位新科进士做女婿。 黄举天站在中央,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好不容易从喧闹声中理出头绪,他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无稽的玩笑话; 干脆利落地挣开捉婿之人的拉扯,重新翻身上马。 待黄举天赶到贡院时,守榜的人群大多散去,只留下几个落榜者瘫坐在地,抱头痛哭。 黄举天胸膛起伏,目光急切地在榜单上搜寻,试图确认意外之变是否真实发生。 一行又一行,直到视线猛地顿住。 “今科进士第一百一十一……黄巢?” 第五章 抽丝剥茧(求月票、求推荐票) 是夜。 万籁俱寂,唯有窗外的虫鸣声时断时续。 黄举天唤来成亮,语气沉稳且不容置疑: “你在客房门口守着,切莫让外人进来打扰。” 成亮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拖着有些困倦的身躯,规规矩矩地在门外坐下。 屋内,黄举天展开一张方形宣纸,在右侧绘制出一个形似鱼头的方框,于框中写下心里最大的疑问。 再沿主骨的方向,或斜向上、或斜向下,画出若干条大骨,代表导致这一结果的因素类别。 最后在大骨下方添画小骨,将每个因素类别下的可能项逐个罗列。 这是黄举天前世养成的习惯。 无论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上,每当遇到棘手的难题,他都会绘制一副鱼骨图,尝试在抽丝剥茧中寻找解决方案。 从鱼头到鱼尾,这条时间轴共计五十五年。 以“黄举天/黄巢公元八二零年出生”作鱼尾,鱼头上方用醒目的红色大字写着: “黄巢八四一年为何登科?” 下方则以小字批注: “原身名落孙山,心怀愤懑,终至八七五年起兵反唐。” 黄举天微眯着眼,将自己所能记得的,这五十五年间晚唐的风云变幻、历史事迹,以拼音写在纸上。 倘若觉得哪两处可能存在关联,便在两端画上连线。 待整幅鱼骨图填满字母,黄举天开始了筛选工作。 剔除掉不相关年份,以及那些连线稀少、关联度低的区域后,他圈出了三个关键词。 首先便是“牛李党争”。 这是一场绵延近四十载,贯穿中、晚唐的政治斗争。 它起于唐宪宗,直至唐宣宗时期才落下帷幕。 牛党以牛僧孺、李宗闵为核心,成员大多是通过科举入仕的庶族官僚; 李党则以李德裕为首,多为门阀世族出身。 两党在官员选拔、藩镇处置等诸多朝政大事上,分歧显著。 牛党看重科举,认为这是选拔人才的重要途径; 李党则更倚重门第,强调家族出身才是硬道理。 在对待藩镇的态度上,牛党采取姑息政策,力求稳定局面; 李党则坚决主张强硬平藩,以加强中央集权。 党争初期,牛党占据优势,朝堂上多是他们的声音。 到了唐武宗时期——也就是当今皇帝——局势发生了逆转,随着李德裕被召回中央,李党再次得势。 “难不成是牛党之人将我点为进士?” 黄举天稍作思索,便觉得这想法站不住脚。 “像我这样出身庶族的考生,本届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此次来长安赴考,我也未走任何牛党官员的门路。” 更何况,除了策论,他上交的答卷几乎一片空白。 牛党之人再怎么与李德裕针锋相对,也不至于选中一个鸭蛋吧? 第二个关键词,是“武宗抑宦”。 自唐玄宗起,宦官便开始干涉朝政。 到了德宗时期,宦官更是掌控了中央禁军神策军,权力膨胀到能左右皇帝废立乃至生死的地步。 是的,有兵权的太监就是这么任性。 不仅唐宪宗、敬宗惨遭宦官毒手,穆宗、文宗,乃至当今武宗,皆由宦官拥立上位。 在这样的局势下,唐武宗李炎登基后,果断出手打压宦官势力。 重点针对的便是权宦仇士良。 史载,会昌元年,即今年年内,李炎将亲临左神策军阅兵。 李德裕借此机会起草诏令,削减神策军粮饷,以此限制仇士良。 仇士良得知后,对李德裕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武宗对李德裕深信不疑,当即向左右神策军宣谕,表明赦书皆出自自己之意,并非宰相所为。 此后,仇士良处境日益不妙,会昌三年只得称病还乡。 武宗削其官爵,罚没其家财,终使其横死乡野。 而此时正值会昌元年初,仇士良依旧权势煊赫。 因此,尽管黄举天抵达长安后,并未与任何宦官产生关联,他仍将这一朝堂背景视为关键要素,列为重点思考对象。 “最后一个关键词,是你,邱慕阳。” 今日傍晚,黄举天清楚看见,邱慕阳的大名亦出现在榜单之上。 此刻,他在屋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脑海中不断复盘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得出的推论是: “若当日上交的是一份毫无内容的白卷,那么黄巢的命运,绝不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反转!” 从一个本该落榜的商贾士子,一跃成为今科进士。 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变数,便是那篇实为举报信的策论。 “会不会是牛党中的关键人物,打算借我这封陈情信,开启整顿科举吏治的序幕? “又或者是邱慕阳背后势力的政敌,准备拿我当工具人,对邱慕阳一方实施打压?” 这个疑问在他脑海中不停地盘旋。 好在,相较于之前毫无头绪的混沌,眼下,他至少寻见了破局的方向。 想到三日后便是殿试,黄举天的眼神愈发坚定: “让举报者与被举报者同台亮相? “也对,幕后推手若要采取行动,还有什么时机,能比在武宗面前更合适? “无论出手的是谁,此人既能将我送上黄榜,必定在朝中位高权重。” 黑夜如磐,寒露浓重。 烛火燃尽灯油,“噗”地一声,隐没在浓稠夜色里。 黄举天屈腿坐在窗前,隐于黑暗中,唯有眸光偶尔闪烁。 他的长臂随意搭在案上,修长指节叩击桌面,回荡的声响仿佛远方传来的战鼓,每分每秒砸在心头。 待到鸡鸣三声,天边泛起鱼肚白。 成亮从睡梦中悠悠转醒,下意识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嘴里嘟囔着什么,抬手敲门道: “阿郎,您起了吗?” 推开门,屋内弥漫着明显的烟火气。 成亮一眼就瞧见黄举天蹲在火盆前,焚烧写满字迹的纸张。 跳跃的火苗映红了阿郎的脸庞,让他本就坚毅的神色更添几分深沉。 成亮对这些密密麻麻的西域字符早已熟悉,没有丝毫惊讶地走上前,蹲下身子帮着整理待烧的纸张。 就在他拿起最后一张纸时,几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映入眼前。 一笔一划,均由简化过的中原汉字写就。 “知命不惧。” “一往无前。” 第六章 殿试开始 三月初六,晨曦初绽。 一众即将参加殿试的考生,身着整洁的儒袍,早早便候在了宫城外。 他们有的面色凝重,口中念念有词,似在默背经史典籍; 有的则原地踱步,试图舒缓内心的忐忑; 还有的目光不偏不倚,遥望宫门,似乎对今后仕途胸有成竹。 不多时,枢密使杨钦义手持拂尘,领着一群小黄门自宫墙内走出。 只听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虽不洪亮,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咱家是新任枢密使杨钦义。时辰已到,请诸位随咱进宫。” 考生们闻言,赶忙下意识地整理衣冠,而后自觉排成两列纵队,有序跟在这名大宦官身后。 与此同时,小黄门散入队伍之中,逐个向考生讲解殿试的各项规矩。 而杨钦义则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着,偶尔回头扫视一眼队伍,似在打量这些官场新生力量。 行进间,杨钦义终于望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与周围大多神色紧张、略显局促的考生不同,那名叫黄巢的青年,不仅身高鹤立鸡群,举手投足更透着一股极其坦荡的自信。 十分符合杨钦义对大部分清流的印象。 他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待黄巢走到身旁时,才微微侧身,语速极快却又清晰地说道: “那位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没问你的,切莫胡乱攀扯。” 话落,杨钦义神色如常,仿若刚刚只是随口一说,继续不疾不徐地领着众人前行。 而黄巢听完,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来者既是杨钦义……那幕后推手,大概就是当朝宰相李德裕!” 史料记载,李德裕曾出任淮南节度使,杨钦义则以监军身份与之同行。 起初,二人虽每日共事,却仅维持着表面的同僚关系,并无私交。 直至武宗登基,诏令杨钦义回朝。 李德裕一反常态地设宴邀请杨钦义,还在宴会结束后,赠予他大量金银珠宝。 杨钦义自然满心欢喜地启程回朝。 谁知杨钦义人已在半路,武宗却朝令夕改,叫他从哪来回哪去。 杨钦义羞愧难当,打算将李德裕赠送的财物如数奉还。 可李德裕却十分豪爽地让他收下。 数月后,武宗正式召杨钦义回朝担任枢密使。 杨钦义收钱办事,赶忙在天子面前极力举荐李德裕,助力李德裕回朝复任宰相。 至于出身五姓七望,素来高傲的李德裕不惜摧眉折腰事阉人,也要结交杨钦义的原因,就更简单了—— 拉拢宦官新贵,以此对抗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精英。 ‘所以,我今日要卷入的不是牛李党争,而是李德裕对仇士良发难?’ 黄举天的目光在队伍中逡巡,落在邱慕阳那道瘦削的背影上,眉梢微微蹙起,思索他与仇士良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 一行人抵达大明宫宣政殿外,礼部侍郎李景让早已等候在此。 杨钦义对他展露笑脸,他却目不斜视,径直从杨钦义身旁掠过,展开黄榜,有条不紊地点名。 所有考生中,黄举天是最后一个踏上石阶的。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李景让对他幅度极轻地点了点头。 黄举天顿时心中一惊。 只因李景让在政治立场上较为复杂,不属于典型的李党成员。 从他的生平事迹来看,李景让主要以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等形象示人,还曾多次因直言而得罪权贵。 在牛李党争中没有倾向于哪一方,更没有明确支持李德裕的行为。 ‘为了对付仇士良,竟连清流官员都被卷入党争的漩涡……’ 他暂且将李景让视为可争取的对象,抬脚迈入宣政殿内。 通常情况下,来到殿试现场的除考生之外,其余人员包括皇帝、主考官以及相关的考试工作人员。 对大多数文武百官来说,他们并没有必须出席殿试的职责和规定,不太可能齐聚。 黄举天却凭借对官服制式的了解,敏锐观察到—— 这场殿试的规格超乎寻常。 除了李景让等礼部官员神色庄重,各司其职; 翰林学士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鸿胪寺官员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项事宜,国子监官员在一旁不时点头附和; 更引人注目的,是本不应出现的御史台御史与大理寺少卿,皆在殿内。 而在众多文臣的最前列,身着紫袍、佩戴金鱼袋的,正是当朝宰相李德裕。 黄举天深深地看了李德裕一眼,旋即收回目光,神色平静地走到自己的坐席旁,静静等候。 不多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宦官与侍卫自侧殿鱼贯而入,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唐武宗李炎登上御座。 李炎身着赭黄龙袍,头戴冕旒,端坐在御座之上。 片刻间,殿内众多考生与官员纷纷下腰,对这位新任天子行礼赞拜。 待众人行礼完毕,李炎微微抬手,声音沉稳而威严: “众卿平身。” 众人这才缓缓起身,垂手而立。 这时,站在李炎身旁的宦官鱼弘志向前一步,展开手中的卷轴,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 “朕承天命,求贤若渴,冀得栋梁之才。诸生皆为四海俊彦,今日汇聚于此,当展所学,抒己见,以答社稷之望…… “望尔等潜心作答,勿负朕意,朕将亲览策论,择其优者,委以重任。 “殿试,就此开始——” 原本双目紧闭,仿若老僧入定般的李德裕,眼眸陡然睁开,转头对身后某位御史使了个隐晦的眼神。 那御史心领神会,猛地高举笏板,便要出言打断圣旨朗读。 就在这时—— “圣人且慢!” 一道洪亮的声音骤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黄举天利落地掀袍出列,对着上方的御座再次俯身三拜。 随后缓缓抬头,朗声道: “草民要告发山南道士子邱慕阳私通,扰乱科场,罪不容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如若被动地受制于上位者,前方唯有向左向右两条死路。 只有找准机会,主动出击,才能将这场政治倾轧的浑水搅得更乱! 第七章 临场发难 私通,不仅指非夫妻间的不正当男女关系; 秘密的勾连、不合规矩的往来也属此列。 如《资治通鉴》便有记载: “太子储君,外交之义,汉有旧防,蕃王不宜私通宾客。” 总之,当黄举天照着事先准备的举报信,逐字逐句念完后,参加殿试的士子们无不哗然色变。 约三分之二的考生,觉得自己的利益被侵害,与此人同仇敌忾。 而另外三分之一的既得利益者,同样觉得利益受损—— 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对大家都好的事情捅破呢? 简直是太不考虑后果了。 “依照国法,没有解牒的人不能参加省试。” 话音刚落,黄举天从袖中掏出一块木牌,振臂一挥,木牌精准地落在邱慕阳脚下。 “而你当街作戏,刻意留下的解牒,却被我偶然间捡到。 “我想请问,没有解牒,你怎么参加的省试? “托了哪位大人物的关系?” 如此直接了当的质问,终于让个别考生记起了此人的身份: “诶,他不就是那日在贡院,当众斥责考官索贿的黄巢吗?” “真的是他?” “此子是真敢说啊!我辈清流后继有人耶!” 李德裕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他神色冷峻,目光像锋利的刀刃一般,紧紧盯着黄巢。 按原先的布局,本应由梁御史率先登台,根据“风闻奏事”所得的信息,揭露科举考场历年累积的弊病,进而牵扯出邱慕阳买望的丑闻。 接着,李景让会脱下官帽,恳请辞官,静待圣上的挽留。 李景让再适时呈上,黄巢写在考卷上的那篇“证词”的誊抄版——原卷近乎空白,决不能当众呈现。 再由大理寺的崔少卿出场,向中枢汇报关于解牒造假的调查结果。 至于李德裕自己,则主唱白脸,负责对己方发起严厉质询: “如此重大的事件,为何迟迟不能妥善处理?” 引出“并非我等尸位素餐,实在是幕后黑手势力通天”的无奈辩白。 等到舆论被推向最高潮,就能顺理成章地将矛头对准仇士良。 整场计划中,李德裕给黄巢设计的任务只有一个: 承认那份写在考卷上的举报信出自他手,并亲眼目击邱慕阳行医养望。 一旦此事尘埃落定,鸿胪寺便会以“才学浅陋,应试行为不合规范”为由,收回原本赐予黄巢的进士身份,双方都能皆大欢喜。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黄巢的抢白无疑打乱了既定的部署。 若仍循规蹈矩奏事,难免会给圣上蓄谋已久之嫌,甚至于误判他李德裕回朝之后重新结党…… 心念斗转间,李德裕迅速调整策略。 他悄然侧身,对身旁的吏部侍郎李景让低语了几句。 后者面露微愠,勉强后退两步,将大理寺少卿崔须彀让至人前。 李景让自然难以释怀。 毕竟,若是在御史询问之后,再出示黄巢的举报信,尚可归咎于工作中的细微疏忽。 而现在,李德裕竟直接省略了这一步骤,让大理寺少卿直接陈述案情; 这无疑是将李景让这名科举主考官置于无知,凸显出其工作能力上的重大瑕疵。 崔须彀对这些弯弯绕绕虽心如明镜,可他同李景让向来话不投机。 此番之所以凑在一块儿,也不过是为了扳倒仇士良等权宦,才勉强携手合作,又怎会善意地给李景让留面子? “启奏陛下,黄巢所言句句属实。” 他条理清晰地解释道,自己是在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后,深感事态严重,这才花了数日时间,费尽周折,才将背后真相查得水落石出。 说罢,他双手毕恭毕敬地捧上一道奏章,垂首道: “礼部僚属,于治院诸事,疏失甚过……兹有奏本,详载邱慕阳伪造解牒、交通关节之始末,恭呈陛下御览。” 此时的唐武宗李炎,正值二十七岁的盛年,可不是那些懵懂无知、任人摆布的幼帝。 他自小在权力漩涡中摸爬滚打,清楚眼前的形势绝非仅仅科举舞弊这般简单,背后或许隐藏着各方势力的博弈。 他一面暗自揣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黄巢,到底是朝中哪方人物推出来的棋子; 一面向崔须彀伸出手,示意要接过奏章。 可等了好一会儿,身旁的内侍竟像集体被定住了似的,丝毫没有上前取来,呈给皇帝的意思。 李炎何等聪慧,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他不动声色,反手拦住了正要上前去拿奏章的杨钦义,仿若什么都未曾发生。 而后,他抬起头,状似无意地往鱼弘志左侧的人影瞥去,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冰冷。 李炎语气淡然,又不失威严地道: “奏章朕就不看了。今日众多士林才俊齐聚于此,崔卿不妨当众直言,将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这……” 李德裕微微颔首,崔须彀领会其意,从头朗读起来。 大意是: 遗失解牒的邱慕阳,为谋取进士出身,以重金从某个庶族乡贡手里强买了一张,利用手段以假乱真,伪造出一张新的解牒; 不仅如此,他还一路打通关节,出手贿赂了两位参与集阅的官员,试图蒙混过关。 读到末尾,内容陡然一转—— “大理寺联合户部展开详细核查后,竟发现邱慕阳所使用的并非本名,而是改过姓氏。” 崔须彀提高音量道: “其人原姓仇,与楚国公乃是三代近亲。” 此句一出,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众多考生,都像是被施了噤声咒一般,纷纷闭口不言。 他们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御座侧方,眼神中既有疑惑,又带着些许畏惧。 这一切只因为,大理寺少卿崔须彀口中提及的楚国公,不是别人,正是手握重权、担任观军容使、兼统左右神策军的大太监—— 仇士良。 此时,始终静静伫立在鱼弘志左侧的那道人影,终于有了动静。 他缓缓转身,背对台下众人,徐徐降下双膝,嘴里哀伤道: “老臣有罪,请圣上责罚。” 未等仇士良膝盖及地,李炎迅速抓住仇士良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扶起。 “仇将军劳苦功高,为朝廷殚精竭虑,即便有些许过失,朕也定当赦免。” 第八章 反将一军 “恳请圣上格外开恩,容老臣多言几句。” 仇士良像是被李炎的举止触动,嗫嚅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臣实无过人之处,承蒙六朝天子垂青,才得以在这花甲暮年,暂居高位。 “无论先帝还是圣上,皆为天下政务呕心沥血。 “老臣看在眼里,忧心如焚,只恨自己身处内廷,能为圣上排忧解难之处实在太少。 “说来也巧,老臣次子仇亢宗有个庶儿,聪慧伶俐,勤奋好学。 “老臣便嘱咐他投身科举,盼他能凭借自身才学,假以时日,于外朝为圣上尽忠效力。 “改名换姓,不过是我这懂事的孙儿,不愿借我这把老骨头的名号,坏了考场的公平公正,一心只想凭真本事应考。 “至于黄士子说的行医之事……” 仇士良讲到此处,目光扫向不远处的两名当事人。 在黄举天的步步逼问下,自始至终神色镇定的邱慕阳,立刻躬身答道: “当时,草民眼看患儿急症突发,救人心切,才会当众行医。 “因人多眼杂,以致解牒不慎遗失。 “草民不得已求助大父,也只为证明身份,参与省试,从未贿赂考官。” 上方的仇士良微微颔首,顺着邱慕阳的话道: “还望圣上与诸君明鉴,我这孙儿性情孤高,平日里最是鄙夷弄虚作假、投机取巧之风。 “能来到这宣政殿面圣,全凭真才实学,无半点虚假。” 大理寺少卿崔须彀下意识便要驳斥。 可就在这时,李炎的目光投了过来,面上虽挂着温和的微笑,话却是对仇士良说的: “仇将军所言极是。既为误会,此等琐事便就此作罢,即刻开考吧。” 宰相李德裕听完,神色平静,重新闭上了双目。 大唐如今内忧外患,藩镇割据、民生凋敝,与这些关乎国本的大事相比,科场舞弊的确称得上琐事。 这也正是他以此为由,向仇士良发难的原因。 他心里清楚,想凭此扳倒仇士良,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这正式的公开场合,给仇士良安个不大不小的错处,不过是为借机从宦官集团手中收回部分权力。 此前,他与李景让顶着牛党官员的压力,不惜推迟放榜时间,也要多方调查、精心布局; 如今却被仇士良三言两语化解。 李德裕知晓,这背后是圣上对仇士良忌惮太深。 哪怕只是微小罪名,也不敢追究。 他毕竟是被李炎起复回朝,若再让底下人在此事上纠缠不休,便是违背圣意了。 ‘好歹试出陛下的态度,不算全无收获。’ 李德裕双手笼于袖内,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 崔须彀见状,亦默默退回文官队列中。 只是,李党偃旗息鼓,仇士良岂会错失清算的良机? 虽说李德裕官居宰相,难以轻动; 可整治一个普通士子,对仇士良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圣上,殿试乃朝廷选拔栋梁之关键,自然最为重要。只是,老臣心有疑惑,实在难以缄口。” 仇士良的目光先是冷冷扫过李德裕,而后缓缓落在黄巢身上,透着一股让人胆寒的阴鸷。 “慕阳,把你当时的猜测,再同大父讲一遍。” 邱慕阳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 仿佛真如淤泥而不染的雅士,说出来的话,轻易便能让旁人多信几分: “那日孙儿为患者施针,解牒一直妥帖地放在书笈之中,不可能无端遗失。 “故孙儿心中忖度…… “这解牒,极有可能是为人所窃。” “为人所窃?” 原本还抱有同仇敌忾、敢怒不敢言心态的士子们,看向黄巢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怀疑与猜忌。 一名身材肥胖、皮肤泛着油光的中年士子大步跨出,直直地指向黄巢,扯着嗓子大声问道: “你既宣称捡到了邱公子的解牒,为何不即刻前往贡院归还?挂失都不会么!” 人群中立马有人附和: “是啊,我等皆是多年苦读,只为一朝登科,谁人不知解牒的重要性?” “你将邱公子的解牒藏至今日,居心何在?” “依小生看,黄某分明是嫉妒邱公子的才学修养。” “所以故意要害邱公子参加不了省试,给自己腾地方?” “没错,打着清流的幌子,实际就是个败类,就会沽名钓誉,养望求名!” 黄巢发出一声冷哼,将鼎沸的人群逐一扫视,连李德裕身后的那些官员也没放过。 似乎在无声地嘲笑众人的愚昧。 这一下,场面更加失控。 立刻有小黄门跳到仇士良座下,手指黄巢,气急败坏地叫嚷道: “大胆狂徒,竟敢在此扰乱科场纪律!此等行径,罪无可恕,应立刻逐出宣政殿,移交大理寺,按律法办!” “草民告发邱慕阳一事,句句属实。奈何四周泥沙俱下,草民无心再与这些人争论是非。” 面对威胁,黄巢依旧不卑不亢,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恭敬行礼: “只望圣人明鉴,我黄举天绝非沽名钓誉、嫉贤妒能者。” 那身材肥胖的中年士子哪肯罢休,当即反问: “你空口白牙,毫无证据,圣上凭什么相信你!” 黄举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等的就是你这句捧哏。’ 只见黄举天嘴角微微上扬,昂首挺身,傲然回答道: “因为我在省试那日,交的是半张白卷!” 全程置身事外的大唐宰相李德裕,此刻的脸色终于变了。 ‘竖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今日,本是李党以仇士良族裔涉嫌扰乱科举为由,向宦官集团发难。 可若是深入追究—— 将一个毫无成绩的考生点为准进士,难道就不是破坏科举规则了吗? 一旦此事公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且不说仇士良必然会抓住把柄,反咬一口,让李德裕陷入被动。 单是日后牛党得知此事,又怎会放过这绝佳的攻击机会? 他们必定口诛笔伐,在朝堂掀起新一轮风波。 届时李党将腹背受敌,处境岌岌可危。 李德裕心思虽转得极快,可仇士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抢先一步,朝着吏部侍郎李景让厉声喝问: “李侍郎,你们礼部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第九章 风波暂息 礼部侍郎李景让缓缓抬手,摘下头顶官帽,双手捧着,对着皇帝李炎跪地叩首,决然的声音中满是愧疚: “圣上,臣有负圣恩,致使科举之事生出这般乱象,恳请陛下恩准臣辞去官职,以谢天下。” 李炎眉头微蹙,摆了摆手,和声说道: “李爱卿,此事尚在调查之中,你不必如此。” 然而,仇士良怎会轻易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你且说说,黄巢告发在前,大理寺举证在后,这么关键的时刻,你作为知贡举的礼部侍郎,为何闷不吭声?” 仇士良的声音陡然拔高: “依我看呐,你就是故意为了陷害老臣,才处心积虑地把一个白卷考生点为进士。到底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 李景让缓缓抬头,毫无惧色地迎上仇士良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事皆因我个人而起,并无他人指使。 “老夫向来憎恶宦官乱政,这一点朝堂上下无人不知。 “我看那黄巢虽说交了半张白卷,可另外半张字字泣血,句句都是对科举弊案的痛陈。 “这才生出抬举之念,欲在大理寺同僚的帮助下,当着圣上的面,好好整顿这乌烟瘴气的科场,还天下学子一个公平! “你若想报复,尽管冲着老夫来,莫要肆意攀咬,诬陷他人!” “糊涂!” 大唐宰相李德裕神色冷峻,转身训斥道: “你身为朝廷要员,即便有心整顿科弊,也应遵循朝廷规制,走中书省行文,光明正大地将此事呈于圣上御前。怎可擅自妄为,以身乱法?” 言罢,李德裕双手高高举起玉笏,向李炎奏请: “陛下,李景让此举有失朝廷官员的风范,德不配位。臣恳请圣上削其礼部侍郎之职,降为礼部郎中,以儆效尤。” 李德裕的这项请求,看似是在严惩李景让,实则是以快刀之势,迅速给李景让的错误定下基调。 如此一来,便能避免仇士良借机兴风作浪,进一步将事态扩大。 李炎身为帝王,自然洞悉李德裕的深意,微微颔首: “准了。” 仇士良对此颇感不满,心中暗自斟酌着措辞,企图再次发难。 李炎余光瞥见他的脸色,当即转过头,目光投向发起今日这场风波的中心人物: “黄巢,你不满科场乱象,误会仇家士子养望求名,故而在考卷上写信告发,朕尚可念你一片赤诚。 “朕不解的是,其余试题,你为何要以空白作答?” 黄巢闻言,向前一步,神色坦然地说道: “陛下容禀,草民实是在家父的逼迫之下,才不得不参加此次科举。 “这些年,草民亲眼目睹了我大唐官场的种种黑暗。 “庙堂之上,请恕草民见识浅薄。 “但地方官场腐败丛生,官员们只知搜刮民脂民膏,不顾百姓死活,冤假错案堆积如山。 “草民虽出身卑微,却也有自己的操守和底线,实在不愿同流合污。 “故以白卷表明己心。” 李炎何等敏锐,自然听出了黄巢的言外之意: 倘若他愿意放弃原则,同流合污,凭他的才学,也能顺利进士及第,来到这宣政殿上。 ‘此人既不像李德裕的党羽,也不似牛僧孺布置的手笔……’ 纵观黄巢今日的种种表现,自始至终举止得体、张弛有度,面对诸多质疑刁难,依旧自信不疑。 李炎暗自思忖: ‘莫非……此人当真是一心向正的清流人物?’ 不过,黄巢这番答话倒是给了李炎灵感,让他想到如何打发仇士良,消弭今日这场朝堂纷争。 李炎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地开口: “朕念你告发科举弊端,其心可嘉,虽行事有失偏颇,然与邱慕阳之间,不过是一场误会。 “朕特恩准你继续参加殿试,以彰我朝宽仁。 “然国有国法,科举乃朝廷抡才大典,你二人皆有违规,理应受罚。 “朕今定夺,此番殿试,你二人若排名未入前二十,便黜落进士之身,以使天下士子莫敢再犯。” 言罢,李炎目光平和地看向仇士良,又转头看向李德裕,和声问道: “诸位爱卿,对此可有异议?” 仇士良自然觉得此举不妥,可李炎这番话,已然是将黄巢与邱慕阳拴在了一起。 若他坚持反对黄巢参加殿试,就等于变相承认,同样违反科举规则的邱慕阳也无资格。 仇士良心中快速权衡利弊,终究还是低头应道: “圣上英明。” 李德裕亦拱手施礼: “臣也以为可。” 李炎从御座上方起身,扫视殿下众人,高声宣布: “既如此,殿试便重新开始,望诸位爱卿与应试士子各安其职,莫要再生事端。” 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让宣政殿的气氛有了些许缓和。 百余名参加殿试的考生,虽对邱慕阳与黄巢的特殊待遇有所不满; 可一想到黄巢交白卷的怯弱之举,怎么可能在才子如云的殿试中,闯进前二十呢? 实在没必要为了此事再去争辩,徒惹麻烦。 于是,众人只是暗自腹诽,面上默认了皇帝的安排,各自寻位。 不一会儿,所有考生皆坐在案前。 殿内只剩下笔墨摩挲、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黄举天深吸一口气。 他看似神色冷静,实则背上早已布了层冷汗。 ‘总算闯过第一关了。’ 风波伊始,黄举天便综合所有已知信息,判断自己已沦为李德裕手中利用的一枚棋子。 那时他便下定决心,绝不能任由李德裕摆布,遵循对方预设的套路。 李德裕可能取胜,自己却注定是输家。 最坏的情况是: 黄举天任由李德裕行事,待发难结束,仇士良定会想尽办法——不,是轻而易举地对他施展报复。 即便是往好的方面设想,就算李德裕有心保他,甚至还在日后对他加以提携; 那张空白考卷,将是一个无法抹去的政治污点,成为李党拿捏他的有力把柄,让他在未来的官场生涯中如履薄冰,受制于人。 因此—— 黄举天不仅要将刚正不阿的清流人设贯彻到底,更得寻得时机,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揭露自己的“污点”。 目的只有一个。 那便是赢得皇帝李炎的格外关注,为自己离开长安谋得转机。 ‘只有先活下来,才能对造反之事从长计议!’ 第十章 黄巢赠诗 蝴蝶效应既已产生,黄举天便没有继续藏拙的必要。 如今,他不仅要在殿试中考进前二十,顺利获取出仕的资格,更需给李炎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第一个目标并非难事。 殿试与省试不同,内容更着重于治国方略与时政分析,其题型主要涵盖时务策、经义阐释、历史分析与文学创作这几类。 别看黄举天此前对科举颇为抵触。 在故乡父老的强力逼迫之下,加之他前世身为准博士生所具备的学习天赋; 那些该读的经义典籍,他一本都没落。 否则,他又怎能考上乡贡? 省试可不是随便一个读书人都能参加的。 至于治国方略与时政见解,凭借穿越者所拥有的先知视角,黄举天确实有着一些高屋建瓴的想法。 可他并不打算诉诸笔端。 只因唐武宗李炎颇具中兴之主的风范,能力不容小觑。 倘若自己的见解真被李炎采纳,岂不是资敌? 思来想去。 黄举天认为,在殿试中唯一能够稳拿高分的题型,便是最后一道文学创作。 “唉,我本不想当文抄公的。” 如果他真有此意,这些年早就凭借抄诗崭露头角了,何必拖到现在。 黄举天轻轻摇了摇头,将杂念驱散; 静下心神,全神贯注地开始作答。 待殿试落下帷幕。 出宫路上的黄举天,与来时的低调判若两人,一马当先地走在队伍最前方,让每一位考生都能清楚瞧见。 顺利出了宫门后,黄举天径直回到礼泉坊富悦客栈的二楼。 刚一踏入房间,他便迅速俯身,从床底下取出那杆自山东带来,用以防身的惯用长枪。 成亮原本满脸洋溢着欢喜,可瞧见自家主人的神色后,什么也没多问。 只是训练有素地踮起脚,从衣柜顶部的间层抽出一把角弓,蹲身守在窗下。 夜幕降临。 主仆二人轮流守夜,不放过客栈里的任何一丝动静。 直至旭日东升,大街小巷复归熙熙攘攘,黄举天才解除了戒备。 他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 “仇士良没有派人强杀,看来是没把我这个小人物放在眼里。” 略去不能说的部分,黄举天讲述起殿试的经过。 熬了整晚的成亮,原本还带着几分困倦,可越听越是精神,真切体会到长安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他下意识地攥紧黄举天的衣袖,几乎是脱口而出: “阿郎,这官咱不当了,即刻就回曹州,大家翁和家主会体谅你的!” 黄举天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轻声宽慰了几句,随后嘴角上扬: “之前我曾无意于仕途。而今形势变了,这官,我是势在必得!” 黄举天对自己殿试的作答,给出了无比自信的判断—— “只要圣上能够看到我的试卷,跻身前二十,绝对板上钉钉。” “阿郎,那要是看不到呢?” “……那你今晚也别想睡了。” 午后。 礼部南院。 十几位殿试考官已初步完成了阅卷工作。 其中一位出身世家门第,连想都没想,抬手就将黄举天的卷子直接压在了最底下。 在他的认知里,所谓清名、风骨,是五姓七望中那些高雅名士,才配享有的搭配。 黄举天? 不过是一个盐商之子。 即便他有勇气,敢于顶撞权倾朝野的奸宦,可终究不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后生。 幸而,负责复审的是一位翰林学士。 此人曾受牛党提携,故而全无门第之见,只论学问高低。 他细细看完黄举天前面的作答,心中思忖: ‘此子学问固然扎实,可在一众考生里,出彩的大有人在。’ 最多只能将其名次,从末尾提到中下。 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卷尾的两首诗时,原本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大,满是不可置信。 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高声叫道: “李侍郎,李侍郎!” 被翰林学士唤作侍郎的李景让,无奈地放下手中名录,伸手去端茶杯: “曾老,我如今已被贬为礼部郎中了。” “别管那些,快瞧黄巢写的这两首诗……” 李景让手猛地一抖,茶杯里的茶水溅出些许。 他此刻是当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但瞧曾老这般急切,似乎那个胆大妄为的狂生,又有什么过人表现? 本着恪尽职守的原则,李景让从对方手里接过了考卷。 仅仅看了一遍。 李景让便如遭雷殛,愣在当场。 他的这副反应,自然没能逃过其他考官的眼睛。 围拢之后,有人照着第一首诗的标题念道: “梦中人于谦,作石灰吟赠乐和李公……那不就是李郎中吗?” 原来,自元和年之后,大臣中德高望重之人,常以居住之地彰显身份。 李景让宅邸位于乐和里,世人皆称其为“乐和李公”,以赞其清德。 听完标题,此前黜落黄举天殿试成绩的那位世家官员,不屑地冷哼一声: “呵,定是写了首颂诗,妄图奉承主考官来谋取成绩!昨日那副刚正不阿的姿态,果真是在作秀。” 其他考官倒没有如此偏激的反应,而是将诗完整地念了出来: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声音在礼部南院的空气中悠悠回荡。 起初清脆明朗,到后来,念诗者不自觉地降低音量,整个礼部南院都变得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考官称赞道: “当真是好诗啊!” 谁也没有表示反对。 就连那名方才还满脸嘲讽的世家官员,脸上的轻蔑都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疑惑: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 在场所有人当中,李景让的内心震动无疑最为强烈。 毕竟,这首诗明明白白,就是写给他的。 以李景让的学问,怎会看不出,此诗表面是在写石灰的锻炼过程; 实则从深山开采、烈火焚烧到粉身碎骨,象征的都是志士仁人面临的严峻考验。 至于石灰最终留下的一抹清白,无疑代表着高尚的节操与坚贞的品格。 李景让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而凝重,不禁喃喃自语道: “这后生……他是在警醒我啊!” 第十一章 明争暗斗(求追读) 李景让出身官宦世家,早年丧父。 幸得母亲郑氏悉心教导,凭才学踏上仕途,首任官职便是谏官右拾遗。 身为谏官,他刚正不阿,对朝堂弊病直言不讳,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出身名门望族的权贵文官。 如崔须彀之流,便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后来,李景让被下放地方,依旧一心为民。 他深知农业对百姓的重要性,于是积极组织民众兴修水利,改善灌溉条件。 灾年时,又果断开仓放粮,救济饥民; 大力打击盗贼,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据同僚统计,他任职期间查处的贪官污吏案件将近六百起,赢得了巨大的清誉,得以重返中枢。 只有李景让自己知道,他虽惩处了不少小官吏,却对那些附着在根源处的大患,深感力不从心。 在大唐官场沉浮三十载,他也难免磨去了年少时的棱角。 出任礼部侍郎主持贡举后,他一心公正选才,拒绝请托条子; 奈何礼部不是他一人的礼部,李景让不接的条子,有的是同僚接。 在这复杂的官场,他虽心有不甘,也只能与光同尘。 直到当今圣上登基,召李德裕回朝为相。 李德裕暗中谋划,打算在两年内铲除仇士良,邀请李景让加入其政治联盟。 这与结党营私有何区别? 放在十年前,不,哪怕是五年前,他都定然不会答应。 可如今,他太渴望为大唐做些拨乱反正的实事,而非只惩处那些低品级的贪官污吏。 于是,身为礼部侍郎的他,违背了多年坚守的为官原则。 不仅违规带出黄巢的考卷,还同意李德裕的安排,将黄巢破格录取。 昨日,黄巢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曝白卷、录取违规。 那一刻,李景让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惭愧,真心实意地跪下,向圣上认罪请辞。 因为他匡正朝纲的初衷变了。 所用手段如此卑劣,与他原来一心想要肃清的官场蠹虫并无二致。 圣上虽然只削去礼部侍郎之位,还保留了他知贡举的官职。 可他自觉无颜面对,天下勤奋苦读的莘莘学子。 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 待这场殿试阅卷结束,即刻递交辞呈,至此远离官场的喧嚣与纷扰; 找一处宁静的山林,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可谁能想到—— 黄巢竟会给身为此次主考官的他,赠上一首诗? 在不糊名的科举背景下,这般举动似乎也算不上违规。 但其中的蹊跷之处实在太多。 黄巢究竟是如何得知,自己正深陷内心的煎熬,急需有人来为自己舒缓愁绪? 又怎么会如此才情横溢,仅仅用了二十八个字,便刺中他内心最彷徨的角落? 莫非,他真是慧眼如炬的天才? 李景让拿起黄巢的考卷,眼眸中透着审视与思索。 他从卷首起,逐字逐句地细细研读,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直至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石灰吟赠乐和李公》,轻轻念出尾句: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念罢,他连声称道: “好,好,好啊。” 旋即,李景让命人取来殿试所有试卷。 他自上而下,数到第十九时,将黄巢的卷子插入其中。 这一举动瞬间引发轩然大波。 “李郎中,这不妥吧。” “郎中怎能因其赠诗留名,便蓄意偏袒?” “他不过是个商贾之子,连寒门都算不上,哪有资格排进前二十!” “李景让,你这是要背叛台辅吗?” 面对同僚的指责与质疑,李景让毫不退让。 “老夫拔擢黄巢的排名,是因其德才配位,绝无偏爱,更不涉足党争。” 他扫视一圈,沉声道: “黄巢之才,当得起这个名次。” 一时间,礼部南院迅速分成了两拨人。 一拨以李景让与翰林学士曾老为首; 他们认定黄巢有真才实学,应凭本事获得相应名次; 另一拨则以高门和李党官员为主; 他们固执地认为黄巢出身低微,又赠诗取巧,坚决反对他排进前二十。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直到入夜前,李景让才硬生生以知贡举的身份,弹压了这场关乎科举成绩、门第观念的交锋。 此时,一位身着绿袍的内侍姗姗来迟。 他身后领着几个小宦官,踏入礼部南院,恰好与一群面色阴沉、满脸不悦的官员迎面撞上。 “哼,待明日早朝,我等定要参你独断专行!” 绿袍内侍并不恼怒,耐心等待这帮人走远后,才缓步走进院内,对着留守的几位官员恭敬施礼: “圣上还在大明宫等候,不知……” 曾老此时身心俱疲,无力地靠坐在椅子上,只是抬手随意地指了指桌上那叠试卷。 绿袍内侍心领神会,当即招呼几个小宦官上前去搬。 “等等。” 李景让伸手按住殿试考卷,审慎打量着眼前的宦官: “这位中贵人,我之前似乎从未见过?” 绿袍宦官赶忙赔笑着解释: “咱家姓田,名田录,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宣徽使,忝为天子近臣。李郎中在外朝,平日事务繁忙,认不出咱家,倒也正常。” 李景让听后,并未言语,按在试卷上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田录叹了一声,无奈道: “这样吧,李郎中若是对咱家办事不放心,不妨随咱一同前往大明宫送卷。 “又或者,咱家多跑一趟,去请圣上的亲笔御令再来礼部。 “您看这样如何?” 李景让见这宦官生得圆头大眼,一副憨厚模样,所提之议又直截了当,不似有诈,终是微微点头: “李某多有得罪。有劳田公公了。” 田录笑着摆摆手,随即吩咐小太监们将殿试考卷搬起。 在李景让的目送下,一行人离开了礼部,径直朝着宫城走去。 一路上,田录神色如常,与小太监们有说有笑。 待行至大明宫外,田录却突然转了方向,领着众人拐向了紫宸殿旁的一间偏殿。 几人进入其中,只见仇士良正惬意地靠在太师椅上,邱慕阳在一旁低眉顺眼地给祖父捶背。 另有一名男子被剥得精光,牢牢地绑在长凳上,头上层层叠叠地铺了好几层浇过水的白纸。 此人被水呛得不断挣扎,发出微弱的呜呜声,在这寂静的偏殿中,显得格外惊悚。 田录见状,立刻收起了方才的轻松神色,低头弯腰,极为恭敬地来到仇士良座下: “干爹,是否让儿子撕了黄巢这张卷?” 第十二章 君臣一心(求月票、求推荐票) “再等等。” 仇士良懒懒地抬起三根手指,绣着金线蟒纹的袖口,疑似在烛火下吐出了蛇信。 立时有手下上前,用铁钩刺啦一声,撕开粘连在男子口鼻处的湿纸。 那人胸腔剧烈起伏着,被水泡得发白的嘴唇使劲翕张: “是李景让……那夜秘密拜会我家家主的,是礼部侍郎李景让……” “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不记得……” 仇士良忽然俯身,捻起案头一块浸透的桑皮,慢条斯理地往男子青紫的脖颈上贴。 “说是要在殿试上对付您!” 仇士良毫无意外地点点头,将整沓湿纸摁在男子脸上,浑浊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 “李台郎,我就知道是你。” 田录瞥见干爹抚弄玉扳指的细微动作,心里瞬间明白,这是打算留活口的意思。 当然,要留下的并非李德裕府上的这名仆人。 而是黄巢。 “卷子拿给我看看。” 田录赶忙双手将黄巢的殿试考卷,递到仇士良面前。 仇士良展开卷子,目光扫到卷尾的两首诗时,不禁微微一怔,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震惊之色: “好诗才!” 邱慕阳眼中也闪过一抹讶异,不过他生性冷淡,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仇士良看着田录,开口问道: “慕阳排第几?” 田录在一沓殿试卷中翻找起来,好不容易才从倒数后七张找到。 仇士良见状,忍不住低声骂了几句礼部那些文官。 随后大手一挥,将邱慕阳的考卷挪到了最上方,沉声道: “就第十名了。” 转头望向垂手侍立的青年时,面上又浮起几分惋惜: “可惜了,若非身份泄露,便是殿试前三甲也未必不可。” 邱慕阳恭敬应道: “大父之恩,没齿难忘,孙儿不敢再有他求。” 仇士良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抬手轻轻拍了拍邱慕阳的肩膀。 而后转头看向田录,吩咐道: “你先过去,我晚半个时辰再去面圣。” 于是,宦官们捧着黄绸包裹的考卷鱼贯而出。 只留下殿角那具遭受水刑的尸体,在烛影中愈显青白。 寝宫内。 李炎正对着冷透的晚膳出神。 自登基以来,他总要等暮鼓敲过三巡才肯用膳。 唯有看着宫门次第落锁,听着更漏声在空荡的殿宇间回响,才能稍缓心中焦灼。 皇帝的位置,本应属于他的侄儿李成美。 李成美是唐敬宗李湛的第六子,因先帝文宗子嗣凋零,庄恪太子暴薨后,李成美才被选为太子。 册封新太子的当天,唐文宗突然病倒,册封仪式被迫取消。 仇士良趁着先帝病重,假传圣旨,将李炎立为皇太弟,顺利将他推上皇位。 明面上,李炎自然不会承认圣旨是假传的—— 谁会与皇位过不去呢? 背地里,他心知肚明,仇士良废黜李成美,选择自己继位,不过是出于政治斗争的考量。 宦官集团的权力,向来依赖于对皇帝的控制。 若李成美登基,没有拥立之功的仇士良,很可能被新皇帝边缘化。 只可惜,仇士良算错了一步。 李炎不仅比那个侄儿更有能力,心思也更为深沉。 他隐忍不发,不过是在积蓄力量,等待中兴李唐的时机。 在那之前,他必须对仇士良以安抚为主。 因此,在昨日的殿试上,他才会接受仇士良三言两语的托词,将那桩科举弊案轻描淡写地化于无形。 “待朕重掌军营……” 李炎心中默念,目光渐冷。 恰在此时,寝殿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李炎神色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拿起汤勺,舀起羹汤,缓缓送入口中。 田录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而后双手高高举起手中的黄绸包裹: “圣上,礼部诸位已阅完殿试卷子了。” 李炎眉梢微微一挑,不紧不慢地问道: “怎么去了这么久?” 田录赶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 “回圣上的话,奴才过去的时候,南院正吵得不可开交。崔侍郎甚至扬言,明日早朝要弹劾李郎中独断专权。” “哦?” 李炎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追问道: “可是为了那两人的名次?” “圣上英明,正是此事。” 李炎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淡淡追问道: “结果如何?” “邱公子与那黄巢,都排进了前二十。” “有意思。” 李炎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放书案上吧。” 待田录应了一声,悄然退下。 李炎瞬间没了胃口,放下碗筷,大步走到书案前,展开试卷查阅起来。 “第一,卢锦程。” “第二,王沐霖。” “第三,崔知睿。” “第四,李靖澜……” 一页页翻下去,李炎面色愈发阴沉。 众所周知,“五姓七望”指的不是五加七,共计十二个大族; 而是代指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以及太原王氏,这七个大族。 在他们之下,便是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等同样声名赫赫的高门士族; 以及在地方上拥有一定势力根基的中等世家,和处于鄙视链底层的普通士族,可称“寒门”。 这些世家大族,宛如一张庞大而错综复杂的巨网,牢牢把持着大唐的官僚系统。 对于天然追求集权的封建帝王而言,这种局面无疑是巨大的威胁。 延续科举制的初衷,便是唐朝皇帝试图将选官权力收归中央,打破世家对仕途的垄断,进而削弱世家势力。 而当下的大唐,却犹如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重疴缠身。 藩镇割据,宦官干政,皇帝的权威被肆意践踏。 李炎急需世家支持,才会听取杨钦义的建议,选择出身赵郡李氏的李德裕入朝为相。 李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无奈。 若非局势如此艰难,他恨不得立刻将排在前几的世家子弟通通后挪。 “邱慕阳,第十名么?” 李炎稍作思忖,轻轻翻过这一页,默认了此人的成绩。 从第十一名开始,他全神贯注地阅起卷来,手中的笔不时在试卷上批注几句。 没过多时,黄巢的试卷便呈现在他眼前。 初看之下,李炎发现黄巢前面几道题的作答,表面看似中规中矩,实则暗藏玄机,仿佛有某种新奇的见解呼之欲出。 李炎联想到黄巢在宣政殿上刚正不阿,当着仇士良的面告发其孙子的场景,满意道: “黄士子德才兼备,如此排名,实至名归。” 他原本以为,主考官李景让会出于上述之事,黜落这个让他遭受贬谪的青年人。 事实却出乎李炎的意料。 李景让依旧秉持公心,甚至还愿意为此人与同僚据理力争。 李炎刚想脱口夸赞一句“肱股之臣”,可一翻页,那首《石灰吟赠乐和李公》便映入眼帘,不禁勃然色变。 又待他读完全诗,疑虑再次消散,转而重新认可了李景让的做法,感叹道: “借物喻人,表意深刻,此首诗作堪称本届殿试第一。” 但当李炎继续往下,读完黄巢诗作第二首,《梦中人龚自珍赠会昌杂诗》—— 他整个人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许久之后,李炎才发觉,自己已然单手支撑书案,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九州生气恃风雷。” 如今的大唐藩镇割据,犹如一盘散沙,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不听中央号令; 李炎急需一场如诗中所言的风雷变革,来打破这改朝换代的僵局,重新凝聚九州人心。 “万马齐喑究可哀。” 朝堂之上,宦官干政,有识之士难以发声,有志之士被打压排挤,整个朝廷宛如一潭死水—— 不正是诗中所描述的,万马齐喑的悲哀景象吗? “我劝天公重抖擞。” 李炎代入天公,想到自己虽贵为天子,但在中兴大唐的路上举步维艰。 这句诗无疑是在敦促他,身为大唐的天子,要重新振作起来,冲破重重阻碍。 “不拘一格降人才。” 选官制度被世家把控,寒门子弟难有出头之日。 国家要想重振雄风,就必须广纳贤才,不论出身贵贱,只要有真才实学,都应给予机会。 “好一个一语双关……既是在谏朕,也是在自荐啊!” 李炎心潮澎湃,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他带着黄巢的考卷,重新回到餐桌前,一边享用晚膳,一边细细品读黄巢的诗文。 等到酒足饭饱,李炎已然有了决断。 “黄巢忠君忧国,富有才学,将他擢升至第三人,以表勉励。” 大唐年间,殿试第二名与第三名统称榜眼。 虽然“探花”这一称谓已经出现,但它并不特指科举考试的第三名; 而是指在宴席活动中,选取同榜最俊秀的二三名进士,作为“探花使”,遍游名园,探采名花。 等到后世,殿试成为定制,朝廷才会敲定“探花”之名。 就在李炎为黄巢的才学感到欣慰,准备下旨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炎抬头一看,只见仇士良垂首低眉,小步走了进来,顿时暗道不妙。 直觉告诉他,仇士良入夜前来,极有可能是为了黜落黄巢。 毕竟,黄巢不久前狠狠打了仇家人的脸面,又怎会轻易放过此事。 但李炎毕竟是久经世故的帝王,面上洋溢着出笑容,迎上前去,主动拉住仇士良的手。 “仇将军来得正好,快快入座,同朕共用晚膳。” “圣上厚爱,老臣实在惶恐。” 仇士良忙不迭地谢完恩,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说道: “其实,老臣今夜冒昧前来,是想再为我那不孝孙儿伪造解牒一事,向圣上请罪。” 李炎微微一怔,旋即再次浮现出温和的笑意,上前一步,双手扶起仇士良: “此事朕不是已经知晓了吗?你并无罪过。 “况且,你的‘不孝孙儿’很是争气,朕决定点他作今科第十。” “这,这如何使得……” 仇士良浑浊的眼眸中,顿时闪过几分难以置信。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地,额头撞击青砖发出沉闷声响: “老奴……老奴纵是粉身碎骨,也难报圣上隆恩!” 李炎凝视着仇士良微微发颤的身躯,心中暗自思量: ‘神情不似作伪,看来仇士良确未染指礼部。’ 更何况,派去取卷的田录,是他自颍王府带进宫的老人,忠心可鉴。 仇士良纵有通天手段,也难在阅卷上做手脚。 念及此处,李炎紧绷的心弦略松,伸手虚扶道: “将军言重了。若无将军鼎力相助,何来今日的朕?”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 “朕信得过将军,更信得过仇家。待放榜之后,便让慕阳改回本名吧。” 仇士良闻言,第三次叩首谢恩。 在李炎的坚持下,他才战战兢兢地虚坐在座旁,执壶为皇帝添茶。 茶香氤氲间,他状似无意地瞥见李炎手边的考卷,故作惊讶道: “咦,圣上,这莫不是那黄士子的考卷?老臣可否一观?” 李炎执箸的手指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仇士良双手恭敬地捧过考卷,细细品读。 待看到最后两首诗文时,也如李炎一般惊叹连连,甚至还将黄巢比作大李杜再世。 “敢问圣上,给黄巢的是何名次?” ‘还是来了。’ 李炎闭眼一瞬,心知殿试第三的位置,已经无法给到黄巢。 为了稳住仇士良,让这老家伙相信自己并无铲除阉党之心,稳妥之计,是将黄巢置于二十名开外。 可“重抖擞”三字,始终在李炎脑海里久久不散,让他不愿放弃这么个铮铮铁骨的俊才。 沉默半晌,李炎强扯出一抹笑容: “此人尚不堪大用,礼部斟酌之后,勉强给了个双十名次。” 果然,仇士良听到这话,轻轻摇了摇头,露出明显反对的神色。 李炎见状,双手不自觉地在膝上紧握成拳,强忍着不发作。 却听仇士良缓缓开口: “黄士子诗赋绝伦,文采斐然,远胜五姓七望中的那些翘楚……” 这位久经宦海、在权力漩涡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脸上露出一抹让李炎捉摸不透的微笑,一字一字地道: “当冠以状元之名。” 第十三章 状元黄巢 礼泉坊,富悦客栈。 晨风掠过青砖,黄举天精赤上身,立在庭院。 他身形似春竹抽节,瘦削却不失劲健,肩胛随枪势起伏。 丈二长枪在他掌中翻作银龙,破空时还挟着尖啸,等到刺入木人靶心,却只余半声残响。 石凳上,六名寒门士子并排而坐,皆是本届殿试的考生。 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黄举天的枪法,手中的折扇不自觉地拍打掌心,口中连连赞叹: “黄兄这枪法,真是出神入化!” “如此身手,殿试定能一举夺魁!” “哈哈,夸得过了,黄兄考的可不是武举!” 黄举天收枪而立,走到一旁,端起桌上的大碗,仰头畅饮。 清水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流过结实的胸膛,引得二楼香阁中透过窗缝窥视的女客们,不由得将窗子又推开了些。 这时,一名士子忽然叹了口气: “省试放榜已经延迟,如今连殿试也要推迟,真是让人心焦。”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放榜又如何?如今的大唐科举,我等想要出头,实在是难上加难。” “还不是那些权贵子弟,仗着家世,肆意践踏科举公正!” 另一人愤愤不平地附和。 “你可曾听过礼部崔侍郎的那句话?‘家世即公正’!” 又一人冷笑,语气中满是讽刺。 众人议论纷纷,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黄举天。 “还是黄兄铁骨铮铮,竟敢在圣上面前揭发仇家士子。” “若天下人都能如黄兄这般刚正不阿,我大唐官场何愁不能清明!” 众人感慨万千,黄举天却只是淡然一笑: “空谈无益。诸君若真忧心国事,当修身立德,以己之力匡扶社稷,方能涤荡浊流。” 黄举天长枪轻挑,随意披上罩衣,往二楼客房而去。 自离开皇宫,已过去四天时间。 起初,黄举天尚怀一丝忐忑。 而后几日,便如闲云野鹤般游走于市井之间,更像一位悠哉的旅人了。 成亮却无法如此洒脱。 他时而忧虑仇士良派人报复; 时而后怕得罪了主考官李景让,恐遭黜落; 时而担心自家阿郎若恰巧名列第二十一,会不会被士林讥讽。 这书童视黄举天如命,不仅整夜不寐地看守门户; 白日里更是三番五次奔赴贡院,只为第一时间得知考试结果,以便决定是否要催阿郎速速返回山东。 今早,黄举天好不容易哄得成亮入睡。 谁知此刻推门而入,只见床榻空空,便知那小子又去盯榜了。 黄举天摇了摇头,先将背上的薄汗擦拭干净。 随后取出时下盛行的诗词格律书籍,细细研读。 毕竟,若他殿试卷末所题两首诗流传开来,必将成就黄巢的文名。 而唐朝盛行酒令文化,日后若参与此类社交,必少不了吟咏平仄对仗的对联,或限韵的律诗。 为避免暴露自己“文抄公”的事实,便只能趁闲暇之余,勤加补习平声十五韵了。 正当黄举天昏昏欲睡,将格律书盖在脸上,惬意地躺平时。 通往客栈二楼的木质楼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砰”的一声,房门被成亮猛地一脚踢开。 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径直奔向桌旁,迅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仰头一饮而尽。 杯子还未来得及放下,便急切地伸手,往黄举天枕头底下摸去。 黄举天有些不耐,声音从书册下闷闷地传出: “你小子造反呢?” 成亮一边手脚麻利地从枕头里,掏出两片金叶子,一边嘴里嘀咕着: “我家阿郎考中状元啦!我得赶紧拿这金叶子,去当铺换些铜钱,好给待会儿过来的人打赏。” 黄举天猛地坐起身来,反手给自家书童一记响亮但全无力道的耳光。 “清醒些没?” 成亮木木地点点头,眼眶突然红了,一把抱住黄举天,哭叫道: “阿郎!你考上啦!你真的考中状元啦!” 成亮叫完,再次兴高采烈地跑下了二楼。 独留黄举天难以置信地坐在榻上,连平日最擅长的思维导图都不知从何画起。 “状元黄巢?这历史的车轮转向也太大了吧!” 远处传来锣鼓喧天之声,自礼泉坊外渐行渐近,最终停在了富悦客栈门前。 鼓乐声稍歇,有人高声说了些什么。 顷刻间,大堂内爆发出震天欢呼。 楼梯上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六位同赴殿试的士子出现在黄举天房门口,神色各异,有喜有惊,有敬有羡。 “恭喜黄兄!” “状元及第,名扬四海!” “文曲星照,日后必当青云直上,光耀门庭!” 在他们的簇拥下,黄举天来到一楼大堂,被众人团团围住。 黄举天面不改色,看清前来报讯的并非官府差役,而是民间报榜人后,再三向他们确认是否弄错。 “错不了,俺们干这行很多年了!” “黄巢,字举天,曹州冤句人士,就是您啊!” “官差马上到,马上到咯!” 果不其然。 没过多久,一队身着官袍的差役策马来到礼泉坊,手持金漆铜符,宣布黄巢高中今科状元的消息。 板上钉钉,再无悬念。 成亮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手里捧着一袋沉甸甸的铜钱,满脸堆笑,像个乐不可支的傻子。 他先是给官差们恭敬地送上赏钱,又忙不迭地分发给民间报榜人,嘴里不停念叨着: “多谢各位!多谢各位!” 黄举天冷静地坐在大堂正中,耳边充斥着数不清的吉祥话,如汹涌的漩涡,使他层层深陷。 ‘仇士良权倾朝野,睚眦必报;李德裕又是大唐宰相,文官之首。’ ‘以他们的手段,我能靠两首诗文在李炎那儿争分,跻身前二十就算万幸,怎么可能高中状元?’ ‘这背后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想到此处,黄举天心中隐隐不安。 他没等太久。 就在客栈掌柜宣布,为庆贺状元及第,今日每桌客人赠送一壶酒水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使者并未下马,而是高举一份白色的任命状宣布: “会昌元年状元黄巢,才学出众,能力非凡,特任命为赵郡赞皇县令!” 第十四章 三易任命 大堂瞬间哗然。 黄举天缓缓站起身来,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份任命状上。 ‘赞皇县?那岂不是赵郡李氏的地盘?’ 而且还是李德裕的老家! 身后的大多数食客,仅仅听到“封官”二字,便觉得是天大的好事,催促店家: “快些把酒端上来,今日可要好好为状元郎庆祝一番!” 但人群之中,还有一群饱读诗书、颇懂朝政的士子。 他们面面相觑,神情悄然发生了变化。 只因在唐朝,几乎没有放榜当天就赐予官职的先例。 更没有规定说,一定期限内必定封官。 即便考中状元,也往往需要和其他进士,一同参加吏部组织的“关试”,才能正式被授予官职。 并且,只有当朝廷出现职位空缺时,才会安排“关试”。 若没有空缺,即便你是状元,仍需耐心等待—— 出身五姓七望除外。 例如三十年前的孔敏行,举进士后,赋闲了好一段时间,才被朝廷要员赏识,授予右拾遗之职。 念及于此,这些士子再也说不出恭维的话语; 只是默默围在黄举天身旁,打算等状元郎接过任命状后,再询问缘由。 奇怪的是。 使者宣读完任命之后,竟完全没有将任命状交到黄举天手中的意思; 反倒立刻策马扬鞭,迅速离去。 黄举天神色一凛,却又若无其事地大方坐下,朗声道: “小二,给黄某也拿瓶酒来!” 说罢,他转头环顾四周: “诸位,可要与黄某一同畅饮一番?” 几名前来报讯的官差,虽说职位低微,但久居长安,见识也算广博。 刚刚那一幕,他们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 生怕会被卷入什么风波之中,纷纷赔笑几声,找了个借口离开。 同住在富悦客栈的六名参加殿试的士子,心照不宣地对视几眼。 其中一人率先开口: “黄兄高中,固然可喜可贺,但我等的成绩还未可知。” 另一人连忙附和: “是啊是啊,不如现在就去贡院,看看咱们的名次!” 话音刚落,这帮士子便集体起身,急匆匆地离开了客栈。 成亮原本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可看到众人这般反应,又偷偷瞥了瞥阿郎喝闷酒的脸色,忍不住问道: “阿郎,又出什么事了?” 黄举天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给书童成亮倒了半碗,随意地说道: “别急。他们打探到消息,很快便会回来告诉我们。” 成亮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半碗酒下肚,只觉一股热意涌上脑门,直接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哪怕是那几个士子看榜回来,在大堂里对着黄举天厉声呵问,都没能将他惊醒—— “好你个黄举天,竟敢假借清流之名,谋夺榜首之位?” “你的所作所为,比那邱慕阳恶劣了千百倍!” “我们真是瞎了眼,才会与你这种人混在一起!” 黄举天仿若未闻地夹起一口饭菜,放进嘴里慢悠悠地咀嚼完,才笑着开口道: “我实在听不懂陈兄所言何事。” 士子们见他这般态度,更是怒火中烧,纷纷怒怼。 “还在装蒜?你分明就是赵郡李氏的走狗!” 一个士子上前一步,气势汹汹地吼道。 “纸包不住火,现在整个长安都在疯传,礼部主考官是受了台辅的指使,故意安排你进入殿试,好对中贵人发难。” 另一个士子皱着眉头,冷冷道: “点你为今科状元,也是台辅施压礼部,一意孤行做出的决定。” 黄举天轻轻摇了摇头,语气笃定: “这些都是谣传。” “还想抵赖?若不是背后有猫腻,吏部怎会在放榜当天,就破格授你官职?授的还是当朝宰相的祖地?” 听到这话,黄举天豁然开朗,终于将前因后果想明白了。 但他实在不愿向这群毫不相干的人多做解释,只是厌烦地举起筷子,对着面前桌上的菜肴,扬眉道: “要吃就坐下一起吃,想滚就赶紧爬!” “欺人太甚!” 那陈姓士子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握拳,作势要打。 又突然想起此人颇有武力,自己绝非对手,肢体动作只能改成狠话: “你等着! “眼下已有不少士子聚在皇城外请愿。 “状元和官位,我看你一个都别想保住!我们走!” 双方争执的动静,自然传进了食客们耳中。 之前在吵闹环境都睡得十分安稳的成亮,却因这突来的安静,睡眼惺忪地撑起了身。 黄举天看着成亮,不紧不慢地说道: “醒得正好,我俩最好到外面去等着,别在这儿妨碍店家做生意。” 成亮揉了揉眼睛,一脸茫然地问道: “等?等谁啊?” “等官做。” 成亮一头雾水,又不敢多问,只能乖乖跟着黄举天,在富悦客栈门口候着。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黄举天预料的分毫不差。 剩下的半天时间里,又有两拨传讯的官差接连赶到; 带来的,却是两份截然不同的任命状。 一份改命黄举天前往卢龙镇潞县担任县令。 另一份则是在承认上一份的前提下,将他贬谪到琼州澄迈县任县丞。 如此朝令夕改,就连客栈里里外外,那些土生土长的长安百姓,都惊得目瞪口呆。 主仆二人回到房间后。 成亮脑袋里一团乱麻,完全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黄举天这一次没有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解释道: “是仇士良。他想同时害我和李德裕。” “啊?” 成亮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李炎——我是说圣上,不可能在刺激仇士良的情况下,点我做状元,这点能理解?” 成亮呆呆地点了点头。 “所以,选我当状元,必然是仇士良同意的。” 这少年依然满脸困惑: “他为什么不反对?阿郎不是告发了他的孙子吗?” “这么做有三个好处。” 黄举天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 “其一,李德裕出身五姓七望中的赵郡李氏,天生就是世家代言人。” 黄举天微微前倾,神色认真: “似这般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不仅重用一个出身商贾的庶族士子,甚至还‘一意孤行’点为状元。 “你想想,李党成员以及朝中的高门大姓,在得知此事后…… “还会一如既往,支持这位台辅吗?” 第十五章 来日之路 仇士良几乎无需确凿的证据,来证实上述传闻。 因为李景让在殿试上,已经承认了自己违规擢升黄举天的事实。 所以,仇士良只需确认李景让与李德裕之间,存在“私相授受”; 便能借此煽动舆论,使得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首封任命状,便是他巧妙地绕过三省,直接下达的一份未加盖任何官印,也毫无效力的废纸文书。 目的是加速舆论在民间的蔓延。 这一举动,不仅能迅速点燃朝堂内外的舆论之火,更为仇士良带来了第二个不可告人的好处: “使邱慕阳的功名不受外界质疑。” 成亮听后连连点头: “确实,我在榜单上亲眼所见,邱慕阳位列进士第十!” 随着舆论的爆发,无论朝中御史,还是民间士林,都会不约而同地将矛头,对准德不配位的宰相与名不副实的状元。 有他们在前方吸引火力,名字写在金榜底部的邱慕阳,无疑不会受到太多关注; 使得仇家人打破长期以来,科举取仕对宦官集团的封锁,进而成功在外朝崭露头角。 “我能想到的,李德裕亦能想到。” 这位大唐的宰相绝不会坐视不理,任凭局势恶化。 尽管仇士良攻势猛烈,撼动了李德裕在文官集团中的信誉,但尚不能摧毁他的执政根基。 只需投入大量时间与精力,通过面对面的交流或书信往来,向关键人物阐明背后的复杂情由,他便有望重新稳固自己的地位。 同时,为洗清自身嫌疑,证明自己绝非幕后推手,力捧一个盐商之子登上状元之位,李德裕必须亲手铲除黄举天。 “于是,第二封任命状应运而生。” 黄举天将其展开,目光落在左下角空白处,那里同时加盖了门下省与中书省的官印。 从程序上看,这似乎是一封合法合规的文书。 然而,任命状上指定的赴任地点—— 卢龙镇潞县,表面上与李德裕的故乡相距不远,实则位于臭名昭著的河北三镇之一。 作为晚唐时期著名的割据势力,卢龙镇早已对中央政权既不听调也不听宣,形成了事实上的独立王国。 李德裕利用大唐朝廷的程序,派遣黄举天前往卢龙镇担任县令,显然是设下了一个两难之局: 去,则必将遭遇藩镇军阀的加害; 不去,则将以违抗上命之罪受国法制裁。 “借李德裕之手,顺势将我除掉——这便是第三个好处。” 黄举天嘴边泛起一丝冷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案角漆面竟被生生攥出些许细碎裂纹。 “好在李炎未被完全蒙蔽耳目。我呈上的那首诗,必是深得圣心,他才会颁下第三封任免文书,以此来护我周全。” 虽说官职由县令降为县丞,可赴任之地却从局势复杂的河北三镇,改到了琼州,即后世所称的海南岛。 名义上,黄举天依旧是被贬谪流放至大唐边疆; 如此安排,李炎也算给了李德裕一个交代,后者才会同意让中书省,再走一遍“宣署申覆”的任免程序。 成亮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既对仇士良的老奸巨猾深感厌恶,又为李德裕的冷血无情心寒不已。 “阿郎,这次好不容易躲过一劫,可琼州那么偏远,条件又艰苦,往后我们怎么办呀?” 黄举天微微抬头,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远方。 “事已至此,我坦然接受。琼州虽远,却也是能施展我抱负的地方。” 从造反的立场来说,甚至还算是中了头奖。 首先,琼州地处大唐极南,远离长安等政治中心,朝廷的直接管控相对薄弱,信息传递和政令执行都存在一定的滞后性。 这使得黄举天在琼州,有更多的自主空间来发展私人势力,不易被朝廷过早察觉其谋反意图。 其次,琼州四面环海,与大陆之间隔着宽阔的海域,形成了天然的地理屏障。 在古代航海技术和交通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这为抵御朝廷可能的军事征讨提供了一定的便利,使官方军队难以快速抵达琼州镇压。 最关键的是。 作为琼州的地方官员,黄举天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名正言顺地掌控当地的行政、财政和军事等资源; 再以维护地方安全为由,为造反筹备军备和粮草,招募、训练士兵,逐渐建立起一支具有战斗力的军队。 这般想着,黄举天心头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 他猛地转身,大力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膀,纵声笑道: “走!随本少到大堂庆祝一番!” 成亮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几乎要哭出来: “阿郎!您怎么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啊!” 黄举天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潇洒地张开双臂,整个人意气风发: “此乃‘人生得意须尽欢’。 “你仔细琢磨琢磨,朝堂上那些人,什么皇帝、宰相,还有那些文官宦官; “他们每日为了权力明争暗斗、斗得你死我活,全然不顾民生社稷,只想如何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微微停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自得: “浑然不知,他们这一番混战,白白便宜了我……这是上天都在助我成就大业!” 成亮自然没听出,黄举天话中隐藏极深的造反之意。 他先是一脸困惑地挠了挠头,嘀咕着阿郎今天是不是受了太大刺激,脑子糊涂了。 等静下心一想,成亮竟也觉得阿郎这话,好像真有些道理。 毕竟,他家阿郎出身商贾,祖上还是贩私盐的。 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里,想要出人头地谈何容易? 若不是被卷入这场复杂的政治斗争漩涡,成为多方集火的靶子; 又怎能借此机会崭露头角,一举夺魁,成为今科状元呢? 如今虽说被贬为澄迈县丞,可好歹也是个官啊! 想到这儿,成亮也释然了。 大不了走一步看一步。 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楼下的店家,麻烦帮我们摆一桌鹿鸣宴——炙羊肉要日鲜的,蒸饼都换成香卷!” “成亮,叫他们摆十桌,当着那六个酸儒的面摆!” “好嘞!” 第十六章 不速之客 鹿鸣宴起源于周代,是为了宴请新科学子而设的宴会。 因宴会上要唱《诗经?小雅?鹿鸣》而得名,在唐朝时成为科举文化的流行仪式,有祝贺学子高中、鼓励其进取之意。 但黄举天一日之内,先是破格授官,又旋即被贬,名声一落千丈。 使得近几日或钦慕或攀附的其他士子,此刻都对他避之不及,自然不会前来参加。 黄举天倒也豁达,当晚索性宴请四方百姓,与民同乐。 客栈内人声鼎沸,酒香四溢; 众人吃得酣畅淋漓、不亦乐乎。 谁也未曾料到,今晚的富悦客栈,会迎来两位不速之客。 邱慕阳,不,如今该称他为仇慕阳了—— 依旧如数日前那般,身着一袭素雅的书生长袍,打扮得质朴低调,身旁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四个随从。 可那张脸却比黄举天还要招摇半分,惹得不少女食客慌乱藏起沾了食物油脂的手,生怕自己的粗陋,唐突了眼前的翩翩公子。 黄举天记性极佳,快速扫过这四个,当日曾为邱慕阳医术卖力叫好的“医托”。 旋即提着酒壶,大步来到仇慕阳跟前。 “怎么,杏林圣手今夜又打算登台献艺了?” 他微微低下头,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需不需要本少给你凑个人场,打赏点碎银?” 仇慕阳神色恭谦,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拱手长揖,言辞恳切道: “兄长误会了。 “慕阳久仰兄长才学,自那日初见,便对兄长的气度钦佩不已。 “今日特来道贺,望兄长往后多多关照,让慕阳多沾些才思。” 言罢,他微微侧身,向身后的仆人示意。 那仆人赶忙上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精致的锦盒。 锦盒开启,一匹造型精妙绝伦的蓝釉三彩马,赫然映入众人眼中。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兄长笑纳。” 周围的路人食客,本就被二人相对吸引,此刻更是纷纷围拢过来。 “哎呀呀,这莫不是巩县黄冶窑的稀世杰作?” “我可听闻,这蓝色釉料珍贵得很,乃是从西域辗转得来的配方。” “瞧瞧这三彩马,马鬃根根分明,马鞍的雕琢更是细致入微。” “就算在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如此妙物都难得一见,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早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得七七八八的富悦客栈掌柜,生怕场面出现什么差池,赶忙满脸堆笑地站出来,打圆场道: “各位所言极是。这蓝釉三彩马,工艺精湛,寓意飞黄腾达,送给咱们状元郎,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仇慕阳全然不顾黄举天是否乐意,举止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酒壶,以袖掩面,仰头浅饮了一截。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吟罢,他将酒壶搁在黄举天身旁的桌上。 又趁距离拉近之际,用仅够二人听清的音量道: “请兄长到了琼州,务必前程似锦。” 言毕,仇慕阳再次拱手长揖,仿若谪仙般翩翩离去。 成亮愣神片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匹蓝釉三彩马,试探着问道: “阿郎,要不,我把砸了?” “啧,等到了那蛮夷之地,处处都得用钱打点,你就不知道把它卖了换钱?” “哦。” 重新回到主座,黄举天心思纷乱如麻。 ‘仇慕阳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意?’ 示威? 警告? 拉拢? 故布迷烟,扰乱他的心神? 还没等他想明白,第二位不速之客也踏入了礼泉坊。 “学生黄举天,恭迎恩师大驾光临。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恩师多多包涵!” 在科举的规则里,主考官掌控着选拔的大权; 考生能否金榜题名,全在其一念之间。 所以,即便没有正式的师徒名分,考生尊称主考官为“座主”或“恩师”,也是人之常情,合乎惯例。 话虽如此,黄举天抬眼望向李景让; 见他面色板正,只怕更加难应付。 果然,李景让微微仰头,从鼻腔之中发出一声冷哼。 跟随多年的老管家心领神会,捧出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匣。 李景让轻咳一声,声音洪亮: “老夫家贫无余财,唯平日里喜好挥毫泼墨,便以此拙作相赠。 “望你日后坚守本心,秉持操守,为社稷效力。” 言罢,家丁打开木匣。 一幅笔锋刚劲、墨韵酣畅的书法作品,展现在众人眼前。 黄举天定睛一看,竟是他写在殿试卷上的《石灰吟赠乐和李公》。 只不过,李景让去掉了“赠乐和李公”五字,仅保留了“石灰吟”的诗名。 趁着围观群众对诗文赞不绝口,现场气氛热烈非凡; 黄举天恭恭敬敬地将李景让迎到主座。 李景让刚一落座,便神色严肃,开口说道: “老夫一生为人清正,行事磊落,绝无仰仗他人诗才,文史留名之心。 “你若还想走清流之路,切莫再行‘赠汪伦’之举,以免落人口实,坏了声名。” “学生受教。只是,学生的名声,难道还能更坏吗?” 李景让凝视了黄举天片刻,方问: “今日局面,你看懂了多少?” 黄举天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仇士良一桃杀三士。” 闻言,李景让眼中闪过几分惊异之色。 他今夜前来,本是担忧黄举天高中状元后,骤然遭遇巨大人事变故,在大喜大悲的强烈冲击下,坏了本心,特意赶来开导解惑。 现亲眼确认了黄举天的状态,李景让原本板着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赞许: “老夫的担心多余了,你的确具备为官的悟性。” 黄举天一边为李景让涮羊肉,一边微微低头,脸上带着些许愧疚之色: “只是学生心中惭愧,当初一时意气,做出告发之举,未曾料到会连累恩师被贬为礼部郎中。” 黄举天虽说是在作秀,却也有两分真心实意在里面。 毕竟在殿试阅卷第一关,身为主考官的李景让,可谓握有决定权。 若他心胸狭隘,记恨黄举天在宣政殿自爆白卷之事,暗中将他黜落,他又怎能白捡一个状元之身呢? 所以在黄举天看来,李景让确如前世历史所载,“素怀澹然,清节可贵”,是名可敬的唐臣。 李景让神色平静,淡淡地“噢”了一声,回道: “老夫差点忘了告诉你。 “这几日朝中局势波谲云诡,各方势力纷争不断。 “老夫为与党争划清界限,认罪认罚,被贬至琼州澄迈县担任县令。” 言罢,李景让意味深长地看向黄举天,抱了抱拳: “往后你我二人在澄迈共事,黄君年少有为,可得多多帮衬老夫。” 第十七章 启程南下 三月中旬,春和景明。 黄举天、李景让与他的老仆,一行人从春明门出发,沿蓝田武关道向东南行进; 途经蓝田、商州,翻越险峻的武关,进入邓州地界。 临行前,黄举天将成亮打发回了山东。 表面上是让他回乡报喜——大唐驿讯发达,邸报早已将今科状元的消息传遍四方。 真正的目的却是: “到泰山西部,调动我豢养的一百名部曲。” 穿越此世,黄举天自幼便立下了颠覆大唐的宏图。 奈何家族长辈一心只盼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对他严加管束; 不仅不允许他插手家族事务,甚至连经商都得偷偷摸摸。 黄举天无法将历史的走向明牌告知长辈,更不愿坐等老一辈集体过世,才轮到自己做主。 于是,他选择了双管齐下: 一方面遵从家族意志,假装埋头苦读; 另一方面,将暗中积攒的财物,悉数用于培养私人武力。 这些部曲的来源,主要是他从街头捡来的孤儿,和从人牙子手中买下的孩子。 黄举天挑选泰山西部作为隐秘据点,将部众安置于此。 此地与曹州冤句相距不算遥远,隐匿着诸多鲜为人知的山林区域。 山高岭峻,树木蓊郁,地势错综复杂,天然形成的洞穴与山谷棋布。 不仅是绝佳的藏身之处,能让部曲们巧妙避开外界的窥探; 还能凭借独特的地形,随时监视周边的风吹草动,可谓是得天独厚的军事隐匿之所。 但维持一支脱产部队,其中所需的成本与压力,远远超出了黄举天最初的预估。 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来支撑这支队伍,他绞尽脑汁,在长辈面前施展各种邀宠之术; 还不辞辛劳,亲自经营着一些小本生意,多渠道筹措资金。 即便如此,历经数年的苦心经营,他也只能勉强保障一百名部曲的日常供给。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那些曾经流落街头的孤儿,如今已成长为一支令行禁止的私人武装。 值得一提的是,黄举天乃这些孩子名义上的养父。 被后世管理学深度浸染的他,以严苛的训练和偶尔的温情,赢得了义子们绝对的效忠。 在这百余名少年中,成亮尤为出众。 他箭术精湛,读书识字,且生得一副好相貌。 黄举天看中他的潜力,故而将他带在身边,扮作书童,前往长安见世面。 总而言之。 接到任命状后,黄举天仔细分析了当前的局势。 他深知,自己数年之内,都不可能再回山东; 何况海角之地,危机四伏,若无得力人手相助,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所以,他必须将这一百名部曲全部调往琼州。 黄举天同时想到,如此规模的队伍若集体行动,势必引起官府注意。 于是安排成亮将部曲们分散成十组,扮作商队、游民、工匠等不同身份,各自选择不同的路线南下。 他着重叮嘱成亮,以稳妥隐蔽为首要原则,不要求所有人在同一天抵达目的地。 “前面便是襄阳了。” 坐在车厢里的李景让,率先撩开车帘,手指着江上的景色,开口说道: “从襄阳登船,顺着汉水南下便能抵达江陵。 “再从江陵进入长江,转而驶入湘江; “抵达潭州后,走段时日陆路。 “沿北江途经英州、清远,便能到达广州。 “最后乘船渡海,便可抵琼州澄迈县。” 这老人虽只用短短的几句话,便概括了整趟旅程; 但仅仅是跟着商队从长安走到襄阳,陆上就耗费了足足二十五日。 余下的路程,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怎么估算都得两个多月。 这也就意味着,即便他们日夜兼程,途中事事顺利; 等到达赴任之地时,最早也得是六月底。 一年的时间,竟然有四分之一都耗费在了赶路上。 哪怕黄举天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仍忍不住骂起李德裕与仇士良来。 李景让察觉到黄举天的情绪,起身坐到青年跟前,耐心地解释起来: “琼州地处偏远,远离中原繁华之地,交通不便,往返耗时长久。 “加之当地气候炎热潮湿,疫病频发,对于施予流放之人而言,实乃绝佳之地。” 这话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他们如今经历的长途跋涉,不过只是个开始。 到了琼州之后,还有更为艰苦的生活条件和疫病在等着。 连这年过半百的老人都不禁感叹: “往后的日子,才是真正难熬。” 对于疫病,黄举天不怎么担心。 毕竟他有临床医学本科、生化药学硕博连读的双加成。 倒是论及琼州当地的民政状况,自己所知恐怕远不及这位老大人。 于是黄举天诚恳请教。 上船后的几日,他悉心听取,很快就对琼州“危机四伏”的情形,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 简单来说,海南岛在唐代属岭南道,设有五州: 琼州、崖州、儋州、振州、万安州。 岛上居民以古称“俚僚”的黎族为主,多聚居山区,保持部落制度,从事刀耕火种。 沿海地区有少量汉人移民,多为戍边军民、商人或被贬官员。 作为唐朝边疆地区,琼州治理状况呈现出显著的“民强吏弱”—— 即地方豪族与原住民实力强大,官府控制力薄弱。 汉人豪族崛起于沿海地区,通过屯田、贸易积累财富,逐渐发展为地方豪强; 他们往往会与黎族首领合作,垄断州县事务,架空官府权力。 维持部落联盟制度的黎族,则拒绝接受官府直接管辖。 他们通过武装自卫和山区地形,抵御汉人官吏渗透,在岛上形成了“汉不入峒,黎不出山”的格局。 加上唐代的琼州被视为“瘴疠之地”,中原官吏多不愿赴任,即便到任也常消极怠政或急于调离。 如《太平广记》载,海南官员“多不终考,或病殁于途”。 黄举天不禁追问道: “如此现状,岭南道节度使有何作为?” “能有何作为?琼州地处僻壤,只要一日不造反,便一日由着他们。” 第十八章 不测风云(求月票、求推荐票) 历史上,海南岛曾多次发生叛乱。 但军事平叛的代价极高,且难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例如,西汉就曾因海南岛的叛乱多次出兵,但最终因经济负担过重而放弃直接统治。 唐朝也面临类似困境,于是对海南岛部分地区,采取了羁縻州政策。 即设立羁縻州县,任用当地首领为刺史,允许世袭,给予地方一定的自主权。 旨在通过“恩威并施”维持地方稳定,避免频繁的军事冲突。 “不过,据老夫所知,澄迈县的局势较为稳定。” 李景让缓缓说道,神色间满是沉稳与笃定: “到任之后,你我只要不贸然采取过激行动,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黄举天听完这些情报,暗自消化着,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来: ‘应从何处切入,才能将地区权力,逐步转移到我的手中?’ 让黄举天有些恼火的是,李景让对他的诗才深信不疑。 每次用膳,只要望见岸上的山川、飞鸟、云霞、清风,便要求黄举天几步之内赋诗一首。 起初,黄举天还能凭借记忆中的千古名句,与恶补的格律知识勉强应对一二。 可次数多了,难免捉襟见肘。 后来,不堪其扰的黄举天一到饭点,要么躲开众人,独自寻个安静的角落用餐; 要么干脆拿起鱼竿,佯装钓鱼,以此打发时间,避开李景让的“诗兴大发”。 ‘文抄公还真是不好当!’ 黄举天满脸无奈。 依靠挪用他人诗作来装点门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等到了海南,他得找个借口封笔,从此退出大唐诗坛才是。 - 再漫长的旅途也会有终点。 自离开长安,历经整整三个月的奔波。 黄举天一行人,时而骑马行过尘土飞扬的官道,时而乘船漂泊于波涛起伏的江河。 如今,饱受舟车劳顿的他们,终于抵达了岭南道的道治、广州都督府的府治—— 广州城外。 黄举天看上去倒没什么明显变化,英俊的眉宇间依旧透着坚毅。 可李景让与那老仆,却几乎去了半条命,身形瘦了一大圈。 他们并非染了病,也未曾遭受什么外伤; 纯粹是漫长旅途的劳累,将他们折磨成这模样。 “没事,接着赶路吧。” 李景让拒绝了黄举天的搀扶,强撑着身躯道: “老夫尚能支撑,待到目的地,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遗憾的是,数千里长途跋涉,已将他们“一路平安”的运气消磨殆尽。 当他们距离广州城,只剩下不到十里路时。 一场台风裹挟着暴雨,汹涌袭来。 黄举天站在岸边平原的田埂上,只见天际被一片墨色的乌云所笼罩,将整片大地压得喘不过气。 呼啸的海风,如同愤怒的猛兽,吹得岸边的树木东倒西歪,枝叶漫天飞舞。 海浪也被狂风掀起,层层叠叠地朝着岸边扑来; 浪尖上泛着白沫,犹如一群张牙舞爪的白色食人鱼。 路自然是赶不成了。 他们不得不躲进不远处一间废弃的驿站,暂避风头。 只见头顶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雨水顺着缝隙滴落,在地上汇成一片片水洼。 墙壁斑驳,角落堆着些腐烂的木板和杂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李景让扶着墙,脸色苍白,喘息着说道: “这风……得赶紧想办法,不然屋子怕是撑不住。”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体力已接近极限。 老仆默默从行囊中翻出几块油布,试图堵住漏雨的地方,但风太大,油布刚挂上就被吹飞。 就在这时,驿站的门被猛地推开。 五个粗麻衣衫、黧黑精瘦的男子冲了进来。 他们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头上。 进来的目的虽是遮风挡雨,但眼神锐利,动作敏捷,显然并非普通百姓。 为首的男子,鼻翼上斜着道蜈蚣似的伤疤,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在黄举天手中长枪上停留片刻: “你们是什么人?” 黄举天上前一步,将李景让挡在身后: “在下黄巢,与家师南下访友,因台风受困城外,暂避于此。 “几位兄台若不介意,可共渡难关。” 他的语气诚恳,右手却悄然倾倒了枪杆的角度,以防不测。 那男子眯了眯眼,似乎在权衡利弊。 外面的风声愈发凄厉,屋顶的木板被吹得嘎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坍塌。 “好,咱们先一起。” 他点了点头: “我叫梁家明,几个兄弟都是跟我从……城外面来的渔民。” 双方达成共识后,立刻行动起来。 梁家明搬来几块厚重的木板,黄举天则从行囊中取出绳索和铁钉。 几人合力将木板钉在窗户和门上,试图阻挡狂风的侵袭。 李景让虽然体力不支,但也强撑着帮忙扶住木板,老仆则在一旁用油布堵住缝隙。 风雨声中,梁家明一边钉木板,一边越过黄举天,低声问道: “你们从哪儿来?这台风天还赶路,不要命了?” 李景让只像个普通老翁般,苦笑着回应: “从潭州来,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大的台风。” 梁家明点点头,没再多问。 同样,黄举天的警惕心也未完全消散。 南下这一路,他没少费心思与钱财,雇佣那些退伍的府兵或是行走江湖的游侠,让他们充当本地向导与护卫。 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帮助,他们才能一路避开山贼土匪,安然无恙地来到岭南。 直到距离广州不远,觉得危险渐少,黄举天才精简行装,只买了两匹马和一辆车,继续赶路。 可没想到,在这里还是碰上了些身份不明、疑似凶徒的人。 虽说黄举天对自己的身手极有自信,使的又是一寸长一寸强的兵刃; 但若真的发生冲突,李景让和老仆手无缚鸡之力,性命怕是当场不保。 好在这场台风的威力超乎想象。 双方不得不全力以赴,把每一丝力气都用在与大自然的较量中,根本无暇顾及彼此间的猜忌与防备。 “扶稳横梁!” 狂风中,驿站木门发出濒死的呻吟。 黄举天用肩膀死死抵住门板,额角血管在皮肤下突突跳动。 透过裂开的窗棂,他望见远处的榕树,被风撕成扭曲的残影。 几片碎瓦像纸鸢般掠过屋檐,砸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盛开在雨过天晴时。 第十九章 拜会卢钧 午后,台风渐歇。 驿站内,黄举天松开抵门的肩膀,掌心被木刺扎出血痕。 他低头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手藏进袖中—— 赴任琼州澄迈县丞的官牒,正贴着内衫发烫。 梁家明蹲在墙角,用短刀削着半截断木,刀刃刮擦声刺耳。 “风停了。” 李景让推开半朽的窗,湿漉漉的风灌进来,裹着咸腥的淤泥味。 “最好早些赶路,争取天黑前能进城。” 两边皆无异议,一同来到驿站之外。 黄举天购置的两匹马,不知被这肆虐的狂风吹向了何方,车厢也损坏得无法使用。 所幸梁家明五人推来的板车,轮子还能如常转动。 黄举天思索片刻,向梁家明等人请求,能否在板车上放置己方的大件行李。 梁家明并未拒绝。 两辆板车缓缓碾过水洼,惊飞一群栖息在旁的海鸟。 黄举天落在队伍末尾,看着梁家明的弟兄们,将渔网仔细铺在车板之下,又把几个竹篓牢牢地绑定在上面。 他还未瞧出什么端倪,李景让见老仆正与这几个年轻后生聊得火热,便悄声对黄举天说道: “他们是采珠人。” 在人工养殖技术尚不成熟的古代,人类若想获得珍珠,必须潜入到江河湖海。 而南海地区水温适宜,珊瑚礁星罗棋布,贝类资源极为丰富,自秦汉时期便催生出了“采珠人”这一职业。 或称户籍。 采珠的流程一般是父子兄弟结对行动。 通常父兄在船上负责接应,子弟赤身入水,只在腰间系一根绳子,带着采珠刀与竹篓下潜。 由于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这使他们从始至终面临致命威胁。 大多数采珠人仅能屏息三分钟,若未能及时被拉回水面,便会窒息而亡。 即便上浮,过快的水压变化也可能引发减压病,导致内脏出血,口鼻渗血——珠户们迷信地认为这是海神的惩罚。 此外,琼州海域鲨鱼和箱型水母出没频繁,许多珠户也因此丧生。 据黄举天以往的了解,唐朝的珍珠主要产自振州,即后世三亚,位于海南岛南部,而广州则在海南岛北部。 若梁家明真是珠户,为何舍近求远? 黄举天向李景让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李景让却不以为意,表示振州珍珠虽盛名远播,但不代表沿海其他地区没有采珠业。 “某所惑者——四月至九月飓风频仍,按律当禁采珠。梁家明等人何须此时出海?” 黄举天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 “官字两张口,谓上下通吃。” 虽知未经查证不宜妄断,但凭着两世为人的阅历,他心知肚明—— 定是某些地方官员为一己私利,强逼珠户铤而走险。 他转而问道: “先生对琼州官员可有所了解?” “这……” 李景让一时语塞。 琼州乃官场流放之地,官员更迭如走马灯般频繁,他哪里记得这许多? 唯独岭南道节度使卢钧,他尚能道出一二。 “卢使君乃宪宗元和四年进士,为官数载,以仁恕廉洁著称于世。” “姓卢……莫非是李党中人?” 李景让摇头道: “卢钧虽出身范阳卢氏,却非显赫支系。” 据他所言,卢钧与李德裕并无政治从属,其仕途以务实清廉、持身中立见长。 虽与李德裕政见偶有相合,却多出于治理之需,而非结党之故,堪称士族官员中少有的清流。 说到此处,李景让目光一黯。 想自己当年意气风发,如今却被党争裹挟,贬谪南疆,相较之下,不免自惭形秽。 黄举天察言观色,放过话题,温言宽慰了这老人几句。 不多时,广州城垣已然在望。 梁家明五人驻足不前,前者学着文人模样拱手道: “就送诸位到此,我们不便入城了。” “承蒙照拂。” 黄举天目光掠过板车竹篓间露出的珠蚌残壳,抱拳还礼: “后会有期。” 斜阳将天空染成琥珀色。 黄举天一行走进广州城。 沿街的砖木民宅错落有致,波斯商人缠着织金腰带,穿梭于熙攘的人流中。 更远处,昆仑奴手上抱着的象牙,与市舶司旗幡交相辉映,恍惚间竟似踏入了万国舆图。 “倒是比我想象中繁华。” 转过十三行街,尽头便是广州都督府。 许是城门卫卒提前通传了消息,岭南节度使卢钧,竟亲自到府前相迎。 这位素有贤名的节度使,生得清癯如鹤,腰间仅悬一枚青玉司南佩; 其装扮之素简,莫说那些寻常刺史,即便与黄举天相比,都还要显得质朴几分。 卢钧望着李景让,关切问道: “李拾遗,别来无恙乎?” 李景让曾在唐敬宗初年担任过右拾遗。 卢钧如此称他,既是出于敬重,也是在表达情分。 言罢,卢钧抬手制止了李景让欲行的揖礼,视线扫过李景让鬓角的霜色,感慨道: “琼州之地,瘴疠弥漫,只望此番前往,莫要损了你昔日在御史台时的飒爽意气。” 此语一出,跟随卢钧指引进入都督府的李景让,只觉喉头一紧,心中五味杂陈。 黄举天冷眼瞧见卢钧扶李景让入座时,袖口露出半截浆洗发白的衬里; 忽觉此人与史书中,“岭南大治”的记载重叠起来。 他静坐一隅,听两位老人叙旧寒暄。 待时机成熟,忽而将城外驿站偶遇珠户之事,对卢钧娓娓道来。 卢钧深深地打量着他,长须在指间轻捻: “黄县丞年少英锐,可曾读过某上月颁布的《禁榷珠赋令》?” 当然没有。 黄举天上月还在奔赴潭州的路上,哪得心思研究广州的政令。 卢钧见状,命人取来法令文书,与李景让一同传阅。 “使君明鉴。” 黄举天垂首应答,余光瞥见厅堂屏风上那幅《涨海图》,珍珠场方位密密麻麻。 “晚生以为‘弛珠户之禁,减榷税三成’确为固本良策。然则——” 他话锋一转,抬眼直视卢钧: “既有良法,为何仍有珠户在飓风时节冒死下海? “莫非在使君眼中,政令一出,民生自安?” 第二十章 悬而未决 此前,黄举天从未料想,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唐公务员。 在他原本的谋划中,五十多岁响应王仙芝,揭竿而起才是应有之义。 正因如此。 南下途中,他反复思量该做个怎样的官。 “清流”与“爱民”—— 这两个词在他脑海中不断交织,最终汇聚成一条清晰的路。 他在广州都督府内当众质问卢钧,绝非不知官场险恶,而是精心设计的一场“本色出演”。 他要让这位节度使记住: 黄举天是个饱读诗书、心系黎庶、直言敢谏的热血青年,虽略显莽撞,却赤诚可鉴。 这般形象一旦立住,日后在澄迈县行事,即便有些出格,上官的第一反应也不会是“此子居心叵测”; 而是“果然是那愣头青干得出来的事”。 这种清流形象的塑造,其实是他三月前殿试表现的延伸。 当然,势单力薄的黄举天,也只有在卢钧这样的好官面前,才能大胆树立这样的人设; 若是换作其他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恐怕就只能谨小慎微,低调做人了。 “黄县丞之名,某早有耳闻。 “听了你这番话,某更加确信,若你当真是李德裕所重视提拔之人,绝无可能被贬谪至此。” 卢钧摆了摆手,示意一旁满脸怒容,欲上前厉声斥责黄举天无礼的下官退下。 随后,他缓缓端起茶碗,刚送到唇边,轻轻放下,神色间满是无奈与疲惫: “非某不欲将政令推行至诸地,实乃力有不逮。 “广州之地尚勉强可支,然琼州官员,多为贬谪之人。 “彼等或自甘堕落,于政务敷衍塞责;或整日钻营门路,一心欲调回内地,全然无心于地方之事。 “官员既如此懈怠,又安能指望其管束吏员,防其与地方豪绅朋比为奸呢?” 黄举天听闻卢钧一番肺腑之言,顿时“恍然大悟”,即刻浮现出愧疚之色,下拜道: “卢使君理政艰难若此,晚辈竟全然不知,实在不该,请使君责罚。” 卢钧岂会责怪于他? 反而连忙起身,双手将黄举天扶起,脸上满是温和之色。 李景让则在一旁默默喝茶。 南下三月来,李景让多得黄举天悉心照料。 相处之中,他发现黄举天精明干练,对江湖人情世故深谙于心,远超同龄之辈。 以至于李景让很难不揣摩,这年轻人的坦荡面目,到底是真是假。 卢钧满脸欣慰,笑意盈盈,拉住黄举天的手,感慨道: “今得二位勤勉奉公之士前来赴任,吾肩头重担,终能稍缓。 “澄迈县交付于李县令与黄县丞之手,吾便高枕无忧了!” 黄举天连连点头称是,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副忧心忡忡之态: “举天亦盼能为使君分忧。 “然心中忧虑,朝中奸佞之徒,恐仍对我与恩师心怀不轨。 “只怕初到任上,便又有调令,将我等遣至更为荒僻之地。” 此乃官场政争中惯用伎俩; 不直接戕害性命,却借频繁任免调遣,令对手疲于奔命,最终在这往复折腾中,身心俱疲,含恨而终。 乍听之下,黄举天这番问询合情合理。 但黄举天心里有数,今上李炎对自己颇为看重,想来不会任由李德裕或是仇士良肆意摆弄。 他此番作态,不过是想探听当下朝堂的局势。 根据黄举天的记忆—— 在会昌元年三月之后,朝中将发生一场仇士良与李德裕的正面交锋。 斗争的种子,早在仇士良扶持李炎登基之初,便已埋下。 当时的宰相杨嗣复与李珏,曾竭力反对李炎登基; 这令仇士良心生怨恨,誓要将二人铲除。 彼时,杨嗣复已被贬谪为湖南观察使,李珏亦被远调至桂州观察使,虽未至岭南之荒僻,却也已远离朝堂中心。 待到三月殿试尘埃落定,仇士良便煽动李炎,欲置这两位文臣于死地。 李炎本意在于抑制宦官势力,按理不应听从仇士良之言。 然而,他心中亦有所顾虑—— 杨嗣复与李珏确实曾阻挠其登基。 于是,他选择维持宦官权势的表象,假意受仇士良胁迫而下旨诛杀二人,意在事后将罪责全数推予仇士良,自己依旧保持明君之姿。 户部尚书杜悰得知此事后,急忙求见宰相李德裕,恳请其施以援手,救杨嗣复与李珏于危难。 起初,杜悰对营救之事并不抱太大希望。 只因杨嗣复与李珏二人,乃牛党中坚;李德裕身为李党之首,按理不应救援。 可李德裕应允了。 在李德裕看来,自他重返中枢,牛党已然失势; 当前朝野的主要矛盾,绝非牛李两党之争。 对抗仇士良,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最终—— 李德裕联合众文臣之力,促使李炎收回成命; 不仅保全了牛党要员,也为仇士良的倒台揭开了序幕。 黄举天此刻的询问,便是为了确认上述历史轨迹,是否发生重大偏移。 谁知,卢钧答复的第一句话,便让他心头一紧: “杨嗣复与李珏已逝。朝中局势日趋紧张,恐怕无暇算计岭南人事。” 卢钧随即命人取来最新的邸报,并结合自己收到的往来信件,向黄举天与李景让详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起因、经过,与黄举天前世的记忆并无二致。 李德裕确实有意营救这两位昔日的政敌。 然而,由于李德裕因涉及科举舞弊、提拔庶族等传闻的影响尚未消散; 作为当朝宰相的他,已无法代表整个文官集团,对李炎与仇士良施压。 双方一度僵持不下。 最终,仇士良派出的两路宦官,抢先抵达湖南与广西,将杨嗣复和李珏处死。 黄举天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暗暗想道: “看来我这今科状元的风力等级,还在不断攀升。” 如今形势已然大变。 本应在今年八月,被李炎加封“观军容使”头衔,看似倍受尊崇、实则穷途末路的仇士良,很可能会继续稳坐钓鱼台。 而李德裕能否如前世一般,对神策军下手,动摇仇士良的兵权? 也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 第二十一章 治瘴计划 是夜,明月高悬。 卢钧特意设宴,款待黄举天二人。 李景让却因连日旅途奔波,疲惫不堪; 稍坐片刻后,便早早向卢钧告退,回房休息。 如此,宴上便只留下黄举天与卢钧二人。 卢钧对眼前这位性格坦荡直率,实具状元之才的后生,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便畅饮至三更时分。 卢钧兴致勃勃,向黄举天讲述起闽南地区的风土人情; 从广州热闹非凡的市井街巷,到崖州独特的民俗节庆,无不描绘得绘声绘色。 只是不知怎的,话题一转,竟提到了令人谈之色变的岭南瘴气。 卢钧的酒兴瞬间淡去了几分,脸上浮现出一抹黯然。 “黄县丞有所不知,岭南这瘴气,着实害人不浅!” 卢钧轻轻放下酒杯,长叹一声道: “唉,便说卢某幼女,正值芳华,怎奈两月前突染瘴气之症,遍寻名医,皆无力回天……” 黄举天先道了一声“节哀”,接着神色凝重道: “实不相瞒,在下曾研习西域医术,对这瘴气也算是略有研究。 “依在下之见,这瘴气并非朦胧不可知之物,实则是疟疾、痢疾、脚气病等多种病症的统称罢了。” 卢钧微微皱眉,疑惑道: “竟有这等说法?疟疾、痢疾倒也听过,只是这脚气病,与瘴气又有何关联?” 黄举天点点头,耐心解释道: “卢使君,脚气病多因饮食失节,致使体内缺乏某种养分所致。 “加之环境因素,与其他病症一同发作,便都被归结于瘴气了。” 卢钧连忙追问道: “那疟疾一症,又为何与瘴气相关?” 黄举天答道: “疟疾,乃是由蚊子叮咬传播,可谓瘴气本尊。 “岭南之地,水泽众多,蚊虫滋生。 “人一旦被带有疟虫的蚊子叮咬,便可能染病。 “症状为时而恶寒战栗,时而高热汗出,反复无常。” 卢钧听罢,手中酒盏微微一颤。 “黄县丞此言,某为官数载,竟是从未听闻!” 他皱眉沉思片刻,迟疑道: “依某之见,这瘴气之患,当从整治街巷始?” 黄举天含笑颔首,五指轻扣茶案: “积水之处,蚊虫滋生;蚊虫肆虐,瘴气横行。 “若能清除街巷积水,疏通沟渠,便可断其根源。” 他略一停顿,将“饮食多样化除脚气”的建议咽回腹中—— 在岭南百姓吃穿皆愁的年代,此言无异于“何不食肉糜”。 卢钧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盘中荔枝滚落: “妙!妙极!” 他眼中精光闪烁,胡须因激动而颤抖,索性连称呼都改了: “贤侄真乃经世之才,某今日方得拨云见日!有贤侄相助,何愁瘴气不除?” 黄举天见时机成熟,当即整衣起身,长揖及地: “使君明鉴,下官愿请缨主持此事。” 他目光坚定,心中早有盘算。 其一,琼州瘴气肆虐,不仅关乎即将自山东而来的百名义子性命,更系几十万大唐百姓的福祉; 其二,自己初来乍到,政绩簿上空空如也,难以服众。 当地豪强盘根错节,岂能坐视一个外乡官员指手画脚? 民众又凭什么相信,你这个上任新官,与那些尸位素餐的不同? 想要同时获得豪强与民众两边配合,在正常情况下,几乎是天方夜谭。 毕竟,双方没有共同利益纽带。 唯有瘴气—— 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深受其害。 一旦在此事上有所作为,黄举天必能快速打响声望,聚拢民心; 为日后扫清掌权障碍,铺平道路。 “好!” 卢钧猛地站起身来,衣襟翻动间,内里的补丁若隐若现。 他难掩激动之情,万万没想到这寻常的接风宴上,竟能问出如此绝妙的治瘴良策。 “此计若成,卢某之功,或可配享凌烟阁矣!” 卢钧当即唤来书吏,取来文房四宝。 他亲自执笔,笔走龙蛇间,一封加盖私印与官印的亲笔信便已写成。 信中明令琼州刺史及各级官员,务必全力配合黄举天的治瘴之策。 黄举天见状,不禁微微挑眉。 他虽料到卢钧会支持,却未想到这位观察使竟如此放权,连半点掣肘之意都无。 待墨迹干透,卢钧又拉着黄举天的手,细细询问治瘴细节; 从蚊虫习性到药方配伍,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黄举天觉得此事无需保留,便将所知之法悉数道来。 哪怕卢钧只听个半懂,都够他在岭南救下无数性命。 翌日清晨。 李景让在老仆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广州都督府。 他下意识地拍了拍黄举天的胳膊,随后伸出手指,指着前面那一支十来人的队伍,以及大包小包行囊箱子,问道: “你昨晚到底跟卢使君聊什么了?” 怎么一夜之间,还让岭南节度使送了副如此大的阵仗? 他李景让,在野都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是治瘴所需物资。有些在琼州当地难以筹备,所以卢前辈特意准备了这些,好让我们的治瘴计划能顺利开展。” 卢前辈…… 这竖子,昨天不还在言辞激烈地质问卢使君吗? 为何今日如此亲切? “还有,何为治瘴计划?” 一行近二十人,缓缓朝着珠江边的码头前行 黄举天简明扼要,数语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阐述清楚。 李景让听后,眼中满是狐疑。 他寻思,这竖子莫不是盼着早日做出政绩,寻机调往别处,才瞅准卢钧为人宽厚,便想诓骗于他? 这般想着,李景让神色一沉,压低声音,十足严肃地道: “莫怪老夫事先没告诫你,卢钧虽脾性温和,为官清正贤德,可若无过人手段,又怎能坐到节度使的位子上!” 黄举天自然明白。 一旦他立下的治瘴计划不见成效,以卢钧的身份和手段,自己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但见黄举天底气十足,自信笑道: “恩师放心,我非仇慕阳。” 听闻此言,李景让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许。 可转瞬之间,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 “对了,往后莫要这般见外,直接称呼老夫为‘先生’即可。” “?” 黄举天闻言,微微一怔。 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嘴角上扬,恭敬应道: “是,先生。” 第二十二章 琼州恶吏(求月票、求推荐票) 众人登上船只,沿珠江顺流而下,穿过虎门,进入南海。 又经过高州、雷州,绕过琼州海峡,一日后抵达目的地。 原以为身处异地他乡,不会遇到任何相识之人。 可黄举天刚走到府治外围的集市,便借身高优势,望见了梁家明。 那是在集市边缘的一处开阔场地,地面上立着十几根粗壮的木桩。 五个身形黧黑、精瘦如柴的汉子,被剥光衣物,绑在木桩之上。 旁边几名身形胖矮不一的差役,正嚼着槟榔,饶有兴致地看着斗鸡; 时不时还提起装有海水的木桶,往梁家明等人身上泼去,看似是在烈阳下为他们降温。 黄举天并未贸然靠近。 他与李景让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随后,朝着距离几十步外的一家酒肆走去。 这所谓的酒肆,不过是个稍微宽敞些的露天铺子,与长安那些气派奢华的场所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也不是毫无优点。 至少店内售卖的荔枝酒,价格要比长安便宜。 黄举天站定后,立刻呼喝起来: “店家,给我们每桌来五斤生蚝,五个胡饼,一只烤鸡,再添一瓶荔枝酒!” 店家一听,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卢钧派来的广州府官差们,也乐得合不拢嘴,连声对黄县丞道谢。 不一会儿,店小二便端着食物与酒水快步走来。 黄举天左手随意地拿起一块胡饼,右手把玩着酒杯,朝店小二扬了扬下巴,语气闲散: “小哥,对面那五个被绑着的,犯了什么事儿?搞得这么大阵仗。” 店小二一听这话,脸色骤变,慌乱地扫视一圈; 确认对面没人留意后,才小心翼翼地凑近黄举天道: “客官,您新来的,可小声点儿。 “那些人是珠户,每年都得拿珍珠抵税。 “今年近海收成不好,实在凑不出数,就想着偷偷去外县挖些珠蚌顶账,结果被抓了个现行。” 黄举天手中动作一顿,剑眉微微拧起: “你可知,按律法该如何判?” “按律法……根本就不该判。” 店小二苦笑着道: “这些差役,平日里专爱刁难咱穷苦老百姓。 “昨天更是故意抹黑,硬说他们是盗挖官池里的珍珠—— “您可知道,官池里的那些珍珠,都是给上头进贡的稀罕玩意儿! “就是仗着这个由头,他们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磋磨人呢。” 黄举天将珠税数额打听清楚后,仰头灌下整杯荔枝酒,回过身道: “先生,《禁榷珠赋令》您可有带?” 李景让不紧不慢地从匣子里,取出卢钧颁布的《禁榷珠赋令》。 他并不打算制止黄举天的举动,只是斯文地掰下手中胡饼的一角,放入口中咀嚼: “带人同去。万事小心。” 黄举天没有立刻行动。 而是待众人放下碗筷,他才笑着起身,爽朗中透着亲切: “广州来的各位弟兄,有没有空跟本官走几步,活动活动筋骨?” 这些官差本是卢钧委派过来,帮助治理瘴气问题的。 请他们在别人的地盘做分外之事,黄举天自然得管吃管喝,态度也得客气些。 众人看清对面情形后,略一迟疑便跟了上来。 黄举天昂首阔步,领着十几个官差朝集市边缘走去。 不一会儿,便来到那群差役斗鸡的空地前。 “还不给本官停下!” 那几个正聚精会神看斗鸡的差役,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一脸惊愕地看着黄举天等人。 黄举天往前迈了一步,双手负于身后,朗声道: “本官乃澄迈县新任县丞黄举天!你们在此肆意妄为,滥用私刑,眼里还有没有唐律?” 说罢,他大手一挥,身后的官差迅速上前,开始为几乎失去意识的五个珠户松绑。 这时,一个身形最为肥胖的差役站了出来,大声道: “不能放!这几个贱民盗挖官池珍珠,我们这是在执法!” 黄举天冷笑一声,高高举起手上的《禁榷珠赋令》,一字一顿地说道: “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节度使有令,‘弛珠户之禁,减榷税三成’。 “眼下又是七月,他们根本无需交税,又怎会去盗挖官池珍珠? “而你们却在此处随意惩治无辜百姓,该当何罪?” 那胖差役一听,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真讲律法啊?’ 他总不能说节度使减掉的税,被自家上官双倍加了回来吧? 这要是出口,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不管要不要交税,总之他们偷挖了官池!” 旁边抱着斗鸡的小差,也忙不迭地附和道: “对对对,他们昨天上岸的时候,推着满满两车珠蚌呢,大伙都亲眼瞧见了!” 黄举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笃定: “那不正好? “既是赃物,便把那两辆车推出来。 “是否取自官池,找宿老鉴识一番,自然一清二楚!” 他的声音底气十足,引得围观百姓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顿时,胖差役与几个手下面面相觑。 真要找人来鉴别,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就全露馅了。 “这……呃,再说了,车……那车坏了,证物运不来!” 黄举天哪会轻易放过?往前一步,逼问道: “那巧了,本官带的人里,就有修车的好手!” 说罢,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官差,有几个会意的立刻摩拳擦掌。 这一下,差役们彻底慌了神。 “要不……还是算了吧,别把事情闹大了。” 胖差役咬了咬牙,对着黄举天勉强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黄县丞来的不巧,刺史如今不在府中……待刺史知道澄迈之官,竟管起整个琼州来了,肯定会谢谢黄县丞为他分忧!” 黄举天嘴角上扬,从容应道: “本官亦有要事寻刺史。听闻澄迈县衙与州府相距不远,往后随时可以走动。” 胖差役见黄举天寸步不让,面上愈发恼怒。 ‘一个小小的县丞,敢给老子脸色看?’ 他抬眼望去,见对面站着的十几位官差,个个精神抖擞,一时拿不准这新县丞的背景。 ‘难道不是被贬来的?’ 权衡再三,他狠狠瞪了黄举天的影子两眼,这才如得胜一般,带着手底下人离去。 第二十三章 草台班子 黄举天救下梁家明等人后,在集市上多租了两架牛车——前者尚未苏醒,无法进行交流。 而后,他引领众人离开府治所在的琼山县,乘坐牛车向约三十公里外的澄迈县进发。 待夜幕降临,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县衙。 望着那月光下明显陈旧、以土泥砌成的县衙外墙,以及斑驳的大门,纵使如李景让这般养气功夫颇深之人,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黄举天亦深有同感。 四个月的长途跋涉,莫说是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就算是他这般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也难免心中积郁。 李景让的老仆快步上前,抬手叩动门扉。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个身形佝偻、比老仆更为年迈的衙役,一边慌乱地穿着衣服,一边跌跌撞撞开门出来: “谁啊?” 李景让的老仆朗声道: “新任澄迈县令李景让,与新任县丞黄巢,前来上任了!” 那衙役听闻,先是提起灯笼到近前照了照; 嘴巴忽然张得老大,如梦初醒般朝着两名新官行起礼来。 黄举天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 “行了行了,赶紧把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再到附近买些吃食。” 言罢,他便径直朝着县衙内走去。 路过那衙役身边时,不忘随手扔过去一串铜钱。 老衙役接过钱,反而神色慌张地跟上黄举天,拦在被竹帘遮挡的正堂前,结结巴巴道: “县、县丞!那边,内院在那边!” 这衙役越是阻拦,黄举天越觉得有鬼。 当即飞踹一脚,竹帘应声而断,砸在堂顶。 但见大堂内摆着四张方桌,三十来个闲汉正围坐赌钱,桌上散着骰子、牌九,铜钱堆得老高。 这些人见有人闯入,只抬眼瞥了瞥,竟又低头继续吆五喝六。 还有人叼着槟榔,满不在乎地吐出一口红汁。 黄举天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长枪猛地顿地。 “砰!” 一声巨响,枪身直接洞穿两张赌桌。 木屑飞溅中,铜钱哗啦啦滚落一地。 满堂哗然。 有人惊得打翻了凳子,还有人被木屑溅到脸上,疼得直抽气。 “好大的胆子!” 黄举天单手按住枪杆,星目如刀般扫过众人: “竟敢在县衙大堂聚赌!朝廷法度何在?” 话音未落,广州来的十余名官差,已齐刷刷拔出佩刀,将大堂唯一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刀锋映着烛火,映得众人脸色惨白。 李景让是此地名义上的主官。 他缓步上前,瞥了一眼堂内情形,对身旁青年低声道: “举天,你挑几个赌徒,连同这个老衙役,一并带到内院去。剩下的,便由老夫在此处亲自审问。” 黄举天抬手点了三名官差,从人群中拽出六名赌徒,推搡着往外走。 堂内剩下的赌徒虽人数众多,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他们手中无刀无械,大多低垂着头,眼神闪烁,仿佛一群待宰的羔羊。 黄举天的审讯更是顺利得出奇。 几名赌徒刚被押到堂外,便争先恐后地开口,仿佛生怕晚说一句便会招来大祸: “官人!小的们真不晓得您今晚会来啊!” “是啊是啊,翊哥说了,咱们最少能赌到月底……” “这几年咱们一直在这儿赌,也没人管过,怎么今儿就犯法了?” 他们吵吵囔囔,话里却透着一股子委屈。 仿佛这县衙大堂本就是他们的赌坊,黄举天一行才是闯入者。 “哦?” 黄举天嘴角微微上扬,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翊哥是谁?” “就是郑翊啊,咱县的司法佐,平日里管刑讯的!” 回话之人忙不迭地解释道。 接着,黄举天又细细询问了这些人的基本情况。 其中大多是澄迈本地土生土长的汉民,只有寥寥几个,是从隔壁县特意跑来寻乐子的。 赌本也着实不大。 这里毕竟是琼州,家底殷实的有钱人,自会出入更为高档的赌坊; 而普通百姓收入微薄,实在拿不出多少铜钱用作赌资。 审讯过后,黄举天返回大堂,与李景让低声合计了许久。 最终,两人决定,今夜仅对这些人予以训诫,而后便放他们归家。 主要基于两点考量: 其一,虽说《唐律疏议》明令禁止赌博行为,可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却约等于没有执行、看情况执行。 致使民间赌博之风从未杜绝,许多百姓甚至不知道赌博犯法。 其二,《唐律疏议》对赌博行为有着明确细分。 赌博财物的,依据所得财物多寡来定罪量刑,以五匹为界限,五匹以下的视作轻罪,施以“杖一百”的刑罚; 若是所得财物超过五匹,便“准盗论”,也就是依据赃物数量,参照盗窃罪来论处。 而聚众赌博呢,哪怕没有从中获利,参与之人也得“杖一百”。 黄举天与李景让初来乍到,人地生疏。 即便有心明正典刑,也不得不顾及当地的实际民生。 他们要是真的狠下心来,把这三十多人全都杖责一百,那往后发布的任何政令,怕是都会遭到当地百姓的强烈抵触,无法顺利推行。 李景让轻叹一声: “必须得法外容情啊。” 黄举天默默点头,又道: “来日方长,对民众的教化不急于一时。” 当前最重要的,是把澄迈县衙这间草台班子,重新搭起来。 此时,那三十多个参与赌博的百姓,都已被放出了县衙。 李景让的老仆则带着从广州来的官差们,生火做饭、收拾卧房,为生活起居做准备。 黄举天把那位名叫刘谷的老衙役,再次传唤到跟前,语气平和道: “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你只需去把那个组织赌局的,叫什么……翊哥,给我叫过来。” 话一出口,黄举天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心想这要是在长安,县司法佐在县衙私设赌场,那些御史怕是气得要喷出火星子来。 刘谷吓得浑身颤颤巍巍。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两位上官恭恭敬敬地磕了六个响头。 随后小心翼翼地把黄举天给的铜钱放在一旁,才手忙脚乱地提起灯笼,一路小跑着出去。 没过多长时间。 伙房里的锅才刚刚烧热,那名叫郑翊的吏员,便人未到声先至—— “李县令!属下非但没有私设赌局,反而是在保护这些百姓啊!” 第二十四章 无人可用 郑翊的喊话,震得案头烛火一偏。 黄举天并未抬眼,指腹沿着县衙陈年积灰的卷宗轻轻一划,竟在纸上犁出三道新痕。 紧接着,一名瘦高的青年走了进来。 年纪约莫只比黄举天大五岁,穿着一身簇新的皂隶服,腰间未佩刀。 他在黄举天与李景让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几分试探与谨慎,问道: “可是李县令,黄县丞当面?” 想来朝廷公文应提前抵达了琼州,此人才能凭借描述对应出身份。 见黄、李二人均点头,他仍然慎重地后退一步,双手拱起,语气恭敬却不失警惕: “可否容属下确认官牒?” “自然。” 黄举天淡然应道,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轻轻展开。 官牒上墨迹清晰,朱印鲜红,记载着他的姓名、爵禄与授官文书。 郑翊接过官牒,仔细端详片刻; 又抬眼看了看黄举天与李景让,似乎在比对什么。 片刻后,他将官牒双手奉还,神色间多了几分肃然。 李景让见状,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木声清脆,震得堂内烛火又是一颤。 “县衙重地,私设赌坊——依律该当何罪?” 郑翊双膝下跪,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李县令,澄迈县不过二千余人,可百姓嗜赌成风,多少人在赌坊中倾家荡产,甚至被高利贷逼得卖身为奴! “此风若不遏制,百姓何以安生?” 黄举天冷笑一声,讥讽道: “所以你就想出官府开赌坊这般‘妙计’?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郑翊猛然抬头,目光灼灼: “县丞初来乍到,或许不知其中内情。 “县中赌坊乃盐枭世家陈氏开设,他们贪得无厌,不满足于贩盐之利,近年来将手伸向博戏。 “澄迈百姓本无此恶习,可陈氏赌坊却以种种卑劣手段,骗百姓入局。 “先是免费赠予小额筹码,诱人尝鲜;再散布谣言,称某某人一夜暴富;甚至雇佣美貌女子在赌坊内招揽客人,以美色惑人…… “使得众多无知百姓渐入泥潭,难以自拔!” 郑翊顿了顿,愈发坚定道: “属下无奈,只能在县衙设局。 “一为缓解赌瘾,二为控制赌本,使百姓不至于输得倾家荡产。 “此举虽非上策,却是有效之举,如何不算护佑百姓?” 堂内一时寂静。 黄举天从旁拖来一把椅子,重重地放在郑翊面前,旋即大马金刀地坐下,身子微微前倾: “你所犯之事,我与李县令暂且按下不表。现在,说说这个贩盐的陈家。” 郑翊似被这逼人的气势所慑,目光低垂,不敢与黄举天对视,声音略显紧绷: “回县丞,陈氏先祖乃初唐戍卒,因平定‘峒獠之乱’有功,被赐予澄迈盐场经营权。 “至会昌年间,陈家已垄断琼州北部盐业,势力庞大。” 他咽了咽唾沫,继续道: “陈家大翁的嫡长孙陈延风任县尉,掌管治安……陈延雷为司仓佐,执掌粮库。 “陈家还私设盐丁户,将欠税的渔民强行编为盐奴,并在他们左脸刺上‘陈’字,以作标记……” 话未说完,李景让已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走到郑翊面前,厉声问道: “可敢担保属实?” 郑翊抬起头道: “县令若不信,大可亲自询问澄迈百姓,他们皆可作证。” 李景让沉默良久,面色阴沉,似在权衡利弊。 黄举天见状,对郑翊扬了扬下巴: “你先到外面候着。” 郑翊应声起身。 又忽然停下脚步,壮着胆子回头看了黄举天几眼,低声道: “二位上官,属下之所以坚称自己并非私设赌局,是因为前任与前前任县令皆对此事知情……也都默许了。” 李景让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知道了,出去吧。” 郑翊躬身退出,堂内再次陷入沉寂。 唯有烛火摇曳,映照出两位新任县官凝重的神情。 “澄迈的水……深不可测啊。” “何止澄迈。先生难道忘了,今晨琼山那帮恶吏的嘴脸?” 他怎么可能忘? 可鞭长莫及,李景让暂且只能就事论事: “县尉、司仓佐竟都出自豪族陈氏一门,只怕底下的吏员衙役中,也有不少是陈家的庶支子弟。” “如此看来,郑翊此人,未必可靠。” “举天,你是怀疑他有所隐瞒?” “我怀疑他并未全盘托出。” 黄举天缓步走到案前,为烛台续上新蜡: “先生细想,若陈家当真在澄迈一手遮天,为何会容忍郑翊在衙内私设赌场? “县尉加司仓佐,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司法佐?” 李景让沉思片刻,眉头微蹙: “或许,陈家是给前任县令几分薄面?” “即便如此,陈家也完全可以在前任县令离任后、先生未到任前,将局面彻底清理干净。” 黄举天语气笃定: “因此,郑翊所言,必定有所保留。”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黄举天毫不犹豫道: “在未摸清全盘局势之前,先生不仅要信他,还得放心用他。” 李景让听清“放心”二字上的重音,无奈地闭上双眼,长叹一声: “是啊,流放千里,手下无人可用,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议定后,黄举天将郑翊重新唤了进来。 这一次,他神情亲切,伸手揽住郑翊的肩膀; 语气热络,宛如与多年兄弟叙话一般,说了许多宽慰之言,并表示绝不再追究县衙赌坊一事。 郑翊受宠若惊,仿佛被上官的礼贤下士打动,面上满是感动。 最后,黄举天亲自将郑翊送到门外,并约定次日午后,召集所有衙役到大堂议事。 待郑翊走远后,黄举天才吩咐刘谷关上县衙大门。 不多时,李老仆将大锅饭做好。 虽不算丰盛,但无论是自幼锦衣玉食的黄举天,还是曾位居中枢高位的李景让,都吃得津津有味。 许是饭菜的香气飘散开来。 昏睡了一整日的梁家明等人竟扶着墙,从内院来到了伙房。 作为五人的主心骨,梁家明不再像前日那般端着大哥的架子,而是诚心诚意地双膝跪地,郑重感谢黄举天的救命之恩。 因共抗台风一事,黄举天对这汉子印象颇佳; 受了他半拜后,立刻将几人扶起,邀他们一同坐到灶台边用饭。 席间,黄举天向这些广州府的官差,大致讲述了今晚的情况。 但当听到郑翊的事情时,原本狼吞虎咽的梁家明猛然抬起头,被晒伤的脸上满是急切: “县丞,此人绝不可信!” 他霍然起身,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的愤恨: “他口口声声说陈家欺压百姓,可郑家的所作所为,比陈家更甚!” 第二十五章 四大家族 严格来讲,梁家明并非澄迈本地人,而是崖州的疍民—— 以大海为田,不在陆地购置产业,吃穿住行,吃喝拉撒,基本都在船上。 他们就像大海的孩子,在茫茫波涛间讨生活。 梁家明小时候,日子虽说清苦得很,可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倒也勉强能维持生计。 十一年前,振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要大幅增加珍珠产量,需要从琼州和崖州迁移人口。 于是,官府准备明火执仗地强征疍民。 消息传开,有些人听闻风声,早早地划着船,躲进了大海深处; 可也有不少人,来不及逃脱,便被如狼似虎的官兵抓住,强行押送去了振州。 梁家明的娘亲,还有他那几个亲兄弟姐妹,就未能幸免,被迫成了采珠人。 逃跑? 简直是痴心妄想。 采珠这行当,在海南可是为数不多的暴利生意,官府盯着,豪绅们也盯着,两边都派人看得死死的。 就算侥幸逃了出去,人离乡贱,又能往哪儿跑呢? 人生地不熟,到哪儿不是受苦? 往后的这些年里,梁家明和其他疍民,只能偶尔去振州探望那些被强征的亲人,却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直到去年,官府突然提高了产量的要求。 说是新任节度使颁布了什么《榷珠赋令》,竟要将珠税增加三成! 这一下,可苦了那些珠户。 许多人根本无法完成如此高额的任务,轻者被体罚打骂,重者只能卖身偿债。 梁家明与几个族中兄弟实在不忍,几经商量后,决定铤而走险。 他们一路辗转,跑到了广州沿海,也学着采珠; 就盼着多带些回振州,交给亲人们抵税,让他们少受些折磨。 “好不容易收获了两车珠蚌,回来的路上不仅遇到了台风,划船经过琼州时还被官兵给逮着。” 梁家明苦笑着道: “若不是遇上县丞出面搭救,我和四个弟弟这会儿,怕是早就被晒成人干了。” 在场之人听了,脸上满是同情,一时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李老仆斟酌着词句,用最通俗易懂的白话,耐心地向他们几人解释: “新任节度使卢钧从未加过珠税,他颁布的《禁榷珠赋令》,实际上是为了给大家减税的。” 黄举天则亲手端起陶壶,给他们倒上几杯还冒着热气的煮沸椰汁,轻声问道: “你说的这些,与郑翊家族有何关联?” “他家祖上,是开元年间被贬到琼州的酷吏。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靠着祖传的刑狱手段,专门帮官府逼迫百姓催科逼税。” 梁家明一提到郑家,握着竹杯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眼眶也瞬间红了起来: “那些交不上税的珠户,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郑家这帮心狠手辣的家伙。” “看你说话条理清楚,读过书吧?” “没读过,我娘是北方人,小时候教过我认些字。” 黄举天恍然。 难怪这汉子的口头表达能力,比一般百姓强不少。 他微微点头,示意梁家明继续说下去。 “郑翊这家伙,在县衙开赌坊,其实就是为了坐庄给自己捞钱。 “但不管琼州崖州还是儋州,赌坊都是陈家的主业。 “所以,陈延风与陈延雷一开始不同意郑翊入场。 “可郑翊的老子前年考上了乡贡,今年去长安参加省试还没回来。 “要是郑翊他老子考上了进士,原本在陈、符、林、郑四家中最弱的郑家,往后肯定更不好惹,这才勉强容忍郑翊横插一脚。 “但条件是,赌坊必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规模不能扩大,不能影响陈家日常经营的赌坊生意。” 梁家明一口气喝完了椰汁,原本嘶哑的嗓子稍微舒服了些,接着说道: “陈家两个儿子都在澄迈县衙主事,还有哪儿比这更算眼皮底下?” 黄举天听完,瞬间捕捉到“陈、符、林、郑”几个姓氏,转头冲李景让笑道: “先生,看来这便是我们此番,要面对的琼州四大家族了。” 李景让未作回应,让人瞧不出心中所想。 倒是他身旁的老仆适时开口: “县丞呐,老朽觉着您可别太把他们当回事儿。不过是海角偏僻之地的四家土地豪绅罢了,称他们为‘大家’,怕是辱没了身份。” 黄举天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他这位先生出身并州文水李氏,虽说不是举世皆知的一流世家大族,可追根溯源,却是凉武昭王李暠的后裔。 多年来,文水李氏家族人才辈出,众多族人在朝廷为官,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 更何况李景让的祖父李憕,曾官至唐朝礼部尚书,于安史之乱中的洛阳城顽强坚守,面对叛军威逼利诱,宁死不屈,事后被追赠为太尉。 李景让先前评价此地的水“深不可测”,不过是从各方势力鱼龙混杂、暗流涌动的角度出发; 而非认为这帮“土豪劣绅”,世俗地位有多么庞大。 毕竟在长安,比这厉害的家族,那可一抓一大把。 “我这位先生,倒也真是做到了战术上重视敌人,战略上藐视敌人啊……” 黄举天思忖一番,决定向梁家明进一步了解符、林两家的情况。 据梁家明所述,符家是海南俚獠汉化后的豪强世家。 长久以来,牢牢掌控着从琼州延伸至岭南的槟榔水陆商路。 而且,现任刺史的续弦夫人出自符家,官场与商贾的联姻,使得符家的地位愈发稳固。 至于林家,表面上是正规的外贸船商,常与大食人有生意往来,在海上贸易领域颇为活跃。 但坊间一直传言,林家私下还充当琼州海峡的海盗,不过这只是传闻,真假难辨。 “但有件事儿是真的,每次只要有商船在海上被劫,林家就会出面调解,只要事主肯拿出三成货物当作护航费,林家很快就能把商船赎回来。” 夜色已深。 他见梁家明等人身体尚未痊愈,脸上仍带着病容,便让他们去内院好好休息。 之后,黄举天与李景让移步回大堂。 两人相对而坐,就今日所得消息展开讨论,谋划应对之策。 直至将明日集合开会的各项内容敲定,才肯散去。 第二十六章 陈家双赢 “积水清,瘴不兴。” “艾草燃,蚊虫散。” “纱网张,邪难犯。” “讲卫生,身康健。” “众人齐,瘴气完。” “琼州安,笑开颜……” 翌日午后,日光正盛。 陈延风与陈延雷两兄弟离开县衙,准备回家。 其实,昨日傍晚,新县令一行人刚到城门口,陈家便收到了消息。 他们没去迎接,绝不是想给新官来个下马威—— 依照以往的经验,大多数县官到了这地方,都会放权给他们这些“现管”,让自己清闲; 所以他们这些本地人,也乐意给外地来的县官们几分薄面。 可昨天的情况实在特殊。 陈家这边前脚刚准备好,去给新县令和新县丞接风洗尘,后脚就又收到一份急报: 郑家那个去参加省试的乡贡,也就是郑翊的父亲,也回到琼州了。 陈家大翁瞧着,平日里底子最薄、面子最厚的郑家人,此番回乡竟如此低调,总觉得有猫腻; 便打发陈延风、陈延雷兄弟俩去打听情况。 “哦,原来是没考上啊。” 陈延风嗤笑道。 怪不得回琼州时遮遮掩掩的,生怕别人瞧见。 没考上就没考上吧,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 只是,郑翊那小子在县衙里私自开设的赌坊,这下总该关了吧? 可仔细一琢磨,郑翊私设赌坊,至今也快两年了; 澄迈县的百姓被他像割韭菜一般,狠狠搜刮了一番。 如今“韭菜根”还在,郑翊的胃口又被养大了不少。 陈家在岛上的势力,比郑家稍强,可也没达到完全压制的程度。 当初容忍郑翊开赌坊,虽说是顾忌他父亲的科考前途,却也没白纸黑字地约定“考不上就必须关掉”。 眼下,陈家要是强行要求郑翊关了赌坊,难免会得罪人。 这事儿看似不大,却也不小。 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真要因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实在不值得。 于是,陈家大翁想出一计: 让新县令去处理。 此前他便从广州得知,那个叫李景让的新县令,似乎有严正执法、言无避忌的名声。 倘若属实,这位新县令想必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陈家大翁觉得,正好可以此事试探李景让。 要是李景让真的雷厉风行,严格执法,那陈家便能借他之手,解决郑翊这桩麻烦事; 要是李景让畏畏缩缩,不敢出面处置,那就说明他徒有虚名,往后在这澄迈县行事,陈家依旧能拿捏好分寸。 于是,陈延风不仅未派人去迎接新县令; 还将当晚本应在县衙值守的衙役,一股脑儿全都遣散回家,满心就盼着看场好戏。 后来的发展,倒也没出乎他的预料。 李景让果不其然关掉了赌坊,可既没对郑翊施以任何处罚,也没抓几个赌徒来充充门面,彰显政绩。 陈家可谓双赢。 所以,陈延风两兄弟今日来县衙报到时,脸上堆满了笑容—— 谁能想到! 李景让非但没给陈延风这个县尉一丝好脸色,反倒对郑翊表现出一副极为器重的样子,只许郑翊来为那帮衙役点名。 陈延风的脸,简直黑得能滴出墨来。 即便他这个县尉的任职来路不太正,可也比司法佐高,怎能这般被人轻视、欺侮? 还是说这老家伙,昨夜与郑翊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就在陈延风暗自揣测,以为这场大会,是李景让特意来给陈家立威的时候; 那个姓黄的县丞忽然站起身来。 陈延风很难不注意到,这黄县丞长得比所有琼州汉子都俊。 当然,更关键的是。 黄县丞身后,竟站着一排广州府的官差! 再瞧李景让悠闲地坐在一旁,喝椰子茶的模样; 陈延风惊觉—— 今日这场阔别许久的澄迈县最高权力议事大会,真正唱主角的,居然只是一个县丞? 他凭什么呀! 论官职,自己好歹是个县尉; 论根基,自己在这澄迈县经营多年,人脉广布。 怎么能让一个外来的县丞抢了风头? 带着满心与满脸的愤懑,陈延风耐着性子听下去。 结果整场大会下来,他只觉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毫无价值。 给每个人发两张纸就想治瘴? 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 等等,这黄县丞说他要作甚? “昔年机缘巧合,本官曾研习过西域医术,颇知其中玄妙。 “今为琼州百姓免受瘴气之害,决意以新法治之。 “本官深知此事艰难,然若能使千家安康,纵千难万险,亦当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哦,治瘴啊。 只要不影响我们陈家做生意就行。 很快,黄县丞的讲话进入尾声。 陈延风又以为散会后,他这个主官会被留下来,说点秘而不宣的话。 “大哥,散会都快半个时辰了,再不走,牛都要被日头晒死了。” “再等等,急什么。” 陈延风摆了摆手,眼睛仍望着县衙内院的方向。 他身形清瘦,那身青色圆领官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活像笔杆外头套了个油纸袋。 反观陈延雷,圆滚滚的身材像个小山包。 他也不管大哥愿不愿意,伸出粗壮的手臂,单手一拽,就把陈延风拖上了牛车。 陈延风坐在车上,一遍又一遍地,大声朗读黄县丞发下来的童谣。 陈延雷被这声音吵得心烦意乱,手里的零嘴都不香了。 “大哥,你还没背下来呢?” “谁背了,我是在找黄县丞的破绽!” “你把头抬高别看——倒数第三句是什么?” “纱网张,蚊虫散。” “呃。嗝。” 兄弟俩好不容易回到陈宅,陈延风的脸依然在滴墨。 哪怕是陈家大翁召见,他也丝毫没有收敛,滔滔不绝地数落这些新来的北方人不懂规矩、不讲人情,根本就不配当官。 陈家大翁坐在主位上,耐着性子听完陈家嫡长孙发泄满腹牢骚。 等陈延风终于说完。 陈家大翁转过头,看向陈延雷,开口问道: “你哥的意思是不是——县令对县丞言听计从,节度使卢钧还专门派了十几个广州府的人下来,给这黄县丞撑腰,帮着治理琼州的瘴气?” “是啊,节度使还写了亲笔信呢,官印看着不像做假。” 陈家大翁立即陷入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道: “治瘴?来者不善还差不多……” 第二十七章 无形脑补(求追读,很重要) 这天,澄迈县开会的豪族不止陈家。 郑翊从县衙回府后不久,郑氏宗主立即把族里能作主的人,都召集到了小佛楼。 郑氏宗主名叫郑勤,以前当过崖州司法参军; 除开是个出了名的酷吏之外,还对礼佛特别用心。 他相信,只要罪人对佛足够虔诚,多往广州城的庙里捐香火钱,今生来世就都不会遭报应。 郑勤致仕后,郑家在琼州岛上的地位大不如前。 他想,这一定是自己礼佛不够虔诚造成的。 于是打定主意,要在澄迈县外郑家宗祠的旁边,修一座华丽的小佛塔。 郑家人并非全都笃信佛教。 但他们大多在琼州岛各地担任刑吏,对于因果报应的说法,本就持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心态,故没人阻拦。 两年前,小佛塔修成。 塔身由精雕细琢的青砖砌成,塔檐四角微微上翘,挂着小巧的铜铃。 走进佛塔,正中央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佛像。 佛像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座之上,螺发整齐而规整,面容慈悲且祥和,金身更是熠熠生辉,让人见之生敬。 只是,为了修建这座小佛塔,郑家几乎花掉了三分之一的家底。 郑家向来没什么正经的经商路子,家底一下子空了这么多,族中无人不急。 思来想去,郑勤横下心来; 哪怕得罪陈家,也要设法让郑翊,以个人敛财的名义去开设赌坊。 不知是取名沾到了李太白的文气,还是小佛塔修成即显灵—— 郑勤四十岁的儿子郑汪轮,忽然考上了乡贡。 这可是郑家第二个考出岭南的读书人。 全族大摆三日流水宴,认定郑汪轮二十年积蓄的学识今朝喷发,必能一战成名,直入大明宫! 郑汪轮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在临行前,他特意找了陈家两兄弟,言语间多有敲打,让他们别欺负自己儿子郑翊。 陈家很给面子,应了下来。 可郑汪轮到了长安,却状况百出。 他千里迢迢赶到,自认为是一州大族的子弟; 虽比不上五姓七望那般尊贵显赫,但与其他大族的读书人谈天论地,总该是没问题的。 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那些庸人一听“琼州郑氏”这个名头,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这是郑汪轮此生头一回意识到,自家或许只能算寒门。 此前几十年,他一门心思读书备考,不谋求官职,也不与人交际应酬; 别说出岭南了,一年到头最多也就去一趟广州城。 总之,出身门第的大山,实实在在地横亘在科举考场。 为了能顺利通过省试,郑汪轮必须得拿到举荐条子。 可他在长安举目无亲,根本不知该向哪位官员求助; 只能像只无头苍蝇般,挨家挨户地上门求告。 那些日子里,他低声下气,把自己带来的财物,七七八八都送给了那些狐假虎威、人模狗样的管家。 终于,省试结束。 可对郑汪轮,却是噩梦的开端。 考试时,他亲眼看见旁边的梁姓考生,明目张胆地夹带小抄作弊。 他满心愤怒,以为考官定会严惩; 可考官走近后,只瞧了眼那考生的解牒,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放榜之日—— 那个姓梁的作弊考生榜上有名,而满腹经纶、真才实学的郑汪轮,却名落孙山。 此时的他,身上的钱财几乎花得一干二净,连在长安痛痛快快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 看完省试张榜的当天,他便启程返乡—— 自然也就不知道后来殿试上发生的大事。 郑汪轮归心似箭,却又惧怕面对家人; 途中,只想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便能永远逃避难堪。 可他还是到家了。 一进家门,他什么话都不想说,径直来到宗祠,“扑通”一声跪地,摆出一副不吃不喝、自我惩罚的架势。 郑家人看到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 便是作为家主与生父的郑勤,也不愿苛责。 在他看来,要是郑汪轮都考不上,郑家其他人就更没希望了。 他只是叮嘱全族人,不要去打扰郑汪轮,让他好好休息,等来年再重新振作,参加科考。 谁能料到,今日郑翊带来了重大消息,族里不得不召开族会商讨对策。 郑汪轮刚从长安回来,时间又刚好和黄县丞到任对上,说不定知晓长安的关键消息。 郑勤吩咐下人,哪怕是拖,也要把郑汪轮带到小佛塔来议事。 郑汪轮向来对世俗琐事兴致缺缺; 刚迈进小佛塔,便想用一句“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打发过去。 “大郎,你当真连今科状元是谁都一无所知么?” 族中长辈的声音在小佛塔里悠悠响起。 郑汪轮神色恹恹,满不在乎地回道: “这与我有何相干,又与郑家有何干系?今科状元总不至于跑到澄迈来当个县令吧。” “是县丞。” 郑翊赶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朝着父亲行了一礼,而后说道: “昨日到任的县丞黄巢,正是今科状元。说起来,与爹您也算同窗一场呢。” 听闻此言,郑汪轮仿若遭了雷击一般,整个人瞬间僵住; 半晌才缓过神来,扶住儿子的手,一屁股坐在了二叔公左首位置。 二叔公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而后又抬眼瞅了瞅郑勤头顶佛像,冷哼一声: “家主,可得先给族人一个交代才是。 “当初可是你执意要修这小佛塔,口口声声能庇佑郑家的子孙晚辈。 “可如今呢?家底亏空没补完,进士也没考上!” 郑勤闭目不语。 郑翊赶忙沏上一杯茶,毕恭毕敬地端到二叔公跟前,脸上堆满了笑: “二叔公,事已至此,着急上火也无用。 “虽说父亲此番没能金榜题名,但我郑家的底蕴还在,翊儿这两年操持博戏也小有积累。 “再者……这位新县丞,说不定能给郑家,带来些机遇。” 二叔公眉头紧皱,将信将疑地看了郑翊一眼: “翊儿,你心思向来通透,别在关键时候打哑谜。” 郑翊放下茶杯,神色郑重道: “二叔公,实不相瞒,黄县丞到任后,对我这个司法佐格外看重,诸多事务与我商议。 “连我操办赌坊一事,也完全没有追查之意。 “依我看来,黄县丞是想借郑家之力,制衡陈家。” 此言一出,族中一位叔伯忍不住站起身来,满脸疑惑: “翊儿,这话可就怪了。陈家在崖州势力不小,新县丞如此大费周章,总不至于是看上了他家的贩盐生意吧?” 郑翊不慌不忙地取出两张治瘴传单,环顾众人开口: “黄县丞一心想为琼州百姓,治理肆虐多年的瘴气。 “而陈家把控着本地诸多资源,行事又多有独断,若不加以制衡,黄县丞的治瘴大计根本无法施展。 “所以,他才将砝码投向我郑家。” 郑家诸公你传我我传你,将那三十六个字的童谣传看一遍。 递到二叔公跟前时,他一把推开,神色依旧狐疑: “翊儿,不是二叔公不信你。 “历来到琼州任职的官员,十有八九都是被贬外放,没见过几个真心做实事的。 “区区一个县丞,就能有如此大的抱负?” 族中长辈纷纷点头,一位老者拄着拐杖敲地道: “我看那黄巢小儿,分明是来者不善,另有所图!” 郑翊见状,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说道: “您老可以对我存疑,可卢使君呢?” “哪个卢使君?” “岭南节度使,卢钧。” 郑翊挺直了腰杆,神情中隐隐透露出几分自豪。 他绘声绘色地向郑家的这些长者,复述起卢钧写给黄巢的亲笔信。 信中明确要求琼州、崖州、儋州、振州等地的刺史及下属官员,务必全力配合黄巢治理瘴气一事; 而且卢钧还特意提及,将在两个月后亲自登岛,检查进展。 看着族中老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郑翊按捺着心底的得意,继续道: “除此之外,不仅澄迈县丞是今科状元郎,就连新来的县令李景让,亦是不久前位居礼部侍郎的高官。” 郑家二叔公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 “翊儿啊,我看你是被北方人的花言巧语蒙骗了。 “且不说卢钧的亲笔信,在岛上能管几成用,就单单说说这李景让; “堂堂礼部侍郎到偏远下县当县令,官位分明一落千丈! “还有黄巢,他这个状元要是真受朝廷重视,又怎会派到岛上来?” 一众族中老者听了,都觉得二叔公这番话有理有据,又准备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沉默许久的郑汪轮却突然开口,沙哑着喉咙道: “倘若并非被贬呢?” 老神在在的郑勤也适时睁开眼,为儿子捧话: “大郎,你见过世面,有话直说就是。” 族老们这才想起,此子是郑家唯一去过长安的存在。 于是,他们的眼睛齐刷刷聚焦,期待能从其嘴里听到点独到见解。 “儿子怀疑……” 郑汪轮微微眯起双眼,搁在茶几上的右拳下意识握紧: “他们是来澄迈养望的。” “养望?” 郑勤听到这两个字,心领神会,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 可他得照顾其他族老,遂问道: “何为养望?怎么个养望法?” 郑汪轮坐直了身子,条理清晰地解释道: “所谓养望,就是在地方当官时,快速做出些政绩,积累起声望; “而后被破格提拔到,按正常晋升规则难以企及的高位上。”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起在长安时的种种; 如每一个历经世事的人那般,深深地叹了口气: “除了当官,科举亦屡见不鲜。 “我在长安结识的那帮士林好友,不少人便是这般做派。 “出身名门望族的,刻意传出些尊老爱幼的佳话,以此彰显品德高尚; “而出身稍低的,则会去痛批贪官污吏,或是帮助弱者,借此赚取贤良之名。” 一位族中老者满脸震惊: “如此行径,与弄虚作假有何区别?” “不过是士林惯用手段罢了,早已心照不宣。” “那你呢?大郎,你在长安时,又是如何养望的?” 郑汪轮脊背挺得笔直,将此前四处求递条子的不堪过往全然隐匿: “我郑汪轮向来以清流自居,从不钻营蝇营狗苟。 “只愿凭借真才实学,堂堂正正地在科举和仕途上胜出。” “怪不得你这娃子没考上!” 一位叔伯情绪激动,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别人都养,你不养,怎么可能中进士?” 郑汪轮看似平静地回答: “养望说来容易,尚需世家大族的出身做根基。” 二叔公在椅子上动了动腿,有些费劲地前倾道: “这只是一个猜想,你如何断定黄巢二人不是被贬而来?” “我确定他们不是。原因有二。” 郑汪轮放下茶盏,神色愈发笃定: “其一,我在长安时虽不了解黄巢,但新县令李景让,毫无疑问是本届科举的主考官!” 郑汪轮并不理会众人的诧异,接着说道: “其二,诸位长辈,谁听说过中原地区有‘黄’这个高门世家?” 说到此处,郑汪轮紧紧攥着拳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 “寒门庶族如何能在我大唐高中状元?又怎能刚考中就即刻封官?这于常理不通。” 郑勤一听,立刻吩咐下人取来《姓氏录》,而后逐行查找。 半个时辰过去。 郑家族老们几乎认定,黄巢的身份大有来头。 如若不然,岂非公开打五姓七望的脸? “多亏我儿提供的消息,情况已经很明朗了。” 从傍晚讨论到黑夜,塔内烛火摇曳。 家主郑勤神色凝重,抬手在木鱼上重重敲了三下,最后总结道: “黄县丞身世不明,但其至少具备尚书一级的背景,所以才会今朝题名,今朝封官。 “至于治瘴,其实是养望之举。 “越是偏僻之地,越难在事后被世人查证,功绩任凭己定。 “李县令看似是被贬谪到此,实际是为给黄县丞护道而来,作为官场前辈,教导黄县丞如何为官。 “这也解释了,节度使为何如此重视黄县丞,还特意派了一队官差下来保护他的安危。 “总之,他们二人,最多在琼州待到年底。 “大家可有异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选择了沉默。 连平日里最有主见、最爱发表看法的二叔公,此时也缓缓靠在了椅背上,不再多说一句。 显然是将决策权交给了郑勤,任由他来定夺家族的下一步走向。 “既然如此——” “无论黄县丞是打算对付陈氏,还是真心治理瘴气。 “为了郑家,我等都必须全力以赴配合!” 第二十八章 谈笔生意 晨曦初破,县衙脚步声四起。 黄举天早早起身,换上一袭崭新的绿色圆领官袍。 这袍子在形制上本应稍显宽松,可穿在黄举天身上,反倒衬得他肩宽腰窄,笔挺利落。 他昂首阔步走进堂内,视线扫过堂下神情各异的衙役; 留意到县尉陈延风并未到场,陈家仅来了司仓佐陈延雷。 黄举天并未多言,双手按在公案上,开始今日议事: “……即刻号召百姓填平洼地、疏通沟渠,最大限度减少积水; “定期对村落周边的树林、灌木进行清理,减少蚊虫栖息地。” “鼓励百姓将房屋地基加高,用石灰或是草木灰洒扫庭院,保持环境干燥。” “大力推广燃烧艾草、菖蒲等驱蚊植物,倡导百姓在黄昏时分于屋内熏烟。” “提倡使用麻布蚊帐,可用油脂或草药浸泡布料,以增强防护效果……” 司法佐郑翊与他家的几个庶族子弟,听得格外认真。 郑翊手持毛笔,快速记录要点; 而那几个不识字的庶族子弟,耳朵都竖得老高,似乎还真听出了门道。 “黄县丞!” 一名郑姓衙役举手发问: “岛上的老百姓用不起麻布蚊帐,更没钱购置油脂。” 黄举天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赞许地朝这衙役点了点头: “问得好——诸位可有解决之法?” 黄举天正打算将目光缓缓扫向全场,鼓舞众人积极发言; 方才的郑姓衙役就急不可耐地开了口: “可以用竹篾和芭蕉叶!把竹篾编织成框架,再铺上晒干的芭蕉叶,做成叶子席蚊罩。” 郑翊手中的毛笔瞬间停住,不满地斜睨了这族弟一眼,暗自抱怨: “都教你多少回了,等县丞再次开口后,再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想出办法,怎如此没眼力!” 原来,这场治瘴动员会,郑翊早在前天就参与过了。 郑家族议刚结束,郑勤与郑汪轮父子俩,便催促郑翊连夜返回县衙,向黄县丞表明忠心。 郑勤一心想着借黄举天的背景,打压陈氏家族; 哪怕自己去世之后,家族也能在黄举天的庇护下继续昌盛。 郑汪轮则另有所谋。 他把金榜题名寄托在李景让身上,盼着李景让将来重返朝堂中枢后,能成为自己科举之路上的助力,帮忙写张条子。 所以,郑汪轮满心想与儿子一道前往县衙。 可忆起在长安的过往,他心里就没来由地泛起自卑,担心这位状元郎会对自己的才学瞧不上眼。 所以,他打算这几日专心整理自己的诗文,等准备得妥妥当当,再正式拜访。 郑翊则以为,祖父和父亲所谋求的东西都太过长远,难以触及。 哪像自己,只盼黄县丞离任之时,能在节度使面前美言几句,将自己举荐到广州府。 犹记得那夜,黄县丞听闻他的想法后,惋惜地摇起了头: “我见郑君关爱百姓,不惜以身入局庇护赌民,便知你绝非池中之物。 “等此次治瘴大功告成,何不同我一道北上长安,在更广大的天地里施展拳脚?” 刹那间,郑翊的内心被渴望填满。 不仅斩钉截铁地承诺,自家会倾尽所能,全力配合黄县丞的各项事务; 甚至还隐晦暗示,自家有一对貌美的双胞胎妹妹,愿意送来伺候黄县丞,权当侍女。 黄举天听闻,脸上满是感动,却还是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 不过,这份拒绝并未让郑翊感到失落; 因为紧接着,黄县丞便对他委以重任: “还请郑君多安排些帮手,衙役和百姓都要用上。这对治瘴一事至关重要。” 郑翊听完黄举天的详细计划,面上大为震撼,不住地夸赞治瘴必定能成功。 至于这些治瘴方法有没有用,他不知道。 之后,郑翊便反复叮嘱族中几个兄弟,今日在大堂上务必机灵些,该配合的时候千万不能掉链子。 谁知还是出了差错。 早知这般,还不如自己亲自上场,替黄县丞打配合。 好在黄县丞面色如常,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继续对族弟赞不绝口。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黄举天和颜悦色地问道。 “小的叫郑大力。” “你的主意甚好,赏!” 黄举天顺手掏出腰间的荷包,取出五枚开元通宝,扔到郑大力帽子上。 数额不算多,但价值的衡量标准向来因时而异。 至少对当下的琼州百姓来说,日常交易以实物为主,铜钱仅在官府和少量商贾中流通,且质量混杂。 黄举天给出的这五文足值足量的铜钱,对于收入来源有限的当地人来说,无疑是种既实惠又极具鼓动性的激励。 果不其然。 众人见这位新到任的县丞,是真心诚意地褒奖下属,提出好主意还能实实在在地拿到赏钱; 一时间,在场的几十个衙役全都热情高涨起来。 黄举天几乎没做过多的引导,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踊跃地给出了两套可行方案。 第一套方案是制作蕉麻蚊帐。 蕉麻与芭蕉同属芭蕉科,却是不同的种; 其树皮纤维柔韧,县衙可以组织百姓动手剥取蕉麻皮,把皮浸泡之后反复捶打,再编织成蚊帐。 虽说在细密程度上比不上麻布蚊帐,可对百姓来说,有总比没有强。 第二个方案是制作椰子纤维帘幕。 这想法颇为新奇,连事先做了大量准备工作的黄举天,都未曾想到。 “用椰棕搓绳编织成网状帘幕,悬挂于门窗或床铺周围,夜间配合艾草熏烟,烟雾透过帘幕缝隙驱蚊……” 黄举天认真听完,不自觉地摩挲着下巴,随后高声说道: “办法太妙了,赏十文!” 紧接着,黄举天沉稳有序地,将在场五十多名衙役分成二十五个小组。 他不厌其烦地叮嘱众人,一定要结合之前教的口诀,深入县城的大街小巷,细致地宣传、指导。 任务分配完毕,众人四散而去。 只有郑翊和陈延雷留了下来。 陈延雷正要开口话,郑翊却抢先一步,大步跨过陈延雷,面带笑意地凑到黄举天跟前: “县丞统御有方,手段高明,属下佩服。 “只是属下心中有个疑惑…… “布帐之物古已有之,并不罕见,当真能防瘴么?” 郑翊可以小觑蚊帐,但黄举天作为后世来客,却不能不重视。 以非洲为例,全球疟疾死亡病例中,约百分之九十以上来自非洲。 而使用经杀虫剂处理的蚊帐,则可令当地儿童的疟疾死亡率,降低百分之二十。 在医疗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简易又经济的“蚊帐”,最能被大量制作和使用,是性价比极高的治瘴措施。 “此事毋庸置疑。” 黄举天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加重语气道: “蚊帐看似平常无奇,然若运用得宜,便能使瘴气难以近身。” “郑君可知,在西域大非国,曾有疫病大肆蔓延? “当地民众巧用布帐等遮挡之物,隔绝飞蚊,患病之人便大幅减少。 “虽地域有别,疫病之名各异,其中道理却是相通的。” 尽管郑翊从未听闻西域有这样一个国家,却不妨碍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县丞博学强知,属下佩服!属下这就去监督他们。” 郑翊嘴上这么说,离开前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停顿: “陈兄,你不一起吗?” 陈延雷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抠掉指甲下方的倒刺: “县尉身体抱恙,无法前来,特意托我向黄县丞告假。” 而后慢悠悠地抬起头,露出副憨厚可掬的笑脸: “我得向黄县丞好好赔个不是,哪能走得开哟!” 郑翊又将目光投向黄举天。 黄举天微微抬手,示意他尽管前去。 待郑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陈延雷微微欠身,语调透着几分讨好: “实不相瞒,我原本还琢磨着,县丞治瘴所需的钱粮该如何筹措…… “如今见您自带财货,我这颗悬着的心呐,可算是落了地。” 黄举天神色一凛,直直地望向陈延雷,质问道: “县衙库房,就没有半点余钱?” 陈延雷脸上的褶子一抽,立马换上一副苦瓜脸,哭诉道: “县丞有所不知啊,库房如今当真空空如也。 “前些日子刚刮了飓风,多地受灾严重,库房里的钱都拿去赈灾了,一文都没剩下。 “我这些日子为了这事,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茬,县丞您可得体谅体谅我啊。” “赈灾是要紧,可库房怎会连一点储蓄也不留?” 陈延雷脸上依旧赔着笑,辩解道: “我哪敢欺瞒您呐!” 说着,还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递到黄举天眼前: “县丞,库房的钥匙在这,您随时能去查验。 “那场飓风实在百年一遇,许多百姓们失了住处。 “县尉与我不得不拿钱去买木料、砖石,组织工匠搭建临时住所。 “还有粮食。您想想,庄稼全被飓风毁了,百姓没了收成,肚子可不能饿着。” “每笔钱都花得明明白白,用在刀刃上……” 黄举天冷笑道: “知道了,本官治瘴,决不找司仓佐要钱。” 闻言,陈延雷暗自思忖: ‘北方佬如此轻易就被我糊弄过去,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开始怀疑自家陈公,之前是否过于高看此人。 陈延雷用衣袖揩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另一只手作势要把钥匙系回腰上: “县丞深明大义,实乃澄迈百姓之福啊!此次天灾,县库实……嗯?” 话还在嘴边打转,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突兀伸到他眼前,直接取走了那串钥匙。 “县丞?” “库房本官就不看了,但这钥匙,先放本官这里。” “?” 陈延雷下意识地伸出手,像是想要夺回钥匙。 可动作到了一半,又猛地缩了回去,再次堆起看似温和的笑脸: “并无不可。往后需要用时,我再来向县丞请示便是。” 实际上,澄迈县库房被陈家牢牢把持了几十年,私配的钥匙在家中怕是都数不过来。 他才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与黄举天起正面冲突。 “黄县丞,若无其他吩咐,我便下衙了。” “等等。” 黄举天不紧不慢地开口,左腿抬放至右膝,双臂展开,懒散地搭在椅背上。 陈延雷停下脚步,不知这北方佬又要搞什么名堂。 “本官要与你陈家谈笔买卖。” “哦?” 陈延雷挑了挑眉,只觉得对方许是见强硬手段行不通,决意放下身段主动讨好示好了。 可瞧黄举天那肆意张扬的坐姿,怎么看,都更像是明晃晃地挑衅。 “黄县丞要谈什么买卖?” “买官。” “什么?” 陈延雷忍不住惊呼出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买,我卖。” 黄举天字字清晰地说道: “陈延雷,你被革职了。” 这回陈延雷笑不出来了。 他细细看了看黄举天的脸色,见此人真不是在打趣,立即正色道: “黄县丞,按我大唐律令,任免皆有定规,需经吏部铨选、朝廷敕授。 “哪怕是六品以下官员的黜陟,也得按章程行事,哪能由你一个县丞随意定夺?” “司仓佐是流外官,与吏无异。” 黄举天缓缓降下左腿,一步便跨到了陈延雷跟前,轻笑道: “即便本官强行革你的职,又当如何?” 那当然是上报州府,向刺史告发你黄巢滥用职权—— 可就在念头闪过的瞬间,他猛地想起: ‘等等,大父说,崖州刺史今早已去广州述职,或将一去不回……’ 至于琼州刺史,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自上任以来,在岛上统共就没住过几天! 如此一来,他陈延雷一旦被革职,若想伸冤,再往上就只能去节度使府告状。 可如今整个崖州,有谁不知道黄巢是奉卢钧亲命,前来岛上治理瘴气? ‘这是看兄长这县尉不好动,特意针对我来了。’ 陈延雷心中暗自叫苦。 可既然在谈钱,就证明双方远没到撕破脸的地步。 别无他法,眼下他只能咬咬牙道: “好说,好说。黄县丞想要多少?” “二十贯。” 黄举天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 陈延雷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此人还是忌惮他们陈家的,不敢狮子大开口。 连忙应道: “行,属下回去就……” “别急。三十贯只是司仓佐的价。” 哪怕成竹在胸,黄举天仍煞有其事地取出一把算盘,飞速拨弄算珠: “本官查阅旧档,发现陈家在县里有九个衙役……” 黄举天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陈延雷道: “你是按一口价支付,还是分期?” 第二十九章 澄迈民情 陈延雷眉头紧锁,心中暗自腹诽。 ‘他怎么还坐地起价?’ 原本二十贯的价码,竟一下子跳到了三十贯; 甚至还多加了九个人头。 虽说并未超出陈家的心理底线,可这漫天要价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打算与陈家和谐共处。 陈延雷沉思片刻,觉得必须把话挑明了。 “钱,我家可以出,就当是为卢使君九月寿辰提前献金。但您要是往后再找借口,刁难我家……” 黄举天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算盘,看着陈延雷说道: “司仓佐尽管放心。本官做事,向来守规矩。陈家在岛上之前如何,今后依旧如何。” 陈延雷见他这般说,决定再进一步,态度坚决地道: “治瘴一事,也必须有县尉参与。” “这……” 黄举天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右手轻轻摩挲着下巴,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节度使对此事极为看重……多一人主持,就多一人分功。 “原则上,本官实在不好向李县令交差。” 陈延雷心中冷哼一声: ‘原来真是冲着捞功来的……’ 他回想起之前,陈家大翁与他们兄弟围坐在一起,神色凝重地分析李、黄两人到任后的各种可能。 最坏的情况,莫过于北边官府有意整治岛上豪族; 而陈家作为崖州最具影响力的家族,必然首当其冲。 最好的情况则是李、黄二人来此,只为卢钧办事,事成之后便会迅速调离。 眼下,看着新县丞那副衣冠楚楚、腹内草莽的嘴脸,陈延雷心中已然断定: ‘他索取的贿赂,绝不会用于治理瘴气。’ 十有八九,会落入黄举天与李景让的私囊。 谈判至此,陈延雷心中盘算: ‘不如再多花些钱粮,在功劳簿上为哥哥陈延风留个名,日后升迁也能多些助力。’ 陈延雷决定开出一口价: “黄县丞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一百贯开元通宝,外加等价三百贯的新盐,如何?” 黄举天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手指,淡淡道: “将盐折算成一百贯,总计二百贯。” 陈延雷略感诧异。 这折算不可谓不大,想来是盐货出手不易避人耳目,此人更想昧着上官多吞些现钱。 ‘真是可惜了……’ 交易达成后,陈延雷叹息着走出县衙,对黄举天的鄙夷之情油然而生。 他想起几日前背诵过的童谣。 那时他还曾抱有一丝期待—— 希望这人能真心为琼州百姓做事,解决瘴气之患。 ‘如今看来,大唐的官僚,终究是一丘之貉。’ 贪婪自私,毫无例外。 林荫下。 陈延风见弟弟走出县衙,连忙下车想迎上去; 却又担心离得太近被人察觉自己来了县衙,只得缩回树荫下,冲弟弟招手示意。 “黄巢有没有过问县尉去哪了?”陈延风低声问道。 “有,黄县丞还让大哥身体好了就回来,说治瘴大计离不开大哥。” 陈延雷答道。 “他真这么说?” 陈延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真的。” “那我现在就过去?” “等明天吧……病假都告了。” “说的也是。” 看陈延风一脸高兴,陈延雷没有将与黄举天交易的事情讲出来。 ‘希望北方佬能说话算话吧。’ 另一边,黄举天摘下官帽,返回县衙内院。 正巧撞上从澄迈县附近村落,探访民情回来的李景让。 李景让正由老仆伺候着,脱去身上脏兮兮的官袍,见黄举天进来,他微微点头。 黄举天恭敬地行了一礼,道: “这两日辛苦先生了。” 到任以来,李景让将治瘴之事全权交给黄举天,自己则以县令身份下到民间,了解当地。 此刻,李景让眉头紧锁,长叹一声。 “举天,琼州百姓苦矣。 “吾深入闾阎,见百姓所居,皆为本地草木搭建之屋。” 李景让负手踱步,神情沉痛: “初以为飓风后暂栖之所,细问方知,竟常年如此。 “屋内简陋不堪,家徒四壁,人畜混居。 “且百姓每日劳作,所得微薄,仅能糊口。” 黄举天冷笑一声: “先生可知,陈延雷方才如何答我?” 他将陈延雷说的“县衙已将库房里的钱全部拿去赈灾”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李景让。 李景让听罢,勃然色变,怒道: “地方有这等蛀虫,我大唐如何中兴!” 随即,他又略带不满地转向黄举天: “举天,你又何必自污人格,行索贿济民之举?” 显然,他看得出黄举天找陈家索要两百贯,是为用于治瘴; 又对黄举天不与自己商量便擅自行事,平白玷污了清誉感到不悦。 黄举天目光灼灼,身躯挺立: “先生,世道沉沦已久,若一味顾惜名誉,难免事事无成。 “陈家的钱财本就取之于民,今为改善民生,用之于民也是理所应当。 “且听了先生的详述,举天以为,找陈家要的,怕是远远不够!” 李景让见青年如此执着,也不好再批评。 他此次被贬,正是因为失了为官的初心,卷入结党倾轧,才自请下放。 黄举天是他极为看好的英才,日后必能成为大唐的栋梁,所以他才会下意识地出言指责,担心他走了歪路。 可细想之下,李景让不得不承认,黄举天此番行事,看似大胆冒险,实则张弛有度。 短短几日内,不仅同时争取到了郑、陈两家的配合,还成功解决了钱粮难题。 这般手段与魄力,即便是换做自己,短时间怕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念及此处,李景让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你心思缜密、谋略过人,倒是老夫多嘴了。” 黄举天连忙恭声道: “举天不敢当。若非先生老成持重,想出借信息差误导郑家的妙计,举天今日主理县衙也不会如此顺利。” 李景让从政多年,深谙官僚系统中消息传递的门道。 公文邸报上只会记载人事任免与重大政务,诸如科举舞弊、宰相徇私之类的“八卦”,绝不会出现在上面。 当然,像刺史之类的地方高官,或是出身大族的贬官,尚能通过私人信件获取一些隐秘消息。 只是,琼州岛距离长安四五千里之遥,莫说是今科状元是谁,即便是皇帝换了人,此地官僚也必是最晚得知。 这种地理上的隔绝,使琼州在客观上成了消息闭塞之地。 李景让亲自登门拜访刺史府后,更发现崖州刺史与琼州刺史,素来对政务“放手不管”。 这无疑为他们提供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通过言语暗示与精心设计的信息差,让郑家误以为李、黄二人背景深厚,不可轻易得罪。 “分明是你这竖子的主意。” 李景让摇了摇头,半点不想接黄举天给他戴的高帽。 他既知黄举天的聪明才智,亦不愿让其过于自负。 “只是,你这两条计策,最多只能作用一时。 “倘若日后郑家找到关系,打听清了我等来路; “亦或两月治瘴期满,陈家质问我等何时调任,你又当怎样应对?” 黄举天正打开衣柜,为李景让取出干净的常服,头也不抬道: “只需除去陈家,将郑家牢牢绑定在我这艘船上。” “哦?” 这两日,黄举天除了忙于安排治瘴事务,便是与梁家明等五人,以及县衙附近的百姓闲话家常。 通过旁敲侧击的交谈,他将岛上的威胁——更准确地说,是自己掌权路上的障碍——分成了几个等级。 威胁等级最高的,莫过于本土豪族与俚僚人势力。 陈、郑二家自不必多说。 而俚僚人则因其独特的社会组织和文化传统,始终保持着相对独立的状态,时常与官府及汉族移民爆发冲突。 在唐代历史上,俚僚人屡屡聚集起来,抵制官府的差役摊派,甚至演变成武装对抗。 双方对土地资源的争夺尤为激烈。 地方官府推行的赋税征收、土地丈量等政策,往往与俚僚人的传统习俗和利益诉求相悖,矛盾由此激化。 正因如此,俚僚人成了豪族与官府的共同敌人。 黄举天的计划,是在治瘴初见成效后,借积累的民间声望,以朝廷名义组建“平黎军”—— 名义上用于平定俚僚之乱,实则旨在压制豪族武装。 至于俚僚人,他另有对策。 在此期间,他务必要让郑家充当马前卒,助其彻底铲除陈家。 只要此事做成,即便黄举天先前扯的虎皮被揭穿,郑家也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同舟共济,再无退路。 黄举天将心中所想的后半截,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李景让。 李景让听后,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举天,你今年多大了?” “实岁二十。” 李景让默然不语,任由黄举天帮他披上常服,忽然轻叹一声: “可惜了。” 可惜他没有适龄的女儿,否则…… “咯噔。” 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两人出去一看,原来是梁家明等五人身体有所好转,特意前来向黄举天和李景让辞行。 李老仆关切地说道: “哟,你们晒伤的部位还在脱皮,何不多住些日子呢?” 在县令面前,几个渔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难色,最后还是把梁家明推出来。 “李县令,我们实在放心不下家里的娘亲姐妹……” 黄举天心中了然。 他并未忘记,几人此次外出采珠,是为了给振州的亲人补上珠税。 可如今,他们辛苦采来的珠蚌,早已被琼州府的恶吏收缴一空。 黄举天担心,几人空手而归,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因情绪激动而惹祸上身。 他自然不能拿自己的钱,直接帮他们交税。 琼州困苦的百姓多达数千,哪怕有一天他把陈家给抄了,这种帮法也绝无可取之处。 思索片刻,黄举天忽然想起,梁家明对郑家的仇恨,似乎比对陈家还要深。 于是他问道: “你们可知,负责振州珠场司刑罚的,是郑家何人?” 梁家明几人小声讨论了几句,最终给出了两个名字。 黄举天微微点头: “我会安排郑翊给族人递话,减轻或免除对你们亲人的处罚。” 梁家明等人身为疍民,受到的最直接压迫便是沉重的税负,而郑家恰好出了不少酷吏,因此仇怨更深。 但在黄举天看来,郑家的问题与其他三家相比,不过是小儿科,属于可以团结利用的范围。 所以,梁家明听到黄举天这句话,眼中才会闪过一丝讶异。 但他还是拉着几个弟弟跪下,叩谢恩德: “多谢黄县丞!多谢李县令!” 黄举天双手扶起梁家明,亲自将他们送到县衙外; 又从荷包中取出四十文钱,递给梁家明。 这点钱虽远不足以补足珠税,却足以解燃眉之急,让他们在归途中不至于太过艰难。 黄举天心中清楚,这不仅是对他们的短期帮助,更是为未来埋下的一颗种子。 ‘毕竟这些人……可都是水师预备役!’ 黄举天心中暗想。 疍民长期生活在水上,以船为家,日常拉网捕鱼、操桨行船,练就了过人的体力和耐力,完全能适应军事训练与作战的高强度要求。 更重要的是,疍民因社会地位低下,内部联系紧密,群体凝聚力极强,稍加引导便能如指臂使。 黄举天相信,只要给予足够的尊重与耐心,假以时日,必能彻底收服他们。 梁家明却不知黄举天心中的盘算,只觉得此生从未遇到过如此好的官。 加上连日来,黄举天对他们的照顾,让他深受感动;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的眼眶,竟比晒脱皮的脸还要红—— “黄县丞!以后要是有事,你只管来渔村寻我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都二话不说!”梁家明大声道。 “对!” “以后都听黄县丞的!” 其他几人也纷纷哭着附和。 “本官只愿你等一路平安,保重身体。去吧。” 梁家明五人缓缓转身,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们脚步沉重,一步三回头。 每一次回望,都能看见那身形英挺、心怀大善的黄县丞,依旧伫立在县衙外,面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目送他们走远。 左手边的族弟已然泣不成声,忍不住凑到梁家明耳旁道: “哥,黄县丞、李县令对我们真的太好了……下月阿爷起事的地方,能不能换到隔壁县啊!” 第三十章 风来雨去 又是一日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海腥味。 不同的是,这天,大街小巷传出了平时没有的嘈杂声。 五岁的文崽光着脚丫,好奇地望着对面人群; 他住在县城最偏僻的角落,周围都是像他家一样的茅屋。 文崽看到几个衙役在街口,支起了一个草棚。 他们穿着干净的袍衫,手里拿着芭蕉叶、椰子壳和一些粗麻绳。 领头的那个很快便开始大声吆喝,招呼周边百姓过来: “乡亲们,过来瞧瞧,黄县丞派我们来教大家做蚊帐,能挡住瘴气,保佑大家平安!” 围观的百姓却显得有些冷漠。 有人小声说道: “谁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别上当了,他们上次收税把我们逼得揭不开锅。” “就是就是。” 文崽的娘叫春秀,是个四十多岁的白发妇人,老家在江南西道长沙县。 被人贩子拐卖,嫁到岛上后,靠给符家采摘槟榔维持生计。 换做平时,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衙役。 可今天不同。 她曾有过三个孩子,但因为瘴气,其中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 如今只剩文崽。 所以,哪怕是根稻草,她也要试着去抓住。 “文崽,别乱跑。” 春秀带着文崽走了过去,警惕问道: “这东西能管用吗?” “当然!” 明明没有实证过,郑翊却依然敢对老百姓打包票: “晚上睡觉往床边一挂,害人的瘴气保准进不来!” 他的族弟郑大力适时拿起芭蕉叶,熟练地撕成一条条细长的条状,然后把它们编在一起。 他一边编,郑翊一边解释: “乡亲们,这瘴气表面上看不见,其实就是蚊虫! “大家把街上的洼地填了、沟渠疏通一下,家附近不要留积水,往后便能免受瘴气!” 文崽拽着春秀的衣角,小眉头皱成一团,仰起头问: “阿娘,瘴气到底是啥呀?” 春秀喃喃道: “阿娘也不太明白,不过……”她很想相信衙役的话是真的。 周围的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文崽看见前面,有个光膀子的大叔扯着嗓子喊道: “真有这么灵?我才不信嘞!瘴气这么多年了,老祖宗什么法子没试过,就这玩意儿能行? “你们这些狗衙役,莫不是又想坑我们!”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捻着胡须,低声啐道: “哼,平日里就知道搜刮民脂民膏,如今又来拿这不知所谓的东西糊弄我们,当我们是傻子不成!” 衙役们见状,赶忙继续解释,可百姓们却纷纷摇头。 “这网眼这么大,瘴气怎么可能透不过来?” “你们这群没安好心的,净会瞎折腾!” “别在这儿瞎耽误工夫了,肯定是骗人的。” “也不知道收了谁家的好处,来这儿坑害我们平头百姓!” “是郑家吧,领头那人是开夜赌场的郑翊……” 衙役们的努力,被嘈杂的质疑声淹没。 哪怕他们耐心劝说,可大家就是不为所动。 郑翊面露难色,心底暗暗嫌弃这群百姓不识好歹,换做以前,他早就拔刀抓人了。 但为了在黄举天面前表现,他只能耐起性子,大声吼道: “乡亲们!这次真的不一样! “黄县丞是真心为大家好!这蚊帐是免费教大家做的,一文钱都不需要花!” 春秀心里微微一动。 她想起自己曾经失去的两个孩子,只希望文崽能平安长大,不再受瘴魔的毒害。 她小声地对衙役说: “这东西真的有用吗?”竟是问出了与刚才相同的问题。 郑翊见治瘴宣传终于有了突破口,立马蹲下身子,抚摸文崽的脑袋,温和地说: “大嫂,这孩子还小,你不想让他少受些罪吗?试试看吧,真的有用。” 春秀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一片芭蕉叶,开始尝试着编蚊帐。 她学得很慢,但很认真。 文崽也跟着学,虽然手笨,但还是努力地撕着芭蕉叶,不一会儿就爱上了这个新玩具。 周围的百姓们看到有人带头,你看我我看你,又走出几个春秀的街坊邻居,半信半疑地学了起来。 衙役们见状,开始愈发卖力地指导,试图说服更多百姓加入。 春秀一边编着蚊帐,一边小声地对文崽说: “崽儿,要是这东西真的能挡住瘴气,我们后头烧两件,给你哥哥姐姐用。” 文崽随口应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衙役手里那个新奇的帐帐,心里琢磨: 晚上睡在这网里,是啥感觉? 会不会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又或是在树洞里躲猫猫? 当天晚上,文崽洗完脚,立刻钻进了被窝,迫不及待地催促阿娘把蚊帐支起来。 可蚊帐终究是小了些,没法把两个人都罩进去。 “娘是大人,不怕瘴魔,帐子都给文崽用。” 春秀一边说,一边将竹竿削短了些,让蚊帐刚好能盖住儿子的半边床。 文崽整个人蜷在帐子里,像只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小兽。 他本想和阿娘再说几句悄悄话。 但今晚那些讨厌的蚊子精,虽然依旧嗡嗡地盘旋在他耳边; 可一只也没来咬他。 身上不痒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了。 文崽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春秀听着儿子均匀的呼吸声,心里踏实了些。 她坐在床边,身上被蚊子咬得发痒,却不敢抬手去拍,生怕吵醒儿子。 “反正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瘴魔怕我,被咬两口也没什么。” 第二天一早,春秀提着扫帚走出家门,街上已经热闹起来。 不少人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蚊帐的事。 “这东西真管用!昨晚一只蚊子都没进来,睡得可踏实了!” “防不防瘴气倒无所谓,能挡住蚊子就谢天谢地了!” “还真别说,以前我怎么没想到?” 那些昨天没来得及做蚊帐的百姓,听到这些话,急忙放下手里的事往县衙赶,领取浸泡蚊帐的草药。 春秀不着急凑热闹。 她弯下腰,用扫帚仔细清理着自家门前的积水。 又找了个碎角的瓦罐,将沟渠里的脏污一勺一勺舀起来,倒到城外去。 澄迈县城不大,来回几趟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可当春秀抱着洗干净的瓦罐往回走时,却看见邻居曹大嫂正端着夜壶,将里面的秽物,一股脑倒进了自家门前的沟渠里。 春秀微微皱起眉头,脚步放轻走到曹大嫂身旁: “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倒在我家门前了?” 曹大嫂随手把夜壶往地上一放,翻了个白眼说: “我家沟渠满得都溢出来了,你家空着,倒点咋不行?大惊小怪的。” 春秀缓缓道: “新县丞讲了,蚊虫在脏水里最容易繁殖,还会生出瘴气。” 曹大嫂扯着嗓子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还真当回事儿啦?啥蚊虫瘴气的,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咋着,别在这儿瞎讲究。” 春秀摇头道: “你要是不清理干净,我就去请衙役过来。” 曹大嫂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她恶狠狠地瞪了春秀一眼,转身快步跑回自家院子,抄起墙角的铁锹就冲了出来。 她来到沟渠边,用力地铲着秽物,动作幅度极大,激起一片尘土。 一边铲,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你个死心眼子,就会拿衙役压我,不就是倒点脏东西,至于这么较真吗! “一天天净整些没用的,就显你懂,真晦气! “难怪文崽阿耶被你克死!” 已转回自家屋子的春秀,听到这声咒骂,脚步立时顿住。 她一步一步走向厨房,动作干脆利落地抽出厨刀。 很快,她站到曹大嫂身后,将厨刀稳稳地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你不该在我儿子在家时,说这些话。” 曹大嫂原本还满脸怒容,可当冰凉的刀刃贴上脖子的那一刻,她脸上血色全无。 春秀见曹大嫂已经受到警告,便不再咄咄逼人,继续回家照顾儿子。 自那以后,春秀家附近成了澄迈县最干净的一段街巷。 蚊虫少了,连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 而澄迈县的变化远不止于此。 就在本地百姓,还在慢慢接受“卫生”,这个官府推行的新概念时。 琼州岛又有台风登陆了。 这对当地人并不稀奇。 无非是日子过得再苦些,房子搭得更草率些。 捕鱼的要多出海几次鱼,打猎的要多进山打几次猎; 加工槟榔的,则得多去郑家小佛塔磕几个头,祈求太阳能在下次台风登陆前,把湿透的槟榔晒干。 可这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向来在天灾面前对老百姓装聋作哑的官府…… 居然开仓发粮了! 事后,百姓们还听说,新县令见台风过境后灾情严重,竟顶着第二轮暴雨,冒着风浪坐船奔赴广州,向节度使府请求物资援助。 而新任县丞黄巢则坐镇澄迈县,不仅命令衙役们下到民间,帮城中百姓搭建临时板房; 还不知从哪儿弄来许多药材,在县衙大堂开设义诊,为受灾生病或受伤的百姓医治,分文不取! 在黄县丞的带领下,澄迈县的灾后重建速度前所未有地快。 等到捕鱼的人捞够了鱼,打猎的人收足了山货,槟榔酒再次上市—— 澄迈百姓,全都记住了这位县丞的名字。 “黄巢。” “黄举天。” 当然,县令的大名他们也打听到了。 许多百姓想把两位好官的名字写下来,自己照着木头刻成牌位,放在家中每日供奉。 可问题是,他们几乎都不识字。 总不能直接去找县丞,让他自己给自己的生祠签名吧? 那也太荒唐了。 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寻豪门郑家——毕竟郑翊这些天也没少跑前跑后,许多百姓对他的印象都改观了——忽然有人一拍大腿,想起了什么: “哎,文崽他娘不是识字么?” “对啊!可这两天好像都没见着她。” “听说她以前是北边一户人家的大小姐,被拐来的。” “真读过书啊?” “别聊了,赶紧一起去啊!” 十几个起头的百姓,凑钱买了草纸和笔,浩浩荡荡地来到春秀家门外。 才敲了几声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 众人心里一紧,赶忙推门进去。 只见平日里独来独往的春秀,正像个死人似的躺着。 五岁的文崽扑在床沿,将稻草被子和蚊帐胡乱地盖在阿娘身上,一边哭一边用小手紧紧攥着被角。 曹大嫂不知从哪冒出来,猛地一拍手,尖声叫道: “喔唷,人死了!趁还没发臭,赶紧埋了吧!” 文崽一听,哑着嗓子大喊: “不要!不要埋我阿娘!” 他死死抱住阿娘,生怕坏人把她抢走。 好在其他人没有理会曹大嫂的胡言乱语,而是小心翼翼地凑近查看。 虽然他们之中没有大夫,但凭借多年来的经验,很快便判她染了瘴疫。 且病入膏肓。 “唉。” 众人纷纷叹气。 面对五岁的小娃,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只能陆陆续续往外退。 有人迟疑着提议: “不然,去找黄县丞求救?他不是教我们怎么防瘴来着?” 一个老人摇摇头道: “瘴气未入体时,黄县丞或许还有办法。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华佗再世都医不了!” 聊着聊着,这些人很快便走远了。 可文崽却抓住了他们话里的尾巴。 “黄县丞,黄县丞。”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给阿娘发粮食、带人帮他家修屋顶的好官……想不了那么多了! “崽崽去找黄县丞,他能救阿娘!” 文崽跳下床,光着脚就往外面跑。 他虽然没去过县衙,但知道它就在县城中间。 路上,小石子和沙子磨破了他的脚丫,疼得他又哭了起来。 可文崽没有停下。 而是一边跑,一边大声唱出阿娘教他的童谣—— 这也是他唯一会唱的歌。 “积水清,瘴不兴。” “艾草燃,蚊虫散。” “纱网张,邪难犯。” “讲卫生,身康健。” “众人齐,瘴气完。” “琼州安——” 文崽一路跑到县衙外,用小小的拳头砸向厚重的大门。 即便嗓子已经嘶哑,却还在断断续续地唱着: “琼州安,救阿娘。救阿娘,救阿娘……” 第三十一章 不当人子 因赈灾事宜,黄举天与陈延风发生了些许龃龉。 起初,黄举天依靠狐假虎威与“画大饼”,成功说服当地两家豪族,携手与他展开合作。 先是在收到陈家交付的两百贯后,黄举天即刻派遣广州府的十几名官差,奔赴琼州、振州等地采购草药。 随后,又设立了“慰劳津贴”,旨在激励那些在治瘴宣传方面,表现优异的衙役。 至于大批量编织蚊帐的材料—— 上月离开节度使府时,卢钧便大力支持,提供了布匹、铁钩等物资; 再加上本地丰富的蕉麻、椰壳等天然材料,蚊帐的产能每日都在攀升。 到了八月初,黄举天再度巡视澄迈县城时; 透过门窗,几乎看到家家户户都挂上了蚊帐。 家境优渥的,不仅在屋顶悬挂蚊帐,夜间还会点燃艾草等中草药驱蚊; 而条件稍差的,便将床安置在屋角,撑起三角形的蚊帐边,以容纳一大家人。 可惜好景不长。 黄举天刚在百姓中混了个脸熟,上任后的第二场台风便不期而至。 尽管没有现代的天气预报,但土生土长的琼州岛百姓,早已掌握了一套通过观察天象来预测天气的本领。 加之,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虽然台风的肆虐,让本就贫困的澄迈愈发雪上加霜,但民间并未因此陷入绝望。 相反,由于黄举天与李景让的积极赈灾,百姓们重建家园比以往更加热情。 连平日里对衙役避之不及的澄迈老人,也会主动为忙碌了一整天的衙役,递上一碗清凉的椰子水—— 郑翊那副捧着碗,当场惊呆的模样,则被曾经的赌坊常客们,传得绘声绘色。 总之,台风过境后的澄迈,大家都很满意。 除了陈延风。 他自幼在崖州长大。 舍城县、澄迈县、文昌县、临高县—— 哪一处不是他的地盘? 四个县的百姓,又有谁不吃陈家卖的盐? 可奇怪的是,百姓每次见到他,总是躲躲闪闪,面上看着很恭敬,肚子里不知装着多少坏水。 陈延风倒也没太往心里去。 毕竟与岛上其他家的官僚子弟交流后,发现大家面对的百姓皆是如此。 “对待这些刁民可不能太过宽厚,就得严管。” 陈延风常常这般想。 所以,他增设了诸多合理的法条—— 比如百姓夜行需持陈家令牌,否则便以意图不轨论处; 市集交易时间稍有偏差,货物就会被没收等等。 甚至有一次,几个孩童在街边嬉戏打闹,不慎碰倒了一个货摊。 陈延风得知此事后,立即将这几个孩子的阿耶全部抓了起来,以“侵巷街阡陌”的律条严加拷打,并处以罚金。 在他陈县尉的“英明”治理下,莫说琼州,即便放眼整个岭南—— 抛开陈家的赌坊生意不谈,澄迈县治安算得上一等一的好。 可这一切,在黄巢这个狂生到来后戛然而止。 口口声声说要一起治瘴立功,却将他派去山里与里撩人打交道。 简直笑话! 里撩人要是都信卫生这套东西了,还能叫里撩人吗? 改叫新汉民还差不多。 等陈延风好不容易带着满头蚊子包,回到城中; 却发现黄巢连问都没问一声,就将他这些年立的规矩全部废除了。 “他怎么敢?” 陈延风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解释是: 黄巢年轻气盛,不懂得如何为官。 等他被那群刁民欺负几次,自然会灰头土脸,来请教自己这个前辈。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坐在廨署里,煮好荔枝酒,静候黄巢上门求助。 可等啊等,他没等到黄巢的求助,却等来了官民其乐融融的景象。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 某个相好的告诉他,那帮刁民甚至准备为黄巢立生祠! “不能再等了!” 陈延风怒火中烧,抓起酒杯大步走出廨署,只想将这酒水泼在那张俊脸上,好让他清醒清醒—— 澄迈县,可不是一个外来人能随意摆弄的地方! 然而,他刚转过一个弯,便迎面撞上了黄巢。 黄巢正与几个入内办事的百姓谈笑风生,见他端着酒杯急匆匆走来,便笑着拱手道: “陈县尉要去何处?手里这酒,莫非是要请我共饮?” 陈延风一时语塞。 待几个百姓趁此时机告辞走后,他勉强压下心头怒火,冷冷道: “黄县丞闲情逸致,可曾想过县衙里的公务堆积如山?” 黄巢不以为忤,依旧笑道: “公务繁杂,然民心甚重。百姓安乐,才是为官之本。” 陈延风冷哼一声。 正欲反驳,却见黄巢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酒,仰头饮尽,随后笑道: “陈兄果然懂得享受。这荔枝酒清甜爽口,正适合解暑。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边喝边聊?” 陈延风皱了皱眉,勉强道: “黄县丞倒是豪爽,只是这酒……本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黄巢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兄莫跟举天见外,你我同僚,共饮一杯又何妨? “况且,我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还需向官场前辈请教。 “陈兄在这澄迈多年,深得民心,我正想听听你的高见。” 陈延风被黄巢这一番话说得有些愣神。 半炷香前,他还以为黄巢是个目中无人的狂妄之徒,却没想到真实的他竟如此谦逊。 虽然示好得有些迟,但此人到底有背景,在他陈县尉跟前稍微摆点架子,也不是不能原谅。 于是,陈延风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情绪。 “黄县丞言重了。 “我不过是尽本分而已。倒是你,一来就废了我多年的规矩,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黄举天嘴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旋即凑近陈延风,低声说道: “陈兄,实不相瞒,我这般急切,也是有苦衷的。 “在这偏远之地,若不快速做出些成绩,等来年回到长安,如何谋个更大的前程? “不过你放心,此事做成,节度使与杜尚……,都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陈兄就当无事发生。” 杜尚? 中枢有名叫杜尚的大官吗? 陈延风回忆了几遍近两年的邸报,心中猛地一震: ‘不是杜尚,是杜尚书!吏部尚书杜悰?’ 顿时,陈延风脸上堆满了笑,亲昵地伸出手,语气中带着几分热络: “这话说的……年前,你在澄迈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什么需要我陈家帮忙的,尽管开口。” 黄举天面上依旧热情,和陈延风称兄道弟好一会儿,给足面子后才把人送回廨署。 ‘幸好把他弟弟支去了临高……假设陈延雷在此,怎能由我几句空话摆布。’ 黄举天摇头,移步前往县衙西院。 清晨的细雨刚停,正午的烈日便高悬天际。 仵作房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混杂着闷热的空气,让人几近窒息。 一老一少两名仵作弓着背,正眉头紧锁,在一具刚送来的尸体上摆弄。 这时,身着绿色官服的黄县丞推门而入,衣角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近日死者,死因可否明晰?” 老仵作连忙直起身子,脸上露出事先排演好的震惊,眼眶泛红,激动地拱手道: “县丞呐!过去一月因瘴气而亡者,竟少了三成! “自县丞到任,便亲率百姓制蚊帐、清积水,断绝瘴气之源。 “往年八月,县城内外哭声不绝,如今因瘴气去世的人少了这么多,全是县丞的功劳,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说着,老仵作在年轻仵作大腿上掐了一下。 后者恍然大悟,忙不迭点头附和: “是啊是啊,要不是黄县丞,我们还在这儿摸不着头脑呢。” 黄举天神色从容,目光扫向墙边悬挂的《亡者录验簿》。 那是他到任后发明的,以固定格式的表格登记死者死因、身份、时间等信息,便于总结归纳。 他缓声道: “本官问的不是这个。” 老仵作闻言,神色忧虑: “前几日台风过境,虽说城内伤亡不多,但附近有个村落避难不及时,已经…… “如今尸体堆积如山,停放的屋子都快塞不下了,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黄举天神色一凛: “当务之急是妥善安置尸体,以免疫病滋生。 “先将尸体分类,区分因灾和因病而亡; “再寻城外空旷之地,搭建简易尸棚,做好标记,便于后续辨认。” 老仵作点头称是: “县丞所言极是,只是人手不足。” 黄举天沉思片刻,果断道: “我即刻调配衙役协助,务必尽——” 话未说完,他忽然眉头一皱,侧耳倾听: “外面什么声音?” 片刻后,那年轻仵作叫道: “好像是有小孩在大门外哭!” 黄举天当即抬步往外走。 还未到门口,便远远听见了陈延风的叫骂,语气里满是不耐: “县衙重地,你一乳臭未干的娃娃跑来做什么?赶紧滚!” “黄县丞,救救阿娘……”一个稚嫩的声音哀求道。 “我县丞兄弟整日忙大事,心系民生,你怎么好意思来麻烦他?” “阿娘也是民,找你县丞兄弟救救她好不好?她被瘴魔欺负了,马上就要不行了!” “那你该去找你阿耶,买棺材啊?买不起就去舍城县讨饭。” 陈延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我不要!文崽不要娘死!” “杂毛子,松手!松手听得见吗?本官今天的好心情全被你糟蹋了!” 陈延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夹杂着怒气。 “啊——” 一声惨叫传来。 待黄举天赶到门口时,只见陈延风猛地蹬开一团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不受控制地滚下县衙半高的台阶,“噗通”一声,摔进满是积水的泥坑里。 污水四溅,小孩挣扎着爬起来,脸上糊满了泥和泪,却紧咬着嘴唇,硬是不肯哭出声。 陈延风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穷山恶水出刁民,连个小孩都这般顽劣。嗯?县丞兄弟,你来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 黄举天三步并作两步,大腿高抬,狠狠踹在陈延风的胸口。 陈延风猝不及防,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撑起身子。 “黄……巢……你……” 陈延风面容扭曲,嘴角溢血,吐出一口带着两颗牙齿的血沫,模样狼狈至极。 黄举天站在台阶上,目光冷冽如刀,嗓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狗东西。” 他分明很想再多演几天,让摊牌那日来的不必太快。 奈何有些畜牲,上赶着不当人子。 ‘我养气的功夫还得多练练。’ 黄举天憎恶地收回目光,走下台阶,将瑟瑟发抖的孩子抱起,面上换成温和的笑意: “孩子,叫什么?” “文崽。” 小孩抽抽噎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黄县丞,我叫文崽,阿娘得了瘴病,求求您救救她,她难受得厉害……” “别怕,黄县丞陪你一起过去。” 这时,李老仆听到外面的嘈杂声,赶忙出来查看; 但见那陈县尉嘴角溢血,一脸怨毒地躺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黄举天,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明公前日才从广州回来,今早便去了州府……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老仆还在踌躇,黄举天已然把目光转了过来。 “李叔,你来得正好。麻烦去我卧房,打开衣柜,从右数第二格把那个铁箱子取来。 “就是那个画着红色一横一竖符号的——南下路上,我为先生用过。” 交代完毕,黄举天便随文崽所指,朝县城最偏僻的街巷走去。 途中撞见郑翊等衙役,也纷纷跟了上来。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文崽家。 黄举天俯身看着病榻上的妇人,轻声问道: “这老妇……你娘叫什么名字?” “阿娘叫春秀。” “她像这样不舒服有多久了?” 黄举天一边耐心询问病情,一边为春秀诊断。 ‘疟疾……且已病入膏肓。’ 旁边,郑翊留意着黄举天的神色变化。 担心他若治不好这妇人,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声誉毁于一旦; 赶忙凑到黄举天耳边,压低声音道: “县丞,如此妇这般重疾的病人,每日都有。 “岛上本就疫病横行,您就是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救得过来呢…… “最好对外宣称,此妇是因风热之症离世,以保全声名。” 黄举天却只抓住郑翊话里的前半段,问道: “有多少?” “啊?” “感染瘴气的重症者,还有多少?” “这,怎么着也该有十余人吧。有县丞在此,今年的病患数量相较于往年,已经不算多了……” 郑翊后面说了些什么,黄举天无心再听。 ‘是我疏忽了。’ 防疫工作做得再细致,也不可能彻底灭绝瘴气。 如果想要在海南真正发展壮大,就必须彻底根除这可怕的疟疾; ‘否则,人口与移民,将成举事的最大瓶颈。’ 黄举天心中渐渐清晰。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赌上我微生物与生化药学的学历……在公元八四一年的海南岛,制取青蒿素!’ 第三十二章 三次打搅 岭南夏末,蝉鸣聒噪。 黄举天将黄花蒿铺在青石案上。 穿堂风挟着咸腥海气,吹得他官袍下摆猎猎作响。 身后,两名“药童”——年迈的李老仆与临时拉来的年轻仵作——正手持木杵,捣着石臼中的蒿叶。 看着汁液顺着石纹流淌,最终在罐里积成小汪,李老仆不禁暗叹: ‘这法子……真能成吗?’ 昨日下午。 黄举天为重症患者诊断后,决定熬制新药,彻底治愈疟疾。 此言一出,消息如台风般传遍全县。 连那些在陈家赌坊闲逛的浪荡汉,也顾不得看博戏,急忙赶回隔壁老家临高县、琼山县,奔走相告: “澄迈黄县丞自称能治疟疾!” 李老仆见黄举天信心满满,想起他学过西域医术,初以为西域或许真有治疗疟疾的惊世药方。 可当黄举天回到县衙,将药方递给他时,李老仆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李老仆不忍打击这年轻人的热情,迟疑道: “这方子……岂非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中所载?” 黄举天微微一愣,随即点头笑道: “倒是忘了,李叔曾随先生走南闯北。为照料先生,早已深谙杏林。” 深谙肯定谈不上,李老仆也就读过李景让家传的医书。 他记得,《肘后备急方》中,治疗疟疾的药方有三十多种; 使用常山来治疗的多达十四种,提到青蒿的仅上述一例。 在对疟疾的治疗中,青蒿疗法既不占主流,也没听说其疗效有胜过其他疗法高明之处。 黄举天听了李老仆的疑惑,却并不感到诧异。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药方本身,而在于制药的方式。” 说着,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渍”字位置。 “渍”的本意,是短时间浸泡。 时间的把控相对容易,温度却是个难题。 在古代,由于缺乏化学知识,医者们大多习惯用煎煮的方式,来处理草药。 然而,青蒿素在高温下极易分解失效。 若医者用了煎煮法,致使药效尽失,药方被误认为“时灵时不灵”,其可信度也就大打折扣。 此外,“青蒿”在古代泛称菊科蒿属的多种植物。 但真正含有青蒿素的,只有黄花蒿。 如果误用了其他“青蒿”,自然也就无法发挥药效。 再加上唐代的《千金方》等典籍,更推崇用常山来治疗疟疾; 因其催吐效果明显——实为毒性反应——被认为“排毒有效”。 相比之下,青蒿汁没有剧烈的反应,反被质疑“药力不足”。 如此,青蒿疗法的推广,自然变得极其困难。 幸运的是,有屠呦呦女士的卓越成就作为指引,黄举天知道怎样处理黄花蒿。 “关键在于低温。” 因地制宜,他选择了冰凉的井水。 “将新鲜的黄花蒿叶捣碎,用冷水浸泡半日;再用纱布绞汁,患者直接服用汁液。” 李老仆尚不知晓,仅凭这句话,黄举天便将岭南治瘴大计,推向了新的高度。 此前,黄举天已派遣十余名广州府的官差,前往周边收购各类药材。 其中便包括黄花蒿。 自春秀家归来后,他再次动员全县衙役,让他们带着样品到城外采摘更多黄花蒿。 因此,昨夜李老仆采用黄举天的方法,半信半疑地绞取完黄花蒿汁液,立刻便要送往县衙前临时搭建的草棚—— 黄举天管它叫“露天隔离病房”。 令人意外的是。 尽管已是亥时初,仍有不下五十余名百姓,在距离草棚半条街外搭起凉席,围观夜话。 见有人出来,病患家属们立刻从火堆里捡起根根柴火,凑近前来,脸上满是忐忑不安。 黄举天未与李老仆一道,称制药还有下一步工作要做。 李老仆觉得,年轻人不出面是对的; 他这副老骨头,更适合应付治疗失败的场面。 于是按照黄举天的吩咐,给十三位昏迷不醒的疟疾重症病人,喂下了低温绞取的黄花蒿汁。 随后,李老仆提着灯笼坐在县衙的石阶上,心中默默盘算着: 等到天亮后,面对百姓的怒火,他该怎样把药汤无效的后果,全揽在自己身上,才不至于牵连自家明公最喜爱的弟子。 谁知,子时刚过。 外围一个昏昏欲睡的百姓,忽听前方传来窸窣动静。 他起初以为是蛇,跺了跺脚,懒得理会。 紧接着,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声音微弱,像是在喊“大兄”。 那百姓手中的火把掉落在地,欣喜若狂地冲进了露天隔离病房: “小弟!” 坐在石阶上打盹的李老仆也被惊醒,疲惫地扫了几眼: 哦,原来是有病人苏醒了啊,没什么大事,继续睡吧…… “什么?真醒了?” “杨家那个小郎不是连草席都买好了吗?这还能治好?” “神医!黄县丞真是神医啊!” 李老仆吓得一激灵,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正发生什么。 越来越多的病人恢复意识。 李老仆转身,先是想往内院跑,却又猛地停住脚步,转而去本地大夫家中,将人带到县衙门口,仔细为病人诊断。 他站在大夫身旁,也亲自上手把脉。 片刻后,两个老人对视一眼,面上满是震惊之色。 只因这些醒来的病人,虽未完全康复,但那令人绝望的寒战、高热症状,均已大幅减轻! 李老仆气喘吁吁地冲回内院,见黄举天正站在井边,石桌上点着两盏油灯,连忙喊道: “县丞!治好了……真的治好了!” 黄举天蹲在地上,正将黄花蒿浸泡在石灰水中,抬头问道: “醒了几个?” “七个。” 李老仆将已醒和未醒的患者名字,都报了一遍。 “文崽他娘如何?” “未醒,症状略微减轻,暂无性命之忧。” “那就够了。” 黄举天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笑道: “再过五日,等新药研制成功,所有人都会醒来。” 李老仆脸上的欣慰瞬间凝固: “这……县丞,药不是已经熬制出来了吗?” 黄举天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今夜患者服用的生药汁,只含有少量青蒿素。 青蒿素含量不足,药效自然大打折扣,治疗进程也会变得缓慢。 春秀和其他病人未能苏醒,恐怕正是这个原因。 李老仆这次是真的有些不同意了。 他走到黄举天跟前,语重心长道: “我知县丞胸怀大志……可多做多错,既然生药汁已有功效,何必再自讨苦吃?” 黄举天微微一笑,态度坚定: “倘若竭尽全力,可救万人;今因惧苦畏错,仅救得五千,试问吾心何以自处?” 他明白李老仆是出于关切,担心他的付出难获相称回报; 因此并未说重话,只拱手道: “若先生在此,又将何为?” 言罢,他便转身继续料理黄花蒿。 李老仆的手悬在空中,半晌未动,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 他长叹一声,转身走出了内院。 黄举天以为,李老仆是去外面照顾病人; 却没想到片刻之后,李老仆硬拽着个年轻人回来了。 “何明远,仵作学徒,我把他拉来一道助县丞?” 黄举天记得这个年轻人。 虽然脑子有些木讷,但做事勤恳踏实,于是点点头,向他们二人详细讲解提取青蒿素的过程。 对黄举天而言,这绝非找个帮手那么简单。 毕竟,轻度疟疾患者,只需服用简单处理的生药汁便可痊愈; 唯有重度患者,才会急需浓度更高的青蒿提取物救命。 而岭南百姓何止百万? 即便每年重症患者不超过千人,黄举天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时间,全部投入到重复的药物制取中。 因此,他必须首先教会当地人如何制取青蒿素,后续才能建立专门的治瘴医坊,实现青蒿素批量生产。 “一择时。” “二阴干。” “三碎末。” “四酒浸。” “五滤清……” 黄举天将制取流程分解为九个步骤,详细讲解给李老仆与何明远听。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 他连忙宣布解散,硬逼着所有人回房休息两个时辰,中午继续开工。 由于是初次试作,整个制取过程需要三到五日,而黄举天又是此地唯一懂行的专家; 故后续几天,他一步未离县衙,只将日常庶务托付给郑翊处理。 期间,郑翊过来打搅了三次。 第一次,他向黄举天报告了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不仅陈延风、陈延雷告病回家,澄迈衙役中竟有多达三十七人告假! 郑翊解释,衙役队伍中虽只有九人是陈家子弟,但还有二十八人与陈家沾亲带故,靠陈家吃饭。 而留下的那些,则与郑家站在一边。 郑翊担心陈延风会带人上门,报复黄举天当日的一脚,建议黄举天搬去小佛塔暂避。 陈延风有此心,黄举天毫不怀疑。 同时,他笃定陈延雷与陈家大翁,不敢轻举妄动。 直接带人冲击县衙,是造反行为。 平日里“官弱民强”,上面的官僚系统,或许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唯独造反必须镇压。 况且,依时间推断,陈家应该还未彻底探清,黄举天在长安的底细。 只要不离开县衙,黄举天短期内不会受到人身威胁。 当下,陈家集体罢工的最大影响是—— 少了很多人手去收集黄花蒿。 好在又隔一日,郑翊大惊失色地跑来禀告黄举天,城外来了许多临高、琼山县的百姓,纷纷求取神药治疗瘴疾。 黄举天听罢,冷静地交代郑翊,直接带这些百姓去现找黄花蒿,然后以凉水绞取汁液服用即可。 当然,多摘的黄花蒿当场收缴,带回县衙制药。 第三次打搅,则是因为琼州刺史。 在车马缓慢的年代,五天时间,足以让一则重磅消息传遍海南岛。 甚至飞越海峡,直达广州。 那位原本在勾栏中乐不思蜀的四品大员,嗅到了政绩的气味,竟不顾对风灾的恐惧,连夜乘船登岛—— 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由于夜色深沉,这位刺史在下船时不慎落水,染上了轻微风寒。 虽不是什么大病,但清凉的海水,却让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他不再急于直奔澄迈,而是选择入住琼州刺史府,并以上官的名义,召澄迈县令李景让和县丞黄举天前来州府,答询治瘴事宜。 事关政绩,这位王刺史虽想明确上下级权位,却也不愿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因此,他派了私人幕僚前往澄迈传话,态度颇为和蔼。 这一举动,让此前揣测黄举天背景的郑家人,愈发确信了自己的猜想,仿佛明天就能得到回报。 郑翊从未去过长安,但他已经看到了,黄举天带他前往长安的未来。 于是,他兴高采烈地第三次打搅制药组,却只见地上横着两具“尸体”。 郑翊绕开李老仆,踢了仵作学徒何明远一脚,急切问道: “黄县丞呢?” 何明远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即便被踢到的部位隐隐作痛,也只是翻了个身,嘟囔道: “县丞送药去了……” “送药?不是吧,你们真把药做出来了?” “嗯……” 郑翊没有再问下去。 他知道这五天,黄举天缩在县衙内院做什么,当即往城外奔去—— 由于围观的本县和外县百姓太多,在征得黄举天同意后,露天隔离病房已于昨日,搬到了城外一处因台风而全毁的村落。 等郑翊赶到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 大病初愈的春秀正揽着文崽,手把手教五岁的儿子,在泥地上写字。 周围还有不下百人,手拿树枝,轮流凑上前看,然后依葫芦画瓢地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郑翊不仅认出,这些人大多是疟疾患者的家属; 还注意到,他们脚下除了那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还有三个浅浅却清晰的圆坑—— 两个是膝盖留下的,另一个是额头留下的。 “郑衙役,多亏你帮忙!” 一位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上前,眼中含泪: “若不是你带人送来药汁,我家老头子怕是撑不过这几日……” “是啊,郑衙役,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一个中年汉子声音哽咽: “阿娘和两个孩子都好了,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郑兄,你与黄县丞都是咱澄迈的福星!” 几个年轻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感激: “要不是你跑前跑后,黄县丞的药哪能这么快送到我们手里!” 郑翊被众人的热情和感激包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只能连连摆手: “别这样,别这样……” 郑翊没有在城外找到黄举天。 也不再急着找。 他学着春秀的样子,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蹲在地上,认真地教圈外的百姓写字。 “黄。” 他一笔一画地写在土上。 “举。” 他又写下一个字,抬头看向众人,眼中带着鼓励。 “天。” 最后一个字落下,郑翊环视一圈,语气变得严肃: “对——都写仔细些。谁字写得丑,到时候别怪我不自掏腰包,帮忙刻黄县丞的生祠啊!” 第三十三章 行个方便 结束青蒿素的制取工作后,黄举天倒头扎进卧房,睡了整日。 当他再次睁眼时,李景让已坐在桌前,提笔写一份文书。 “醒了?” 李景让随手将茶水推至学生面前,目光仍专注于纸上的字迹。 黄举天接过茶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低声问道: “先生何时回来的?” “刚刚。” 黄举天低头瞥了眼,发现李景让面前已摆着一份写好的文书。 而他正在誊写的那份,内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结尾处的人名顺序略有不同。 已写好的那份,黄举天位列首位,卢钧次之,李景让居末。 正在书写的那份,则将黄举天与卢钧并列首功,李景让次之,末尾还多了一个名字——王弘业。 “王弘业……可是琼州王刺史?” 李景让点点头,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 “你酣睡之时,王刺史已抵达州府,派幕僚召你我前去,商议治瘴。” 说罢,老人抬起头,目光中夹杂着几分责备: “竖子。”专挑老夫不在的时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制取新药宜早不宜晚,先生莫怪。” 李景让哪会真的责怪他? 别看嘴上训斥,眼中已流露出赞许之色。 又想起方才李老仆对他简单提了青蒿素的制法,心中疑惑未解,问道: “此法早在葛洪《肘后备急方》中便有收录……当真是西域医术?” 黄举天笑着摇头: “中体西用,不足为道。” 李景让心中一震。 他愈发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才华横溢,更有超乎常人的眼界与胸襟。 即便是随口总结的经验,也仿佛蕴含着某种大道至简的智慧。 只是,当今世界,大唐仍是首屈一指的强国; 李景让虽为黄举天的话所触动,心中却也不免生出几分复杂情绪。 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中体西用……此言倒是精辟。 “只是我大唐以天朝上国自居,向来以教化四方为己任。 “若论医术,更是源远流长,何必借他山之石?” 黄举天从容地穿上已经洗净的袍服,眉宇间多了些深邃: “先生所言极是。 “然‘明理识源流,谈经耻糟粕’。 “西域医术虽不及我中土精深,也有其独到之处。 “正如这青蒿素,虽源于古方,却需以新法提炼,方能见效。” 说完,黄举天沉默了。 他好像无意间又当了回文抄公。 李景让听罢,亦陷入沉思。 虽觉此言与自幼所受的儒家教诲有所相悖,但他并非迂腐之人,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缓声道: “我知举天之意。但到了州府,最好莫提西域之事。若王弘业问起,你只答是无意间钻研所得,方为稳妥。” 黄举天眉梢微挑,好奇顿生。 他撩起袍角,从容落座于李景让身侧的凳上: “这是为何?” 李景让略一沉吟,便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 原来,王弘业出身太原王氏,虽属五姓七望之一的高门大族,却为旁支庶族,家族背景难以倚仗。 前些年,他为求升迁,在牛党与李党之间左右摇摆,最终却因两面不讨好而被贬至陇右为县官。 如今能升至刺史之位,全赖他年前写信为仇士良祝寿,攀附宦官集团所得。 “几年前,他在陇右任职时,曾接待过一支西域商队。” 李景让继续说道。 那商队首领自称来自大食国,携带有珍稀药材,声称可治百病。 王弘业起初对其礼遇有加,甚至亲自设宴款待。 不久后接到民间告发,说是可治百病的珍稀药材治死了百人。 王弘业彻查之下,才发现商队所售药材多为劣质,可为时已晚—— 已有御史将他的疏忽,捅上了朝堂。 此事令他深恶痛绝,自此对西域持保留态度,认为其虽有奇技淫巧,却缺乏中原文化的道德约束。 “原来如此。” 黄举天微微颔首,淡淡道: “如此说来,此人不过是个见风使舵、见利忘义之徒?” 李景让目光微凝: “即便心中轻视,也需认真应对,不可大意。” 说完,他将刚刚写好的两封文书往前一推,让黄举天将第二封交给王弘业,自己则将第一封呈给卢钧。 黄举天接过文书,仔细翻阅。 见李景让在两封文书中,最多只肯给王弘业报个末功; 这“认真应对”的态度,在他看来,实在有些敷衍。 李景让似乎早已料到他的疑虑,冷哼一声,直言不必担心,王弘业给中枢的上报会与卢使君的冲突。 “若王弘业胆敢发作,叫他冲老夫来!” 李景让的底气并非空穴来风。 长安朝野皆知,他平生查处贪官污吏近六百起,可谓铁面无私。 但自请下放琼州后,他却一反常态,变得束手束脚,甚至连陈、郑这样的地方豪绅也隐忍放纵。 皆因自德宗贞元五年以来,海南诸州的军政首领都督,多由琼州刺史兼任; 李景让与这些蠹虫妥协,不过是为了保障黄举天的安危。 若非如此,以他的性子,别说末功,便是半个字也不会写给王弘业。 黄举天听罢,心中已然明了。 他神色郑重地向李景让深深一拜,抬头时却语气坚定地说道: “若先生当真为我好,就请改写第三封文书。” 李景让眉头微皱: “你想让功?” 黄举天将第二封文书重新摆回桌案,淡然道: “让卢使君居首功,王弘业居次功,先生居三,举天最末即可。” 李景让闻言,下意识便要起身反对,却被黄举天抢先一步按住了肩膀。 “先生,我下放琼州还不到三月,即便立下大功,李德裕身为台辅,也绝无可能给我升迁。” 黄举天语气平静:“即便升迁,也未必是什么好去处。不如安安心心在琼州韬光养晦,待李党式微再设法调离。” 事实上,黄举天铁了心要以海南岛为根据地,逐步蚕食岭南。 若因升迁而调离,他的创业计划必将付诸东流。 李景让不知黄举天的真实想法,听完这番话,心中只为弟子感到一阵酸楚,叹道: “也罢,权且多磨炼几年……” 李景让不再多言,很快提笔写好了第三封文书。 这时,郑翊匆匆赶来敲门。 黄举天扬声问道: “何事?” 听见黄举天已醒,郑翊终于松了口气,连忙禀报: “黄县丞,琼山县的使者还在等着……” 黄举天淡然回应: “告诉使者,本官午后便与他同去州府。” 郑翊应声领命,面上露出几分松快,正欲转身离去,却听门内黄举天又叫住了他: “等等——今日是哪一日?” 郑翊略一思索,答道: “应是八月十二。” ‘算算时间,成亮他们也快到了。’ 待郑翊退下,黄举天沉吟片刻,又对李景让道: “先生,举天此去州府,恐怕要到十五之后才能归来。” 李景让不由停笔,眉头微蹙: “怎去这么久?担心王弘业对你不利?” 黄举天摇头失笑: “先生多虑了。举天只是想深入琼山县,了解当地百姓的瘴疾,以便下一步施政。” 李景让仍面有忧色,提议道: “不如老夫与你同去,之后再北上广州面见卢使君。” 黄举天却摆手拒绝: “不妥。先生性情刚直,若王弘业当场与您对质奏本,恐生变故。 “再则,我与先生治瘴已见实效,早一刻上报节度使,便能早一刻在岭南推行此经验,造福百姓。” 李景让沉吟片刻,虽有些勉强,但还是点头应允。 待到与黄举天简单用过午膳,这老人忽然想起一事,提醒道: “举天,你莫要从正门出去。” 李景让解释道: “澄迈百姓不仅立了生祠,还延请画师,预备为你塑像。如今蹲守在县衙门口,等着见你一面。” 黄举天听罢,不由得失笑摇头。 如此情形,确实只能绕道后门了。 待他将长枪擦亮,整点好行装; 临行时却踌躇片刻,回头对李景让道: “先生去到广州,不必急着赶回澄迈县衙。” 李景让自然听说了,前两天县衙发生的事。 对于黄举天踹陈延风的那一脚,他未有半句责备,只是摇头叹道: “正因无人主持,老夫更需及早回来坐镇。否则,百姓如何安心?” 黄举天见劝不动李景让,只得作罢。 他翻身上马,又叮嘱郑翊务必多加看顾李景让,直到自己归来。 郑翊抓着缰绳,期盼黄举天能说出一句“随本官同去”,却只听得一声干脆利落的“驾!” 他望着黄举天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不免有些幽郁。 “罢了,去长安最快也得年后。” 眼下,他得先回家与父亲郑汪轮商量,想想如何说服郑家的族老们,将黄县丞的塑像抬进小佛塔。 - 黄举天骑马,跟随刺史使者一路疾行,终于在入夜前抵达琼山县。 但见州府外黑夜如磐,府内灯火通明。 黄举天踏入府门,很快被引至正厅。 等候约半盏茶,琼州刺史轻笑一声,姗姗来迟。 王弘业年约四十有余,身形清瘦,面容端正,俨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名士。 但黄举天细观之下,却能发现他眼神中偶尔闪过的游移,疑似随时都在权衡利弊。 “黄县丞远道而来,辛苦了。” 王弘业语气温和,言辞不显上官威仪,全是长辈对晚辈的礼数。 黄举天拱手一礼,神色恭敬却不卑不亢: “下官奉命前来,不敢言辛苦。” 两人寒暄几句,王弘业便开始对黄举天在澄迈的治瘴之功,赞不绝口。 黄举天则谦逊回应,称皆是仰赖朝廷威德与上官指导。 听见“上官指导”四字,王弘业心中暗喜,知道黄举天是个明白人。 毕竟他长期待在广州,对治瘴之事可谓一窍不通,眼前的上官除了他,还能有谁? 于是王弘业话锋一转: “听闻黄县丞在澄迈县推行青蒿疗法,颇有成效,不知可否详述一二?” 黄举天早已明了王弘业的用意,从容答道: “刺史明鉴,此法乃下官偶然所得,尚在试行之中……” 于是,他将青蒿古方,需以冷水渍后绞取的药方细细道来; 对提取更高浓度青蒿素的关键步骤,则略去不提。 王弘业虽不懂医理,但并不妨碍他大赞今科状元郎,文才医才兼备,言辞间满是欣赏之意。 待茶续了两杯,他才状似无意地提到: “瘴气之患消弭,乃千秋之功,应及时告知中枢,为圣上与世人所喜。” 话中未提卢钧,几乎是在明示黄举天表态。 黄举天并未立刻回应,而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随后缓缓道: “刺史所言极是。只是下官以为,此事关系重大,若贸然上报中枢,恐有疏漏之处。 “不如先由我家先生稍作斟酌,再行上报,方为稳妥。” 王弘业心中一动,暗想: ‘言外之意,分明是要我许他些好处,才肯将功劳让与我……年纪轻轻,定是李景让教他的。’ 王弘业儒雅的面上笑意更浓: “黄县丞心思缜密,本官甚是欣慰。只是不知,黄县丞可有何顾虑,需本官代为周全?” 黄举天微微一笑,语气谦逊却意味深长: “下官初到琼州,人微言轻,许多事还需使君多加提携。” 王弘业知道,黄举天这是在暗示他开出条件。 于是略一沉吟,笑道: “黄县丞年轻有为,本官自当多加关照,必在奏章中为黄县丞美言几句,保你前程无忧。” 黄举天并不需要王弘业的美言,更不屑于接受空头许诺。 若他真在意大唐政坛前程,只需让李景让通过卢钧的渠道,将治瘴之功一五一十上报即可。 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 “他日论功行赏,刺史或将调回中枢……而下官与中枢某位贵人有嫌隙,刺史可知?” 王弘业点了点头。 他在长安略有人脉,黄举天殿试时举报仇慕阳、引发文宦对立以及李德裕自证等事,早已通过私人信件有所耳闻。 见黄举天几乎将话挑明,王弘业索性收敛笑意,直截了当地问道: “黄县丞,想要多少财货,你大可直言。” 显然,他已认同了李德裕在一日,黄举天便难有升迁的道理。 黄举天淡淡回道: “只需刺史帮下官做两件事。” 王弘业眉头微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一,刺史不可吞没先生的功劳,并推荐他主政崖州。” 王弘业稍加思索,觉得此事并无不妥,便点头应允: “本官可以答应。” “至于第二件事——” 忽然。 黄举天起身走向雕花木窗,伸手将其推开。 夜风拂面,远处崖州方向的草鸮啼叫声隐约可闻,似乎还有时断时续的哨音,如前世的摩尔斯电码般响动。 黄举天嘴角上扬,站在月光、烛光与阴影交织之处,缓缓道: “我欲灭陈家,还请刺史行个方便。” 第三十四章 其利断金(求追读,很重要) 海风裹挟热浪,横扫儋州沿岸。 陈延雷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心翼翼地搀扶陈家大翁走下牛车。 不远处,一排排低矮的茅草棚子,歪歪斜斜地立在海滩上; 棚子下架着煮盐的釜,柴火正旺,升出袅袅白烟。 陈家大翁年过七十,脚步不如从前稳健,背脊却依然挺得笔直。 “延雷啊。” 陈家大翁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可知道,这煮盐之法,最是熬人。”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那些在釜边忙碌的身影。 陈延雷顺着祖父的手指望去,只见数十名盐工赤裸着上身,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他们不断地往釜中添加海水,又用长柄木勺搅动。 热浪蒸腾,将他们的皮肤烤得通红,汗水还未滴落就被蒸干,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在体表。 “这些盐工,每日要在釜边站上六个时辰。” 陈家大翁叹了口气: “釜中盐水沸腾时溅出的水花,能将人的皮肉烫出水泡。 “可他们不能停,一旦停下,这一釜盐就废了。” 陈延雷注意到,一个年轻的盐工正用破布裹着手,将烧尽的柴灰扒出; 那双手上布满了新旧伤痕,即便多处溃烂,仍不敢有丝毫懈怠。 陈家大翁突然转身,看着他道: “这人啊,也是一样的道理。” 陈延雷心头一紧。 他知道祖父今日找他,是要做什么。 “你大哥就像那断了火候的盐水。” 陈家大翁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 “虽然是个好苗子,可一旦放松,就容易废掉……延雷。” 陈家大翁突然抓住孙子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这火候,你得替陈家守着。” 此时,前方传来骚动。 一个衣衫褴褛的盐工,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跪在陈家大翁面前,磕头如捣蒜。 “大翁饶命啊!小的不是故意的!” 盐工的声音嘶哑,脸上满是惊恐: “小的只是太累了,打了个盹,没想到火候就断了……” “大翁。” 监工头子走上前,恭敬地说道: “这厮偷懒,断了一釜盐的火候,按规矩该鞭三十。” 陈家大翁面无表情地看了那盐工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陈延雷身上。 “拿来。” 陈延雷下意识地伸出手,监工头子立刻将鞭子递来。 那盐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拼命地磕头求饶: “郎君,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家里还有老母要养……” 陈延雷握紧鞭子,手心里全是汗。 陈家大翁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啪!” 第一鞭下去,盐工的后背立刻皮开肉绽。 惨叫声在海风中回荡,周围的盐工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 “啪!” “啪!” “啪!” 陈延雷的手越来越稳,鞭子抽在肉体上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盐工的惨叫声渐渐微弱,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呻吟。 陈延雷的手剧烈发抖,转身看向祖父。 陈家大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很好。” 陈家大翁拍了拍孙子的肩膀: “记住,陈家不能停火,心也不能软弱。” 陈延雷低下头,看着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炎炎夏日,海风却像刀一样刮过他的脊背,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说得好听,什么叫‘我得替陈家守着’……不过是拐弯抹角,让我替大哥背锅罢了!’ 他咬紧牙关,将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陈家大翁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在前头,仿佛刚才的鞭刑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也别把冲击县衙想得太严重……官逼民反,岛上又不是没有先例。” 他一边巡视,一边继续交代: “你只需收买几个穷苦人,让他们的家属吃了青蒿后死掉,去找黄巢讨要说法; “然后带一帮盐工摸黑过去,伪作民乱,便可合理除掉此人。” “李县令呢?” “看他在不在。” 在的话就一并杀掉。 说到这里,陈家大翁轻叹一声,声音低沉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二人狐假虎威,诱导我们,以为他们大有来头,在澄迈作威作福……真当我陈家没有血性么!” 陈氏先祖乃初唐戍卒,因平定‘峒獠之乱’有功,被赐予盐场经营权。 这份家业,可是真真切切用刀剑杀出来的。 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陈家先祖的血与汗。 一想到被这两个北方人如此愚弄,以至于投鼠忌器这么多天; 陈家大翁只恨没能在新官上任当天,就让他们“失足落海”。 可如今,黄巢和李景让在澄迈的名望,已远超历届县官。 尤其是黄巢,他的治瘴法子竟当真管用。 这才刚到八月二十,几乎整个海岛,都听说了有这么一号救苦救难的人物。 渔民在船上谈论他,农妇在田间念叨他,就连盐工们也在劳作间隙,低声传颂他的名字。 陈家大翁心里清楚,若再不动手,恐怕就真弄不死这俩北方佬了。 ‘此事只能让延雷来做……’ 陈延风是他最喜爱的嫡长孙,陈家未来的掌舵者。 尽管他年轻气盛,时而蠢笨,但陈家大翁相信,只要多经历些磨砺,自然会变得稳重起来。 而另一个孙子陈延雷,为人处世明明比陈延风更胜一筹,却总是带着憨厚老实的笑容,给人和善可亲的印象。 当初他贿赂前任岭南节度使,为自家后代谋前程,把县尉的职位给了陈延风; 陈延雷只得到了一个司仓佐的职位,却从未流露出半分怨怼。 陈家大翁很难相信,陈延雷会如此兄弟情深,以至嫉妒之心全无。 所以,他让陈延雷去组织冲击县衙,除了摘掉陈延风的嫌疑,还有一层考虑: ‘有‘民乱杀官’的把柄在手,等我百年之后,即便是现在的延风,也能拿捏有能耐的弟弟。’ 陈延雷则想找借口拖延,迟疑说道: “会不会是表兄打听错了?不如再多观察两日。” 陈家大翁斜睨了他一眼,索性将事情经过解释清楚: “你表兄在琼州府衙当差,八月十五那天,他借着宴请刺史幕僚的机会,把黄巢与李景让的底细打听了个透彻。 “黄巢本为庶族,他的状元之身,不过是朝堂各方势力争斗的产物,为此还惹恼了当朝宰相,以至于流放岭南。 “李景让则是与中枢断绝了同僚情面,才会沦落崖州。 “延雷,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陈延雷绞尽脑汁,也找不到推诿的理由; 只能俯身深拜,恳切道: “孙儿不愿负了大哥,也望祖父莫要负了孙儿。” 陈家大翁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半晌才双手扶起陈延雷,语重心长: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件事就都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转身朝牛车走去,很快便消失在道路上。 ‘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陈延雷先是站在海边沉思片刻,然后把监工们叫过来,询问在这几百名盐工中,有哪些人贫困潦倒、家中亲眷甚多。 监工头子与手下们合计了好一阵,最终给陈延雷找出了四十七个赤身的汉子。 起初,陈延雷觉得人手有些少。 但转念一想,陈家的衙役已集体“罢工”,那队前来协助治瘴的广州官差,前日也北归复命。 如今澄迈县衙里,黄巢与李景让下面,只有郑翊等十来号人手,忙得脚不沾地。 虽然他听赌民们说起过,黄巢武艺高强,擅长使长枪,但双拳难敌四手,此人再厉害也不可能以一当十。 “四十七……完全够了。” 澄迈县本就人丁稀少,黄巢近日的名声又如日中天。 若是只有几十个乱民,还能解释成是几家被治死亲人的百姓作乱; 若乱民过百,则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于是,陈延雷花了整日的功夫,与这四十七个盐工逐个问话,好了解他们的亲眷情况。 有这些人质在手,陈延雷不怕他们事后背叛; 至于事前,陈延雷则开出了每人二百文的报酬。 最后,他强调了保密的重要性,并与信得过的监工合计了小半夜——如何单独管理这四十七人—— 直到黎明过后,才回附近住所。 翌日,他也不能起的太晚。 为在事成之后,消除自己的主谋嫌疑; 也为了在这几天麻痹黄巢的警惕,陈延雷必须返回澄迈县衙,做出与黄巢和解的姿态。 车外,人声嘈杂。 陈延雷捧着粟米粥,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胡饼,听着路边百姓的议论。 “听说了吗?澄迈的黄县丞,治瘴疾可真是神了!” “可不是嘛!” “我婆婆本来躺在竹席上等死等的好好的,吃了黄县丞开的药,隔天就能下地干活了,我还得给她当媳妇!” “哎,你们说,这黄县丞是不是神仙下凡啊?” “听说他不仅治病,还教咱们怎么防瘴,连药钱都不多收一文!” “是啊,咱们琼州多少年了,哪见过这样的官?” “以前那些……恨不得把咱们的骨头都熬出盐来!” “瘴气害病,狗官害命,比的就是谁更毒!” 陈延雷听着,手中的胡饼不知不觉捏得变了形。 他低下头,看着碗里的粟米粥,嘴角微微抽动。 ‘黄巢啊黄巢,想不到你真会治瘴……若是肯将功劳分润些许,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若是黄巢按陈延雷一开始与他谈好的那样,为陈延风治瘴报功,陈家仍可既往不咎,与黄巢井水不犯河水。 可陈家打听到的消息却是,连郑翊的名字,都出现在了呈给节度使府的文书底部—— 唯独没有半个“陈”字。 更何况,眼下祖父不止是对黄巢动了杀心,同时还在借此试探、敲打他陈延雷。 ‘我与黄巢,已没有谈和的余地。’ 这般想着,车已停稳。 由于人手稀少,即便是大白天,也只有那个叫刘谷的老衙役,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打盹。 听到动静,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眯着昏花的眼睛望过来。 陈延雷下车时,随意问道: “前来治瘴的百姓怎么不堵门了?” 刘谷慌忙上前搀扶,背又弯了几分: “李县令的仆人,和县里的小仵作,做了好多药,都搬去老大夫的医坊了。以后百姓都在那边排队,这边倒是清净了。” 陈延雷低头瞥了这老家伙两眼,继续问道: “我记得,往日便是你给郑翊的赌坊看门?” 刘谷浑身一颤,险些扶不住陈延雷,声音也抖了起来: “是、是……老朽只是混口饭吃……” 陈延雷挥开他的手,淡淡地问道: “郑翊此刻何在?” 郑家在琼州刺史府的人脉不及陈家,想来,郑家应该还不知晓黄巢的真实来路。 如果他告知郑翊,说不定能让双方内讧,让郑家人也成为自己的帮手。 “郎……郎君去振州了。”刘谷战战兢兢地回答。 “为何?” “县丞派他去振州防瘴。” “带了多少人?” “六……六个吧。” “什么时候回来?” “老朽估计,得月底了。” 陈延雷心中一动。 这岂不是说,当下的澄迈县衙,只剩不到十人在运作? 哪怕无法告知郑翊真相,拉拢帮手,但地利与人和依然站在他这边。 ‘三天时间,应该足够安排好了。’ 陈延雷这么想着,只觉得大事已定,面上不由地露出一丝笑意。 然而。 他半条腿才跨进县衙大门,脸上的笑容便彻底僵住了—— 只见大堂之外,七人一列,排有十队。 黄举天手捧名簿,正提笔询问这群人什么。 望见陈延雷,他立刻笑着迎上来,抱拳道: “司仓佐,稀客。” 陈延雷顾不得话里的阴阳怪气,只觉得喉咙发紧,勉强扯动嘴角: “黄县丞,你这是在……” 黄举天笑容不减,语气轻松: “哦,近来衙役多有旷工,致使县衙事务积压,本官无奈之下,只得招募些年轻人暂且顶替。 “只是,县尉掌治安,本官不便越俎代庖——”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陈延雷: “不知司仓佐,是否愿接令兄县尉之职,为澄迈分忧?” 第三十五章 都小看我 昏黄的灯笼,挂在牛车上摇曳。 身心沉重的陈延雷,下了车,穿过长廊,来到陈家大翁的书房前。 门内透出一丝微弱的光,隐约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陈延雷站在门外,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推开。 片刻后,他收回手,低声唤道: “祖父。” “是延雷吗?进来吧。” 陈延雷的喉咙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 “孙儿……就在门外回话吧,夜深了,怕打扰祖父。” 门内沉默了一瞬,陈家大翁的声音再次响起: “说吧。” 陈延雷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一切已安排妥当,三日后便可发动。届时民乱一起,黄巢必定措手不及。” “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有丝毫差错。” “孙儿明白。” 陈延雷直起上半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先是躺在床上,后又久久坐在窗前,感受夜风拂过的凉意。 “延雷,还没睡?” 忽然,大哥陈延风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陈延雷回头,见大哥手中提着一包东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陈延风走进房间,将手中的包裹放在桌上,笑道: “知道你最近忙,特地给你带了点最爱吃的蜂蜜牛肉干,解解馋。” 陈延雷一愣,打开包裹,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这牛肉干是他大哥的秘制做法—— 选用鲜宰的黄牛肉,切成薄片后用盐、花椒、姜汁腌制,再以炭火慢烤至干硬,最后用蜂蜜和酱汁反复涂抹,晾晒数日而成。 入口甘甜,回味咸香,是陈延雷从小到大的最爱。 他拿起一块牛肉干,咬了一口。 滋味依旧。 “还记得小时候吗?” 陈延风坐在一旁,也撕了块肉: “七岁那年,你说想吃牛肉,可杀活牛是犯法的,只有死牛肉才能卖。你却馋得不行,整天缠着我。” 陈延雷点了点头,眼中带着几分怀念: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非要吃。” 陈延风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笑得更明显了: “我哪受得了你整天念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家里的耕牛宰了。祖父气得抄起藤条,狠狠抽了我一顿,差点没把我赶出家门。” 陈延雷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里却带着一丝酸涩: “那时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才挨的打,心里愧疚了好久。” “本来就是因为你啊。” “大哥,做两包牛肉干,不需要宰五头牛。” “呃……咳,总之你是我弟弟,我不疼你疼谁?” 陈延风不以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坦荡, “再说了,反正那些牛都老了,干不了多少活,宰了就宰了。” 陈延雷看了看手中的牛肉干,又抬头看了看大哥,愈发觉得大哥门牙上的两个缺口显眼。 陈延风依旧如小时候那般疼爱他。 而他却…… 陈延雷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牛肉干轻轻搁在桌上: “大哥……” “怎么了?” 陈延风凑近了些,眉头微微皱起。 “我没胃口。” “你还会没胃口?” 陈延风大惊失色,伸手在弟弟额头上摸了摸,又摸了摸自己的,语气里满是担忧: “你不会是病了吧?我去找大夫给你看看?” 陈延雷侧过脸去,声音有些沙哑: “没病,只是有点累。” “……是不是狗县丞欺负你了?” 陈延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怒道: “我就说,得早点把他那条狗腿打断,你跟祖父偏要拦着我! “现在打了我脸还不够,要把陈家人的脸都打一遍吗!” 陈延风“刷”地起身,似乎想拔出腰间的佩刀明志; 却猛地想起这是在弟弟房间,他的刀搁在自己卧房。 可气势已经酝酿起来了,只得大手一拍桌案,震得桌茶碗都跳了起来: “你放心,哥现在就带三十家仆过去,摸黑废了他,事后谁也找不到痕迹!” 陈延雷连忙拦住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大哥别冲动。黄巢和李景让都不在城中,你去了也是扑空。” 陈延风一愣,眉头皱得更紧: “不在城中?那狗县丞跑哪儿去了?” 陈延雷摇了摇头: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他们去了州府。” 陈延风悻悻地坐回椅子上,但怒气未消,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算他走运!不过这事没完,等他回来,我非得让他知道知道,得罪我们陈家的下场!” 陈延雷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 “大哥,其实我今天是遇到了别的麻烦事。” “什么麻烦?” 陈延风立刻凑近了些,脸上的怒气转为关切: “你说,哥帮你摆平!” 陈延雷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 “是符家那边的主事,他们强买了盐场的一批盐。 “那批货本是要发往桂州卖的,现在被他们截了胡,我这边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开身去处理。” 陈延风一听,顿时拍案而起: “符家? “呵呵,俚獠就是俚獠,穿得再像汉民,骨子里还是蛮人。 “你等着,哥明日就带人去临高,把那批盐抢回来!” 陈延雷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语气满是犹豫: “大哥,符家那边也不是好惹的,得从长计议。 “况且,我听说那主事已经带着货物,北上潮州了。” 陈延风却不以为然,挥了挥手道: “从长计议什么?俚獠人欺软怕硬,你越忍让,他们越得寸进尺! “弟弟放心,我隔天也去趟潮州,保证办得妥妥帖帖。” 陈延雷装作纠结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无奈叹道: “那……好吧。大哥,你小心些。” 陈延风咧嘴一笑,拍了拍胸脯: “放心,你哥我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好好休息!”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背影里透着几分豪迈,却又戛然而停: “——不对啊,他们符家要那么多盐做甚?” “盐槟榔,听说是来年新品。” “哦,这样啊……不知有没有蜂蜜槟榔……” 陈延雷看着大哥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牛肉干。 熟悉的香味也变得刺鼻。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 信上的字迹工整而冰冷,正是黄巢亲笔所写。 黄巢承诺,只要陈延雷肯在民乱当日倒戈,让作乱盐工指认陈家大翁与陈延风是幕后主使,陈家一切都将归陈延雷所有。 李景让还将举荐他为新任澄迈县尉。 陈延雷的手指微微颤抖,将信纸紧紧攥在掌心。 “都小看我……” 说完,他取出纸笔,思量片刻,开头写道: “林大娘子,久未通书,陈家——” 想了想,划掉。 “——久未通书,延雷危矣,盼林家借船!” - 三日后。 琼山县。 刺史王弘业与两名幕僚登上城墙。 海风拂面,碧波万顷,天光云影交织成一副壮丽的唐画。 “琼州风景,真是百看不厌。” 王弘业负手而立,目光悠远地望着海面,半晌才缓缓开口: “可惜,以后没机会再看了。” 一旁的幕僚闻言会意,拱手笑道: “明公此言差矣。 “琼州虽美,却不过是边陲小地。 “以明公之才,中原大好河山,才是您该赏的风景。” 王弘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另一名年轻点的幕僚皱了皱眉,犹豫片刻,问道: “明公,属下有一事不解。 “那黄巢不过一介流人,为何明公要答应他,暂领崖州四百兵? “此举是否有些冒险?” 王弘业转过身来,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黄巢送给本官的功劳,足以让本官直升中枢。 “此等大礼,怎能不收?顺手交易,何乐不为?” 年轻幕僚仍有些不解: “可黄巢此举,分明是想借明公之手,除掉澄迈陈家。 “虽非高门大族,但陈家在琼州也算根深蒂固,若闹出大乱子,恐怕对明公不利。” 王弘业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本官确实答应了黄巢,帮他找个借口除去陈家大翁。 “但本官也告诉他,大翁死后,必须再扶一个陈家后辈当家主。 “陈家,不能倒。 “琼州,不能乱。” 在他升迁的正式任命到来前,琼州岛必须保持稳定。 “当然,即便本官调走,陈家依然有留下的必要。” 幕僚一愣: “这是为何?” 王弘业目光微冷,语气中带着几分算计: “黄巢此人,才华横溢,却野心勃勃。 “本官虽只与此人见了一面,却知他绝非甘居人下之辈。” 他说这话时,语气笃定,却并无实据,纯粹是一种直觉—— 一种在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反应。 “今日他借本官之手除掉陈家大翁,来日未必不会反咬一口。 “所以,本官必须给他留下掣肘。 “陈家虽弱,却足以在澄迈继续牵制他,日后他若想再进一步,便不得不来求本官帮忙。 “毕竟,此人得罪过仇公与李相。 “除了本官,他在中枢再不会有其他人脉。” 两名幕僚闻言,皆露出恍然之色—— 李德裕与牛僧孺终会老死,牛李党争落幕后的权力真空,才是明公大展身手的政治未来…… 明公这是要把后起之秀,拉拢到自己麾下啊! 只是不知,待‘王党’羽翼丰满时,明公的太原王氏本家会作何感想。 两名幕僚纷纷拱手道: “明公深谋远虑,属下佩服!” 王弘业摆了摆手,再次望向海面,语气淡然: “回去准备准备。澄迈县的好戏,也该开场了。” 说完,他便转身往城墙下走去; 步履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身后,年轻的幕僚压低声音,问另一名: “话说这出好戏,具体怎么唱?” 被问的幕僚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黄县丞昨日来过,说是与陈延雷谈妥了。 “陈延雷会派四十名盐工冲击县衙,然后集体被擒,自首供认是陈家大翁与陈延风指使他们作乱。 “黄县丞会火速将认罪状转呈州府,待明公批示,黄县丞便能合法用兵,包围陈家,诛杀陈家大翁与陈延风县尉。” 问话的年轻幕僚皱了皱眉: “听着倒是可行,但我总觉得不安。 “那陈延雷,真会乖乖配合,对自己的亲族下如此狠手?” 另一名幕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利益当前,亲族又算得了什么? “明公已经答应,事成之后让陈延雷当家做主。 “即便他心中有些自责,那也是‘何乐不为’。 “毕竟,他得到的可是整个陈家。” 问话的幕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不过,为以防万一,还是把振州的五百兵也调过来吧?多些人手,总归稳妥些。” 另一名幕僚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说你就是瞎操心! “振州在岛的最南端,远水解不了近渴。 “再说了,琼州的五百州兵眼下都在琼山县内,你还担心什么? “难不成你觉得,黄县丞会领着崖州那四百兵,不打陈家,反倒跑过来造反?” 年轻幕僚摇了摇头,语气中仍带着一丝不安: “我担心的不是黄县丞,别的……哎,反正我心里不踏实……” 另一名幕僚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松: “行了,别胡思乱想了。你要实在不放心,就留在这儿观察情况。我先下去准备明公交代的事了。” 然而,这人还没走两步,就听城墙上那名幕僚突然大喊起来: “等等!明公,你们快看那边!” 王弘业闻声,立刻返身回来,眉头微皱: “出什么事了?” 三人定睛一看。 只见西北儋州方向,竟涌来乌泱泱一群人,人数足有上千。 他们衣衫褴褛,皮肤被烈日晒得黑紫,分明是一群盐工。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些人手中竟都握着鱼叉,叉尖在烈阳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怎么会这样?” 年迈的幕僚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盐工不是应该去冲击澄迈县衙吗?怎么会跑到琼山县来!” 年轻幕僚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群人: “这数量……怕是儋州一半的盐工都来了!而且你看,他们左脸上好像刺了字——是强编的盐丁户!” “别看了!赶紧下令关城门!快!” 城墙上顿时一片混乱。 州兵的脚步急促而杂乱,号令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 王弘业却听不见这些。 “陈家,区区陈家,也敢谋害本官?” 他的手死死撑在城墙边缘,整个人微微发抖。 “黄举天……是你干的好事吗?” 第三十六章 兵分三路 “先生,真不是我。” 与此同时。 距离琼山县一百二十里外的澄迈县衙内。 黄举天盘腿坐在茶案一侧,双手摊在膝盖上,诚恳地解释道: “南下途中,您还特意叮嘱过我,不要贸然采取过激行动。 “如今到任不足两月,我怎会擅自招惹陈家,且不与您商议?” 李景让轻哼一声,狐疑的目光在年轻人面上扫了三圈,愣是没找出半点破绽。 “当日,你去州府面见刺史,为何要在琼山县逗留至八月十五之后?” “深入琼山县,了解当地百姓的瘴疾情况,为下一步施政做准备。” “王弘业突然对陈家下手,是否受你影响?” “此人志在中枢,唯恐治瘴之功不足以助他连升,故而决定惩治地方恶绅,以扩大功劳,与举天无关。” “为何又将崖州四百州兵,交予你统领?” “王弘业见我武艺尚可,且陈家大本营在澄迈,便临时将州兵交予我指挥。” “衙役呢?这么多新人,你是从何处招来的?” “他们都是渔民,听闻同村大哥梁家明的经历后,来澄迈投奔我。” “书童又是怎么回事?” “成亮回曹州冤句报喜后,又奉家翁之命,马不停蹄赶来琼州侍奉。” 李景让沉默片刻,缓缓说道: “老夫明白了。 “意思是,你在琼山县偶遇了书童,以及梁家明同村的渔民,带着他们回来后,还接管了四百崖州州兵; “并顺便与陈延雷达成一致,除掉陈延风与陈家大翁后,让他接任家主?” “正是如此。” “世上之事,竟有这般巧合?” “学生运气向来不错。例如从长安全身而退,又幸得先生这般贵人教导。” 李景让一时无言。 随后深深看了黄举天一眼,目光复杂难明。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君子看重道义,小人看重利益。 即便目的正义,也不该用下作手段; 行事应秉持道义,走正道而行。 黄举天当即拱手,肃然答道: “行不由径,虽曲巷可通,吾不为也。” 李景让见黄举天举止坦率,言辞恳切; 再想到这些日子他为琼州百姓所做之事,心头纵有万般疑虑,也只能暂且按下,转而向门边的老仆问道: “几时了?” 李老仆快步走到屋外,看了看日晷,回来答道: “应是未时初。” 李景让目光转向黄举天: “你与陈延雷商议的时间是?” “巳时动手。” 李景让眉头微皱: “那他为何仍未发动盐工,冲击县衙?” “我亦不知。” 黄举天低头,恭敬地行了一礼: “举天需立即外出查明,请先生勿怪。” 李景让点了点头,在黄举天即将踏出门槛时,忽然开口道: “记住,老夫与你同舟共济。 “若遇事不决,一切责任由老夫承担,你尽管放手施为!” 黄举天真心拜谢。 等他到了大堂,只见五十名衙役列队整齐,站姿笔挺; 见黄举天阔步入内,连低声交谈都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 抛开事实不谈,这已是一支久经沙场的精锐。 “黄成功,黄成就,你们到门口守着去。” 黄举天挥了挥手,语气沉稳: “其他人放松些,行动前再绷紧。” 指令一下,这支自泰山西部南下而来、精力旺盛的青少年部曲,顿时七嘴八舌地汇报起来: “报告义父,截至下午三点,县衙仍未遭受冲击。” “据黄成效等十五个兄弟探查,澄迈县西、北方向不见盐工与陈家人的身影。” “郑翊已集结八十余名郑家家仆,于县城南门,等候指示。” 起初汇报还算正常。 可慢慢地,画风突变,开始打起岔来: “我三天前就说陈延雷是个老阴比,你们都不信!” 一个少年撇着嘴,满脸不屑。 “得了吧,你还说陈家会从东门攻进来呢,结果呢?东门连只鸟都没有!” 另一个少年立刻反驳,语气中带着几分嘲弄。 “哎,你们说陈延雷是不是怂了?还是他压根就没打算动手?” “怂?我看他是憋着坏呢!说不定正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算计咱们!” “就他那点脑子,能算计得过义父?” “定是被咱们吓破胆了!” “哈哈哈,说得对!” 黄举天听着这群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嘴角微微上扬,却并未急着打断。 除了数月未见的亲切,让他比往常多了对纪律的包容; 黄举天还在心里默默复盘,计划是否有哪处出了破绽。 三日前,陈延雷来到澄迈县衙,黄举天与他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为夺取利益,兄弟相残、背弃亲族的案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黄举天能看出,对于自己的提议,陈延雷是当真心动。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黄举天在写下亲笔信承诺的同时,还明确告知陈延雷—— 只要他愿意配合,计划必然成功; 因为琼州刺史也在背后出力。 ‘那么,是陈家大翁发现了陈延雷的二心?’ 也不对啊。 且不说陈延雷为人谨慎,不像会走漏风声的模样; 年老成精的陈家大翁,更不至于大难临头,还稳坐宅中束手就缚。 “行了,都别贫了。” 黄举天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沉声说道: “陈延雷不动手,你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黄成仁,你带几个人再去探查一遍,务必摸清陈家的动向。 “留下的原地待命,随时准备行动。” “是,义父!” 众人齐声应道。 就在他们即将告退时,县衙大门由内打开。 一个身着黑色窄袖胡服、腰束革带的少年冲了进来; 身形矫健,步伐轻盈,背后斜挎着一把雕花角弓,箭囊中几支白羽箭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正是成亮。 额间还挂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一进堂内,他的目光便锁定黄举天,快步上前,单膝下跪行礼: “阿郎,成亮来迟了!” 当初,黄举天命令部曲们分散成十组,各自选择不同的路线南下。 如今归队的总计八十人,黄举天便让成亮继续守在琼山县,接应余下两组兄弟。 此刻成亮却孤身而来,神色匆匆,显然州府那边出了变故。 “出了何事?”黄举天沉声问道。 成亮深吸一口气道: “陈家有盐工千余人,午前突然聚众冲击琼山县。 “由于事发突然,刺史王弘业当场下令戒严,封锁了所有城门。” 黄举天闻言,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环顾四周,身旁的少年部曲们纷纷开口: “义父,咱们快去救那姓王的吧!” “虽然那狗官抢了义父的功劳,但上官要是出事,义父手上带兵却不去救援,也会被降罪的。” “那陈家怎么办?” “怕什么,离澄迈最近的渡口都被项校尉看住了,没有船他们能往哪里跑?” “没错,我们先去救了那王狗官,再杀回来灭了陈家!” 黄举天还未发话,成亮已转过身,朝县衙大门外的黄成功喊道: “把那家伙抓进来!” 很快,黄成功便用绳子,牵着一个绑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椰子壳的肥胖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身穿皂衣,满脸惊恐。 成亮抬腿踢在他脚跟上,男子顿时摔倒在地,涕泪横流,口中不住地“呜呜”。 黄成功抽出男子嘴里的椰子壳,后者立刻垂下头,哭嚎道: “别、别杀我!我是刺史派来报信的! “州府正被数千乱民攻打,危在旦夕…… “刺史请黄县丞速速带人救援!” 黄举天听了,不为所动: “满口谎话。” 果然,成亮接着说道: “阿郎,我在发现琼山情势突变后,紧赶慢赶,才在城门落下的最后一刻骑马飞奔出城。 “可在半道上,撞见三个琼州府衙役打扮的人,鬼鬼祟祟地把马停在路边,将身上的衣服换成琼州州兵的装束。 “我心下起疑,便射箭伤了其中两个,只将这一个绑在马上带回。 “按时间推算,此人出发来向阿郎报信时,琼山县尚未受到盐工袭击,他又怎能未卜先知?” 说到这里,成亮忽然想到什么,蹲下身,一把抓住男子的头发,将他的脸强行抬起,让黄举天辨认: “我见三人中,只有此人没有更换衣物; “且他一直叫我带另外两个同伴过来澄迈汇报,猜想其中必然有鬼。 “阿郎看看,是否认识此人?” 黄举天目光落在男子脸上,端详片刻,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冷意—— 不正是他与李景让初到海南那日,欺压梁家明的胖差役吗! “还记得本官么?” “县丞……冤枉啊县丞……” 胖差役不敢直视黄举天的眼睛,只低声哀嚎: “我真是来为王刺史报信的……他如今性命堪忧,急需您伸手搭救呀……” “你叫什么?”黄举天语气淡漠。 “小的……小的叫江大。” “那姓什么?” “当然是姓江啊……县丞……” 黄举天不再多言,转身吩咐身旁一名义子: “去后院,把看大门的刘老翁找来。” 义子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着刘谷那老头出现。 “老翁,你在岛上土生土长几十年,认得此人否?”黄举天问道。 刘谷似乎有些远视,退后几步,弓着腰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道: “回县丞的话,他在琼州府衙当差,是陈县尉的表兄弟。” 胖差役一听,急得脖子通红,扯着嗓子大喊: “老不死的乱讲什么!老子姓江,叫江大,是王刺史派来求援的亲信!” “姓陈啊……那整件事,就说得通了。” 黄举天冷笑着蹲下,抬手重重拍了拍那张肥腻的脸: “若是本官问你,陈延雷的对策是什么,你会如实交代的——对吧?” 胖差役忙不迭地点头,随即又慌乱地摇头,额上冷汗直冒,口中只剩下破碎的求饶: “县丞饶命!小的真的只是来报信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堵上他的嘴,拉到院外用刑。” 黄举天摇了摇头,抬手示意: “时间紧迫,能问多少算多少。” 话音刚落,两名义子立刻上前,架起胖差役,像拖死狗一般将他拽了出去。 院外很快传来压抑的闷哼声。 黄举天则站在原地,目光深沉,似在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尚未理清状况的部曲们见状,悄悄拉了拉成亮的衣角: “亮帅,帮兄弟们讲解讲解。” 成亮不愿打扰黄举天思考,便示意众人随他走出大堂。 等到了外边,他才低声解释道: “事发突然,王弘业没那么快派出人马报信。 “那死胖子却早就在半道上,分明是想把阿郎和我们调去琼山县! “我本来也想不明白,但下马时听黄成功说,陈延雷没有带盐工按时冲击县衙,便猜—— “陈延雷必然反悔了! “说不准,他早将三日前,同阿郎的算计对陈家大翁全盘托出…… “这才有了今日‘围魏救赵’的戏码。” 成亮正说得兴起,还想继续详解,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已按上他的头顶,宠溺地揉了揉: “你小子不错,去了趟长安回来,脑袋都开窍不少。” 旁观的少年们,先是看了看义父放在亮帅头顶的手; 又看了看亮帅那副貌似不情愿,却满脸嘚瑟的笑; 顿时炸毛了。 “义父!这半年咱大伙都开窍了!” “没错!我现在就想到,陈家人必定还有后手!” “他们要跑路!” “被封锁的渡口封了,不代表东边没船!” “您不是说海南有四大家族吗?” “那什么林家,会不会就是陈家的帮凶?” “俺、俺也是这么想的!” “总之大家都变聪明了!” 众人七嘴八舌,冒出各种对局势的分析推断。 自离开长安以来,黄举天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 只是,眼下高兴还为时过早。 他很快收敛神色,抬手止住了部曲们的聒噪。 “兵分三路。 “黄成败,你去叫上李县令;黄成功,你去联系项校尉,之后直接带领四百州兵前往州府,为刺史解危。 “黄成效,你去寻郑翊,让郑家人立刻南下振州、万安州,抓捕陈氏一族的衙吏。 “剩下的人——” 黄举天扫视了一圈英气勃勃的少年们,左手长枪一振,朗声道: “随我覆灭豪族陈氏!” 第三十七章 黄巢已至 夕阳斜照丘陵,将一行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黄举天提枪纵马,领着队伍登上土坡。 此处距陈家宅院约二里,适合观察敌情。 黄举天先是望向身后部曲,心中颇为感叹。 这支队伍的人数虽然不多,装备却只能算勉强凑合—— 二十匹瘦马组成的骑兵,另有牛车三辆、驴车五辆随行,余下三十多名步兵。 盔甲更是捉襟见肘。 除他与成亮穿着从崖州借来的明光甲外,县衙武库仅能翻出八具残缺皮甲。 ‘穷是真穷啊……不过对面也一样就是了。’ 好在长枪、弓箭、横刀、盾牌等兵器还算充足; 加之部曲们南下时带来的、过去在泰山密林中制作的装备,黄举天对此仗可谓胸有成竹。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 他仍没有想通陈延雷的目的。 黄举天凝目远眺,只见陈家宅院犹如一头伏地饮水的巨龟,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老迈。 正门两座望楼全用木材搭建,竹篾编的楼顶垂下半幅褪色绸布,隐约可见陈氏家族的纹样。 院墙东南角隆起异样的弧度,疑似伪装成土丘的谷仓。 夯土墙顶端的巡道不过三尺宽,却每隔二十步,便凸起个小小的岗亭。 穿葛布短打的壮仆,原本赤脚蹲在阴影里,此刻却突然骚动起来—— 显然是发现了黄举天等人的到来。 铜锣声骤然炸响,惊飞了院墙外榕树上的白鹭。 壮仆们慌乱地在墙头奔走呼喊。 很快,十几个手持长矛的私兵,陆续登上院墙,朝这边张望。 有人在紧张中碰倒了望楼上的铜壶,“哐当”一声滚落墙外,砸到了关闭大门的壮仆头顶。 按理说,此时正该攻其不备,趁乱突袭。 可黄举天却攥紧了手中长枪。 他眼睁睁看着两里外的木制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闭合,门闩落下的声响仿佛砸在心头。 “确定陈延雷与陈家大翁没有离开?” 黄成仁打马上前,答道: “绝对没有!只有陈延风三天前离开了宅邸,但在今天早晨也回来了。” “他可是去了琼州?“ “并未。”黄成仁摇头: “跟着陈延风的兄弟说,陈延风到了海边后本来要登船,却又临时改变主意,骑了头驴往回赶。” 黄举天瞳孔微缩,一个此前被他低估的可能性浮上心头: “陈延雷既没有在大翁面前暴露,也不准备与我合作……陈家上下他打算保全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他大哥陈延风!” 事实会是这样么? 黄举天仍持怀疑态度。 “啊?” 黄成仁的小眼睛因惊讶睁得滚圆,嘴巴微微张开,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明明只要交出陈家大翁与陈延风的命,就能当家主与县尉,他为什么不肯干啊?” 成亮闻言,伸手拍了拍黄成仁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就好比你我是兄弟,你会不会为了当上‘仁帅’,而把我的命交出去?” 黄成仁故作认真地摸了摸下巴,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要是真有机会……” 他拖长了语调,然后收起笑容,正色道: “我也绝不做出卖兄弟的事!” “这就对了。” 成亮转头看向黄举天,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 “就像阿郎常教导我们的—— “永远保持理性,对凡人来说是一种奢侈。 “或许,陈延雷就是愿意为了兄弟情谊,舍弃家族的另类?” 黄成仁一愣,忽然拍打大腿道: “喔!就像佐助跟鼬!” 成亮蹙眉,抬手敲了下黄成仁的头盔,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那是阿郎编的话本,不能当真。” 两人这么一聊,旁边不少披甲的少年都兴奋起来。 他们小时候被义父捡回来,最爱听他“老人家”讲的,不就是那些天马行空的话本故事吗? 有人甚至忍不住当场讨论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和笑意。 “这么喜欢闹?” 黄举天目光如刀,横眉扫视: “我是不是对你们太好了?” 这群少年顿时呆若木鸡,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哪怕他们过去两年在山东,围剿过好几次山贼,并非初次上阵,此刻也不敢露出半点懈怠。 “惩罚回去再说。” 黄举天见状,立刻下命道: “成亮,带披甲骑兵扰敌,尽可能让更多的敌人登上院墙!” “收到!” 成亮一勒马缰,明光铠在夕阳下泛着嗜血的光泽。 八名身穿破旧皮甲的骑兵紧随其后,朝两里外的陈家宅院疾驰而去。 到了射程范围,成亮率先张弓搭箭,精准射中了一名正在墙头张望的壮仆。 那人连惨叫都没有发出,便瘫软四肢跌下墙来。 八名骑兵也纷纷开弓。 但他们的箭术显然不如成亮,箭矢要么射偏,要么被墙头的私兵用木制盾牌挡下。 “换火箭!” 骑兵们迅速从箭囊中抽出浸了鱼油的箭矢,用火折子点燃,朝着望楼射去。 几支火箭钉在竹篾编的楼顶上,火苗立刻窜了起来。 然而,墙上的私兵早有准备。 有人提着水桶,有人端着沙土,第一时间将火扑灭。 更多的人从院内涌上墙头,手持长矛和弓箭,警惕地盯着成亮一行。 成亮微眯双眼,再次张弓。 又一名私兵应声倒地,惨叫着被拖到墙后。 等到墙上的敌人越来越多,对方的还击终于擦中自己人的盔甲—— “撤!” 成亮一挥手,八名骑兵立刻调转马头,返回黄举天所在的山坡。 墙头上传来一阵嘈杂的骂声,但成亮毫不在意,只回头望了两眼那低矮的院墙。 “阿郎,他们的表现,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黄举天微微颔首。 他看到的战况也是如此—— 墙头上的守卫虽然数量不少,但毫无章法,与他预想中的严密防备大相径庭。 ‘想来,就像我的计划出了变故一样,陈延雷的计划也不是一帆风顺。’ 黄举天心中暗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无论你之前有什么算计……生擒之后,问话的时间多的是!’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夕阳沉入地平线,只余下最后一抹暗红。 夜幕即将降临。 而这场事关陈家生死的博弈,正在墙外墙内,同时上演。 - 墙内。 约五个时辰前。 陈延雷呆呆地看着陈延风,木楞良久,才问: “大哥,你不是北上潮州,去找符家讨要说法了吗?” “钱没带够啊。”陈延风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我让你,代为转交林大娘子的信呢?”陈延雷的声音有些发抖。 “急什么,等我把钱带够再去啊。” 陈延风大大咧咧地走进弟弟卧房,抓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痛饮了几口,才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潮州那地方,小娘子的价格有多便宜,我正好顺道多买几个回来,给你和大翁当暖脚婢……” 他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嗐,岛上睡觉哪还需要暖脚?别怕弟媳嫉妒,你不妨都收了,只管给我多生几个侄儿子——” 陈延雷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房门前,将门重重关上。 随后走到陈延风面前,抬手便给了大哥一记响亮的耳光。 陈延风被打得一愣,连脸都没捂,只是呆呆地望着弟弟。 陈延雷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打在他另一侧脸上。 陈延风的眼神终于变了。 从茫然变成了惊恐。 他捂着脸,声音有些发抖: “延雷,出什么事了?” 陈延雷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低声道: “我让你三日前离开澄迈,装作去潮州向符家讨要盐货,是为了保你! “可你……你居然这么蠢,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陈延风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 “保护我?为什么要保护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延雷没有回答。 他原本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 首先,他假意配合黄举天的提案,以此麻痹对方,换取陈延风的行动自由—— 三日期间,黄巢想必会派人盯守陈家,陈延雷无法提前走脱—— 接着,由盐场管事的监工头子,暗中对儋州盐工散布谣言,谎称澄迈县丞要强加盐税; 而增加的税额,不得不从主家,层层摊派到底层盐工头顶。 为确保进展顺利,陈延雷还吩咐监工头子,将组织闹事的任务,交给最初收买的、本打算冲击澄迈县衙的四十七名盐工; 由他们带头,于今日上午领千余人,从盐场直奔州府讨要说法。 同时,陈延雷还联络了在州府当差的陈表兄,提前一个时辰出城,前往澄迈请援,目的是调走黄巢与崖州州兵。 按陈延雷的设想,黄举天不可能不优先救援王弘业。 只因黄举天得罪过中枢宰相,如今能将他拉出琼州这片穷山恶水的上官,只有王弘业与卢钧。 而王弘业将崖州州兵的指挥权交给黄举天,说明黄举天已经在王、卢两名上官中做出了选择,成了王弘业的党羽。 黄举天为表忠心,紧紧抱住王弘业这尊靠山,理应亲自带上所有人马,前往琼山县救援。 一旦黄举天的大部队离开澄迈,陈延雷将立刻对陈家大翁陈明利害; 待说服祖父“自愿”配合后,陈延雷将带领陈家十余私兵,冲破黄举天留下的人手看管,于崖州北部登船前去广州。 黄巢也许会事先封锁渡口。 但林家的船队,却不全受官渡限制。 林家欠他一个人情。 陈延雷相信,只要大哥把信送到,林大娘子定会出手相助。 待抵达节度使府,陈延雷计划由陈家大翁当面陈情,向卢钧控诉黄巢上任不足三月,如何弄得当地民不聊生、逼迫盐工聚众冲击州府; 只为将整起事件,书写成“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民不敢反”“民请降罪”“罪皆在黄”的戏本。 而被王弘业分走治瘴功劳的卢钧,面对盐场民乱,无论是否还像昔日那般信任黄巢,都必须下令彻查。 届时,黄巢写给他的那封亲笔信,便将成为“官逼民反”的共谋罪证! 至于指望借治瘴之功升迁的王弘业,更不可能接受中枢的恩赏未到,自己治下就生出叛乱,落得个“功过相抵”、两手空空的下场。 为确保前程无忧,王弘业最佳选择,便是“功上加功”—— 即由黄巢为盐场生乱负责。 最后,再由陈延雷出面协助王弘业,安抚生事盐工返回盐场作业,便可铲除黄巢,将此事收尾。 经此剧变,陈家必然元气大损;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得到地方官僚的信任。 但比起被黄巢,弄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已然幸运得多—— 是的,陈延雷从未有一刻相信,黄巢那句只动大哥与祖父两人的承诺。 三日来。 陈延雷每晚辗转反侧,反复思量计划中可能的疏漏。 一是黄举天脑子被牛踢了,不去救援王弘业,而是全力进攻陈家; 二是黄举天兵分两路,让州兵去府城解围,自己则带着那帮后生衙役来攻打陈家。 若是前者,那他陈延雷只能束手就擒,此生认命。 若是后者应验…… 陈延雷并不觉得,那帮十五六岁的娃娃衙役,能打进陈家在澄迈经营多年的大本营。 到那时,他只需要分出家仆一百人,与全部私兵四十人,便能拖住黄举天这点人手; 自己依然能脱身而出,携祖父乘船往北。 可陈延雷万万没想到的是。 意料之外的疏漏,竟是他最爱的好大哥,陈延风! 陈延雷试图把事情利害说给陈延风听,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了也是白说。 他只拽着陈延风的手,径直去了祖父的书房。 一进门,他便重重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开始复述自己的计划。 陈家大翁靠在椅背上,如中风一般,浑身发作不止,许久方得平静。 “延雷,你这是要亡我陈家呀!” 陈家大翁年过七十,平日里从不用拐杖,此刻却高高举起,重重抽打在陈延雷背上。 陈延雷一声不吭,满身肥肉颤抖着,将泪和血都咽进了肚子里。 陈延风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拐杖,急切道: “阿翁! “还没到那一步呢! “延雷不是说了么,姓黄的狗官大概是要去州府救援的…… “林家没收到信,那我们,我们可以逃去万安州乘船啊!” 嫡长孙这话,稍稍抚平了陈家大翁的震怒。 他刚想扶起跪着的陈延雷,好好商议破局之法; 却听屋外锣声震天,四十私兵与百余家仆的脚步,全都动了起来。 ——黄巢已至。 “事已至此,祖父,大哥……” 陈延雷用手背抹了两把脸,强撑着站直腰背,决绝道: “我愿为陈家破釜沉舟。” 第三十八章 玩火自焚 陈家大翁缓缓坐直身子,浑浊的目光落在陈延雷脸上: “你打算怎么做?” “示敌以弱。” 陈延雷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我会呈上族谱,开门求和。 “待黄巢放松警惕,再借口丝绸、瓷器等贵重财物埋藏于谷仓,将他骗入。” 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实则,孙儿事前便在谷仓底部,堆满了浸过油的茅草。 “之后,我便点火与他同归于尽。” 陈延雷抬起头,直视着祖父的眼睛: “如此,陈家就安全了。王弘业自会顺理成章,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死人头上……” 陈家大翁听完,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办法很好,但黄巢不会信的。你若真想取信于他,得先拿我的头。” 陈延雷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祖父,您……这不行!我怎么能……” “这时候了还装模作样?” 陈家大翁冷笑一声,目光如刀: “别跟我说你没想到。” 他摆摆手,语气平静得可怕: “我年过七十,已是风烛残年。 “若能以我一条老命,换家族一线生机,值了。” 陈延雷浑身颤抖,双膝一软,再次跪倒在地: “孙儿……孙儿做不到……” “动手!” 陈家大翁厉喝一声: “你陈延雷还有什么事不敢做?莫让我白死!” 陈延雷咬紧牙关,缓缓抽出腰间短刀。 他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但最终还是举了起来。 陈延风猛地扑上前,一把抓住陈延雷的手腕: “延雷!你疯了吗!这是阿翁啊! “你……你怎么能听阿翁的!他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吗?” “陈家上下,只有大哥你最糊涂!” 陈延雷猛地甩开陈延风的手: “别拦我们……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不信!” 陈延风怒吼着,一把推开陈延雷,挡在陈家大翁面前,声音颤抖: “什么唯一的办法!你和阿翁才是陈家的主心骨,你们要是没了,陈家还叫什么陈家!” 陈延雷握刀的手,似乎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抬头看着陈延风,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哥,我们真没有时间了……难道你要看着陈家所有人,都死在黄巢手里吗?” 陈延风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最终只能挤出一句: “可……可这是阿翁啊……” 陈延雷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缓缓举起刀,绕到大哥身后。 鲜血溅满了兄弟两人的衣襟。 陈延风呆立当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他看着祖父的头颅,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只能听弟弟把外面管事的人叫进来,不停地安排道: “……不要防备得过于周密。 “要让他以为,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才会相信我是无力反抗,真心投降。” 陈延雷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但一定注意,不能让望楼起火,起火也不能波及到谷仓。等伤亡人数超过四十,再来告我。” 模糊的天色中,隐约传来马蹄与弓箭破空的声音,夹杂着院墙上嘈杂的呼喊。 陈延雷以丝绸垫着祖父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起身将书房内的壁烛点亮。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两人脸上,比夕阳惨淡。 沉默片刻。 陈延雷道: “倘若情况有变,你骑马一路往东,到万安州寻符家庇护。 “那批被他们强买的盐货,实为私自赠送,为的就是给陈家人,多留条后路。” 闻言,陈延风艰难地扯动嘴角,眼中满是苦涩: “弟弟,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 “你给我的第一条后路……怪我没把信交到林大娘子手上。” 陈延雷笑了,憨厚的面相带着几分释然: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把责任全推给我,才道的歉。” 陈延雷语气轻松,仿佛在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么多年,每次我让你走,你总是离开得爽快。从来没有说留下。” 陈延风愕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低下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我……我只是……” “你也不用觉得心里过不去。” 陈延雷伸出沾满血的手掌,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祖父偏爱你,陈家男女老少都偏爱你。包括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只是记得,这次离开,就别再回来了。” 陈延风抬起头,看着弟弟的脸。 屋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没等他记住这张脸上的每一处细节; 陈延雷便站起身,抱着祖父的头颅,朝门外走去。 “郎君,已经死伤五十多个家仆了……” 一名管事匆匆跑来,声音里带着慌乱。 “这么快?” 陈延雷眉头微皱,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他最后一次回头。 目光只在大哥身上停留一瞬。 - “把门打开!” “不要抵抗!” “对面是黄县丞,他是来帮我们陈家的!” 黄举天率领部曲,立在土坡之上。 此刻,听见二里外的喊声远远传来,他眉头微微一挑。 陈家宅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陈延雷从门内走出,双手抱着一颗头颅,身后只有两个壮仆提着灯笼,战战兢兢地跟着。 此人一路疾行,来到土坡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惶恐: “黄县丞,我投降! “之前是祖父发现了我与您的计划,将我关了起来,才出了今日这般变故。 “如今,我已亲手斩杀祖父,还望县丞宽宏大量,按我们之前商量的行事。 “我陈延雷,愿将陈家一半的家财献上。” 说着,他示意仆人递上陈家族谱。 黄举天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瞰跪在地上的陈延雷。 黄成仁下马取走族谱后,黄举天才开口: “陈延风呢?” 陈延雷心脏猛地一缩,很快稳住心神,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回道: “我大哥企图阻挠,被打得生死不知,扔谷仓里了。” 黄举天眼神锐利,长枪挑开陈延雷怀里的首级,随后将枪尖对准他的咽喉: “若要我信你,便献上陈延风的人头。” 陈延雷忙点头: “县丞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办。” 说罢,他催促两个提着灯笼的家仆,同他返回陈家宅院,嘴里念叨: “快,快回去!只要交出我大哥,全家都有活路——” 望着离去的陈延雷,成亮张弓搭箭。 黄举天却拦住了他。 “阿郎,你真信他的话?” 黄成仁靠近,用那本族谱把成亮的弓拨开: “不一定是假话吧……我听他的解释也还合理,这陈家大翁的首级不都给咱取来了吗?” 黄举天盯着陈家宅院,心里暗自思量。 ‘造反大业,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 人才对于壮大势力来说,至关重要。 陈延雷在琼州也算有些根基和手段; 若他真心归降,日后在沟通豪绅、筹备粮草等事务上,定能发挥大用,为自己的种田计划添砖加瓦。 想到这里,黄举天缓缓开口: “不妨再等等。” “阿郎,若他回去之后,据守不出呢?” “那便送他份大礼。” 成亮回头往牛车上扫了眼,与同伴们一道,看着陈延雷的身影消失。 “所有人听令,马上重整武装,上院墙防守!” 陈延雷一回到院内,立刻下令戒严。 黄巢虽然没有看穿他投降的假意,却也抓住了他最大的软肋—— 祖父死不足惜,大哥的命绝不能交! 在陈延雷的安排下,六名蒙面骑手举着火把,带走陈家全部的马,从大门鱼贯而出,分头朝不同方向奔去。 夜色如墨,连陈延雷自己也认不出,哪一个是陈延风。 他再次下令: “关门!” 随后,对着一众私兵与壮仆高声鼓舞道: “黄巢那点人手,根本不可能打进来! “就算打上七天七夜,这门都不会破! “最多坚持三日,陈家便会等到援兵!” 众人听了,士气稍振,纷纷握紧手中武器。 陈延雷心里明白,七天七夜或许有些夸张,但陈家今晚绝不会陷落。 ‘夜色是很不利……我家人数却是黄巢的两倍!’ 虽然马匹都派出去了,但其他物资储备充足,坚持三五日毫无问题。 在这之后…… 也许,林家收到消息,大娘子会带人来救; 也许,王弘业临时变卦,召回黄巢; 也许,他带着陈家人不仅能熬过今晚,甚至还能反杀…… 总而言之,陈延雷决心坚守到最后一刻。 与此同时。 黄举天远远望着陈家院墙上忙碌的身影,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 “陈延雷,我给过你机会了。” 紧接着,他抬手示意部曲,掀开牛车上的遮挡,露出一堆整齐摆放的陶罐。 这些陶罐看似普普通通,实则内里装满了用鱼油、硫磺和松脂混合而成的燃烧剂! 黄举天在泰山密林中豢养部曲,至今已有十年。 期间,他不仅为这些少年提供吃穿,教授他们武艺,还将九年义务教育该学的知识也传了下去。 甚至像成亮这样的少数尖子生,还达到了“半步高中生圆满”的境界。 虽说由于天资不同,以及学习时间有限,大部分人学得并不精深,只能进行基础的物理化学操作; 但像制取青霉素、火药等常规生产,他们已经比较熟练。 当然,距离发明火枪还远远不够。 先不说黄举天不了解造枪的专业知识; 就算他能造,也不能过早地将火枪造出—— 这是中后期根据地稳固,才可能提上日程的项目。 至于眼前这些燃烧瓶,则是他们在泰山时便制作好的,南下路上带了一部分,为的就是应对今日这般情况。 黄成仁伸手拿起一个燃烧瓶,掂了掂分量,没好气道: “不识好歹的东西,既然不肯投降,那就把他们都烧成人干!” 黄举天没有回答,只是将成亮等骑兵叫出,命令他们追击那些逃遁的骑手。 等到陈家院墙上站满了人,陈延雷穿着藤甲、拿着刀、举着盾出现在望楼上时; 黄举天再次抬手,声音冷峻而有力: “进攻!” 说完,他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将距离拉近至一里。 四十名步兵部曲迅速列阵。 前排手持厚重的木盾,后排则紧握长矛与燃烧瓶,步伐整齐地朝陈家大门逼近。 院墙上的私兵与壮仆们见状,纷纷张弓搭箭,试图阻拦他们的前进。 然而,箭矢飞至半途便无力地落下,距离步兵阵前还有数步之遥。 陈延雷站在望楼上,眉头紧锁: “别浪费箭矢!等他们靠近了再射!若是有人攻门,就用石头砸!” 话音刚落,却见步兵阵突然停了下来。 黄举天站在阵前,已用目力计算了敌方射程,沉声道: “停!就这个距离,不能再往前了。” 步兵们闻言,立刻停下脚步,站在陈家弓箭手的最远射击距离外。 第二排的步兵缓缓站起身,露出手中的陶罐; 在盾兵的掩护下,深入到射击距离的三分之一处。 而后,只听黄举天一声令下,他们整齐划一,将燃烧瓶高高举起,猛地向前抛去。 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后,至少三分之二陶罐砸中大门。 碎裂的瞬间,油光四溅,火焰“轰”地一声窜起,迅速蔓延开来。 其余的燃烧瓶则落在院墙上,火舌舔舐着竹篾与茅草,瞬间点燃了墙头的防御工事。 陈家守卫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措手不及,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有人试图用沙土灭火,却被火焰逼得连连后退; 有人慌乱中踩空,从墙头跌落,惨叫声此起彼伏。 望着前方士气全无的“火柴人”,黄举天丝毫不觉意外。 虽然只是一种简易的燃烧武器,但燃烧瓶在中国古代的军事应用,最早也得追溯至宋朝。 据史料记载,宋军曾使用一种名为“火球”的武器,其外壳由多层纸或布制成,点燃后抛出,爆炸后可杀伤敌人。 而此时正值晚唐初年,若仅用于攻打陈家宅院这种普通防御工事,燃烧瓶无疑是划时代的武器。 陈延雷站在望楼上,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脸色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黄巢竟会用他生平首见的方式发起进攻。 “这才多久……离我回来还不到半个时辰!” 陈延雷按下心中的恐慌。 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放弃挣扎。 于是,陈延雷拔出佩刀,试图呼吁众人保持冷静。 没有人听他的。 在从未见识过的武器的威力下,众人争先恐后地争抢水桶,返身跑回院内。 就在此时,陈延雷头顶的望楼也被烧透。 他本想跳回地面,却有两个燃烧瓶飞跃头顶,砸穿了谷仓。 陈延雷瞳孔骤缩—— 只见谷仓瞬间猛烈爆燃,几乎将与大门相连的院墙整个炸裂。 陈延雷被高高抛飞。 “早知道,就把牛肉干带身上了。” 半截身子落地后,他这么说道。 第三十九章 咎由自取 爆燃发生后,陈家彻底沦为一片火海。 私兵、壮仆,女眷、家属—— 里面还活着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往外逃。 虽然火势凶猛,但院墙也被炸塌,为他们提供了求生的空间。 但在弓箭手的威慑下,这些陈家人跑出一段距离后,便停在原地。 有武器的那些,望见步兵部曲手中的燃烧瓶,都无心再战,纷纷扔掉武器投降。 黄举天将捆缚俘虏的任务安排下去,凝重地望着爆炸方位,心道: ‘挨着院墙的谷仓……应是陈延雷布设的陷阱,事先存放了易燃物品,打算诈降之后将我骗入。’ 很快,他又摇了摇头。 倘若只是普通的易燃物,还不至于形成如此猛烈的爆炸。 考虑到那是个谷仓,可能还存有碾碎成粉末的粮食。 例如面粉。 在受限空间与空气混合,一旦遇到明火,便可能引发粉尘爆炸。 火势仍在蔓延。 部曲们正用麻绳捆住俘虏手腕,连成一串。 忽然有人喊道: “墙根下还有人!” 两名部曲从炸塌的墙砖里,拖出个血人。 半截身子在泥地上蹭出暗红痕迹。 只见陈延雷腰部以下完全消失,断裂处参差不齐的骨茬刺破皮肉,伤口不断渗着血水。 当部曲用刀鞘,戳动陈延雷糊满血痂的眼睑时; 他的喉管突然发出粗喘声,舌头伸出嘴外,像狗似的呼吸。 “还吊着口气。” 黄举天蹲下身,看着那张半边焦糊半边完好的脸—— 陈延雷张开的右眼,眼球剧烈颤动。 “黄……黄巢……是你赢……了。” 看着陈延雷残破的身躯,黄举天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 他原本的计划是,除掉陈家大翁与陈延风后,顺势接管陈家,掌控其势力与资源。 如今,陈家宅邸化为火海,陈延风仍然在逃,盐工冲击州府的事情尚待收尾。 事态的发展远超他的预料。 他不禁感慨,天下英杰何其多,即便是琼州澄迈这样偏远之地,也有像样的人物惊现。 ‘从今往后,我万不能因为自己是穿越者,便小觑任何人。’ 黄举天将身边部曲挥退,而后缓缓开口: “陈延雷,你很聪明。 “可惜的是,今日葬身火海的,只会是你。” 即便半个时辰前,陈延雷交出陈延风的人头,黄举天也绝不可能在己方兵力不占优势的前提下,进入敌人的大本营; 而是会让陈家所有人来到墙外,按族谱现场清点。 陈延雷的喉咙里吐出血沫,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没来之前……陈家何其无辜……为什么……” “无辜?” 黄举天眼中闪过几分寒意: “陈家强征百姓为盐户,将他们变成私奴,在脸上烙下‘陈’字时,可曾问过无不无辜? “被你们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的妇孺又何其无辜?” 陈延雷似乎想要反驳,却只能吐出更多的血沫。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私利?” 黄举天站起身,语气冰冷: “我要毁掉的,是陈家强加在黎民身上的枷锁。 “陈家覆灭,不过是你们咎由自取!” 陈延雷张开血口,惨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眶中流下两行泪。 黄举天没有折磨将死之人的癖好。 不如说,正是因为陈延雷将死,黄举天才比平时多露出几分真实。 “你是我起义路上的第一个敌人。” 借着远处木质建筑燃烧的炸裂声,黄举天低举长枪: “若有遗言,我可听你说完。” 陈延雷听见“起义”二字,闭上了那只完好的右眼: “怪不得……怪不得……可我没有遗言……没有……” “对陈延风也没有么?” 黄举天确有几分好奇。 陈延雷为何会把那个蠢货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比家族还重。 听到这个问题,陈延雷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片段,舌尖仿佛尝到了蜂蜜的甜味。 他真想把兄弟俩的故事,完完整整地从头讲一遍。 可最终,所剩无几的生命,只够他说出: “只有大哥对我好。” “所以你想让他活下去。” 黄举天将长枪从陈延雷眉心挪开,轻声问: “告诉我,陈大哥往何处逃了?崖州北,还是万安州?” “……是振州……我让他到振州坐船……去安南……” “还有么?” “你已经赢了……能不能……放过他?” “我会一直派人追杀。” “哦……那好吧……祝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陈延雷死了。 黄举天收起长枪,转身望向远处燃烧的陈家宅邸。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冷峻的阴影。 他挥了挥手,示意部曲们清理战场,随后迈步走向队列。 俘虏们被麻绳捆住手腕,连成一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女眷们低声啜泣,私兵和壮仆则低着头,不敢与黄举天对视。 黄举天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几个年幼的孩子身上。 “义父,这些人如何处置?” 黄举天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妇孺和未参与抵抗的仆从,明日放他们离开。 “参与作战的私兵与壮仆,押回县衙由先生审问,按律处置。 “如有姓陈的稚子,一律带走,更名改姓,交由黄成疯洗脑。” 部曲领命而去,俘虏中顿时响起或高或低的求情声。 “义父,陈延雷的尸体如何处理?” 另一名部曲问道。 “找个地方埋了。” 黄举天淡淡道: “不必立碑。” 部曲点头应下,随即招呼几人上前,将陈延雷的残躯抬走。 黄举天转身走向残破的院墙,在五十步外停下脚步。 此时,火光已渐渐减弱。 浓烟依旧升腾,却被高空的夜色吞没,化作一片模糊的阴影。 他凝视着废墟,心中盘算着战后事宜。 ‘陈家虽毁,但钱币之类的金属财物应能保留,还有土地之类的不动产。’ 他决定留出少部分财物,给陈家老弱妇孺维生,余下的则需仔细分配。 ‘陈家覆灭之事,只能以公家名义定案。’ 因此,战后的缴获除开预留给澄迈县的部分,还需兼顾“同级管理”与“向上管理”,确保参与者各得其份—— ‘王弘业、项校尉、郑家、我。’ 黄举天重重地叹了口气。 ‘眼下形势,王弘业是最不好打发的。’ 尽管还未收到琼山县的消息,但他并不认为,近千盐工临时聚众就能轻易拿下府城。 更何况,项校尉已早早带着崖州州兵赶去支援。 王弘业只需守城不出,天亮之后便可合两州兵力,迫使盐工们返回儋州盐场。 只要府城未破,王弘业不仅不会暴力镇压,大概率还会将民乱的消息,向广州节度使府隐瞒下来。 ‘此人的核心诉求,是借治瘴大功调离海岛。’ 而“盐工作乱”只会在中枢诸君案上,为这份功劳蒙上阴影。 所以,王弘业事后顶多杀几个带头的盐工; 留下的烂摊子,则交给继任者头疼去。 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不会有怨气。 试想一下: 高高在上的一州刺史,尊贵的太原王氏,事后得知,自己险些被一介乡土豪绅玩弄于掌心…… 陈家的覆灭固然能平息部分怒火,但陈家的财物才是能带着北上,去长安赴任的高级慰问品。 ‘给王弘业多分钱,给项校尉拿些地……剩下的,得看郑家态度。’ 黄举天要考虑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陈延雷虽死,陈延风仍在逃。 崖州? 振州? 安南? ‘陈延雷死前说的,会是实话么?’ 无论陈延风想逃到哪里,都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传令下去。” 黄举天对身旁的义子说道: “派人前往振州,通知郑家人严查过往船只。 “陈延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部曲们依令行事,匆匆赶往土坡—— 马匹已被骑兵悉数骑走,他们只得借驴代步。 此时,黄举天身边仅剩三十余名义子。 众人席地而坐,一边等待火势熄灭,一边等候骑兵复命。 夜晚纵马追击本就是险事。 被追赶者若点亮火把,便会成为显眼目标; 若不点火把,则极易摔入沟壑或撞上树木,遭受更重的伤害。 再加上黄举天严令义子们,骑马追逐不得超过两个时辰,此事想必很快便有结果。 果然,后半夜时分,骑兵陆续返回复命。 除成亮射杀一人外,陈家那边还有三名未点火把的骑手,因坠马而亡。 ——死者中并无陈延风。 对于另外四名敌人逃脱的情况,负责追击的几名部曲纷纷跪地,请求义父降罪。 黄举天却并未责怪他们。 陈家的马匹养精蓄锐多时,而己方的马匹从城内奔波至此,多少有些消耗。 更何况,他绝不愿见到精心培养的义子,因黑夜疾驰而摔死沟中—— 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能做的我都做了,陈延风是死是活,便看天意吧。’ 黄举天心中暗想。 客观而言,此人头脑愚钝,远不及陈延雷; 即便活着,对黄举天的威胁也有限。 黎明将至。 天际响起闷雷。 紧接着,八月的暴雨倾盆而下。 陈家宅邸的大火,在雨水中迅速熄灭。 而数十里外,一位淋雨者胸腔内的怒火,却愈发高涨。 “恨!” “好恨!” “心好恨!” 仇恨的分量过于沉重,几乎要将陈延风压垮。 首恨罪魁祸首—— 黄巢。 佯装显赫,欺骗陈家在先; 高举屠刀,破家灭门在后;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二恨亲弟陈延雷。 倘若三日前他能把话挑明,让自己去向林大娘子求援,而不是借口处理盐货纠纷,自己怎会一时兴起买卖幼女之心,归家自投罗网? 分明是弟弟不信他能守口如瓶,参与谋事! 更可恨的是,弟弟还亲手杀了最爱自己的祖父…… 说什么为了陈家,为了他? “骗子!” 陈延风咬牙切齿: “真为了我好,就该跟我一起逃,何必再管家中那帮人!” 三恨自己。 办事无能,玩心深重,遇事不决,性子软弱,又贪恋长辈的宠爱,固守嫡长子的身份不肯放权。 若是早两年,他能主动以弟弟马首是瞻,陈家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此刻,陈延风紧握缰绳,双腿不停地踢在马腹上。 前路一片黑暗,他仍如白日般疾驰。 纵使灌木从脸上擦过,马腿踩入泥坑,他也不肯降速,只将这段逃亡之路,当成某种上天布下的试炼—— 若他陈延风今夜落马,说明“天要亡我”,只能死后化作厉鬼,再向黄巢索命; 若他陈延风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则说明天意在他; 他必能吸取教训,卧薪尝胆,来日报仇雪恨,将那些北方佬挫骨扬灰! 终于—— 天亮了。 虽然陈延风面上、脖颈处,全是刮擦的血痕。 但他没有摔下马。 他还活着。 陈延风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与释然。 这便是不容置疑的天命! 他放慢马速,发现自己已进入万安州地界,两旁是连绵不绝的槟榔林。 槟榔树高大挺拔,枝叶繁茂,树冠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 陈延风正打量着四周,忽然看见路边坐着一对母子——也可能是祖母与孙儿。 老妇衣衫简朴,身旁放着一篓刚采下的槟榔,正用粗糙的手捧着饭碗,给那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喂饭。 劳顿一夜的陈延风,看得肚子咕咕作响; 便翻身下马,口气生硬地索要水和食物。 头发花白的老妇低下头,恭敬地将水和食物递了过去。 陈延风坐到对面一棵槟榔树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一面吃,一面注意到,那小孩时不时转头看他,与老妇低声交谈,似乎对他颇为好奇。 陈延风皱了皱眉,觉得那小孩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思索间,那老妇忽然站起身,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缓缓向他走来。 陈延风以为她是来讨要赏赐,便不耐烦地抬手往夹袋里摸索。 谁知,老妇的声音轻柔,却带满满的寒意。 “可是你伤我儿,害他去掉半条命?” 春秀露出手中的削皮刀,划过陈延风的喉管。 陈延风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 春秀退后半步,冷冷地看着陈延风抽搐的身体,直到彻底不动。 晨光透过槟榔林的枝叶洒下,照在陈延风死不瞑目的脸上。 他的眼中仍残留着不甘与惊愕; 显然无法相信,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生。 文崽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衣角,低声问道: “阿娘,要把他跟阿爷埋在一块吗?” 春秀摸了摸儿子的头: “不用,他没你阿爷坏,扔路边就行。” 很快,春秀在尸体的衣物中,搜出一封油纸包裹的信件。 速看之后,她抱起文崽,轻声道: “今日不去主家了。我们回澄迈,有要事禀报黄县丞。” 第四十章 新人部曲 清早。 在篷布与稀树下,躲了半晚雨的部曲们,陆续进入陈家废墟收缴战利品。 布匹、粮食等易燃财产几乎全毁,但在陈氏女眷的带领下,成亮等人仍搜刮出不少现钱。 由于降雨及时,仅有一半因高温融损。 至于田契,只能将俘虏带到县衙后,再与陈家老人对照县里的存档文书逐一复核。 两个半时辰后,众人回到澄迈县城。 夜雨虽干,衣衫却被汗水浸透。 黄举天卸下盔甲,换去湿衣,顾不得歇息片刻,立即投入到繁重的公务中。 据看门的刘谷老头说,李景让今日一早,便去了琼山县探查情况; 临行前特意托他嘱咐黄县丞,留守县衙,等候消息。 ‘先生是担心我被王弘业责罚。’ 黄举天摇了摇头。 不知有朝一日,李景让得知了他的居心,是否还会像今日这般待他。 大堂内人来人往。 文书越堆越高。 黄举天一边处理缴获财物的登记,一边安排俘虏的安置事宜。 直到申时末,才在识字率百分百的义子们的帮助下,将上述事务了结。 黄举天连沐浴的精神都没有,和衣倒在床榻上。 义子们也有样学样,直接在大堂里地铺都不打就躺下。 可睡了没一个时辰,县衙大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刘谷提着灯笼,避开哀声哉道的义子们,小声叫醒黄举天: “县丞,有人找你。” 黄举天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手臂懒洋洋地搭在额头上,遮住从窗外透进来的火光。 “是文崽的阿娘,就是县丞您治好的那个重症疟疾——” 黄举天眼睛依旧闭着,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浓浓的倦意: “有什么事,让她明天来。” 刘谷却没走,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安: “可县丞……她是带着陈县尉尸体来的……” 黄举天双眼骤然睁开。 他抓过外袍,随手一披,大步流星地朝县衙外走去。 门外,夜色沉沉。 春秀站在石阶下,左手牵着一匹瘦马,右手抱着一个熟睡的五岁小儿。 马背上拖着一个用麻袋包裹的物体,形状隐约像是一个人。 黄举天目光一凝,快步上前,伸手揭开麻袋一角,借着火光仔细查看—— 果然是陈延风。 他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眯了眯眼,随即转头对老妇说道: “进来答话。” 春秀点点头,牵着马,抱着孩子,跟在黄举天身后走进县衙。 原本还在打地铺装睡的义子们,听完她的讲述后,纷纷坐直了身子,各自与身边人窃窃私语。 “真是她杀了陈延风?” “就用一把削皮小刀?” “她个子比陈延风矮那么多,还是个老妇人……” “这才合理啊!越是看起来弱小,就越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但她一刀致命啊。” “没经过训练能做到吗?” “谁说没训练?她平时处理槟榔,难道不是天天用刀吗?” 可见一个老弱妇人杀死壮年男性的事实,对这些青少年的心灵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不过,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最要紧的,是从陈延风尸体上,搜出的那封写给符家的信。 黄举天展开信纸,借着烛光细读: “符公亲启: “吾乃崖州陈氏第六代家主陈延雷,今特致书于贵家,望贵家谨守前约,庇护吾兄陈延风。 “陈氏虽遭此劫,然根基未损,他日必当重振家声。 “另,澄迈县丞黄巢,此人狡诈多端,心狠手辣,恐为贵家之患。 “望贵家与林大娘子联手,尽早除之。 “此事务必慎密,切不可泄露风声。 “陈延雷敬上。” 黄举天放下信纸,目光锐利: ‘符家,林大娘子……剩下的两大豪族,终于也要走到前台了么?’ 他目前只知道,符家是海南俚獠汉化后的豪强世家,槟榔商路贯通长江以南; 王弘业的续弦夫人也姓符。 林家则是伪作外贸船商的琼州海盗。 想了想,他对春秀道: “给本官说说你的主家。” 此时,黄成功给春秀搬来一张椅子,黄成仁拿来自己的草席。 春秀道了两声谢,把熟睡的文崽放好后,以完全不符合底层妇女的口吻,开始了讲述: 符家在琼州岛的根基颇深。 早在五十年多前,符家先祖从俚獠部落中脱颖而出; 与汉人官吏通婚后,凭借对槟榔种植的精通,逐渐成为一方豪强。 如今,符家家宅位于万安州——准确来说是万安郡——占地广阔,宅邸宏伟,是岛上首屈一指的家族。 符家的主营生意是槟榔。 他们的商队从万安州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北上,经雷州半岛,最终抵达长沙县,从潭州将槟榔转运至江南各处。 最近,符家在生意上遇到了麻烦。 两月前,他们的商队被长沙当地盗匪洗劫,损失惨重。 据说,那伙盗匪并非普通流寇,而是与当地宦官势力勾结的武装团伙—— “等等。” 黄举天抬手叫停: “与宦官势力勾结?” 是了。 仇士良与武宗在处死杨嗣复和李钰之前,将他们分别贬为湖南观察使与桂州观察使; 其中杨嗣复的任职地正是潭州。 再联想到卢钧曾告知他,仇士良派遣两路宦官,抢先抵达湖南与广西,将杨嗣复和李钰处死之事; 许是仇士良手下的宦官,在完成任务后并未返回中枢,选择勒索或勾结地方官员,侵吞商贸,大肆敛财。 而符家作为偏远豪族,自然不会被这些中枢来的阉人放在眼里,成了他们眼中的肥羊。 黄举天将自己的推论道出。 春秀先是点头,随即摇头道: “县丞所言庙堂之事太远,我不清楚。 “只听主家管事的提到,长沙新任县官姓仇,是中枢大宦官的血亲。 “名字好像叫…… “仇慕阳。” 闻言,窃窃私语的义子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主座—— 义父的长安之旅,他们早在南下途中听成亮细细讲过。 此时。 黄举天眉宇微蹙,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思绪都变得迟缓。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但知道春秀答不上来,只道: “他在长沙县担任何官?” 春秀答道: “主家管事的说,仇慕阳到任前三月,第一个月是长沙县令,第二个月被贬为长沙县尉,第三个月升迁长沙县丞…… “如今是何职位,就不清楚了。” 相当耳熟的剧本。 黄举天冷笑着摇头,心中暗道: ‘两边竟然还没斗出个胜负……’ 李炎也好,李德裕也罢; 若再不加把劲,前世历史上的“会昌中兴”,只怕要胎死腹中了。 扪心自问,黄举天并不在意大唐是否还会中兴。 无论皇帝是好是坏、是死是活,他早已下定决心造反。 唯一的顾虑是,这个凭空得来的状元身份,未来可能会在“师出有名”方面造成些许阻碍。 好在问题不大。 他已有化解的思路。 眼下,他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到琼州事务,示意春秀继续往下说。 “那些人虽然抢走了符家的货物,但却保留了交涉渠道,试图逼迫主家屈服,与他们合伙做生意。” “如何合伙?”黄举天问。 “符家让出江南左道的槟榔商路控制权,并为他们稳定供货。” “那他们提供什么?” “他们保证不再劫掠符家销往其他地方的货物。” “……” “月前,家主亲自前往长沙县交涉,尚无结果;符家几位管事也始终无暇插手岛上的治瘴事务,故至今未与县丞相见。” 听完这些,黄举天又问起春秀对符家的评价,与陈家相比又如何。 “符家确实有不少恶行。” 春秀说道。 商队在外运输时,常常仗着人多势众,对其他小商队横加阻拦,逼迫他们同行,并缴纳“车马费”; 在岛上,则常借口产量不足,逼迫百姓增加工作时间,但发放的口粮却丝毫未增。 “……也并非一无是处。” 符家会在汉民与俚獠部落发生冲突时,主动组织陈家、自家的家仆,抵御俚獠入侵汉民土地。 “毕竟,主家也是从俚獠部落中崛起的,深知俚獠的厉害。” 更准确地说,全海南打俚獠最狠的势力,除了官兵,就是符家人。 “为此,那帮野人可没少烧槟榔林。” 此外,符家还会在每年的槟榔丰收季,出钱出力,帮助当地百姓修建水渠,改善灌溉条件,也算是为地方做了些好事。 不知何时醒来的成亮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总结道: “总之,符家是个复杂的家族,既有恶行,也有善举。” 黄举天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意味深长地望着春秀: “符家我已了解。讲讲你的来历。” 旁听的义子们纷纷点头。 他们也想知道,面前这个老妇为何谈吐不凡; 明明身为符家的底层用工,却知晓如此多的上层内幕。 春秀先是看了眼熟睡的文崽,而后望了望大堂里的一大帮少年; 看得出,黄举天对每一个人都非常信任。 于是,她也不再回避,缓缓开口道: “我的故乡在长沙。 “父母在镇上经商,家境颇丰。可惜,我被一伙恶徒拐绑,意图勒索。 “谁知那日大雨如注,爆发山洪,淹没了全镇。 “亲人皆死,我却因被恶徒带走而侥幸逃生。 “他们勒索无果,当中有个无赖见我姿容尚可,便将我占身为妻,拐带到了这琼州岛上,至今已快三十年。 “我为这无赖产下二子一女。长子长女因染瘴气,都夭折了。 “文崽是我老来得子,我只盼他好好长大。 “可那无赖自前几年起,酗酒、赌博愈发厉害,醉后还会打人。 “文崽三岁时,因为不小心碰碎了一壶酒,他便把文崽扔进了洗衣盆里,头朝下。 “于是我杀了他。 “用杀死陈县尉的这把小刀。 “台风过后,我把他的尸体就近埋在废墟底下,上面重新盖了间草屋。” 讲到这里,春秀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 “黄县丞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我病好后,发现厨房地面有翻整过的痕迹。 “想来,郑衙役带人去过我屋……应是他发现之后,告诉您的吧?” 黄举天没有否认。 “杀人是死罪,我本不该认。” 春秀蹲下身子,手掌抚弄儿子的发揪,轻声道: “但黄县丞那日呵护我儿,不惜得罪豪族陈家…… “您如此为人,我若再口是心非,怎能对得起您救我母子两次性命? “只求您将我下狱后,照顾文崽,哪怕只是作为家奴,也一定比跟着我勉强温饱的好。” 安静的空气中,传来几声抽泣。 听了春秀的遭遇,真性情的少年们沉默不语,只是纷纷转头看向义父。 他们知道,在大事上,义父从不喜旁人替他做决定,所以只能以这种方式默默求情。 黄举天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他可不是什么秉公执法的大唐海瑞,琼州包青天。 “你的昔日旧事,本官与澄迈县诸多衙役,什么都没听到。 “本官只知,有位女义民路见不平,为我崖州除去一大害。 “论功当赏。” 春秀的面上依然在笑,眼角却泛起了泪花。 她不住地点头,一次又一次,动作越来越用力: “能对县丞有用,老身这四十余岁,也算没白活。谢谢,谢谢您……” 黄举天微微摆手: “不必。本官给你两个选择,你可从中挑选。” 他抬手指向大堂角落的几个大木箱,说道: “其一,陈家被抄没的铜钱尽数在此,我可允你五十贯,外加澄迈田地四亩。 “足够你和文崽宽松度日。” 他顿了顿,又道: “或者,你可以选择成为本官的部曲,力建新功。” 春秀这下真的愣住了,连拍打文崽后背的手都停了下来。 她惊诧半晌,迟疑说道: “部曲?可……可老身只是一介妇人,虚岁将近五十,如何能帮上县丞?” 黄举天离开主座,走到陈延风被麻袋裹住的尸体旁,深深瞥了眼他脖颈处的致命伤,笑道: “恰恰相反,本官手下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第四十一章 藐我世家(求追读,超重要) 在春秀同意“入编”后,黄举天又询问,她是否了解林大娘子,及其家族的更多情报。 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暂时搁置此事,吩咐几个义子护送春秀二人回家; 并趁夜色深沉,将陈延风与那拐子的尸体一并处理。 翌日清晨。 黄举天用早膳时,负责盯守的义子,回报了条重要消息: 郑翊两个时辰前已返回澄迈,但并未前来县衙复命,而是径直去了小佛塔。 “义父,不仅如此,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我亲眼目睹郑家一众族老陆续进入小佛塔,议事未出。” 黄举天心中了然。 前日,他命郑家人南下振州、万安州,抓捕陈氏一族的其他成员。 想必郑翊是从陈家相关人员口中,得知了他在长安的大致情况—— 一个没有政治背景的贬谪状元郎; 故而提前返回,与郑家人集体商讨对策。 成亮略带担忧地道: “阿郎,郑家人会不会反水?” 黄举天并未放下手中的碗。 他慢悠悠地喝完了粥,语气平静地答道: “不会。” 成亮仍有些不安,追问道: “可阿郎之前不是说,郑翊幻想年后与您一同前往长安,共成大事吗? “眼下他已得知,长安之行无望,若是觉得阿郎有意欺瞒他……” 黄举天放下碗,神色淡然: “我确实有所引导,但并未欺骗他。 “长安,终有一日是要去的。 “大事,也必定会在长安成就。” 说完,他起身去添粥,顺便为几个等候的义子也盛了几碗,继续道: “如今,郑家已是骑虎难下。 “他们倾全族之力助我铲除陈家,早已没有回头路。 “放眼崖州乃至整个海岛,未来能庇护他们的,唯有立下治瘴大功的我和先生。 “郑家今早的议事不会持续太久。 “说不定午膳还未备好,郑翊就来了。” 听了这番话,成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虽然去了趟长安,增长了不少见识,但跟在阿郎身边才意识到,自己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这时,黄举天端来两碗热粥。 成亮正欲起身双手接过,黄举天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更何况,我还为郑家准备了一份补偿,一份默契。” 成亮心中疑惑。 补偿他大概能猜到,无非是从陈家缴获的战利品。 可什么样的默契,才能让郑家继续且坚定地支持阿郎呢? 黄举天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说道: “吃完之后去我房里,找件好衣服换上。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给郑家的默契。” “啊?” 成亮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他向来听从黄举天的命令,立刻去换了身行头。 果然,如黄举天所料,午时未至,郑翊与其父郑汪轮,便骑马来到了县衙。 黄举天并未立即接见,而是让他们在大堂外等候,自己则继续与澄迈的地方耆老们交谈。 这些耆老在听闻陈家覆灭的消息后,既感到宽慰,又有些惶恐; 因此特地前来询问黄县丞,究竟发生了何事。 黄举天安抚道: “陈家煽动民乱冲击县衙在后,触犯多条大唐律令在前,故而落得如此下场。 “至于诸位,只要安心配合县衙的工作,便无需有任何担忧。” 待耆老们道谢而出,刘谷泡好了新茶,黄举天才将郑翊父子请入。 郑汪轮年过四十,多年科举生涯,让他对“状元”二字有着近乎执着的仰慕。 此刻,他望见主座上的黄举天,剑眉星目,俊朗非凡; 只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符合他对状元想象的人物了; 一时竟有些失神,连话都忘了说。 “咳。” 郑翊掩嘴轻咳,心中无奈。 离家前,父子二人明明商量好了: 先诉苦,再索赔,最后再考虑是否投诚。 可父亲这一出神,计划全乱了。 郑汪轮被儿子的咳嗽声惊醒,连忙收敛心神,整了整衣冠,拱手作揖,恭敬却不失沉稳: “黄县丞,久仰大名。在下郑汪轮,今科乡贡,特来拜会。” 他略一停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继续说道: “自黄县丞到任以来,吾族可谓倾尽全力,助您安定民生,铲除民乱。 “而黄县丞对我吾族,似乎有所保留…… “此举,恐非君子之道啊。” 黄举天闻言,微微一笑: “郑公言重了。 “本官许诺之事,绝无虚言。 “只是时机未到,不便过早透露。 “如今陈家已除,贵族之功,本官铭记于心。 “至于长安之行,立身之谋……还望贵族稍安勿躁。” 郑翊见郑汪轮一副抚须沉思的模样,连忙道: “能为县丞效力,既是郑翊的荣幸,也是家族的荣幸。 “只是,陈氏一族经营海岛多年,根深蒂固…… “我等虽举全族之力出动,仍伤筋动骨。 “伤了郑家的元气是小,但若耽误了县丞的大计……属下着实惶恐。” 郑翊心底其实颇有怨气。 毕竟做了那么久的长安梦,如今却说推迟就推迟,前程依旧渺茫,毫无定数。 然而,郑翊也发现—— 他对黄举天的埋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 总不至于是因为,这段时间为澄迈百姓做的好事太多,他当真转了性子吧? “郑家的付出,本官心中有数。” 黄举天点点头,语气沉稳: “所以,本官决定,将儋州盐场的经营权交予郑家。” 此言一出,郑翊父子面面相觑,皆是一愣。 郑翊迟疑片刻,谨慎道: “县丞厚爱,郑家感激不尽。 “只是……儋州盐场乃重利所在。 “琼州刺史的夫人出身符家,陈家已倒,按理来说……盐场经营权应归符家所有。 “郑家何德何能,岂敢奢望?” “此事无需多虑。” 黄举天语气笃定: “符家势大,但本官自有办法为郑家争取。 “尔等只需认清现实,一如既往为本官效力。” 郑翊父子闻言,神色间仍有迟疑。 黄举天见状,话锋一转,笑得更加温和: “此外,本官还有一事相商。 “本官的亲弟黄成亮,近日从山东来澄迈投奔,家中长辈托我为他操持婚事。 “听闻郑公膝下有两位同胞千金,不知可否许配给成亮,以结两家之好?” 说罢,黄举天朝内堂唤了一声: “成亮,出来见见郑公。” 黄成亮应声而出,向郑翊父子拱手行礼。 郑汪轮细细打量,见黄成亮虽不及黄举天那般英气逼人,却也生得眉清目秀,仪表堂堂。 交谈片刻后,更觉他谈吐不俗,显然也是个读书人,身份不似作假。 郑汪轮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抚须笑道: “黄家郎君,每一位都是风度翩翩。此事嘛——” 郑翊赶忙按住父亲的手腕,答道: “此事容我父子二人回去商议一番,再给县丞答复,如何?” 黄举天当然应允。 郑氏父子前脚刚跨出大门; 耳尖发烫的黄成亮便撩起衣袖,退到廊柱旁,低声嘟囔道: “成亮不过是阿郎从流民堆里捡来的乞儿,怎配扮作黄家郎君?” 黄举天闻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给你娶两位佳人,还不乐意?” “没、没有……我,我就是……” 黄成亮结结巴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义父总要为你们操办婚事。” 黄举天语气温和,安抚道: “况且,你我之缘分,胜过血亲。这门婚事,你成亮当得起。” 无论古今,婚姻既是两家利益联结的纽带,亦是双方各取所需时,愿以默契维系的凭证。 黄举天深知,若要加强对海南地方的控制,除了依靠行政手段改善民生、打击敌对方面; 还需借助联姻这一传统方式,彻底渗透本土势力。 而他之所以不亲自迎娶郑家女,完全是基于纯粹的收益考虑。 首先,郑家女配不上他。 郑家虽是琼州四大家族之一,却位居末流,财力与影响力,甚至不如黄举天远在曹州的亲族。 倘若黄举天亲自与郑家结亲,表面上是郑家高攀,实则对黄举天并无实质助益。 郑家能提供的资源,他完全能通过其他手段获取,无需以自己的婚姻为筹码。 其次,黄举天不愿过早诞下子嗣,更不愿子嗣出身地方豪族。 他对自己的婚事有着更高的期许—— 希望未来的妻子,能像马皇后之于朱元璋那般,成为他“创业”大计的得力助手。 所以,他将婚姻作为一张底牌,留待更有价值的时机使用。 至于成亮,既是黄举天“亲弟”,又对他忠心耿耿,与郑家联姻再合适不过; 既能加强双方的联系,又不会让黄举天本人陷入不必要的牵绊。 有时,黄举天也会觉得,自己理性得过分。 可细想之下,这种性格早已根深蒂固。 前世的他,便将科研事业置于个人感情之上,与每任对象分手都是相同的模式—— “我感觉你不在乎我”“我们分手吧”“你居然真要跟我分手”“是我看错你了”“老地方再做最后一次”“别顶那么深”“渣男”“嗨好久没联系了”“想你”。 当然,他也不缺对象就是了。 每次忙完课题,只要发张健身图到朋友圈,圈定三五个异性可见,配文“一个人”,第二天总能结束空窗期。 今世,若按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来解读; 黄举天觉得,自己显然是将“自我实现的需要”,置于“生理需要”和“归属与爱的需要”之上。 ‘事业与理想才是人生的核心,感情不过是锦上添花。’ 黄举天摇了摇头,将琐事抛到脑后,继续案牍工作。 就在郑翊父子走后不久,院中传来几声驴叫; 随即,李老仆慌慌忙忙地冲进大堂: “县丞,黄县丞,不好了——” “可是州府被盐工攻破?” “琼山县没事,州府也没事,盐工已经散了……是那刺史王弘业,因明公直言训斥心生不满,把明公扣下了!” 黄举天目光凝重。 一州刺史扣留县令,却放了个仆人回来传讯…… 王弘业如此做法,分明是发作给他黄举天看。 黄举天遣李老仆回内院后,立即下达指令: “成亮,你率四十人换下皂衣,扮作寻常百姓,待我出发两刻钟后赶往琼山县。 “若我入府衙后传出打斗之声,你等即刻攻入! “若无动静,而我迟迟未归,便速往广州,面见卢使君,禀告‘岭南兴衰,系于君身;朝争剧变,琼州一举’。” 待成亮领命,黄举天当即提枪纵马,赶赴州府。 如上上回一般,这次他依然是入夜抵达。 可他刚踏入州府,便被一个年轻的幕僚,带去了琼山县北门。 黄举天登上城楼。 只见土砖砌成的黄色城墙上,点满了造型清雅的花灯,灯影摇曳,映得城楼如白昼般明亮; 城楼地面铺着丝绸锦缎,仿佛一场奢华的郊游。 刺史王弘业跽坐其中,面前是一条由空心竹管连接而成的“酒道”,从另一侧高处的城楼蜿蜒而下。 高处的州兵正抱着酒缸,将酒水倒入竹管中。 酒水顺着竹管缓缓流淌,经过王弘业面前时,他时而用小杯舀起一杯,悠然品饮; 时而静坐观赏,任由酒水在竹管末端洒落,坠入城墙下的泥土中。 王弘业见黄举天到来,抬手示意他近前坐下: “黄县丞,来得正好。 “今日月色甚美,不妨共饮一杯。” 黄举天依言坐下,目光扫过眼前的“酒道”,面色平静如水。 王弘业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淡然解释: “此地不比中原,既无清溪曲水,亦无兰亭雅集。 “王某只得用这竹管,聊以模仿‘流觞曲水’之形。 “倒也让这琼州之夜,多了几分风雅。” 黄举天微微昂首,低眉敛目,不去看城楼下,那十余名百姓舔舐酒水的狼狈。 “多谢刺史抬爱。” 他语气恭敬且疏离道: “只是流觞曲水乃士族雅戏,下官出身寒微,在此参与,难免有附庸风雅之嫌。” “原来你知道啊。” 王弘业轻笑一声,将酒杯搁在膝旁,语气陡然转冷: “既然知道,为何还敢与那陈家子一般,罔顾尊卑…… “藐我世家?” 第四十二章 迷雾重重 “——莫不是以为幸进状元,便能平视吾辈?” 来之前,黄举天便预料到王弘业会发难。 因此,他放低姿态,恭敬答道: “下官的功名,不过是时局所赐,怎敢与刺史并论?” 王弘业眼中闪过轻蔑,缓缓起身,背着手踱步到城楼边缘。 “虚伪之辞。” “下官愚钝,不知刺史何意。” “盐工冲击州府,琼山危在旦夕,你为何不亲自前来救援?” “下官一收到消息,便立即通知项校尉,率领崖州州兵火速赶赴,此事想必刺史早已清楚。” “我问的是你为何不来?” 王弘业的声音中带着明显怒意: “莫非在你眼中,区区一个陈家,比本官的安危更重?” 黄举天微微低头,语气诚恳: “彼时,下官相信刺史深谋远虑,必能妥善应对,盐工绝无可能攻破州府。 “只是担心,策划民乱的主谋陈延雷若趁乱逃脱,事后更难向中枢交代,故而留在崖州,以防不测。” “如何向中枢交代,是本官的事,何须你越俎代庖,替我多虑?” “下官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只是尽心为大唐效力。” “尽心效力?是了。” 王弘业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 “那日,你求本官帮你做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为了崖州民生,除去陈家——做得如何了?” “陈家满门覆没,陈家大翁、陈延风、陈延雷等主事者均已伏法。” 黄举天回答道: “所缴铜钱已装箱,明日便能运至刺史府。” 听到陈延雷已死,王弘业总算转过头,正眼看向黄举天; 再听到黄举天主动提及输送之事,他的脸色也稍缓和了些。 ‘还算识相……如此,我倒也不能斥责太过,以免寒了他的心。’ 王弘业心中暗想,重新在锦缎上坐下,佯作不以为然道: “些许铜臭,何必在此风雅之处谈起,岂非坏了雅兴?” 黄举天连忙低头: “下官莽撞。” 王弘业微微一笑,故作关切地问道: “箱子重不重?是否需要本官借州府马力支援?” “五箱,近万斤。”黄举天答道。 后世的六百六十一克,约等于唐朝的一斤; 而此时使用的铜钱,通常每枚重约四克到五克。 王弘业沉默了。 看似在深思熟虑,实际上是心算能力有限,想了好一会儿,才得出一千五百贯左右的数字。 他心中略感失望。 这个数额比他预想中的两千贯要少……好吧,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也不能独自吃干抹净,总得给下面人留点。 于是,王弘业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黄举天坐得更近些,语气稍缓道: “举天,你莫要怪本官方才言辞稍重。 “实是世风日下,不知尊卑者甚众。 “本官爱才心切,故而多提点你几句。” 黄举天躬身答道: “下官不敢。” 王弘业虽看似客套,却因这话题起了兴致,抚须问道: “本官且问你,可知‘太原王氏’之分量?” 黄举天恭敬答道: “太原王氏,乃天下名门,世代为官,门第显赫。” 王弘业满意颔首,道: “不错。太原王氏之贵,非一朝一夕之功。 “祖上先贤辈出,无论汉魏两晋,抑或前隋今朝,皆为国之中流砥柱,定国安邦之栋梁。 “可惜近些年来,圣人昏庸,宦官无道,以致藐世家者日众。 “人心不古,实为可叹。” 黄举天为探明其心思,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下官虽出身寒微,却也苦读诗书,立志报国。 “难道只因门第之别,便注定低人一等?” 王弘业闻言冷笑,道: “门第之别,岂是你能轻易跨越?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不仅在于权势,更在于德行。 “我王氏世代为官,不仅为家族荣耀,更为天下苍生。 “而你等庶族,虽有才智,却往往只顾私利,罔顾大局。 “此番你与陈延雷设计利用本官,一为立功,一为自保,岂非正是如此?” 黄举天正欲解释,王弘业却摆摆手,打断道: “罢了,你也不必多言。 “本官并未真正怪罪于你。 “毕竟你与陈延雷不同,并无谋害本官之心。” 黄举天放在膝上的拳头紧了又松,指节微微泛白; 却仍强压心绪,脸上未露半分异样。 王弘业似浑然不觉,兴致高昂的他继续道: “你方才说为大唐效力。 “呵,那你可知—— “若无世家子弟镇守一方,各地州府早已陷入混乱? “尔等庶族,虽有几分才智,却无世家之胸襟与远见。 “要永远记住,天下之所以安定,是因世家与皇权共治,各司其职。 “尔等的第一要务,永远是守护士族的安危,这才是真正的为大唐效力。” 讲到这里,王弘业感到口渴,抬手从竹管内接酒。 黄举天也松了口气。 只因王弘业若再讲下去,他怕是要当场朗诵《及第后赋菊》了。 得亏他穿越的是平行世界的晚唐; 若是穿进了前世,被异性朋友逼着看的女频文里,他身为黄家嫡长子,早把王弘业当场发卖…… 靠着无厘头的颅内遐想; 黄举天总算平息了心里的怒火。 为避免过早开启“族谱”主线,他想了想,主动道: “下官在缉拿陈延雷的过程中,发现其与林大娘子有勾连……不知刺史对这林家,可有了解?” 王弘业听到“林大娘子”四字,端到嘴边的酒顿时停住,眉头微皱,语气中带着几分嫌恶: “本名林招娣,乃是前任舶主的长女。 “身量不似寻常,高过诸多男子,短发仅至耳垂,更擅使一柄长柄大刀,武力惊人,简直不成体统。” 黄举天故作——是当真有几分惊异,追问道: “如此说来,林招娣便是现任舶主?” 王弘业冷哼一声,摇头道: “她只是个管事的。 “去年七月,老舶主死后,她动手杀害亲弟,争夺舶主之位。 “林家那些叔伯长辈,岂能容忍? “如今林家对外虽由林招娣做主,内里却已分裂成两半,争斗不休。” 说到这里,王弘业脸上厌恶之色更浓,继续道: “行事狠辣倒也罢了……她竟效仿男子娶妻,将五个妹妹纳为‘妻室’,还时常赤膊露臂,毫无女子应有的矜持与礼数。 “本官劝你一句,莫要与这等人物打交道,免得惹祸上身。” 黄举天将这些情报默默记在心中,暂时没有与林家接触的打算。 据他所知,林家并无固定的大本营,其产业遍布潮州、罗州、振州等多地; 之所以被划入琼州岛豪强之列,不过是因为,他们的业务以环岛屿为主,船队在非台风季多停泊于振州。 而黄举天到任不足两月,澄迈已完全掌控; 下一步的主要任务,是将势力延伸至崖州其他几县; 同时,着手调和俚僚与汉民的关系。 争取在明年夏季前,为基建与农耕大计扫清外部障碍。 过去这段时间,俚僚几乎未曾侵扰澄迈,原因有二: 陈、郑两大族联手,足以抵御大部分“蛮人”威胁; 俚僚目前与符家冲突最为激烈,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因此,想要让琼州岛长治久安,就必须早日化解“符僚矛盾”。 说到符家; 便不得不提儋州盐场经营权的分配。 王弘业虽收下财物,却对盐场一事只字未提; 显然是打算在离任前将其收回,交予自己的妻族。 黄举天岂能坐视不理? 此事也不必绕弯子,早些说完早些散场; 他可不想看王弘业用竹管漏液,继续作践城下那些争相接酒的百姓。 “刺史,下官想要儋州盐场。”黄举天直截了当道。 王弘业一愣,随即笑了。 他以为这后生初来乍到,尚不知自己的新夫人是符家女,便简单解释了几句,暗示盐场已内定给符家。 然而,黄举天却摇头道: “下官明白刺史爱护亲友之心,但刺史来日位居中枢,用钱之处甚多。符家即便拥有盐场,贴补依然有限。” 王弘业不禁有些惊讶。 听黄举天话中之意……竟似在说,若将盐场交给他,能回报比符家更多的利益? 黄举天在王弘业手心写下一个数字。 王弘业眉头一皱,道: “你莫要戏弄本官。” 黄举天正色道: “绝无戏言。” 见黄举天神情郑重,王弘业陷入沉思,良久。 正如黄举天所言,盐场交给符家,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多的“政治献金”; 甚至他到任琼州之初,娶符家女也是为了获得资源支持,以便运作北进之事,并无真情实意。 倘若黄举天能给出更多利益,他又何乐而不为? “只是,那时本官远在长安,你如何保证兑现承诺?”王弘业问道。 黄举天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刺史已将答案说出来了。” 王弘业愣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 ‘不错,正如之前推测的那般,本官升迁之后,便是他黄举天唯一能够依靠的人脉,他怎敢不尽心尽力为本官效力?’ 想到这里,他再无顾虑; 当即同意将盐场,交给黄举天手下的郑家运营。 与黄举天相谈甚欢的王弘业,此时已将最初的不快抛诸脑后。 临别之际,他更是亲手为黄举天倒了三杯酒,摆出一副亲如自己人的姿态。 最后,黄举天为打探长安情报,故作不经意地提起,仇士良派宦官在湖南、广西杀害两位宰相之事。 王弘业的反应却十分微妙。 他冷冷道: “仇士良……奸宦而已,不必提他。本官送你下楼。” 黄举天心中一沉。 他方才问话时,刻意用了“仇公”这一尊称,可王弘业不仅直呼其名,还以“奸宦”贬低。 明明王弘业是靠着仇士良的提携,才得以迁任琼州刺史,为何今夜态度骤变? 深思之下,黄举天很快意识到另一个关窍: 仇慕阳及其羽翼,正在潭州对符家的槟榔商路发难; 符家是王弘业的岳家; 王弘业是投靠仇士良的士族文官; 符家与王弘业结亲,知道王弘业的背景。 那么问题来了—— 符家为何不找王弘业出面,到长沙县调停此事? 是王弘业无能为力,还是他根本不想帮? ‘意料之外的变故……会是什么?’ 黄举天心中暗忖,面上却不动声色; 问清李景让的所在后,立即告别王弘业,前往州府内院将老人接出。 他本担心李景让这两日,会受王弘业磋磨。 结果李景让见到他时,反而诧异道: “老夫不是让你留在澄迈等消息吗?你怎么来了?” 黄举天闻言,顿时明白: “先生,是王弘业那厮……” 李景让为保护黄举天,早一日抵达州府,与王弘业据理相争—— 实则是以诤臣的口吻,数落了他半天。 王弘业虽为一州刺史,却哪敢真对李景让如何? 他这辈子都没当过侍郎一级。 李景让虽被贬为县令,但在长安官场的亲旧可不少。 王弘业既不能得罪李景让,又必须找黄举天当面对质; 于是让幕僚诓骗李老仆,误以为李景让被扣留,火急火燎地回澄迈报信,逼得黄举天不得不赶来。 黄举天将李景让扶上马,嘴角露出笑意: “难怪他大半夜的,跑去城楼上搞什么流觞曲水,原来是怕在州府撞上先生。” 李景让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夜色已深,此时赶路回澄迈并不合适。 于是黄举天走在前头牵马,一面与李景让简要概述今日的谈话——专挑能说的部分; 一面眼观八方,寻找借宿的客栈。 虽说州府也能留宿,但黄举天可不敢将身家性命,交给小人的巢穴。 此时,黄举天望见不远处守候的部曲们。 他们分散站位,姿态各异,既不引人注目,又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临行前,黄举天明明只吩咐成亮带四十人过来。 结果一眼扫去—— 似乎还多了二十个? ‘人齐了。’ 海风掠过城垣,卷起衣袍一角。 百名义子相望而立,黄举天眉宇间的阴霾,在这一瞬间,悄然消散。 前路迷雾重重。 他亦非踽踽独行。 成亮等人见义父平安无恙,很懂事地没有围上来; 人数太多,不好对李景让解释; 只快速且尽量悄悄地,退到更远的地方去。 于是,忽然之间,半条街的人流空了。 还没收摊的商贩们甚至不敢睁眼,只希望顾客的消失是一场幻觉。 同样希望眼前出现幻觉的,还有沉浸在理想信念中的黄举天。 “梁家明?” 坐在马上的李景让视野开阔,比黄举天更早望见,从前面客栈走出来的五个黢黑汉子,高声喊道。 “李、李县令,黄——黄县丞?” 梁家明震惊地停在原地,四个兄弟更是连招呼都忘了打。 李景让对这几个疍民印象颇佳,不仅不在意他们的失礼; 反而在望清他们极度紧张、心事重重的脸色后,叹道: “……尔等莫不是与那数十衙役一般,前来投奔的?” 第四十三章 海上儿郎 ‘坏事了。’ 黄举天心下一沉。 他先前以梁家明同村族人投奔为由,将多位义子安插在身边当衙役; 连日来事务繁杂,忘了与疍民们提前通气。 谁曾想今晚意外撞见,险些露出破绽。 所幸,并非是李景让与梁家明单独相遇,黄举天自己也在场; 加之李景让问的是“与那数十衙役一般”,未提及前缀“梁家明同村”。 故而梁家明一时惊愕,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黄举天见状,赶在李景让追问前,悄悄收紧手中缰绳,对梁家明笑道: “多日不见,怎的到琼山县来了?” 李景让瞥见学生手上的小动作,神色略变: ‘他们五人虽是疍民,常受世人轻视,却极为自尊……老夫直言投奔,岂非伤了他们的颜面?’ 这老人心中自责,一面翻身下马,一面听梁家明答道: “村里缺盐,特来采买。二位上官怎么也……” “说来话长。” 黄举天简短答道,视线扫过梁家明族弟几人。 他伸手示意众人进客栈: “晚膳可用?本官请客,不妨一起。” “不、不用了。” 梁家明身后一个年轻人躲闪着目光道: “我们跟哥刚吃过了。” “对,刚吃过了。” 梁家明连忙附和,其他三个年轻人亦是点头如捣蒜。 黄举天心中疑窦顿生,却不动声色道: “你们从海上来此,想必还没有住处——” “多谢黄县丞美意,只是我们得赶紧带着盐回渔村,这就告辞了。“ 一旁的李景让蹙眉道: “天色已晚,走夜路恐不安全。” 梁家明赶忙摆手: “不妨事,不妨事。村里等着用盐,耽搁不得。” 话说到这个份上,黄举天也不好再留: “既如此,那便改日再叙。” “一定,一定。” 梁家明说着,朝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匆匆告辞离去。 待他们走远,黄举天转身对李景让道: “先生,今夜不如就在此入住?” 李景让捋须点头,二人步入客栈。 伙计忙不迭地迎上来,殷勤地引着两位官人往雅间去。 黄举天却摆手道: “在外间用膳即可。” 落座后,黄举天状似随意地问道: “方才出去的那几位客人,可曾用过什么菜?照着他们的点。” 店家闻言,面露难色: “回官人的话,那几位客人一下午只点了壶椰子汁,在楼上候了半晌。 “若不是盐工闹事,店里今日冷清,小的早就……” 黄举天闻言一愣,随即摆了摆手,语气淡然: “罢了,上几个招牌菜便是。” 梁家明等人明明未曾用膳,为何谎称已吃? 这种“另有隐情”的感觉,他已在王弘业那里领教过,今晚实在不愿再经历一次。 “先生,我刚看街对面有个卖胡饼的还没收摊。” “嗯,给老夫也带张。” 黄举天应下后,走出客栈大门。 待脱离了李景让的视线范围,便迅速拐入路口的阴影处,吹起口哨。 那哨音时断时续,长短有序,正是以前世的摩尔斯电码,改写而成。 没过多久,几个尚未走远的义子听到信号,纷纷以短促的口哨回应,兴奋地朝黄举天方向奔来。 “义父!” “阿爷!” “爸爸!” “爹!” 少年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带着掩饰不住的亲昵。 黄举天本想直奔主题,可这几个少年今日才抵达琼州,年纪尚小,正是依赖义父的时候,说什么也要先与他拥抱一番。 黄举天笑着推开他们,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好了好了,回去再抱——” 他收敛笑意,正色吩咐道: “黄成果,黄成熟,黄成仙……你们去找到那五个人,然后跟上,他们还没走远。” 黄举天简洁明了地,描述了梁家明等人的特征,接着说道: “若他们出城去了海边,你们便返回; “若他们去了别的地方,你们就跟到极限安全距离为止。” “是!” 几个义子齐声应下,虽有些不舍,但还是迅速切换到了“任务模式”,身影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黄举天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中庆幸—— 得亏海南地处偏远,宵禁的执行并不严格,而琼山县又是人口相对较多的县城,否则他们这番行动早就引起注意了。 从这一点上,他便看出王弘业的治理水平,着实堪忧。 昨日才发生过盐工聚众冲击县城的事件,按理说,即便平时再松弛,这两日也该稍微戒严一些。 又或者—— 昨日盐工作乱,的确未对城内造成影响,以至于王弘业认为事后再无戒严的必要? 毕竟,一群底层百姓,既没有形成明确的组织,也提不出具体诉求; 就这样聚众闹事,终究只是一盘散沙,官府很容易便镇压了。 随后,黄举天转身走向对面的摊贩,买了几张胡饼。 他一边咀嚼着胡饼,一边返回客栈,准备从李景让那处,打听州府处理盐工事件的方案。 ‘海南本就地贫民少,万不能让王弘业加害太多盐工。’ 这些人,保不准将来都是他的兵…… - 与黄举天告别后,梁家明兄弟五人并未出城—— 即便宵禁再松懈,城门也必须按时关闭。 他们在城墙边,找到一棵粗大的龙血树,席地而坐,气氛凝重。 年纪最小的梁小七,抱着膝盖蹲在树后,借月色瞥见地上有块东西; 捡起来发现是个吃过的槟榔,便开心地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梁家明并未注意到梁小七的小动作,只低声道: “李县令知道了,就等于黄县丞也知道了。” 梁二条挠了挠头,试探性地问: “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 梁家明瞥了他一眼,语气笃定: “不可能。你没听见李县令问的那句话吗?” 梁三斤记忆力极好,立刻复述道: “‘尔等莫不是与那数十衙役一般,前来投奔的?’” 他挠了挠头,疑惑地问: “所以,西村港的那帮人成功投奔了李县令——这不是好事吗?” 梁家明看了他一眼,既佩服他的记性,又无奈他的迟钝,叹道: “蠢货!李县令说的是‘前来投奔’,可没说是投奔谁!” 梁三斤依旧一脸茫然,梁多鱼忍不住骂道: “你这脑子怎么还不开窍! “西村港那帮人,之前说的是去投靠陈家! “想起来了吗?投靠陈家! “当他们的家仆,做内应,和咱们里应外合,抢完陈家再抢临高! “还约好了今天在琼山碰面,商量月底的行动。” 他说着,站起身狠狠啐了一口: “结果咱们等了一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反倒是李县令和黄县丞来了。这说明什么?” 梁三斤挠头: “说明黄县丞来琼山县办事,正好撞上咱们?” 梁多鱼气得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说明西村港那帮人已经被抓了!他们把咱们的计划全招了,所以两位上官才会出现在这儿!” 梁二条摸了摸头,疑惑道: “那也不对啊,李县令为什么不直接带兵,把咱们抓起来?” 梁多鱼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声音有些低沉: “因为他们是好官,对咱们好。” 他说完,眼眶有些发红,好在夜色遮掩了他的神情。 梁家明点了点头,语气沉重: “黄县丞今晚来,就是为了提醒咱们,琼州举事的计划已经暴露,劝咱们放弃打算,早点离开。” 梁三斤又问: “那李县令说的‘衙役前来投奔’是什么意思?” 梁多鱼不耐烦地解释: “废话!难不成当着客栈人的面,说咱们是疍民吗? “大人物谈重要事情,都是用暗语的,懂不懂?” 梁三斤依旧不解: “那要是黄县丞真是来劝咱们走的,为什么还问咱们,要不要留下跟他一起吃饭?” 梁多鱼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梁家明却语气笃定地说道: “你们刚才没注意,李县令跟咱们打过招呼后,刚想继续说,就被黄县丞用力攥住了缰绳。 “李县令的脸色立马变了。” 梁多鱼不耐烦地追问: “所以呢?” 梁家明低声道: “所以,黄县丞是在用动作告诉咱们,闲话少说,赶紧走!” 梁二条与梁三斤沉默了。 今日傍晚,他们就听到了陈家满门覆灭的消息。 当时还不太相信。 在他们的认知中,像陈家这样盘踞一方的庞然大物,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眼下,经过梁家明与梁多鱼有理有据的分析,他们也开始相信: 正是李县令与黄县丞带兵剿灭了陈家,并且俘虏了混进去当家仆的西村港疍民,从他们口中得知了疍民的作乱计划。 两位上官顾念昔日,与他们兄弟五人共扛飓风的情义,不愿株连无辜,这才前来劝阻他们改邪归正; 只是碍于大唐官职的身份所限,无法将话挑明。 “哥,那现在怎么办?” 梁二条摸了摸头,痛苦地说道: “阿爷他们都已经把鱼叉融了,打成刀,现在要是不造反了……我们下个月拿什么捕鱼啊?” “不是还有渔网吗?” 梁小七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梁家明本不想理会,可听弟弟的声调着实奇怪,便起身一看—— 竟看见梁小七两腿跪着,屁股高高撅起,正用舌头舔地上的泥! “小七!你这是在作甚!”梁家明厉声喝道。 梁小七眯着眼睛,抬头咧嘴笑道: “哥,我在喝酒啊。” 梁多鱼捡起一根龙血树枝条,把梁小七拉到边上,狠狠一顿抽,不准他哭喊。 梁二条与梁三斤则用手抓取泥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惊讶道: “哥,这块地真有酒味!” 梁家明面露不解,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忽然,一只草鸮从龙血树上飞出。 梁家明下意识抬头。 他看到,城楼上似乎有一截管道露出,旁边还有熄灭的花灯; 黑暗的布料垂落,随风轻轻摇曳。 梁家明顿时恍然。 “呵呵!” 梁家明攥着酒泥笑出声来,拳头重重砸在树干上: “我们日晒雨淋,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些狗官拿白花花的粮食酿酒……喝不完的,就这么顺着管子往墙下洒!” 这泥巴里浸的哪里是酒? 分明是祖祖辈辈累死在波涛里的冤魂…… 是东村港、西村港、平安港、定风港的娃娃们,从小光着脚丫,面朝大海哭哑的声! “睡觉。” 梁家明低声命令道: “天亮就回村子。” 四个弟弟默默照做。 他们以地为席,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龙血树。 - 崖州北部,天刚破晓。 渔村紧挨着大海,船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木板被烈日晒得干裂,缝隙中冒着热气。 浓重的鱼腥味令普通百姓几欲作呕,却让梁家明感到熟悉的心安。 男人们木然地摆弄着破旧的渔具,女人们蹲在船尾忙碌;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赤着脚跑过,身上满是蚊虫叮咬的痕迹。 一位老疍民蜷缩在船头,头顶撑着全村唯一的麻线蚊帐; 身前摆着面俚僚人常用的独木鼓,鼓身由整段树干挖空制成,两端蒙着兽皮。 老疍民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鼓,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欢迎晚辈归来。 “阿爷——” “阿翁——” 梁家明兄弟五人走近,老疍民温厚地笑了笑: “回来了。” 梁家明坐下,四个弟弟站在他身后。 附近船上的男男女女也纷纷直起身,朝老疍民这边望来。 海风将梁家明的声音,送至每个人耳边。 待听完梁家明对于此行的讲述。 老疍民从补丁摞补丁的衣袋里,取出切成小块的槟榔果,用蒌叶裹了,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我明白了……” 老疍民含混地说道: “李县令,黄县丞,是好官。” 他将鼓动的腮帮子换到另外半边,吐出零星的叶沫,溅到梁家明脸上: “所以,你是想让我放弃打算,安安稳稳在船上等死,是吗?” 梁家明神色不变,抬手擦去脸上的叶沫,直直地盯着老疍民: “无论他们做不做官,都是这世道上难得的好人。 “若是因为起事害了他们,我宁肯捕鱼一辈子。” 老疍民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谁知,梁家明接着说道: “所以,我们最好换个地方。” 老疍民一愣,嘴里的槟榔也停住了: “又换? “换到哪里? “你该不会是想去打琼山县,抓刺史吧?” “王弘业算什么东西。” 梁家明冷笑一声: “我们是海上儿郎,要抓,就抓大鱼。” “谁是大鱼?” “岭南节度使,卢钧。” 梁家明语气坚定: “他很快就会离开广州,南下琼山。” 第四十四章 父爱如山(求月票) 回到澄迈的当天中午。 李景让立刻着手处理案牍。 结果发现,陈家正法不到两日,文书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 李景让看向身旁的青年,难以置信道: “老夫为官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高效的办案。” 黄举天当然不能透露有几十个义子帮忙,只轻描淡写地将援手身份,安在了郑翊和他父亲头上。 李景让依然惊讶。 即便三个人处理,这速度也快得惊人。 ‘想必是这竖子熬了通宵。’ 他板起脸,语重心长地教导年轻人爱惜身体: “汝年少有为,前程远大,何须为此等琐事殚精竭虑,损及根本?” 黄举天恭敬回答: “先生为政务操劳,常奔波在外,学生不过略尽绵力,以期稍解先生之负担。” 李景让脸色缓和下来,同时也露出一丝纠结。 因为黄举天的话,恰恰点中了他的心事。 自上任澄迈县令以来,他将三分之二的时间,耗在了外联事务上。 不是奔波于琼州州府琼山县,便是往返于崖州州府舍城县,或是走访文昌、临高等邻县—— 皆是为了治理瘴气。 至于为何要如此频繁的奔波? 在南下的途中,李景让曾对黄举天提过原因,无非是“消极怠政,急于调离”八字。 虽早知此理,但真正置身其中,这外联事务仍让李景让心力交瘁。 原因无他。 那些该在任上的县令,竟无一人安于职守—— 不是在广州钻营门路,便是在某处海边垂钓,全然不顾民生疾苦。 更荒唐的是崖州刺史; 还未到年底便匆匆北上述职,临走前甚至放言“要么革职,要么病死,绝不回任”。 可见对于被贬谪的世家官僚而言,琼州岛有多苦。 如此情形,李景让又能如何? 偶尔运气好些,或能遇上邻县县丞; 可惜,他大多时候运气不佳。 只能拉着县尉与当地耆老议事,苦口婆心地讲解治瘴之策,才勉强将事务推行下去。 想到这里,李景让的心思早已不在案牍之上。 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 “治瘴之事,关乎百姓生死,同僚却无人尽心竭力。 “若非你我亲为,只怕这瘴气之患,终成无解。” 黄举天闻言,微微躬身,语气沉稳道: “岭南官吏多视此为苦差,避之唯恐不及。 “若先生能为崖州刺史,才是真正的百姓之福。” 李景让笑着摇头。 他得罪了那么多同僚,即便因治瘴立功,若无上官举荐,程序上又怎么可能连升数级—— 等等,不对劲。 李景让目光一凝,端起茶碗,佯装随口道: “举天啊。” “先生请说。” “陈家乃一地豪绅,抄出的财物应该不少吧?” “这……谷仓爆燃,陈家烧毁严重,只抢救出三百贯钱,均充入县仓。” “只有三百贯?” “另有田地、房产多处,需要另行折算。” “给州府交了多少?” “澄迈抄家,为何要给州府交钱?” “你欲除陈家,王弘业答应派州兵支援,事后不投桃报李?” “先生何出此言?可是在怀疑学生!” “王弘业为人,老夫比你清楚。” “唉……那学生只好实话实说了。” “讲。” “昨夜,他曾主动向我索贿一百五十贯,被我严词拒绝。” “为何?” “因为学生时刻谨记先生的教导:行事应秉持道义,走正道而行。” 李景让欣慰地点了点头,心中稍安。 他方才听黄举天提及,希望他升任崖州刺史,险些以为这心爱的弟子为了先生仕途,竟去向王弘业行贿。 以此等龌龊手段得来的官职,莫说刺史; 即便是宰相之位,他也绝不稀罕。 “若先生无其他教导,学生想带那帮新上任的衙役,到陈家废墟处做训话,不知可否?” “为何跑那么远?”县衙不行么? “顺便再搜查一番,看看有无地窖之类。” 李景让略一沉吟,便点头同意了。 黄举天恭敬地向先生行礼告别,迈着正直的四方步跨出大堂。 迎着阳光,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暗想: ‘都说年老成精……我这白捡先生果然敏锐。看来日后行事,还需更加谨慎才是。’ 想到待会儿要说的大事,黄举天脚步不由地沉重起来。 他唤来成亮,交代道: “通知他们,即刻出城集合。还有,你……” 半个时辰后。 城外,紧邻陈家的一片空旷之地。 以黄举天为中心,百余人围坐于他身前—— 创业初期,县城内并无合适的集会场所,众人只得露天议事。 黄举天环视众人,神色肃然,缓缓开口道: “今日召集,我有三件事要说。”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 见孩子们皆屏息凝神,才继续说道: “其一,陈家已除,澄迈局势初定,但此非我等最终所求。” “其二,天下大势,你们心中有数。 “大唐朝廷腐朽,官吏贪墨,百姓困苦,为父岂能坐视不理?” “所以——”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加重: “为父决意伐唐,还世道清明!” 话音落下。 场中一片寂静。 义子们面面相觑,却无人露出惊诧之色; 甚至有人眼中闪烁着明显的兴奋。 事实上,众人对义父多年来,在泰山深林中训练他们的用意,早已心有所悟。 只是未曾点破。 如今,黄举天将话挑明,成亮虽有些担心黄家家主与大家翁的反应,但仍率先起身,抱拳道: “阿郎高瞻远瞩,成亮与兄弟们愿誓死相随!” 紧接着,众人纷纷起身,齐声应和: “愿随义父,共举大业!” “好。” 黄举天对义子们的表态毫不意外。 单纯的养育一群孤儿,便想得到绝对的忠诚,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若是在养育过程中,运用了后世专业的理论体系,结果便截然不同。 前世的他在读大学本科时,学业并不算特别繁忙,常被两任女友拉去旁听她们的专业课。 一位是心理系的,主修实验心理学,课程安排在周二、周四、周六下午; 另一位在隔壁电影学院,专攻戏剧导演学,课程集中在一、三、五晚上。 三段时间错开,既不影响黄举天的学业,也不耽误恋爱,还能跨专业汲取知识。 因此,他今生便从—— 环境控制; 情感操控; 认知重塑; 群体影响; 奖励机制; ——上述五个方面,为义子们量身设计了,不同的教育方案,成功确保父子一心。 具体的教育过程,黄举天打算日后再细细回忆。 眼下,他继续专注于与义子们议事; 着重提到了王弘业的转变。 久经训练的义子们,收到黄举天分组讨论的指令后,立刻展开交流。 在他们集思广益之际。 黄举天将目光投向最晚归来的黄成果三人,询问梁家明等人的动向。 “义父,昨夜城门已关,他们睡在城门前的一棵树下,说话声音很小,我们听不清楚,但似乎是在吵架。” “如何知道是吵架?” “他们动手打了那个最小的,应该是弟弟。接着,梁家明一拳砸在树上,还指着天,像是在骂什么。” 仅凭上述汇报,黄举天无法得出确切结论; 便吩咐黄成果三人散会后,前往崖州北部渔村查探,看看是否有异常情况。 此时,义子们的讨论也已结束。 黄成功汇总意见后,总结道: “义父,我们有理由怀疑,王弘业除了仇士良之外,另有新靠山。” 这一推测与黄举天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他更关心的是: “说说看,新靠山是谁?” 放眼当今大唐政坛,除了宦官集团,还有谁能庇护王弘业,甚至为他提供前程? 黄成功立即起身,走到黄举天身旁,面向众人征询道: “同意皇帝是王弘业新靠山的,举手。” 十二人举手。 “同意李党领袖、宰相李德裕的,举手。” 六十九人举手。 “同意牛党领袖、但目前失势的牛僧孺的,举手。” 三人举手。 “有不同意见的,举手。” 无人举手。 “弃权的,举手。” 剩下的人全数举手,包括黄举天与黄成功。 面对如此局面,黄举天只能无奈摇头。 这时,黄成仁开口问道: “义父,您为何如此关心王弘业的态度转变? “他不是做梦都想着升迁吗?最多待到年底罢了。 “放着不管不行吗?” 不少义子点头附和,显然对这个问题同样感到疑惑。 黄举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们可知,我为何能化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危机,从长安平安脱身?” “因为义父吉人自有天相,逢凶自然化吉!”黄成精抢着答道。 “黄成精禁言,成亮来回答。”黄举天淡淡说道。 成亮事先被黄举天知会过问题的答案。 此刻故作沉思状,微微蹙眉,几次张口欲言又止,仿佛正在深入思考。 “是情报。” 终于,成亮猛地抬头,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是阿郎汇总了各方面的情报,事先做出了周密的预案,才能随机应变,全身而退。” 讲到这里,成亮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个疑问: 明明自己在长安时,天天跟在阿郎身后……阿郎究竟是如何掌握那么多官场情报的? 但他已经完成了这场会议的使命,剩下的任务只有寡言少语,接受弟弟们赞许的“哇塞”。 “这便是我们不能对王弘业放任不管的原因。” 黄举天伸出手指,指向头顶,语气凝重: “别看此岛天高海阔,似乎来去自由。 “实则我们的处境并未好到哪里去。 “上级官僚只需一道指令,便可能毁掉我们的长久部署。 “故欲成大事,必料敌以宽。 “可若无情报,宽从何来? “因此,我决定单独成立一个【校事组】,专门负责大唐重要关节的情报收集工作。 “此事刻不容缓,必须立刻议定。” 义子们闻言,顿时有些糊涂。 这种小事,何必拿到大会上讨论? 义父直接指定人选便是了。 他们连为他赴死的觉悟都有,难道还会推辞他安排的任务吗? “刺探王弘业的情报,我另有人选。” 黄举天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报出了重要关节的名字。 随着他嗓音不断低沉,这帮义子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长安城。” “范阳镇。” “成德镇。” “魏博镇。” “昭义镇。” “……” 他一连报出了十个名称,状似平静地问道: “可有主动报名的?” 场中一片寂静。 义子们鸦雀无声,连转头去看同伴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并非惧怕危险。 而是不愿远离义父与兄弟。 可义父念出的这些地方,天南海北都不足以形容其遥远。 他们才团聚几日,就要再度散落天涯? 最令人恐惧的是—— 这一散,他们还能有再相见的一天吗? 就连成亮也忍不住面色惨白,明白了为何黄举天事先与他通气,还叮嘱他答完话后务必闭嘴,什么都别说。 这是剥夺了他的自愿报名权,把他预留在了身边。 还有黄成果三人,他们年纪不到十四岁,被提前安排了任务,是否也是义父的一种人选剔除? 换做平时,对于黄举天的额外关照,成亮早就喜上眉梢了。 可此刻的他完全笑不出来。 因为。 无论如何,剩下的九十六个兄弟中,必须有人加入校事组。 他必须与部分兄弟道别。 甚至是永久的道别。 此刻,黄举天从随身带来的木匣内,取出了十张字条。 望着纸上早已写好的名称,少年们心中了然—— 成立校事组的决定,已不容更改。 “好歹……好歹让我们在您身边,多陪一阵呀……” 抽泣声渐渐响起。 几名少年抬起手背,遮住眼眶,压抑着身躯的颤抖。 黄举天攥紧掌心,强迫自己不挪开目光,与每一个仍注视着自己的少年对视,语气平静却坚定: “最迟,待到成亮婚后。” 少年们闻言,已然泣不成声。 黄举天的心并非铁石所铸。 他两世为人,年纪足以做这群孩子的父亲。 多年相处,精心培养…… 他对他们的父爱绝非虚假。 按原先的计划,这一百个少年都将被培养为部将,或统领未来的军队,或在后方担任要职,绝不可能作为炮灰送上战场。 若非实在无人可用,而时局已逐渐偏离他前世所知的历史轨迹…… 他又怎会出此下策? “站出来。” 黄举天第一次佩服自己,竟能在如此情境下保持平静: “再不站出来,义父只有点名了!” “义父心狠。” 黄成魔第一个站起身,走到黄举天跟前,将他紧紧抱住: “义父的心好狠……可我爱义父,我们都爱义父!” 说完,黄成魔松开怀抱,让黄举天即将落在他背上的手悬空。 紧跟着,他起身取走了“范阳镇”的字条。 在他的带动下,逐渐有少年学着他的模样,取走字条。 ——站出来的,都是至少十七岁的义子。 等到最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报名完毕。 最大的一个十六岁少年,跑过来抢走了最后剩下的“长安城”,跪倒在地,扑进黄举天的怀里,放声大哭。 黄举天将手搭在义子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拍,安抚着他的情绪。 见十张字条都被哥哥们取走,剩下的少年们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头脑里冒出这样的想法,对勇敢的哥哥们很不公平。 但他们真心觉得: 太好了,他们不必与义父和兄弟们分离。 可是他们忘记了。 大多数时候—— 劫后余生是幸存者,才配拥有的幻觉。 “十个不够。” 这一次。 “再来十个报名。” 即便是黄举天,也不忍再看,紧紧闭上了双眼: “两人一组,共启校事。” 第四十五章 好戏开场 九月初一。 澄迈县,小佛塔外。 符云舒与仆妇走下马车,抬头望向塔门悬挂的“家传善德”匾额,似乎还有烟熏火烧的痕迹,忍不住叹道: “可怜陈家数代经营,一朝族灭,积累尽归了贪官与小人之手。” “娘子说得是。” 仆妇是符云舒从娘家带来的老人,在岛上还算有见识,附和道: “这块匾额,本是三十年前,韦公为感念陈家大翁兴修水利,亲手题写赠予的。 “如今却被郑家挂了出来。 “娘子,您说我符家怎会有这样的恶邻?” 符云舒叹道: “小人固然可憎,但那贪官黄巢,才是幕后……” 从琼山县跟来的两名护卫,对仆妇口中的“韦公”一无所知; 一边解开衣袍扇风,一边粗声打断道: “等等,老太婆说什么呢?谁是韦公?” 仆妇对这两人的粗鲁极为不满,正欲训斥,符云舒却轻轻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随后耐心解释道: “韦公是指韦执谊,二十多岁便进士及第,顺宗时官至宰相,后被贬为崖州司户。 “在崖州期间,他兴修水利,创筑岩塘陂,引水灌溉农田。 “还教化民众,传授中原的农业种植之法,推广养殖黑山羊……” 两名护卫听了一会儿,显然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喉咙里咕哝一声,吐出口浓痰到路边: “主母,您跟老太婆快去快回,我俩在树林里等着。” 符云舒转过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此行是为夫君祈福,若不尽诚,回去如何交代?” 两名护卫不耐烦地点点头,也不告退,便叉着腰往林荫处走去。 待走进塔内。 见四下无人,仆妇才压低声音,愤愤道: “呸!两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账! “我就不信在北方,哪家下人敢这么跟主母说话。 “此番回去,娘子可得在家主面前,好好告他们一状!” 符云舒心中何尝不觉得? 可她面上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 “不必告了。 “狗跟主子有样学样。 “若王弘业平日里敬我念我,他从北方带来的家奴,又怎会这般轻视于我?” 仆妇抹了抹泪,哽咽道: “娘子的命真苦,幼时丧父,为继母所欺,好不容易以为能借这桩婚事转运,谁曾想家主也是个薄情的。” 符云舒轻轻拍了拍仆妇的手背,以示安抚: “无妨,我早已习惯。 “他王弘业娶我,本就是为得到符家的援助。 “高贵如太原王氏,怎会真心对待一个豪绅之女? “倒是你,该与我一同信佛,多修心性,看淡这些俗世纷扰。” 仆妇愤愤不平地摇头: “难道身份高贵,就能不顾良心了吗?” 说完,她重重地将手里的提篮砸在蒲团上,继续抱怨道: “娘子以前从不信这些。 “可家主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娘子从入门第二天,就开始吃素礼佛…… “他自己却只每年斋戒一个月,还分两次。” 符云舒面上终现愠色: “好了,别说了。” 她顿了顿,目光微垂,随后缓缓道: “佛曰:‘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今所受,皆是前世所种之因,今生当受之果。 “命数如此,我认了便是。” 仆妇只得低声叹息,默默为符云舒整理供品。 符云舒缓步走到佛像前,双手合十,闭目凝神。 她轻轻跪下,点燃三支清香,插入香炉中。 “愿佛祖保佑,让我腹中的孩儿平安降世,健康长大。” 符云舒在心中默念。 自有孕以来,她便日日诵经礼佛,只求能为这孩子积攒些许福缘。 她知道,唯有这个孩子,才是她将来真正的依靠。 王弘业的冷漠,北方家奴的轻慢,她都可以忍。 唯独这个孩子,她不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礼佛完毕。 符云舒缓缓起身,轻轻抚了抚小腹,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走吧,该回去了。” 仆妇连忙上前搀扶,低声问道: “娘子,可要再添些香油钱?” 符云舒摇了摇头: “这是给郑家添,不是给佛添。” 若非王弘业说,黄巢已成他的座下,而郑家又是黄巢的傀儡,她怎么可能愿意来澄迈县上香。 两人走出小佛塔,外头的阳光洒在符云舒面上。 远处,两名护卫依旧懒散地靠在树边。 见她们出来,也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赶紧。 符云舒缓步朝马车走去。 这时,树林对面,通往郑家宅院的道路口,传来幼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娘,不要啊阿娘——” 符云舒驻足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娃,正坐在泥潭中,哭得声嘶力竭: “阿娘,你真的不要文崽了吗?阿娘?” 那老妇人满头银丝,肤色略深,骨架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但身上穿的麻衣却满是补丁,显得格外寒酸。 此时,她揽过孩子,在一个中年男子面前跪下。 符云舒作为主家女娘,从未亲入槟榔林,自认认不出老妇是谁; 但读书不成、自诩清高的郑汪轮,她多少打过几次照面。 虽然她们离对面有几十步距离,但恰好处于下风口,郑汪轮不耐烦的声音随风清晰传来: “春秀,你这是何意?” 春秀低眉顺眼,眼角含泪却未落下,嘴唇上似乎还涂了廉价的胭脂,勉强挤出一丝惨笑: “您别怪罪……实在是家中艰难,无力抚养,这才不得已投奔您来。” 郑汪轮眉头紧锁: “荒谬!此子与我有何干系?你莫要在此胡言乱语。” 春秀抬起头,声音颤抖: “怎会无关?他是您的亲弟血脉,郑家的骨肉啊!” 郑汪轮脸色一沉,冷冷道: “荒唐!你不过是我弟,早年在临高县私纳的外室。 “如今我弟已逝六载,你突携一稚子,口称郑家血脉,岂非儿戏?” 春秀急忙拉过孩子的手臂,指着上面一块暗红色的胎记,急切道: “您看,这胎记与郑郎一模一样,岂能作假?” 郑汪轮冷哼一声,语气更加刻薄: “胎记?分明是文身! “你莫要以为凭此便可欺瞒郑家,玷污门楣!” 春秀声音愈发悲愤: “枉你们以‘家传善德’自诩,难道连自家血脉都不肯认吗?” 郑汪轮脸色铁青,厉声斥道: “放肆! “你恶意认亲,还敢妄言‘善德’? “简直不知廉耻!” 话音未落,他一脚将春秀踹倒在地。 春秀却死死拽住他的衣袍,不肯松手。 郑汪轮气急败坏,一边踢打一边怒斥: “松手!你这无知妇人,休要污我衣冠!” 符云舒远远望着这一幕,眉头微蹙。 她虽对郑家的做派早有耳闻,却未料到竟如此不堪。 换做平时,她是怎么也不可能管此类闲事的。 可她如今腹中怀胎,那叫文崽的孩子又生父早亡,相似的经历让她多了几分恻隐之心。 于是,符云舒对仆妇使了个眼色。 仆妇会意,当即大呵: “刺史夫人在此,何人胆敢喧哗?” 郑汪轮神色大变。 他慌忙停下踢打的动作,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符云舒在仆妇的搀扶下缓步走来,虽衣着素雅,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质。 郑汪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 “不知夫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符云舒目光扫过地上的春秀母子,语气平静: “郑汪轮,你身为本地乡贡,如此对待妇孺,未免有失身份。” 郑汪轮脸色一僵,干笑两声,解释道: “夫人有所不知,此妇恶意攀附我郑家,妄称此子为我郑家血脉。 “此等荒唐之事,郑某不得不严加处置,以免玷污门风。” 符云舒如何不知? 此三人争执的声音,大到她把前因后果全梳理了一遍。 “你打算如何处置?” “此子虽来历不明,但郑某念其年幼,不忍苛责。已决定将他收下,送往潮州,寻个良善人家收作契弟,也算仁至义尽。” 契弟? 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当契弟…… 面前可是郑家嫡长子啊,一点人性也没了吗? “送往潮州?” 符云舒语气陡然转冷: “此事若传出去,恐怕对郑家的名声不利吧? “更何况,我夫君之清贵,举世闻名。 “若得知郑家如此对待妇孺,恐怕……” 她话音刚落,郑汪轮便取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 “夫人教训得是,是郑某思虑不周。 “既然如此,郑某便暂且收留此子,日后再做打算。” 符云舒却摇了摇头,淡淡道: “不必了。 “我看这母子二人可怜,不如由我带回府中,收为家仆。 “郑公子意下如何?” 郑汪轮似乎不敢反驳: “夫人仁善,郑某自当遵从。” 符云舒不再多言,转身对春秀母子温声道: “你们可愿随我回府?虽为家仆,但必不会亏待你们。” 春秀闻言,顿时泪如雨下,拉着文崽连连磕头: “多谢主母大恩大德!” 文崽虽年幼,却也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跟着母亲磕头,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 “谢谢主母,文崽会听话的,每天都跟在主母身后,寸步不离……” 符云舒心中一软,伸手扶起文崽,轻声道: “倒也不必寸步不离。你母子二人,日后好好过日子便是。” 郑汪轮脸色青白交加,不敢多言; 悻悻退到一旁,看着符云舒带着春秀母子离去。 待符云舒走远,郑汪轮见从林荫中走出的两名护卫,正张目望来,本已放松的胳膊再次紧绷。 他狠狠一甩袖子,朝着符云舒的背影低声咒骂: “仗势欺人!” 符云舒不再理会他。 她扶着仆妇的手,登上马车,心中多了一份释然。 在她想来—— 今日之举,不仅救了春秀母子,也为她腹中的孩儿积了一份善缘。 “风吹过。 “卷起几片落叶。 “为佛塔下的这场风波,画上一个淡淡的句点……” 小佛塔,顶层。 黄成精意味深长地念完; 随即关上身前的小窗,将手中的话本放下,看向身后的几个弟兄: “我宣布,校事组成立以来首次行动,成功!” 密闭的空间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黄成精颇为不满,抬腿走到黄成魔跟前,叉腰道: “怎么回事啊,好哥哥们? “义父让我训练春秀,打入刺史府刺探情报。 “我把任务完成得这么好,怎么连半句夸奖都没有?” 黄成魔眼皮都懒得抬: “呵,你若跟我一起去河北三镇,我便承认你是校事组成员。 “敢吗,臭弟弟?” 黄成精顿时语塞,支吾道: “我……我先回去向义父汇报!” 他说完,卷起话本,委屈地走下木梯,喃喃自语: “好心帮忙还要被甩脸色……我也不想和哥哥们分开呀……” 他自问自答着。 一会儿站在自己的立场,抱怨哥哥们的态度; 一会儿又扮成黄成魔,好声好气地哄自己开心。 而郑汪轮已等在小佛塔一楼。 见黄成精下来,立即上前问道: “如何?” 黄成精当场变脸,神情稳重如泰山,拱手施礼道: “郎君的演技,黄县丞必然认可。” 郑汪轮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自从七天前,他们正式答应结亲后,郑汪轮便与郑翊一道,被拉进了澄迈县衙。 虽无官身,但李县令、黄县丞准他在新县尉上任前,代为行事。 他很快便与一大帮少年衙役混熟。 昨日,黄县丞临时通知,要求郑家配合治安公务,演一出戏。 郑汪轮自无不可。 直到方才“好戏开演”,他才知道,自己竟是要当托…… 把暗桩打到琼州刺史身边! 吓得他险些露出破绽。 此刻,郑汪轮定了定神,低声问道: “江鱼儿,刺史夫人已经走了,能否告诉郑某,黄县丞为何要对王刺史……” 黄举天为除成亮外的所有义子,取了非黄姓的化名,以便在人前交流。 “江鱼儿”是黄成精的化名。 “此事关系重大,您只需知道,黄县丞一切安排,皆是为国为民。” 郑汪轮虽心中仍有疑惑,却也不想再多问。 即便问出了答案又如何? 郑家铲除陈家在前,又与黄家结亲在后; 如今只能与黄举天风雨同舟,全力支持他的一切行动。 这时,黄成魔等人紧跟着从塔上下来。 几人与郑汪轮道别后,绕到塔后的草棚; 两人一驴,往县城骑去。 黄成精早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抢着要坐在黄成魔前边。 年近十八的黄成魔个子高大,双手不耐烦地将这光头小弟圈住,嘴巴微微张合三次,却未发出声音。 “哥,你说什么?”黄成精仰头问道。 “没说话。”黄成魔面无表情。 “你是不是又在偷偷跟我道歉了……”黄成精眯起眼睛,一脸狡黠。 “做梦。”黄成魔嗤笑一声。 几人嬉嬉笑笑地回到澄迈。 还没下驴,便见黄成疯从县衙内冲出,喊道: “出大事了!” 黄成魔等人脸色骤变: “义父怎么了?” 黄成疯摇了摇头,先表示黄举天无碍,而后道: “昨日傍晚,黄成果传回消息: “数百户疍民,于两日前驶向雷州,企图劫走南下视察的岭南节度使。 “义父连夜奔赴琼山,找王弘业商议解救卢使君的方案。 “可王弘业却说——” “说什么?” 黄成疯咬牙道: “岭南节度使是在雷州被劫的,与琼州无关…… “他王弘业,决不发一兵一卒!” 第四十六章 海商林家 九月初二,州府官衙。 煎茶的雾气早已消散,茶汤也已转冷。 黄举天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在茶案上。 而正厅依然无人来传唤。 ‘王弘业当真不顾卢钧的死活么?’ 昨日。 黄举天在接到黄成果报讯的第一时间,便赶到了州府,请求王弘业出兵救援。 王弘业对此极为惊讶。 他身为琼州刺史,尚未收到任何关于雷州遭袭的消息; 而一个县丞,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黄举天解释道,这是澄迈衙役在日常巡逻时,抓到了几名形迹可疑的疍民; 经过拷问,得知了他们举事的计划,故而来报。 起初,王弘业果断拒绝,表示此事发生在雷州,琼州无权干预。 黄举天便劝说道: “疍民虽于雷州生乱,然其渔村根基却在崖州。若祸乱蔓延,琼州岂能独善其身?” 王弘业略有犹豫,但仍对消息的真实性半信半疑。 他让黄举天在州府等候,待雷州官方确认节度使的安危后,再行商议。 这一等,便等到了现在。 黄举天不耐烦地推开茶盏,走到厅外的草地上,朝内院望去。 但见花圃前摆着座水钟,全称“受水型漏刻”。 其原理,是将水以恒定流量从漏壶注入受水壶,使受水壶中的水位逐渐上升; 浮在水面上的漏箭随之升高,通过箭上的刻度指示时间。 由于采用了多壶结构和恒定水流,其计时精度,比传统的泄水型漏刻更高。 黄举天不便进入内院; 过去几个时辰,只能站在侧厅外,眺望水钟上的刻度。 “申时初?” 信使差不多快到了。 黄举天记得,从湛江到海口的直线距离,约为一百公里。 虽然海上航行的实际距离会更远; 但古代帆船的平均速度,约为每小时五到十公里。 即便再慢,二十个小时也该有消息传来。 黄举天大步走回侧厅,将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心里确实有些焦急。 全因在他的创业大计中,卢钧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身上有两个极为重要的优点—— “仁善”与“中庸”。 仁善,意味着黄举天发展民生的许多举措,都能在卢钧处得到共鸣与支持。 就像初抵广州时,黄举天与卢钧虽是首次见面,后者却相信他有治瘴的能力,并在程序上鼎力配合。 君子中庸,则意味着卢钧行事中正适度,恰到好处,对下属的掌控欲不强,给予足够的自由。 简而言之,卢钧是个好官,是五姓七望中少见的真正有德行者,绝非王弘业之流可比。 只有卢钧这样的人物长久主政岭南,黄举天才能在官僚体系的庇护下,茁壮成长,充实势力。 他甚至准备好了一套强有力的说辞,打算当面劝导卢钧放弃升迁,继续留在广州。 倘若卢钧此番当真发生意外—— 下一个岭南节度使,未必会对他青睐有加。 想到这里,黄举天的目光再次投向水钟。 申时末。 王弘业麾下的年轻幕僚姗姗来迟,请黄举天到内院议事。 “不在正厅?”黄举天挑眉问道。 “明公说了,有些话不方便在外谈。”年轻幕僚低声解释。 黄举天心中冷笑,倒要看看王弘业又在卖什么药。 于是跟在幕僚身后,绕过那座水钟左转。 经过州府后门时,有辆马车恰好停下。 一名仆妇,扶着一位穿着素雅的少妇走下车来,后面跟着春秀与文崽。 黄举天与春秀对视一眼,随即转移目光,继续前行。 从马车前经过时,他有些担心文崽露出破绽,如喊出“黄县丞”之类的称呼。 然而,文崽却像个初次见识大场面的懵懂稚子一般,在院子里左顾右盼,全程没有将视线聚焦到黄举天身上。 ‘很好。’ 黄举天心中暗赞。 他果然没看错,这对母子都是可靠的人才。 琼州官衙并不大。 离开后门,没走几步便到了王弘业的住所外。 只见王弘业正坐在一棵树下抚琴,长须随风轻扬,神情悠然自得。 身边除年老的幕僚与四名护卫外,还站着个中年人,正一脸恭维地说着什么,满是讨好之意。 王弘业抬了抬下巴,对身旁的年老幕僚示意。 顿时,年老幕僚走到那中年人面前,掀开衣袍下摆,两腿分开站立。 中年人见状,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但很快便跪了下来,缓缓爬行,从年老幕僚的胯下钻了过去。 完成这一举动后,中年人竟还笑着在王弘业跟前磕了个头,仿佛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年轻幕僚低声解释道: “黄县丞莫怪。 “此举乃是明公借‘胯下之辱’改造而来,名曰‘胯下之荣’,专用于接纳投效麾下的庶族平民。 “其中寓意深远,绝非羞辱。”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 “明公常言,昔日韩信受‘胯下之辱’,忍一时之屈,终成一代名将。 “此仪式正是取‘忍辱负重’‘与有荣焉’之意,寓意投效者需放下过往身份,以谦卑之心重新开始。 “凡通过此仪式者,皆被视为心志坚定之人,日后必得明公重用。” 黄举天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 “原来如此,倒是有趣。” 实则暗想: ‘王弘业狂妄自大,以如此方式羞辱位卑者,还敢美其名曰,寓意美好?” ‘待春秀掌握关键情报后……即便不能杀他,也定要在他离任前,彻底消除这等败类带来的隐患!’ 年轻幕僚见黄举天神色平静,迟迟没有表示,便不再多言,引他朝王弘业走去。 “明公,黄县丞到了。” 王弘业琴声未停,头也不抬地说道: “嗯,举天不妨……” 黄举天却直接拱手打断: “敢问刺史,雷州可有消息传来?” 琴声一顿,王弘业似对黄举天的打断颇为不满: “……不妨落座,待本官弹完此曲。” 黄举天却不为所动,语气坚定: “此事关系重大,下官实在不得不急着问清。” 琴声戛然而止。 王弘业高抬双手,露出腕间佛珠,缓缓起身走到黄举天跟前,笑: “澄迈确有能吏。 “如黄县丞所言,疍民攻打了雷州,还掳走了卢使君与一众儋州、崖州县官。” 黄举天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立即追问: “广州方面可曾出兵解救?” 王弘业拍了拍衣冠上的灰尘,语气淡然: “节度副使未到任,如今由行军司马主事。 “其人已指派民兵府兵,寻找使君下落,并通告附近各州经略使与刺史,要求配合。” 他顿了顿,瞥了黄举天一眼,继续说道: “而琼州不在其列。 “所以,此事与我等无关,黄县丞莫要再过问了。” 黄举天微微颔首,语气平静: “下官明白了。” 心中却已盘算开来: ‘王弘业已经决定置身事外……看来只能另寻他法了。’ 黄举天随即告辞离去。 等他走远,王弘业负手而立,冷哼一声: “不识抬举!” 年老的幕僚上前劝道: “明公,熬鹰尚需时日,此人心高气傲,不必着急。” 王弘业冷笑一声: “枉我如此看重——” 王弘业手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震得骨骼生疼: “——可看他方才那副模样,明明数日前已对我投诚,却只关心卢钧那厮的安危,连一句问候都未曾给我。” 他倒吸一口暑气,怒火更盛: “难道太原王氏比不得范阳卢氏?怎敢这般骑驴找马?” 年轻幕僚见状,谨慎上前,低声道: “明公莫急。 “依属下多日观察,黄巢此人可谓知恩图报——从他对恩师李景让的态度便不难看出。 “因此,明公与其以威严施压,不如给他更实在的利益。 “好比卢使君,之前不是写亲笔信支持治瘴么? “他如今如何担心卢使君,日后也会如何感念明公。” 王弘业眉头微皱: “你的意思是?” 年轻幕僚答道: “黄巢身为今科文试状元,武勇亦非凡。 “不妨给他放权,让他如之前那般,暂领崖州兵事……” 王弘业揉着发痛的掌心,尚未开口,年老的幕僚便当即驳斥: “不可! “明公乃是琼州刺史兼琼州都督,按我朝制,统兵权代理必须优先选择州级僚属,如司马、长史。 “先前给他一个小小的县丞,已是不合规矩; “若再放权,只怕此人会恃宠而骄!” 王弘业点点头: “老成之言。” 转而看向温庭昔,语气严厉: “庭昔,如此莽撞的建议,日后不要再提了。可别受你那放荡的兄长影响。” 听王弘业提及温庭筠,温庭昔不禁把头埋得更低: “谢明公教导,属下定当三省吾身。” 王弘业挥了挥手,示意温庭昔与那前来投诚的中年人退下; 随后,转头对年老的幕僚问道: “大师还有多久抵达琼州?” 年老的幕僚掐指算了算,答道: “回明公,最迟月中便可抵达。” 王弘业眉头微皱,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来得及吗?” 幕僚语气笃定: “明公放心,定不会耽误您下月初的大事……” 王弘业听完,缓缓坐在石凳上; 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他眉头紧锁,似在思索什么,又像在期待什么。 他伸手摸了摸,夹藏在衣袋里的一封信件。 一封写给圣上李炎的密信。 “吾之夙愿,能否得偿,便看此举了。” 话分两头。 出了州府后,黄举天立刻叫上同行的成亮与郑翊议事。 黄成果等三名义子,则在近旁的茶肆装作食客,负责望风,确保义父三人谈话安全。 “县丞,你该不会是想去救卢使君吧?”郑翊压低声音问道。 黄举天摇了摇头,语气平静: “救谈不上,但使君曾有恩于我等,至少得先找到他的下落,再论下一步。” 实则,黄举天心中还存了另一份心思: 他早就看中了梁家明这帮疍民的潜力,认为他们日后有望成长为水师的中坚力量。 虽如今,他们劫走了卢钧; 但危机往往与机遇并存。 若能妥善化解此事,黄举天觉得,自己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郑翊面上露出为难的模样,却没有如黄举天预料中那般,说出“只凭澄迈几十个人根本做不到”之类的话。 成亮目光清澈,忙问: “兄长,莫非你有主意?” 郑翊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又端起椰子汁饮了大半杯,才艰难开口道: “林家制霸海峡……疍民船队北上,一定会有消息。” 黄举天稍加思考,觉得是这个道理: “看来,本官得主动去跟林家打交道了。” “属下劝县丞三思。” 郑翊十分犹豫地道: “林招娣此女,很不正常,最好莫要招惹。” 黄举天眉头一挑,问道: “此话怎讲?” - “——看了不就知道了?” 北部湾,合浦县。 一艘大船停泊在港口。 甲板中央站着一名女子。 她身量高挑,超过许多男子,短发仅至耳垂,手中握着一柄寒光凛冽的陌刀。 正是林招娣。 以她为中心的甲板两侧,绳网纵横交错,分成两片区域: 一边是只有一寸大小的袋子,几乎挂满了整片绳网; 另一边则是两尺大的袋子,稀稀落落地挂了十几个。 袋子随风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而她的身后,站着林家二十二名水手,个个精壮彪悍; 面前则是近三十名,自称来自桂州山区的客人,皆作山贼打扮; 三名寨主手握横刀,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林招娣身上游移。 领头的山贼咧嘴一笑,语气轻佻: “俺听说,合浦县最近来了个美女海盗,胸器吓人……所以啊,咱们特地过来见见世面。 “不知,是不是真的啊?” 山贼们顿时哄然大笑,疙瘩脸上满是戏谑与挑衅。 “大不大,看了不就知道了?” 林招娣说着,竟真抬手脱掉了上衣,如男人一般赤膊而立。 山贼们集体愣住,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目光呆滞地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林招娣却毫不在意,单手叉腰,另一只手将陌刀扛在肩上,目光扫过众人,嘴角弯起: “怎么,不是想见世面吗?这就看呆了?” 三名寨主面面相觑,脸上很快就露出乘兴而来、满载而归的表情。 领头的山贼抱拳笑道: “大娘子果然大方!欢迎日后来大瑶山做客,咱哥几个教大娘子耍花枪!哈哈哈哈哈——” 他说完,山贼们便转过身,陆续准备下船。 然而,脑后却传来木板碎裂的声响。 众山贼回头一看—— 竟是林招娣单手将陌刀捅穿了甲板,刀身深深嵌入。 “来我林家的船上做客,从来没有空手的道理。”林招娣冷冷道。 领头的山贼面色一沉,手按在刀柄上,语气不善: “大娘子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放心,我的要求不高。” 话音刚落,身后的林家水手们,便扔出五十多个麻袋。 小的一寸,大的两尺。 袋子散落在甲板上,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动静。 陌刀在掌中旋转半圈,被林招娣反手斜挎于身后。 众山贼只听她狰狞笑道: “脑瓜子与软蛋……你们任选一样,装进去便是!” 第四十七章 枪与陌刀 九月初四。 海风拂过帆船。 甲板上几名水手正提着水桶,拿着麻布,擦洗残留的血污。 林招娣已穿好上衣,靠在船舷边; 手中抱着一壶酒,懒散地望向远方。 这时,两名女子从甲板下走出,与周围的海盗们显得格格不入。 其中一人身着丝绸华服,妆容精致,姿色出众; 另一人则穿着普通的麻衣,雀鼻上缀着浅浅的斑点。 林招娣瞥了她们一眼,语气随意: “老二,老五,怎么不多睡会儿?” 穿丝绸的是老二林盼娣。 她抚了抚衣袖,语气带着几分慵懒: “我说夫君,大清早的听你们吵吵嚷嚷,怎么睡得着?” 穿麻衣的是林望娣。 她抬头望向绳网,乐呵道: “老大,还真有人宁肯掉脑袋,也要保住命根子啊?” 林招娣眉头微皱,随手将酒壶扔进海里; 大步走到林望娣面前,不满地打量: “怎么又穿成这样?” 林望娣耸了耸肩,语气轻松: “这样穿舒服。” “扯淡!” 林招娣嫌弃地扯了扯她的衣角,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意: “如果不能让你们披绸裹缎、穿金戴银,我这几年在海上拼死拼活,图个什么?” 林望娣低下头,抿了抿嘴。 林盼娣则轻轻拉了拉林招娣的胳膊,柔声道: “夫君,五妹性子生来如此,你别生气。” “去换身像样的衣服。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林望娣跺了跺脚,踩着楼梯“噔噔噔”下了甲板。 “老二,真是山贼吵着了你?” 林招娣转身掀开油篷布,取出一瓶新酒,拔开塞子灌了一口: “我寻思,他们死前也没喊多久啊。” 林盼娣秀眉微蹙,叹道: “我担心的不是山贼,是振州与崖州那边。”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自陈武振覆灭以来,南海群雄并起,多年争斗不休。 “阿爷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再现陈武振、乃至数十年前冯若芳的海商盛世。 “而今阿弟已死,理应是我家奋三代之余烈,垄断海上商路之时…… “可家里那些叔伯长辈,仍视夫君为虎雌,难以整合。 “再这样下去……振州与南海的主人,明年是谁可就难说了。” 陈武振是唐文宗时期的振州大海盗,史称其“家累万金”,财富主要来源于劫掠西域商船。 冯若芳的时代则更加久远,乃活动于唐玄宗年间的大首领,因与东渡日本的鉴真和尚有交集,而名载史册。 林招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死人的心愿望,我不关心。 “照顾你们五个就够累了,可不想再抬举那一大帮老头。” “那崖州呢?” 林盼娣上前一步,逼视着林招娣: “陈延雷的死,你也不关心吗?” 林招娣无语了。 几年前,她唯一的亲弟,带着四十多人趁阿爷出海,试图将她逐杀在儋州。 幸得当时巡视盐场的陈延雷,将重伤的她藏匿于盐釜,否则早已命丧黄泉。 林盼娣叹道: “上月底,在万安州停靠时,有熟人告诉我: “陈延雷死前不仅曾向符家求援,似乎还给夫君写过信。” “可我没有收到信。” 林招娣语气低沉: “甚至一个陈家活人的面都没再见到。” 林盼娣神色凝重: “这说明,黄巢行事狠辣,已将陈氏一族斩草除根—— “只为了夺取儋州盐场! “简直是陈武振昔年旧事的复现。” 十几年前,陈武振在琼州岛的势力极大,远超今时的符、林两家。 连当时的五州招讨使韦公干,都只能以兄事之。 “可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武振没入,公干之室亦竭矣’。” 林盼娣低声说道: “陈武振、韦公干被征讨,所得一切均被没收,家人沦为官奴。” 她不安地握住林招娣的手,声音压得更低: “夫君,难道你不觉得,黄巢此举,与当年如出一辙吗? “陈家、符家,还有我们林家……在他们那些狗官眼里,是不是已经养肥了,可以宰杀了?” 林招娣“啧”了一声,将酒壶随手丢在甲板上,酒水洒了一地。 “老二,你爱读书是好事,我也支持。 “可书读得太多,胆子反倒小了。 “林家能在海上立足,靠的可不是畏首畏尾。” 林盼娣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林招娣却已经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别嚷嚷了,小心让大家听见。我送你回去睡觉。”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林招娣却不理会,抱着她大步走向楼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少废话,你这身子骨,走两步就得喘,还不如我抱着快。” 正当她迈步踏上楼梯时,桅杆上负责望风的水手,忽然扯开嗓子大喊: “有船!南边有船来了!” 林招娣脚步一顿,抬头望向桅杆方向,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她将林盼娣轻轻放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去休息,别乱跑。” 说完,她转身大步走向船头,声音洪亮: “所有人,准备迎敌!” 甲板上的水手们立刻行动起来。 原本懒散的气氛一扫而空。 林盼娣站在楼梯口,咬了咬唇,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快步下了甲板。 她可不如林招娣这般有武力,留在上面只能成为软肋。 从南边来的船,比林家小很多,停在三百步外的岸边。 四十多个人从船上下来,手持刀剑,气势汹汹地向林家而来。 林招娣站在船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认出了一名郑家人。 ‘郑翊?他怎么会知道,我月初会在合浦休整?’ 林招娣来不及深思,注意力便被领头的青年完全吸引。 但见此人身高近一米九,手提一杆漆黑长枪; 肩宽腿长,身形挺拔如松,嘴角带着几分自信的笑意。 走到林家船前时,他负手而立,声音清朗有力道: “澄迈新任县丞黄巢,求见林大娘子。” 海风为之一滞。 林招娣眯起眼睛,不由冷笑: “黄巢?还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了!” 黄举天站在船下,仰头看见一名短发女子,肩扛陌刀,便知是林招娣无疑。 “本官今日为公事而来,还请大娘子一议。” 此时,水手们亦持枪带棒来到林招娣身后。 她抬手拦住,对着下面道: “黄县丞带那么多人,所谓的公事,想必是要讨伐我们这些无辜的海商吧?” 黄举天神色一肃: “本官是为卢使君的下落而来!” 林招娣故作疑惑: “谁?” “岭南节度使,卢钧!” “节度使失踪,和我们这些良民有什么关系?” “大娘子神机妙算,几州刺史还未在民间发公告,便知本官来意,实在令人佩服。” “……” 林招娣听见黄巢话里的讽刺,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放在刀柄上的手紧了。 旁边一个红胡子的老水手立刻凑上前,小声道: “舶主,不可轻举妄动。我们有四艘船在外,最早也得明日返航,人手不够……再看他们刀箭齐备,可不是山贼那么好对付的。” 林招娣强压怒火,闭目不答。 红胡子水手则把头伸出舷外,张口便是流利的汉话: “黄县丞这话可就冤枉人了。 “我们这些跑海的,消息灵通些也是常理。 “倒是您,带着这么多人,莫不是想杀良冒功?” 黄举天扫了红胡子两眼,目光依旧对准林招娣: “大娘子多虑了。本官此行只为查明卢使君下落,若大娘子肯配合,自然相安无事。” 林招娣陌刀微微一动,语气冷冽: “若我不肯呢?” 黄举天目光一沉,手中长枪抬起: “那本官……只好按林家的规矩来了。” 此言既出,船上水手们皆是一愣。 连林招娣也出现了片刻的失神。 她随即哼笑几声,抬起右腿踩在船舷上,讥讽道: “我对县丞一无所知,县丞倒是知道我家许多事。” 林招娣视线扫至郑翊头顶,后者顿时打了个冷颤: “你当时,也是像这样给黄巢带路的吗? “带北方佬屠杀琼人的友邻?” 郑翊额上冒汗,不知该如何回答。 幸得成亮上前两步,挡在他身前,冷笑道: “阿兄,我看林大娘子根本不敢和你比试,万一输了,岂不是要在手下人面前丢尽颜面?” 有外人在场时,成亮自觉将身份,切换到黄举天的亲弟,将“阿郎”改称为“阿兄”。 他回头,故意大声道: “我看还是回去吧。 “阿兄本想在振州,扶持一派做海商代理,平衡南海势力。 “偏偏有些人,总是这么不识抬举……” 几十个义子部曲顿时纷纷附和: “我看林招娣就是怂。” “是啊是啊。” “还以为多了不起呢。” “还是扶持符家吧。” “我们不就是借符家船来的吗?” 上方,林招娣摇头冷笑,语气中带着不屑: “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不必用这种低劣的激将法……你哥想按我家的规矩来?那便来吧。” 这时,一个新加入没几天的林家水手,小声问身旁的红胡子: “舶主家的规矩?” 红胡子低声答道: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有不同意见的时候单挑,打斗分生死。” 新人水手点点头,对于刀尖舔血的他们来说,确实是常见的规矩。 “可我看那狗官好像会点功夫,舶主为什么非得答应他?若是直接开船走……” 红胡子拍了拍新人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 “放心吧,大娘子没输过。”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娘子可是杀了亲弟才当上舶主的,论本事,论心狠,整个岭南也找不到第二个。” 下方,远离郑翊的几名义子部曲,也在小声议论: “咱义父为啥非要跟她打啊?出了事可怎么办?” “就是说啊,还单挑,我们救都来不及救。” “义父何必在这种地方,跟一个女匪分生死。” “因为义父此行有两个目的:既要得到卢钧的下落,也要收服林家人心。” “那也不能以身犯险啊,义父将来可是要做大事的!” “黄成佛平时最会讲道理——要不你去劝劝义父?” “阿弥陀佛。” 名叫黄成佛的少年微微抬眼,语气平和: “贫僧修的是清净心,不涉纷争。义父行事自有分寸,何须多言?” “装鸡儿呢?选校事组那日,数你黄成佛哭声最大!” “师弟,你着相了。” “黄成佛说的要道理,大家伙根本不必担心义父的安危。” “为什么?” “此次单挑,他老人家不有两张保命底牌吗?” “你是说【那个】?” “就是【那个】。” “我好像从来没见义父用过【那个】,他也不准我们碰。” “毕竟提取困难,沾了就死,义父舍不得分给我们也很正常。” “那第二张底牌呢?” “喏。” 几名少年顺着说话者的视线望去。 只见成亮站在距黄举天十五步外,手中提着一把角弓,箭矢已搭在弦上,随意地垂在腰侧。 “看似毫无戒备,实则抬手便射!这个距离对亮帅来说,连苍蝇都能命中,何况林招娣呢?” 少年们不禁点头认可。 这场看似危险的对决,确实很难对义父造成致命威胁。 “阿弥陀佛。” 黄成佛双手合十,缓缓睁眼道: “尔等对鬼蜮伎俩争论不休,怎就没想过,义父能毫发无伤地赢呢?” 几个少年还想说什么,但黄举天已将长枪横放身前,昂声道: “大娘子,何时何地开始?” “现在!” 话音刚落,林招娣高举陌刀,竟直接从船舷上一跃而下。 那可是将近两丈的高度! 在重力势能的加持下,黄举天再如何托大,也不敢硬接,只得平地翻跃,迅速躲开。 陌刀重重砸入泥中,与地面成五十度以上夹角。 林招娣双手撑着刀柄末尾发力,一个跟斗,卸掉了高度差,稳稳落在黄举天正前方; 随即拔出陌刀,挥舞而去。 四周的义子部曲们迅速散开,为两人相斗留出空间。 船上的水手们则手持弓箭,紧盯着黄举天带来的人,防备他们破坏这场勇士之间的决斗。 但见刀光枪影交织。 黄举天与林招娣的交锋愈发激烈。 林招娣的陌刀大开大合; 黄举天的长枪则灵动迅捷,每一刺都精准狠辣。 战至酣处,林招娣猛然发力,陌刀横扫而出,刀锋直逼黄举天腰腹。 黄举天则低腿旋身,长枪一抖; 枪尖划出弧线,探向她的咽喉。 两人手臂一震,竟都选择了兵刃回防。 刀枪相撞。 火星四溅! 周围众人屏息凝神。 林招娣后退了九步。 黄举天退了三步。 若是什么帮派内部比武,此时胜负已然分明。 可林招娣却单手撕裂上衣,将胸怀袒现在日光下,双手重新持起陌刀,整个人仿佛进入到了更专注的状态…… 黄举天见状,只是摇了摇头: “花里胡哨。” 林招娣吼声震天,脚下猛然发力,陌刀带着呼啸之声直劈而下。 这一击声势之沉重,连成亮都忍不住抬起了弓。 清脆的撞击声后—— 两把兵刃皆脱手而出,掉入海面。 黄举天与林招娣当即赤手空拳,战在一处。 两人你来我往,招式凌厉。 尘土在他们的激战中飞扬四起,很快便遮蔽了众人的视线。 场内的战况顿时变得模糊不清。 直到林招娣愤怒的嘶吼再次响彻。 尘土散去。 只见黄举天跨蹲于林招娣身后,双手反剪住她的双臂,前胸紧贴着她的后背,令她无法挣脱。 “大娘子,你要么选择认输,要么……” 黄举天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道: “我陪你耗一整天。” 第四十八章 气氛融洽(求追读,超级重要) “……” 林招娣仰面望天。 即便唇齿紧闭,两眼不眨; 仍无法掩饰心底的震撼。 输了…… 她输了? 她竟然输了! 林招娣微微颤抖,被反剪在身后的双手,终于停止挣扎。 当钳制松开的那一刻,她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 随后,缓缓将头埋进膝盖之间。 黄举天见状,默默不语,只脱下自己的青色外袍,搭在林招娣背上,然后走向人群。 少年们正兴高采烈地招手,准备大肆吹捧义父的战绩; 却被黄举天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喧闹。 黄成精快步出列,低声道: “义父取胜本是意料之中。 “兄弟们切记不要口出狂言,刺激到林家人。 “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可不是打群架。” 少年们点头称是,在岸边寻了阴凉处蹲坐下来,静待林家来人相请。 林家水手,却迟迟没有动静。 尤其是红胡子等老船员。 他们脸上的诧异之色,丝毫不亚于,当年目睹林招娣砍下亲弟头颅,当成球踢的场面。 要知道,林招娣能以女子之身,掌控林家半数船舶,与族中长辈分庭抗礼,靠的是那未尝一败的极端武力。 在大食商人的传闻中,林招娣甚至赢得了“嗜血花木兰”的绰号。 而今…… 却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手里? 此事若传扬出去,对拥戴“花木兰”的林家人来说,将是何等沉重的名声打击? “一个个跟死了爹娘似的,杵在这儿做什么?” 水手们闻声回头,只见换了身衣裳的林望娣,挽着二姐林盼娣的胳膊,面带愠色道: “黄巢来之前,大姐刚与一伙山贼激战,消耗了不少体力。 “若是全盛时期,怎可能落败?” 红胡子最先会意,连忙附和: “正是正是! “黄县丞虽胜,用中原人的话说,叫‘胜之不武’!” 其他水手也纷纷应和,林望娣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 只有林盼娣与红胡子心知肚明: 剿灭几个山贼,对林招娣来说不过是热身; 加之单挑前她还饮了酒,此战可谓达到了最佳状态。 即便这样,她还是输了。 “红鲨鱼随我下船,接回舶主,与黄巢商议要事。” 林盼娣将微微颤抖的手藏入袖中,吩咐道: “其他人潜入海中,打捞舶主……还有黄县丞的兵刃。” “是!” 走下甲板时,望见林招娣狼狈的模样,林望娣眼眶顿时红了: “二姐……” 林盼娣冷冷瞥了她一眼,低声道: “有什么话等外人走了再说。我们输的是武艺,不是牌面。” 林望娣用力点头,擦去雀斑小鼻上的泪珠,与二姐一同上前搀扶。 虽然林招娣坐在地上纹丝不动,但二女见她并未遭受重伤,依然松了口气。 林盼娣让望娣留下照看,自己则挤出一丝笑意,款款走到黄举天跟前,欠身行礼: “副舵主林盼娣,见过黄县丞。” 黄举天还礼后,直截了当道: “胜负已分,望副舵主遵守海上规矩,告知本官卢使君下落。” “不如移步船上,容我们尽地主之谊……” “时间紧迫,望副舵主体谅。” 林盼娣本就不是真心想请黄举天用膳—— 这一大帮青少年,真要招待起来,怕是要把船上的补给吃空。 她略一沉吟,道: “县丞可曾听闻王海龟?” 见黄举天摇头,林盼娣继续说道: “此人是崖州疍民的领袖,本姓梁,因绰号‘王海龟’叫得久了,反倒成了名字。” 她转身望向正在海中打捞的水手们,娓娓道来: “王海龟确有能耐,将原本散居的千余户疍民,编组成东村港、西村港、平安港、定风港四个渔村。 “起初官府见他治理有方,疍民比往日更加安分,还封了他个小官。 “可前些年,时任琼州要员强征疍民为珠户; “王海龟挺身请愿,反被罚浑身浇透海水,当众曝晒三日。 “他命硬如龟,挺了过来。 “自那以后便辞去官职,仍如往日般,带领疍民安分度日。 “如今想来,只怕仇恨的种子,早在当时就已埋下。” 黄举天将主事者的情报记在心里,林盼娣却忽然缄口不言。 “副舵主,本官正洗耳恭听。”黄举天提醒道。 林盼娣摇了摇头,面上露出几分纠结之色: “县丞,可否容我问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为何要将陈氏一族赶尽杀绝?” “他们逼良为奴,私设盐户,买卖官爵,触犯多条大唐律令。” 林盼娣闻言轻笑: “若论违背律令,您此番带着衙役前来,明为公事,实则并无公文,连县丞的官袍都未着身,这又作何解释?” “微服出巡。” 见黄举天对陈家之事避而不谈,林盼娣略一沉吟,摇头道: “县丞不愿说,对陈家有何成见也罢。 “我们如今更想知道的是: “官府对林家,究竟是何态度?” 她向前凑近半步。 黄举天几乎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松脂香气。 “方才听县丞之弟说,您想在振州,扶持一派作为代理,不知此言可真?” 黄举天不闪不避,微微低头与她对视: “自然属实。” “为何选中我林家?” “近十年来,琼州当地海盗中,唯你家势力最大。” “县丞慎言,我家从不做违背大唐律令的生意。” “不错,本官也从不与不法分子合作。” “如何合作?” “官家的照数奉还,西域的三七分成。” “我七你三?” “我七你三。” “这买卖谈不成。” “谈得成。” “有何根据?” “黄成功,方案可带在身上?” 被叫到的少年立即放下行囊,快速翻找起来,嘴里低声嘀咕着: “方案甲是给卢钧看的,方案乙是给义父先生看的……方案丁,找到了,义父!” 黄成亮小跑过来,将方案书递给黄举天,随后又跑回阴凉处蹲下。 林盼娣正要伸手接过,黄举天却微微缩手,道: “今日只许看第一页。” 他这番故作姿态,反倒激起了林盼娣的好奇心。 她接过簿册,第一感觉并非上面的文字,而是纸张本身—— 质地疏松,表面不如麻纸光滑,却具有一定的柔韧性。 ‘这不是麻纸,也不是楮皮纸……字体也不像手写?’ 她正思索间,目光已被醒目的标题吸引: “《琼州商航兴盛策:开辟南海新征程》?” 她继续往下看,眼睛越睁越大; 手指不自觉地翻动页脚时,却被黄举天一把收回簿册。 “只许看一页。” 林盼娣深吸两口气,才平复心情,定定地看着他道: “您只是县丞,上面写的这些,凭什么保证——” “所以,更需要及早把卢使君解救出来,让岭南节度使为琼州的未来担保。” “当真能说服他?” “就像现在说服你。” 林盼娣望着黄举天手中的簿册,沉思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离开雷州后,王海龟带人去了儋州西。” “具体位置?” “以盐场为起点,沿着海岸找吧。” 林盼娣望了望他身后,又道: “县丞若只带这点人,别说救回节度使了,怕是连自身安危都难保。” 黄举天将方案书卷起,轻轻敲击掌心: “不劳副舵主费心。本官在东村港有熟人。” 梁家明和他的四个兄弟,黄举天与他们打过几次交道; 看得出他们本质善良,乐于助人; 造反的理由,无外乎是为了活得更像人一点。 若黄举天猜测无误,王海龟率领疍民船队,绕海岛西行的终点,必然是振州—— 那里有疍民们,被强征为珠户的亲眷。 因此,与其追到儋州西,不如直接前往振州以逸待劳。 渔民的船速不快,若他立即动身,或许能勉强赶上。 只是振州驻兵众多,几乎与琼州相当; 若疍民、黄举天、州兵三方狭路相逢,冲突一触即发; 黄举天自问难以在那种混乱局面下,同时说服官方与造反双方…… “你要的人,我去接回来。” 就在黄举天沉吟之际。 林招娣披着青色外袍,大步流星地走来。 “符家的船又破又小,你这北方佬,追三天三夜都别想追上!” 黄举天眉梢一挑: “这是赢家的奖励?” 林招娣不接这话,面上只冷笑: “我与王海龟打过不少交道。 “他可不是我,不讲什么海上规矩…… “谨慎得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就算追得上,也不敢与你接触!” 这条信息,倒是出乎黄举天的意料。 如果连沟通的渠道都无法建立,那他引以为傲的口才,又如何发挥作用呢? 梁家明在疍民中的地位,又是否足以影响王海龟的决策? 思来想去。 黄举天也认为,还是让林招娣这种同行作为中间人,去把卢钧要回来更合适。 ‘只能希望此女可靠了。’ 此时,林家水手们已将两把武器打捞上来。 黄举天正要展现社交手腕,与林招娣化敌为友; 后者却径直转身而去,先将长枪扔来给他,旋即抬腿走向帆船: “十五天内,我林招娣必把人送到澄迈。北方佬只管滚回去等着。” “等等——” “是个男人吗,啰啰嗦嗦的干什么?” 林招娣回头,把滴水的陌刀指向黄举天,狠狠道: “还想再打一场?” 黄举天欲言又止,目送林招娣满身暴躁地上了甲板。 ‘至少先把衣服还了吧……’ 好在林盼娣善于周旋,与黄举天多说了些场面话,让双方成功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 林盼娣甚至觉得,林招娣的做法或许更为妥当。 毕竟,黄巢这贪官空口无凭,仅凭一页纸就想参与南海的经营,任谁都会觉得风险极高。 但如果林家出手救回节度使,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不仅是黄巢欠林家人情,节度使亦欠林家一条命。 两边的合作,自然就多了层坚实的保障。 林盼娣心下稍安; 随即又想到什么,问: “黄县丞,您与琼州刺史的关系如何?” “大抵来说……模棱两可。” 林盼娣听懂了其中的意味。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么,我家或许还有一份见面礼,可以送您。” - 九月九,琼州官衙。 符云舒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口中低声诵念着经文。 她的额头已沁出汗珠,指尖发颤,腹部随着呼吸明显起伏。 仆妇站在一旁,神色焦急,却又不敢出声打扰。 “春秀,再去看看漏刻,时辰到了没有?” 春秀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出佛堂。 这已是午后,她第十一次跑出去查看了。 片刻后,她匆匆回来: “还差一刻钟。” 年长的仆妇叹了口气,低声念叨: “这日子,真是难熬……” 终于。 一刻钟过去。 四个时辰跪满。 仆妇与春秀连忙上前搀扶符云舒。 她扶着肚子,双腿酸软,险些站不稳。 “快把药端来。” 春秀从一旁的案几上,端来碗温热的胶艾汤。 符云舒接过,缓缓饮下。 汤药入腹,她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仆妇见状,忍不住转头对着门外两名护卫怒斥道: “娘子是主母,肚子里还怀着家主的骨肉,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们担待得起吗?” 护卫却嬉皮笑脸地回应: “老太婆,你也别为难我们。家主命令,让主母按时祈福,我们不过是奉命监督,哪敢有半点懈怠?” 符云舒摆手,示意仆妇不必争执,低声道: “扶我到床上歇息吧。” 仆妇连忙搀扶她躺下。 符云舒闭目养神,心中却难以平静。 很快,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名符家的家丁匆匆赶来,跪在门外,声音颤抖地禀报道: “娘子,大事不好!家主与大郎……在长沙县被阉人抓了!” 符云舒睁开眼,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她强撑着坐起身来,对着符家来的家丁们,把事情问清楚后,险些昏厥过去。 春秀连忙上前扶住符云舒,低声劝慰: “娘子千万保重身子,腹中还有小郎君……” 符云舒勉强稳住心神,吩咐: “备车,我要去山上寻夫君。 “今日重阳节,他在赏菊……符家危难,唯有他能化解。” 仆妇本想劝她留下安胎,可想到家主与大郎也是主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春秀见状,拉着仆妇的手道: “阿姐,叫人多取两张草席作垫子,再在车厢四角放置十斤沙袋,好歹让马车没那么颠簸。” “好,好,听你的,我这就去。” 所幸王弘业登高的山,就在县外不远处。 不过半个多时辰,主仆三人——外加两名护卫,便抵达了山脚。 虽然此山不高,寻常妇人也能登顶。 可符云舒胎象不稳,正是危险的时候,怎能冒险攀爬? 春秀转头扫了一眼护卫,冷声道: “你们两个,轮流把主母背上去。” 护卫们连忙后退摆手,满脸为难: “哟哟哟,这可是家主的夫人,我们可不能碰!” 春秀冷冷瞪了他们一眼。 旋即面色如常,在符云舒身前蹲下: “娘子,上来。” 符云舒心系亲人安危,只轻轻趴上春秀的背,在她耳旁低声道: “多谢。” 春秀没有回应。 她虽常年挑重物劳作,可到底年满四十六,走的又是未修梯的山道,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生怕张嘴咬了舌头。 仆妇胆战心惊地跟在旁边,除了抹泪,还是抹泪。 所幸这山既不远,也不高。 春秀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上攀。 终于在筋疲力竭之前,将符云舒平安送到了山顶。 双腿微微发颤,衣衫被汗水浸透; 但她顾不上喘息,小心翼翼地将符云舒放下,扶她站稳。 对面便是一座石亭,似乎建于前朝。 亭内,王弘业正对着山坡上盛开的菊花弹唱。 琴声悠扬,与秋风交织。 在他身旁除了幕僚,还有十几名州府的官员。 众人或坐或立,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忽然,众人的笑声骤然停歇。 王弘业察觉到异样,转头望去。 只见符云舒在仆人的搀扶下,正缓缓向他走来。 王弘业的脸色当即一沉,放下手中的琴,厉声责备道: “符云舒!风雅场合,你一孕妇来此作甚?” 第四十九章 眼前之困 “怪不得最近他一直在出手拍卖行,原来是想要转行了,不过他舍得吗?这可是他一手经营起来的产业,一家都不准备留?”刘英奇诧异的道。 拥有本命剑的修士,便如同战场上身披轻甲的骑兵,刀枪难入,可以无所忌惮,只管杀戮便是。 “额……刚才我也想解释来着,可我哪儿想到你这么着急就冲了进去,而且我这个妹妹身手不凡,一般情况下,十个男人也不是她对手。”赵铁柱随口解释道。 紧接着,有八根极粗极长的炫金色光柱,自广场大地极速升了起来。 赵铁柱心中好奇,目前除了联盟的人跟自己作对,似乎就没别人了。 两人拍摄的照片和宋心悠的发言一样简单,两个隔了几丈远的人、两个剪刀手,一轮太阳,没有感情,全是敷衍。 而此刻,墨云绝仍旧在为君惜瑶输送着玄气,希望这样能减轻她的痛苦。 不过这只是对于普通玩家而言,真正的大佬玩家早已经靠着击杀各种世界boss隐藏boss,以及各种史诗级的连续隐藏任务积累了远超连签大佬的隐藏属性,甚至获得了圣器和神器,一人就能单挑半个神殿势力。 说着,海因斯坦便伸手在桌上印了一个法阵,然后本人瞬间回到了无限之门外。 苏杭没看好那条裙子,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 原本他是想无视玲珑的存在,让蔚森继续,可乔德金不知死活,说出的话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转眼间,便是半年过去了,陆风在九州大陆呆了一段时间,并将轮回塔炼化后,就直接离开了九州大陆,赶往了赤炎。 自从魔域潮汐爆发以来,这个地下村落便被毁于一旦,成为了魔物的聚集地。 三人都在看着中间最大的屏幕,那是吊在天花板的摄像头所传送过来的画面,能够监控到整个房间。 说起来,我跟开照相馆的老马也算有一面之缘,我们这个社区的店面有个“十保制度”,每十家店为一保,选一个保长,是不是有点像民国时期?当时有人通知我这事儿的时候,我都以为自个儿穿越了。 “让你攻击了这么久,我只是想试试我的防御,接下来,就看看你对空间的掌握能否抵得住我的攻击!”黎白又低吼一声,白骨大将的右手突然浮现出一把黑气缭绕的巨大长剑。 “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本殿下谈条件,起誓,呵呵,他陆风,又算哪根葱?在本殿下的眼里,就是一只蝼蚁而已,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叶融狰狞的大笑,神色越发的猖狂。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没勤学苦练了?我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一天有……至少修炼一个时辰!”乐逍遥没好气地道。 星海魔兽在天地阴阳界有诸多窝点,而在盗天大帝死后,许多窝点都被取消,星海魔兽撤离。 该老者年约六旬,两鬓斑白,他穿着宽大的灰色长袍和紧身马裤,脚上则套着一双黑色看起来普通的帆布鞋。 第八宫和第一宫实力的云泥之别,导致了古凡无计可施,他不可能再布置什么大阵去覆灭第一宫,毕竟这并非什么土鸡瓦狗,而且古凡身上留有暗伤,也催发不了大阵了。 孔木今日的收获不仅仅是领悟了‘不朽生命’,还悟透了十大混沌法则的基本概念。 这些人,都是生死境巅峰的修炼者,对于如今已是轮回境的楚云而言,实在没有半点威胁可言。 从这些人的言语来看,化名为‘莫林’的古凡,似乎是必败无疑了,因为他们深知新人和老人在这里的区别有多大,前者什么都没享受到,后者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收获,同境界的情况下,优势极大。 他看似是关心,实际上脸上的灿烂笑容,以及那得瑟的劲头,让人忍不住的想要一拳砸上去。 独立师战士躲在战壕里面任对方轰炸,炮弹只要不落在战壕里就不会带来杀伤。 叶白闻言点点头,没放在心上,要不是因为任务,他并没有打算做的这么绝。 由于规则的限制,她不能展露出更强级别的战力,只有靠着封号至尊的境界来跟楚云战斗。 那蓝色的电光,自然就是由江少游体内纯粹的电浆能量所化,这电浆能量可是由着数十万伏的高压电能经过蓝色晶体能量的同化和压缩而成。其中虽然拥有着恐怖的能量,但是从本质上来说,它也仍然还是电能。 话音刚落,一声尖叫便透过门板钻进耳朵,“景焱,你他妈混蛋!”下一秒,房门也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 这金属片是江少游随手从实验室里找出来的,在猜出这个莱恩也是一个间谍的时候,江少游就估计这家伙十有七八也曾接受过反催眠的训练,因此在催眠这家伙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他发现。 圣卡普西主城就是亡灵主力大军在神圣联盟领地中最后的一场战斗,所以在圣卡普西主城攻陷下来后,冥殿殿主的命令也是随之而来,亡灵天灾大家开始的在诺克萨斯大陆上面攻略,扩大着现在亡灵一族的领土。 在斗罗大陆上,他自认是最强者,同样是最接近神的存在,他要比那些极限斗罗还有其他凶兽感悟深刻的多,正是凭借这些感悟,尤其是对空间之力的感悟,他才能够成为当今斗罗大陆十大凶兽之首。 “周紫言和白云在一起了?”冷嘉霖的话虽然是疑问句,但是他明显的说出了肯定句的架势。 “说什么胡话,你是我的妹妹,我不爱你爱谁去?”顾允蜜一本正经起来。 “那是黑市价格,不是正常的市场价格,所以,产品正式上市时是不能按照那种价格来定价的。”张铮解释道。 第五十章 悬河注火【上】(两章连更) 圆和法师年过四十,身形瘦削,下颌留着短须,头上戴着僧帽。 身旁跟着的两名年轻弟子,新剃的头皮泛出深青色。 “施主客气。贫僧既来,自当尽力。” 一行人正欲前往禅房,恰逢温庭昔迎面而来。 他见王弘业亲自引路,不禁问道: “明公,这位是?” 王弘业笑而不语。 一旁的老幕僚见状,连忙解释道: “此乃圆和大师,日本圆仁法师的同门,佛法精深,名扬海内。” 又上前两步,放低音量: “大师出家前,是河东柳氏嫡子,其祖父柳公绰曾任河东节度使,门第显赫。” “年少时便以才学闻名,却因缘际会,舍俗出家,如今更是被尊为‘淮南佛门第二人’。” 温庭昔肃然起敬。 王弘业见状,满意地点头。 一行人穿过回廊,朝禅房走去。 温庭昔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却被老幕僚回头瞥了一眼。 他立即站住。 王弘业引着圆和法师步入禅房。 两名弟子留在外间,老幕僚垂手立在廊下。 禅房内。 王弘业跪坐在茶碾前,将茶饼碾碎。 他一边动作,一边开口问道: “法师可知,李相上月又罢了三位中枢要员?” 圆和法师接过茶盏,轻轻吹去茶汤上的细沫,语气平和: “李相手段果决,颇有《金刚经》中‘破相’之意。 “只是……过刚易折。” “愿闻其详。” 圆和法师指尖蘸着茶汤,在案几上画了个圆,缓缓说道: “《华严经》云:‘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此为万物相互依存、无碍圆融之至理。 “李相如今虽集文臣之权于一身,然独木难支,终非长久之计。” “怎会是独木?” 王弘业斟茶的手顿了顿,片刻后才道: “数月前,李相曾出面,为牛党杨嗣复和李钰求情,备受朝臣赞誉。 “我还听说,李相准备仿照今次科举,逐年增加寒门的录取数量…… “这显然是有缓和党争之意啊。” 圆和法师微微一笑,抬眼望向王弘业,目光平静: “李相的举措,外示宽仁,内藏机锋。 “虽有求情之举,其本意却非为消弭党争,而是借机收拢人心。” 圆和顿了顿,指尖轻叩茶盏,似是无意地补充道: “当此之时,他既能对宦官发难,又能对文臣政敌施压,皆因天子之威为凭。 “然世事无常。 “若有一日风云变幻……李相恐亦难保。 “届时,清算之事,在所难免。” 王弘业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惊得险些洒出。 他分明记得,两年前,圆和对李德裕还颇为推崇。 只因李德裕虽出身世家高族,却重视实际才能,主张以才学和品德,作为选拔人才的主要标准; 在官员的任用和考核方面,也强调注重实际政绩,减少——但不完全排除——门第因素对选官的影响。 李德裕曾称: “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寒士纵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级,固不能熟习也。” ——黄巢纯属例外。 在李德裕的标准中,盐商之子称不得“寒士”。 总之,王弘业坚决反对李德裕弱化出身、以才取士的错误观念; 但当时的圆和,却对他大加赞赏,直言其有“明相”之风。 眼下,不过七百多日不见,圆和对李德裕的评价,竟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话中的“风云变幻”,看似在指朝局动荡,却也隐隐指向新君登基。 ‘莫非……他对当今圣上亦有所不满?’ 王弘业惊疑不定,却又不敢深问。 好在圆和并未继续,而是切入正题: “施主急书传至扬州,究竟有何迷津,需要勘破?” “不瞒法师,我邀请您前来,既为解惑,也为祈求我佛庇护。” “庇护何处?” “前景。” 圆和露出疑惑之色: “阿弥陀佛。 “贫僧闻施主治琼州瘴疠,使岭南万民康泰。 “正四品侍郎之位,于施主而言,已是囊中之物。 “且施主尚有楚国公为倚仗,又何须再求伟力?” 根据唐朝官制,刺史品级取决于其所辖州的等级。 琼州在唐朝属于下州,因此琼州刺史的品级,为正四品下。 虽品秩仅升半阶,然自边州入中枢,政治地位明显大大提升。 王弘业却摇头苦笑,神色愈发迟疑。 圆和合十道: “贫衲与檀越相识廿载有余,若有难言之隐,但说无妨。” 王弘业沉吟片刻,终于问道: “人生一世,所为何来?” 作为得道高僧,“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的叩问,圆和听得太多太多。 因此,面对不同的人,他有不同的开解之语。 若是阅尽沉浮的商贾,圆和便答: “行善积德,庇护子孙。” 若是求子心切的妇人,圆和便答: “人活于世,盼即是生。求子是盼,顺遂亦是盼。” 若是形容枯槁的街边乞丐,圆和便答: “忍辱精进,来生福厚。” 虑到王弘业的为人品性,圆和轻捻佛珠,正色答道: “人生在世,皆为登高修行。 “《华严经》十地菩萨道,从欢喜地至法云地,需次第登阶。 “正如当朝三省六部,不入中书门下,何以参知政事?” 王弘业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 “法师所言极是。 “只是王某以为,登高未必只在庙堂。 “守家待时,亦可称高人之姿。” 圆和垂目不语。 与其多说多错,不如静观其变。 正思忖间,忽觉手腕一紧—— 王弘业竟冒昧逼近,牵住了他的手? “法师!” 王弘业难掩喜色: “我要抬宗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 “太原王氏自北魏以来,世代簪缨; “门第之盛,天下共仰。 “然我这一支……” 他声音微颤: “百年来始终偏居旁系。 “每逢祭祖大典,我只能立于偏殿,望着本房子弟在主殿执礼。 “那种滋味……” 他苦笑一声,攥紧衣袖,指节发白: “如今本家有意将我抬宗,写入正册!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名字,将与青史留名的先祖并列! “意味着我的子孙,将堂堂正正地称一声‘太原王氏嫡系’!” 他抚掌大笑: “琼州刺史?正四品侍郎?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 “人生一世,所为何来? “对我而言,唯有在族谱上多添一笔,才是真正的‘登高’!” 圆和默然。 他云游四方,自诩看遍众生百态; 却还是头一回遇见,将家世尊卑视为毕生所求之人。 在圆和眼中,门第虚名? 浮云矣。 若非如此,他当年也不会舍弃河东柳氏的显赫身份,剃度出家,遁入空门。 圆和终究是得道高僧。 即便心中波澜起伏,面上依旧如古井无波。 只听他手持念珠,淡淡问道: “既有答案,施主为何还要请贫僧南下?” 王弘业神色一凛,压低声音道: “只因大事未定……晋阳长辈命我上表圣上,痛斥仇士良之罪行,才肯行抬宗之礼!”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当年我遭小人构陷,被各方势力排挤出长安。 “若非法师为我占察,指明方向,岂有今日之仕途? “自那以后,我每年必闭关参禅三十日,以谢佛恩。 “如今虽有望抬宗,满怀欣喜……但仇士良势大,唯恐上表之后祸及己身。 “恳请法师再为我占察一回,指点迷津。” 圆和微微颔首,转身朝禅房外唤道: “乘奉,乘坲,取签筒来。” 不多时,两名年轻僧人快步走入禅房。 一人眉目清秀,手中捧着紫檀签筒; 另一人身材瘦削,手持铜制罗盘与一叠黄纸。 两人步履轻盈,几近无声,显然平日里训练有素。 圆和温声道: “这是贫僧座下,乘字辈最杰出的两名弟子。 “乘奉精于占卜,乘坲擅解签文。” 王弘业略感诧异: “乘字辈?我记得去年还是‘空’字辈,怎的这般快就轮到‘乘’字了?” 圆和轻叹一声: “近年流年不利,百姓多灾,寺中剃度者众,字号自然轮得快些。” 王弘业抚须点头,不再多问。 此时,乘奉已将签筒置于案上。 乘坲则铺开黄纸,研墨提笔,准备记录。 圆和肃然道: “施主,请净手焚香,默念所求。” 王弘业依言净手,闭目凝神。 香烟袅袅中,乘奉将签筒轻轻摇晃,口中诵念经文。 “请施主抽签。” 王弘业深吸一口气,伸手抽出一支竹签。 乘坲接过,仔细端详后,提笔在黄纸上写下签文。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乘奉将签筒再次摇晃,王弘业抽出第二支签。 “云开月现,风静波平。” 第三支签抽出时,乘坲低声念道: “春回大地,万物更新。” 圆和闭目沉思片刻; 旋即又望了望弟子乘奉的脸色,这才缓缓道: “三签皆属吉兆。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正应施主当年被排挤出长安之事; “‘云开月现,风静波平’,恰如施主在琼州建功立业; “而今‘春回大地,万物更新’,正是施主一展宏图之时。” 王弘业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 “那仇士良之事……” 圆和正色道: “依签文所示,施主当顺应天意,听从晋阳长辈安排,与仇士良划清界限。 “非但无祸,反有大成。” 王弘业心中大定,躬身行礼: “多谢法师指点!” 他起身走到屏风前,轻轻拉开,露出几口沉甸甸的木箱: “区区薄礼,一千贯香油钱,望法师笑纳。” “阿弥陀佛。” 圆和闭上双眼,神色淡然。 并非他故作清高,而是真不在意这些钱财。 以他的名望与出身,香客不知凡几,寺中早就不缺供奉。 就在这时,乘奉忽然开口: “敢问施主,本月闭关禅修之事,可还如期?” 王弘业闻言一愣,讪笑道: “这……小师父有所不知,抬宗仪式定在下月,我需提前赶赴筹备。闭关之事,恐怕得推迟了。” “阿弥陀佛!” 乘坲双手合十,年少的眉目陡然严厉: “施主此言大谬! “既已立誓每年三月、九月各参禅十五日,便是与佛结下法缘。 “若因俗事废佛事,岂非自毁誓愿? “占察之果,恐生变数也!” 王弘业脸色骤变; 虽觉有理,却不愿轻易更改行程。 乘奉适时插话道: “即便施主不闭关,从琼州赶赴太原,路途迢迢,只怕也来不及吧?” 王弘业连忙解释: “抬宗仪式不在太原,而在桂州。 “晋阳王氏第一房的嫡系人物,将于十月南下桂州。 “前任宰相李钰为仇士良所害,我王氏此次南下,既为祭奠,也为表明立场。 “抬宗仪式便定在此时。” 乘坲追问道: “具体是哪一日?” 王弘业犹豫片刻,不太情愿道: “十月十五。” 乘奉若有所思,又问: “此事还有几人知晓?” “除了一位心腹幕僚,旁人皆不知情。” 王弘业拂袖坐下,饮了杯茶,才决定彻底袒露心声: “因为我怕抬宗之事未成,反成士林笑柄。” 乘坲掐指一算,语气笃定: “从琼山乘船北上至雷州,再转陆路经容州、梧州至桂州,快则八日,慢则十二日。 “时间充裕。施主若从今日起闭关十五日,完全来得及。” 王弘业听罢,仍是十分迟疑: “抬宗关系重大,若因闭关耽误……” 乘坲摇头道: “佛事既立,不可轻废。 “况且,施主莫非忘了,作乱的疍民仍在北部湾游荡?” 王弘业一惊: “竟有此事?” 他正欲质问,自己身为一州刺史为何不知情; 忽想起五日来,他为复习世家礼仪与君子六艺,早就将公务悉数推脱…… “我们师徒三人乘船南下时,便曾遭遇疍民劫船。 “若非师父德高望重,以佛法震慑,只怕难以脱身。 “刺史若草率北上,岂非凶多吉少?” 王弘业看向圆和; 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口中念念有词,显然默认了此事,不由信了七八分。 ‘这些该死的乱民,偏偏在这紧要关头生事!’ ‘广州与雷州的官员是干什么吃的,竟让疍民猖獗至此?’ 第五十一章 悬河注火【下】(第一卷终) 正思忖间,却听乘奉又道: “其实解决之道,正合禅韵。” “哦?” “刺史只需照常闭关,同时命心腹暂代兵权,北上清剿疍民。 “即便小股疍民灵活,未必能尽数剿灭,但也可借此练兵。 “待半月后,由心腹领兵护刺史北行,海上自然无虞。” 听完之后,王弘业只觉得小和尚所言颇有道理—— 想必是圆和提前授意。 他看向圆和,见对方依旧装作神游天外,便继续转向乘奉道: “只是眼下并无飓风,王某本想趁此天时……” 乘奉微微一笑: “施主着相了。 “纵使今日风平浪静,焉知行船时飓风不来? “天时自有天数,非人力可测。” 言外之意是: 台风何时来袭,不是凡人所能预料的。 只要占察结果为“大吉”,您就别再杞人忧天了。 王弘业听罢,终于点头: “好,便依两位小师父之言。” 他站起身来,刚准备出门吩咐,又愣住了。 ‘心腹……谁是我能领兵的心腹?’ 王弘业重新落座; 借着烧水煎茶的动作,默默将琼州官员的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 乘坲似乎想说什么,乘奉却按住了他的膝盖; 此时应缄默不言。 待水烧开,王弘业起身向三名僧人告退,出了禅房,将老幕僚与亲近的州府官员唤来。 “传令,命黄巢即刻代本刺史,暂领琼、崖、儋三州兵,征调沿海船只,操练北上。” 老幕僚闻言,面露诧异: “明公,岛上尚有都尉、校尉,为何要让一个县丞领兵?” 王弘业果断道: “黄巢虽为庶民,却有状元之身,能力手段皆非寻常。 “他既已入我麾下,便是将来要提拔到长安的自己人。 “况且——”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 “庭昔说得对,总得给黄巢一些无关痛痒的甜头,他才能更加尽忠。” 老幕僚还想再劝,王弘业却已摆手示意: “不必多言,速去传令。” 老幕僚只得躬身领命,匆匆退下。 “等等。” 王弘业又将他叫回,压低声音道: “我闭关的规矩,你还记得吗?” 老幕僚跟了王弘业近十年,自然记得: “外人不得出现在禅房五十步内,不得发出任何声响,以免打搅明公六根清净。即便是送餐,也需赤足轻放于门边。” 王弘业补充道: “话虽如此,但该有的护卫一个都不能少。 “前门后门全部封闭,外墙十二时辰轮值守备,不得有误。” 他略作沉吟,继续叮嘱: “最重要的是,本官只闭关十五日。 “每隔五日,你必须亲自在门外,报时一次。 “十五日一过,若本官未出,你需立刻前来打断。” 每次闭关参禅,他总会因为忘我冥想,而延迟一两日。 虽无大碍,但此次需提前五六日赶赴桂州,时间耽搁不得。 老幕僚全部应下,再次躬身退去。 王弘业自觉一切安排妥当,这才放心返回。 禅房内。 圆和闭目诵经,手中念珠缓缓转动。 他的两名弟子——乘奉与乘坲,则目光澄澈地望向王弘业: “若刺史一切就绪,我等不妨立即开始?” 王弘业略一迟疑: “自然可以。只是……能否容王某留一扇窗,以便对照漏刻,知晓时辰?” 乘奉微微一笑,答: “并无不可。” 四人盘膝而坐,开始了十五日的闭关修禅。 起初三日,王弘业尚能静心参禅。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心神愈发不宁,频频睁眼望向窗外的漏刻,计算时辰。 第四日午后,乘坲察觉王弘业的异样,轻声问道: “刺史可是在担心什么?” 王弘业不愿承认自己北上心切,随口搪塞: “……不过是忧虑属下围剿乱民不力,害了沿海各州的民生。” 乘奉听了,微微一笑: “既是心腹之人,刺史为何还不放心?” 王弘业叹道: “此人,只能算半个心腹。他虽有能力,但心思难测,我着实拿不准。” 乘奉沉吟片刻,缓缓道: “贫僧出家前,家父曾教导我训人之道。 “他说,训人如训狗。 “先投肉糜养其肥膘,再锁铁链饿其肚肠,待其爪牙尽软,唯剩哀鸣乞食时,方为可用之犬。 “总而言之,先予其希望,后予其绝望。 “于大喜大悲间,掌控人心。” 王弘业闻言,面露惊讶: “此等驯人之道,倒是闻所未闻。可有名目?” 乘奉淡淡道: “家父称之为‘洗脑术’。” 话音刚落,圆和忽然睁开双眼,语气肃然: “静思参禅,何以多言?” 众人、连忙闭目收声。 禅房内重归寂静。 唯有檀香袅袅,漏刻滴答。 以及王弘业时不时面朝窗外,睁开的眼皮。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禅思。 恨不得明日便是十月底。 只是越是心急,时间仿佛过得越慢。 王弘业也知道这个道理。 待老幕僚在禅房外,低声禀报第一个五日已过; 他很快收敛心神,强迫自己进入深度禅思。 只是不知,圆和法师点的香是何方奇物,不仅愈闻愈觉清雅,连时间的流逝也渐渐模糊…… 终于。 “刺史,十五日期满。” 老幕僚熟悉的报时声传入耳中。 闭关半月的王弘业,竟有些舍不得,从超然忘我的境界中脱出。 然门已推开,外界的喧嚣随海风扑面而来。 他知道,是时候踏上北行之路,去迎接属于自己的荣光了。 “太原晋阳王氏大房,王弘业。” 不必再立于偏殿; 不必再听若有似无的闲言碎语。 他将以嫡系之身立于朝堂。 仕途再无阻碍; 抱负得以施展。 这才是真正的清贵显要…… 这才是独属于世家门阀的登高见佛! 王弘业心绪激荡,向三位僧人深深一拜后,立即赶往正厅。 几名州府官员正在商议事务,见刺史出关,连忙起身道贺。 王弘业大手一挥道: “立即备置车架,本官要北上桂州,行人生大事!” 官员们正欲开口,忽听一道女声自帘后传来: “夫君,黄县丞已为您备好车马,就在侧门外。” 王弘业回头望去,只见符云舒一身素雅,立于帘后,神情晦暗不明。 他心头顿生不快—— 这卑微女子,岂能随他见晋阳长辈? 王弘业一语不发地越过符云舒,径直往侧门而去。 行至侧门,果见黄举天持长枪立于马车前,笑盈盈地拱手行礼: “恭喜刺史,大变在即!” 王弘业自觉受佛法加持,极为意气风发,心态更是年轻些岁数。 他主动握住黄举天的双手,笑道: “举天……你们都知道了?” “是蒋老昨日告知我等,特为刺史准备保驾护航之事。” ——蒋是老幕僚的姓氏。 王弘业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黄举天掀开车帘,他却摆手道: “本官欲步行前往渡口。 “此去一别,恐难再回琼州,当多观此地风貌,以慰心怀。” 说着,他拍了拍黄举天的手背,语气中带着几分期许: “举天且安心。 “待本官于中枢立足,必不忘举天功绩。 “李德裕年事已高,退位之日不远……总有我辈大展宏图的时刻。” 黄举天眉梢一挑,笑意愈发深了几分: “使君真不乘车?蒋老尚在车内恭候。” 话音刚落,老幕僚的声音从车帘后闷闷传来: “使君,时辰已至,当启程矣。” “这……” 王弘业略一迟疑,想到步行至渡口确实路途不近; 便改了主意,扶着黄举天的胳膊登上车架。 然而,他刚坐定,便注意到黄举天身后站着的,并非州兵,而是几十名澄迈县衙役。 衙役如何能护他平安北上? 王弘业当即沉下脸,语气严厉: “举天,琼、崖、儋三州州兵何在?” 黄举天神色如常,拱手答道: “回使君,岛上并无战事,州兵自然驻守兵营,未敢擅动。” “放肆!” 王弘业怒道: “既知本官需于十月十五日前抵达桂州,为何拖延? “还不速去召集州兵!” “举天惶恐。” 黄举天却忽然收起笑意,眉宇间满是困惑: “敢问刺史,今日已是十月十四。 “从琼州至桂州,纵使快马加鞭,也需八日之程…… “您要如何在一日之内赶到?” 王弘业身形一晃,险些从车架上摔下。 还是后面的几个衙役眼疾手快,一把撑住了他。 “不,不可能……” 王弘业脸色煞白,声音颤抖: “本官数着日子的,分明是十五天!分明是十五天!” 他猛地掀开车帘,却见老幕僚心口插着一把匕首,歪坐在榻上。 旁边,黄成精单手扶着尸体,冲他咧嘴一笑,施展口技,以老幕僚的声音说道: “刺史,十五日期满啦!” 王弘业如遭雷击。 他跌跌撞撞地摔下车架,冲回禅房。 “你们三个和尚!告诉我,今日究竟是几号?” 乘奉与乘坲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当然是十月十四。 “刺史难道不知?” 王弘业如坠冰窟,连连摇头: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猛地转头看向圆和,却见对方早已闭上双眼,手中念珠飞转,白眉渗出汗水。 王弘业什么都明白了。 他冲到香炉前,一把揭开炉盖,将香灰倒出。 但见灰烬中,赫然夹杂着几片的植物残渣,散发着淡淡的甜腻气息。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他喃喃自语半天,不知又想到什么,再次冲出禅房,抄起一根木棍,狠狠砸向室外的漏刻。 木桶碎裂—— 王弘业绝望地看见,里面竟套着另外一副漏刻系统! 小桶配小孔,水流速度,竟比正常的慢了一倍! 王弘业瘫坐在地,喃喃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尔等,尔等竟敢合起来害我……” 此时,黄举天率人踏入院中。 心虚不已的圆和快步走出,对着黄举天低声道: “阿弥陀佛。黄施主,莫要忘了你在林家船上,对贫僧的承诺。” 黄举天点头,语气淡然: “自然。会昌灭佛的应对之策,本官不日便送到大师手中。” 圆和心下稍安,临走前,瞥了眼瘫软在地的王弘业: “不知黄县丞……” 黄举天自信一笑: “大师放心,王弘业乃一州刺史,本官怎敢害其性命,自找麻烦?” 与王弘业的缘法已尽,圆和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背着箭囊的成亮上前两步,朝禅房内喊道: “黄成疯,黄成佛,你们还要演多久?” 乘坲口念佛号,依依不舍地脱下袈裟,怅惘道: “师兄,贫僧日日向佛,何来演字?” 乘奉则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为了这场大戏,他黄成疯可是把长发全剃光了! 此刻,由于院内动静太大,外面的州府官吏,以及王弘业南下带来的十几名护卫,纷纷挤了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唯有十几名王家护卫见气氛不对,抬着刀,守在了主人身前。 有了自己人的帮衬,王弘业脚底总算生出点力气。 他强撑着站起身,咬牙道: “黄巢,你这是要兵变夺权吗?” “刺史何必语出惊人?” 黄举天不惧王家护卫的刀锋,缓步靠近,笑意从容: “您昨日是琼州刺史,今日是琼州刺史,明日还是琼州刺史——何来兵变夺权之说?” 一连三个“琼州刺史”,王弘业又怎会听不懂他的暗语? “你……你……你竟想害我此生都困在琼州?” 王弘业立在原地,身形踉跄,被抽去了所有力气。 “不,不,不——我要北上桂州抬宗,我是太原王氏大房嫡出,天生高贵的士林子弟……” 他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希望,狠狠瞪向黄举天,厉声喝道: “来人!速去调兵,绞杀这个无法无天的狂徒!” 然而,州官们却纹丝不动,仿佛未闻其令。 王弘业愣住,声音颤抖: “你们……为何不去?” 身旁一名护卫战战兢兢道: “家主,黄县丞十日前,已将卢使君救出…… “眼下使君正在澄迈视察治瘴成果…… “琼州兵事,皆收于使君之手!” 王弘业膝盖一软,重重跌坐在地; 双手撑地,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王弘业咬牙道: “出去!都出去!” 他是太原王氏大房嫡系,决不能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护卫们面面相觑,迟疑片刻,放下刀剑,与州官们陆续退了出去。 黄举天的义子们却只退后五步,仍然守在院中,冷冷注视着院中将要发生的一切。 “王弘业,从今往后,你不再有任何依靠。” 黄举天说这话时,目光瞥向内院。 王弘业愣愣地回头。 只见符云舒在两名仆妇的搀扶下,望了他最后一眼,随即跨上了后门处的马车。 “贱妇!贱妇……你背着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王弘业嘶声喊道。 “她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把你藏在卧房里的信,寄了出去。”黄举天淡淡道。 “信?我写给圣上的信? “不不不……不能寄,现在不能寄了—— “谁,寄给谁,她寄给谁了?” “还能寄给谁?” 黄举天失笑道: “你批判的是仇公……这信,自然是寄到本人手里。” 此刻,王弘业终于明白了,黄举天那句“不再有任何依靠”的含义。 “我早年恶了李党,恶了牛党……今日又恶了仇公、圣上,还有本家?” 艳阳高照。 王弘业冷汗湿透脊背,浑身直打哆嗦。 黄举天并未嫌弃他,而是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刺史勿要心灰意冷,您这不是还有下官吗?” 王弘业脸上满是茫然。 “只要下官还在琼州一日,便需要刺史为我撑腰一日。所以,下官永远是刺史最坚强的后盾!” 王弘业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当然……空口无凭,下官与刺史之约,应有仪式作保。” 黄举天站起身来,原地踱步几圈,似是在深思。 很快,他停下脚步,笑道: “下官想到了! “明公曾言,昔日韩信受‘胯下之辱’,忍一时之屈,终成一代名将。 “既然如此——” 黄举天立定在王弘业面前,掀开衣袍下摆,两腿分开,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王弘业,钻过去。” 上架感言 在《黄巢挽天倾》签约前,我内投被拒近三十次。 - 前年,我曾在起点写过一本仙侠文,三十万字上架,仓促完结。 除此之外,名下没有其他作品,算得上纯新人。 直到二四年九月份,才重新开始写作。 部分读者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内投。 简单来说,就是六千字正文加简介,发送到编辑的邮箱里投稿; 相较于直发而言,沉没成本略低,能快速得到签约成败的反馈。 那几个月,我写了四个原创开篇。 历史、仙侠、科幻、历史。 统统过稿失败。 四个开篇加起来的被拒次数,轻轻松松就超过了二十。 当时的我,很难不自暴自弃: 难道我真的写不好一个六千字的开篇吗? 还是说,现在的网文生态,当真是新人走原创就是死路,只能从同人文开始? 其实,我不是没写过同人文。 早在那四篇失败的内投稿件前,我曾直发过一篇道诡同人,讲的是诸葛渊复活后,召唤第四天灾救大齐的故事; 写了两万字,自觉签约无望,不得不删文放弃。 又因为在追《玄鉴仙族》,所以还构思过一篇,以郭红瑶和李曦峻为主角的双穿文。 可当我问编辑: “如果在起点写正在连载的小说的同人文,能签约么”,得到的回答是“不能”“完结的可以”后,便只能放弃写同人文的打算。 - 时间来到今年一月。 内投连续失败、道心濒临破碎的我,依靠绝区零十连双金的士气提振,再次将手放上键盘。 “举天篡唐。” 这是本书最初的名字,当时只取字面意思: 全天下人都在造唐朝的反。 随着构思的深入,我选定黄巢作为被穿越者,这才有了“黄举天”。 评论区曾有读者提出,“男不取天、女不取仙”的意见; 大意是“天”在传统文化中,是一个非常宏大、高远的概念,普通人难以承载,有无法驾驭之嫌。 我之所以仍然坚持“举天”之名,是有意名如其人,体现他的狂傲。 相信阅读这里的读者们,一定已经发现,举天从不将内耗与憋屈留给自己,也有足以匹配“极度自信”的本事。 但他性格中最复杂的一面,由于篇幅所限,尚未展开。 等将来展开了,大家千万别被吓到。 总之,《黄巢挽天倾》是我写的第五个开篇,内投时仍被拒绝了三次。 直到发出第四封邮件,才得到可以签约的回复。 感谢十组编辑姜茶老师的认可,让我能把本书带到读者的屏幕当中。 - 莎士比亚曾经说过: “签约是扑街的开始。” 我深以为然。 虽然本书有幸,吃满了新书期的四轮推荐; 但截止今日,收藏量虽达一点六万,真追读者却仅有数百人。 如此悬殊的收藏与追读比例,使我从平生假寐退化成夜不能寐,每周二都得在标题后加上: “求追读,很重要”。 不能说完全没用,只能说效果不大。 当然,数据不好看,不代表我对成绩不满意。 事实上,我相当满意。 因为,早在举天发书前,我就做好了像上本仙侠文那样,单机三个月没人看的准备。 这便是扑街经验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 使创作者内心强大,能长久经受寂寞。 庆幸的是,此次我没有单机太久。 从新书入库起,便陆续有读者发评论、投票。 随着推荐轮次的增加,看书的人越来越多,我发现有几个问题,是书友们非常关心的。 这里统一回答。 问:主角造反吗? 举天不扶唐、不救唐,造反之心坚定。他将成为晚唐提前覆灭的推手之一。 问:有女主吗? 本书有女主,但出场较晚,目前只字未提。 问:义子军是不是个个天赋异禀? 不是。只有成亮、黄成疯、黄成精、黄成佛、黄成仙等少数义子,在某一方面具备特别优秀的才能,会被着重描写。 问:举天穿越这么久了,怎么还没造枪? 1.早期造枪的严重后果:保不住枪,技术泄露,资敌。 2.没有造枪的支撑环境:黄氏家族只想让主角科考做官,没想过造反。 3.从专业来看:举天读的是医学,他能造火药,但不懂造枪。 4.从小说创作的角度来看:火枪的出现只会让主角一路平推,造反路上再无任何敌人阻碍;前期可能很爽,但会牺牲中后期的故事发展。 问:对于书中存在的历史疏漏,你有什么想说的?(自问自答) 《黄巢挽天倾》是以历史背景为参考,创作的虚构类小说,故存在多处虚构内容。 例如真实历史上的841年琼州,并不存在所谓的“四大家族”; 黄巢的出生年份有多种说法,本书选择的是820年; 另有仇慕阳、王弘业、崔须彀(xvgou)等多位杜撰角色,参与剧情主线; 某些历史人物的生平事迹,如李德裕与仇士良等,可能会提前或延后等等。 建议各位书友,切勿考据书中的历史细节,专心于故事就好。 作者的创作重心,只会围绕两点展开: 人物。 剧情。 其他一切要素,都是为上述两点服务。 - 最后,关于更新。 我很希望自己能日更万字。 可惜事与愿违。 《黄巢挽天倾》的写作难度,比我想象中的大; 以《悬河注火》这章为例,即便提前一周便构思完整,依然写了足足两天,才勉强合格。 只因我不想牺牲质量,换取数量; 也相信各位亲爱的读者,能与我在这方面达成共识。 总而言之。 上架之后继续保持日更四千字,意味着两件事: 一,本书可能连起点的智能推都吃不满—— 不记得是听谁说的了,吃满智能推,好像需要长期日更六千字? 二,很长一段时间内,本书的主要读者群体,或将只有你们。 所以,我必须恳求大家的支持。 哪怕因为没有加更的缘故,让我这个作者多少有些心虚; 但我依然想为《黄巢挽天倾》求订阅、求月票。 也请书友们放心: 我的上本书,并不是因为成绩原因切掉; 而是个人经济状况出现问题,导致无法继续往下写。 但凡稿酬收入,能覆盖基本生存所需,我能为爱发电直至六十岁。 所以—— 无论《黄巢挽天倾》成绩如何,我都将写到完整结局为止。 (作者意外死亡、重度残疾等不可抗力因素除外) - 2025年3月1日0点过后。 《黄巢挽天倾》第二卷—— 权略之戏。 敬请期待。 第五十二章 卷二 《权略之戏》 别久幸逢 (求订阅) 十月十五,琼州府衙。 黄举天谢绝了州级官吏的拜访,将成亮、黄成疯、黄成精、黄成功、黄成仙等十名义子,召入禅房议事。 茶案、佛龛等用具均已撤除,仅留一张矮桌置于中央。 桌上展开一张巨大的方形竹纸,旁边摆放着十支笔和一瓶红墨。 少年黄成仙,披着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道袍,与黄成佛一左 “夫人,我进来收衣服去洗。”一位佣人直接将房门推开走了进来。 东夷皇帝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这三个儿子,看似在劝慰他,在为大皇子开脱,在为太子辩护,实则字字句句,都在重新点起他方才的怒火。 眼看偷袭计划失败,姜落言跟苏七立刻更换计划,姜落言掌间风刃袭出,又杀两个。 景帝哪里肯信,脸色黑如锅底,双目闪动,显然在考虑如何处置此事。 她之所以过来纯粹是因为好奇,是什么样的男生,需要对方家庭的长辈让她出手治治? 男主不会误以为我妄想当真男友吧,也不知道井茵她们交往时怎么提的,一点参考的都没。 他双腿优雅交叠,修长手指在膝盖上敲打,虽然才二十五岁,但身上却有种成熟冷峻的上位者气息。 随着一声公鸡打鸣,压着脑海深处的一缕暗线轰然崩塌,随之眼前的画面更是出现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他们比之前棒子国那个打地鼠游戏的泡菜缸强了很多,几乎没有限制,在这个封闭赛场的空间里,甚至本身就算得上是他们的领域。 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大背头他们看得一愣一愣的,还没回过神来。 “都一个时辰了,它们在这片肆掠了一番,已经破空离去了!”子心笑道,柳毅点头,而后听几人大致说了一下,顿时无语,这片空间内的人在雷光下被打出空间的足有三分之一。 但是眼下的情况是,苏氏内部的高层并不热衷于扶持民乐这一块。 说着便拉她的手,想要安抚方偌笙,方偌笙挥开秦雨,看着秦雨,眼神中说不出的嫉恨,愤怒,还有‘阴’狠。 想到这里,她忽的慢慢脱下身上的上半身衣服,外衫缓缓抽离,语带掉落在石板上,她忽的破涕为笑,声音魅惑娇苏道。 摔在地上的剑泉手扶住晃动疼痛的头,要不是他内力深厚,要是一般人的话恐怕刚刚就已经死在他那一拳之下了。 挑好外套的云茉雨静静的站着,笑意从脸上渐渐逝去,仿佛有什么心事。 不对,应该是告诫自己以后别迟到了,他是好心。默默感激一下,连忙去存放自行车。 所以他们趁着吃饭的时候,仔细去观察孩子动静,要更多去了解一番孩子。 而对牧羊人骑士团,知道的就更少了,往往只有那些非常古老的家族,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组织存在,只活跃在阴影中。 而此时在岳毅他们的会议室里,李宜霖已经离开,剩下岳毅等人还在等待赛事方消息。 “你会后悔的!我们不是你能够惹得起的!主人不会放过你的!”金发男子威胁我。 上元节有桩大事,周振威将与曹皇后成婚配,听说皇上左相已至碎花城,想想便知当日,城中会是怎样的盛旷空前。 比起星辰来,星际也很担心,他倒是不知道掌门对南宫黎关怀备至的事情,而是因为上官灵儿和南宫黎关系匪浅,加上上官灵儿是因为南宫黎才得以进入门派的,所以嘱咐自己必须照顾好南宫黎才行。 第五十三章 隐于慕阳 夏末,酷热未消。 李商隐行至岳麓山脚,一袭长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他抬头望了望骤变的天色,不由叹道: “仕途失意,久未得用……如今又逢风雨欲来,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商隐,时年二十九岁,出身官宦之家。 因幼年丧父,家道中落,沦为寒门。 幸得牛党成员令狐楚慧眼识才,悉 夏末,酷热未消。 李商隐行至岳麓山脚,一袭长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他抬头望了望骤变的天色,不由叹道: “仕途失意,久未得用……如今又逢风雨欲来,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商隐,时年二十九岁,出身官宦之家。 因幼年丧父,家道中落,沦为寒门。 幸得牛党成员令狐楚慧眼识才,悉 阴郁的乌云像是晕染开来的浓墨,眨眼间铺满了天空,大地在颤抖,乌云之中雷电交鸣,简直犹如末日降临。 海军元帅才是特鲁斯的目标,而在他一百五十岁退休之前能够得到的足够让他有可能晋升元帅的军功,只有剿灭第二性这一个了。 魏源没有去过问原因,只是听从舅舅的话,发动了一下汽车,不到一会就到达舅舅的工厂,两人下车一看,魏源发现工厂里已经没人了。 “什么好主意?”他对她的聪颖一向认可,只在自己之上,绝不在自己之下,所以饶有兴致地听她说下去。 半空中,寻彧淡淡地瞥了下方一眼……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头独眼龙类暴冲而出,凌空一记回旋踢毫不留情地轰向寻彧。 “不是,什么时候她又成了我们的合伙人了,到底怎么回事?”胡耀真的有些毛了,这丫得瑟就算了说个话都说不清楚,你特么是等着老子动大刑么? 而以桌子为中心,周围半径十余米的地方都没有哪怕一片雪花落进来。显然,周围有着抵御风雪的结界。 要说在之前,他绝对是“亦正亦邪”思想的坚实悍卫者,甚至于,在他的心底,认为这“邪”要比“正”更为重要。 许多弟子都吸取了教训,想着以后要好好学习射术,绝对不能怠慢。至少他们不想再被何昭锐如此责骂,还没有还嘴的理由。 只不过在魏源那里吃了苦头之后,他也不敢再冒然挑衅,只是思索着怎么才可以暗地里给魏源下绊子,最好是逮住那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阴了他也不知道是谁。 李伟掂了掂自己手中那一千多块钱,两眼再次放光,心里也是十分的高兴,都没心情去理会吴华在说什么了,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钱。 “哈哈。”吴华大声笑了起来,虽然铁柱这句话很平常,但吴华心里听的暖暖的。 当冷月听到应姌的汇报后,心下大惊,她想一定是梦雨尘去皇宫时,知道了什么让他难以忍受的事,而且这件事有可能还和梦长斯有关。 他目光一扫,看到后面跟着的一个孩子,一眼认出了他,是被师叔赤霞子带上山的那个孩子。 在皇宫的时候,他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到头来侯府还不是被削爵,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若不是自己信错了人,侯府怎么会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彻底的被护城军撕下了脸面。 “我说——”她的声音充满了笃定,每个字都让人不寒而栗——“我说,我要将他杀了。”这样的话,本不应该是曼荼罗公主能说出口的,但偏偏,曼荼罗公主就是说出来了。 苏辞嘴角一勾,而后于指尖幻出了玄光,开始肆无忌惮的弹起血恋琴来!刹那之际,整个大殿顿时想起了一阵嘈嘈如急雨的琴声,苏卿和苏劫见势相互看了对方一眼,视线一沉,彼此便幻出了灵光飞身而上,打算阻止苏辞。 第五十四章 岭南大计 十月十五,夜。 因卢钧、李景让俱在澄迈县衙,切换回衙役身份的义子们,一部分散落城外,一部分在县衙值守; 剩下的,则聚在离县衙内院不远的一间民宅里。 这里本是黄举天,为防万一设置的“安全屋”; 因成亮大婚在即,便作为他的新房。 此时,成亮、黄成疯、黄成佛、黄成败正围坐在方 最近几天,李肃在桃源堡闲暇无事,便四处走动,与各军官沟通感情,并交流武艺。 他内心还是极为单纯的,因为以前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问题,现在骤然被这么多人轰炸式的追问,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房子很破旧,推开门,玄关处尘埃四起,屋外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很有鬼屋的感觉。 其实,不用柏候舞阳提醒,也没人再做出头鸟了。血的教训,就在眼前。再冒然出头,绝对不可能得第一,注定那就是二了。因此,两侧的人墙,不但没有向前,反而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些。 “这件事一定是执年太岁设下的圈套,是陷阱。”徐天极力叫喊道。 “可是,我与孙悟空己经交过手,我如今己是弃道之身。”天篷道,毫无波澜。 第二遍时,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看清楚了,却有了一种平平无奇之感,让他看了后面忘了前面。 一号选手的id是“清流”,因为没有摄像头,所以看不到脸,但从音色来听,大概能够脑补出一个帅气御姐的形象。 现在的时间是傍晚,不过冬天的傍晚天黑的早,所以外边黑漆漆的。 鬼巫老祖低眉顺眼主动让开一步,将楚望仙让到主位,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他当时再次出现在张家之中,以照记忆,即便这里遭到了洗劫,罗昊还是将他们封印了起来。 陆凡手中的赤焰战戟一个横扫,十几头三阶丧尸便被彻底灭杀,此时的他脚步一顿,心中升起一抹迟疑之色。 楚天的眉头皱了起来。按说现在是出售药草最合适的时候,否则时间一长,保存不当的话,药草的药力就会大大流失,各个药坊倒是有专门的储存药草的办法。 在肖恩的控制之下,由精神力量勾勒出来的湮灭虫王顿时释放出一层层如同涟漪的波动,却是肖恩令湮灭虫王全力施为,再加上这里是镜像空间,才会出现这种现象,否则那种波动应该是无形无迹的。 这都是因为血脉纯净度的关系,因为与其它狮族通婚,导致血脉逐渐混杂,出现九头狮子的概率是一代比一代低。 叶鼎风心中叫苦,很想叫停眼下这场争斗,只是楚烈兄妹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攻击的手段一波接一波,让他疲于应付。 不过效果也是非常显著的,最起码他们能够看到,陆元脸上的痛苦之色是一天比一天少。 相信等这一场排名战结束,天武学院和圣火门之间的恩怨,恐怕永生永世也难以化解了。 幽魅的修为不过地尊初期巅峰,至少是开三符的层次,但不知为何,她身上的气息被一层神秘的青黑光芒笼罩,远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天皇朝占据天宇大陆之东,万魔宗占据天宇大陆之南,天庭占据天宇大陆之北,西方教占据天宇大陆之西。 为了看的更清楚些,她拉着司云邪走到了一个路灯下,耀眼的灯光照在水晶吊坠上熠熠生辉。 第五十五章 吾有一戏 黄举天与卢钧聊了整晚。 李景让也守在阴影中,一语不发地旁听了整晚。 卢钧不停地在屋内踱步,寻找各种理由,试图说服年轻人,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脚踏实地为大唐效力。 而黄举天无论卢钧提出何种问题,皆能从容作答; 不说言辞详实,至少逻辑缜密。 雄鸡啼鸣,天光大亮。 黄举 在这些通道的两侧,偶尔会有着一些石门紧闭的石室,只要出现一个,就立刻会遭到少则三五人,多则数十人的抢夺,战斗一触即发。 众位弟子,见到如此精妙绝伦的战阵,也是感到无比的震惊。他们实在无法想象,能够创造出如此威力绝伦,且构思巧妙的战阵,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太昊铎说道,“鼎体只有在极限历练中才会成长,你也不希望一直止步在四等鼎体吧,现在你需要的是找到自己的极限!”他淡淡说道,自从进了寨子之后,净火金晶猱就有些焦躁不安,四处嗅着味道,似乎闻到了什么。 半空之中,万丈的粘稠灰黑之气犹如滔天巨浪般,向着莫羽笼罩而下,那声势骇人的气息,连空间都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层层崩碎,留下了一片狰狞的幽暗。 就算你是尚将军的妻子,可毕竟你不是我的上级。你这么给我下命令,又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呢? 那个古怪的法宝,乃是一个造型精致的酒壶,通体白玉材质,上面的纹刻精美。任九歌凑近一闻,里面还有着浓郁的酒香飘散。 祝苏鱼站在门口,少年低垂着头,穿着有些破旧的橙色衬衣,下面一条估计得是上世纪的军裤,一双洗的已经泛黄的球鞋。 “不,就算我倾尽全力出手,也未必能够击败你。”李无忧摇了摇头的道。 大四从厨房端着自己炒好的菜出来,闻言无声的鄙视了一眼自己的姐姐。 大概是因为那只鬼王存在的缘故,这片荒林虽然怪诞,里面却不见什么妖魔邪祟,出乎了三人的意料。 宇智波陈言突然一下子说起了查克拉的变化,而眼前的宇智波佐佐子一头的雾水。 而南疏有预感,估计经过这个事件,她分分钟出名,拦都拦不住。 片刻过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雷霆激射而出,光华闪过,一只完好如初的手臂重新显化出来,其上电弧缭绕,却是完好无损。 “宿主有什么需要就叫我,但是除了最强大脑这一项,毕竟宿主的梦幻点不足!”系统戏谑的声音再次响起。 宇智波佐佐子皱着眉头,对着陈言说道,看来宇智波佐佐子也发现了异常的地方。 当一切再一次安静下来之后,陈言头顶的雷云也仿佛一下子释放了所有能量之后,开始慢慢的消散开来,被遮挡的阳光再一次的出现。而陈言的攻击对象,那个山都几乎被整个夷平了,留下雷击后形成的黑色的痕迹。 “尊严不靠乞讨,放弃更是可笑,付出总有回报,咬牙做到最好!”雄武有力的歌声拨开山涧的残雾,声浪一圈圈闯进山谷,久久回荡。 第一时间的,众人也从叶枫口中得知了胡一菲受伤的事情,纷纷跑到胡一菲的房间,对她关心吹嘘。 四国鼎定天下近二百年,大规模的战斗发生的不多,天下承平虽久,这只是一种相对的平衡,各国均有强敌环伺,君王们自然不会闲着。 第五十六章 生死相煎 自五十年前,随前代峒主归化汉籍,取“符”姓以来; 符春从未想过,汉人所谓的“恶鬼”,竟会生得一副清风霁月的形貌。 他原本以为,佛寺中那些青面獠牙的魔王,才是地狱的象征。 直到仇慕阳一声令下,将他以澡盆吊入井中; 符春这才意识到: “恶鬼”就在人间崖州。 老人颤抖着 满心想要挖泥巴给祁宁玩的他,突然感觉咯噔一声,手里铁锹铲到了一个坚硬的物质。 虽然她很舍不得,但她还是知道自己挣的一半得交中公,用于家里的开支。从前关月上山捡菌子卖,刘氏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 “你把东西放进屋,抱着那丫头跟我去李婆那一趟。”沉吟片刻,李梅香把那一堆布匹和装着木雕菩萨的包袱往祁玉笙怀里一塞。 核善桃林佛看着这一切,脸上依然是核善的笑容,手中法宝从来不动用,只是不断的抖动着身后的桃林,下起了一场又一场的桃子雨,满足了大众又满足了自己。 早已经把能干的活都干完了,到了四五十岁,也就到了金盆洗手的年纪。 在王启德和陆远来到这白雾屏障之后,整片区域鸦雀无声掉针可闻。 对于白毛老鼠精来说,陈先生愿意让它留在身边,已经是一件让它感恩戴德的事情。 王冠被用来陪葬。当王冠被放到棺材里的时候他听着墓穴的门被关上,心里想着的是在海底等待自己的另一粒砂。他并不惊慌,因为他有的是时间。他为了两尺距离整整旅行了两亿年。 求助无果,宋云芳这事后来怎么处理的祁宁不知道,也不愿意多管。 醉汉一声爆喝,三只屎壳郎瞬间窜飞而去,数十声闷响犹如礼炮一般炸响。 雷穆斯想了想,突然抬手摁在了自己的胸前心脏处,仔细感受了一下。他的心跳速度变得极慢,但是很稳定。 一个是日益增长的【异常】出没的麻烦,另一个是日益变多的邪神老爹的旧情人找上门的麻烦。 两人一番闲逛,临近中午,便穿过坊门,进入了边上的怀德坊,这儿才是今日李凌出来的真正目的所在了。前几日老周提过的事情他还记在心里呢,自然是要到那“归海居”内见识一番了。 惨叫声还没完全发出,泥脸就懵逼了,因为莫宇送入他体内的能量,不是为了杀他,而是用于强化。 “那就是他自己走的。”容漓侧坐在窗边上,左手搭上左膝,头侧向窗外,视线所及一片璀璨灯光。正是客栈隔壁的揽尽天下财。 别说百姓了,就是魏梁这个上司官员都被他说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眉头紧皱,思索着对策。身后的曹进一时也拿不出个准主意来,也在作着冥思苦想。 离殇看着地上惨叫的薛佳,又看了看那些禁军,把人拎了起来,正要甩出去,莳泱却先她一步上前变出了一个大锤跟拍黄瓜一样把人拍进了地里。 华发老人打开了抽屉,拿出了一个圆圆的,有些像是花洒喷头一样的东西,放到了自己嘴巴前面。 “嘶~”把冰棺放到自己衣服里面,让它贴着自己的胸口的时候,艾米突然感觉到它在散发着一阵彻骨的寒意,让她没忍住惊叫出声。 对于草宇宗而言,灵力阵意味着以后的持续发展和门派的根基所在。绝对不能丢弃不顾。 第五十七章 一方算计 十月二十,琼山渡口。 结束为期一旬的考察后,卢钧准备启程,返回广州节度使府。 黄举天送他登船,他却迟疑地向外张望,低声问道: “王刺史当真病了?” 卢钧的疑问并非毫无缘由。 昔日他在广州时,王弘业可是隔三差五便登门拜访。 而自他被绑归来后,在岛上待了十余日,却始终 见皇帝对曹斌以字相称,那男子眼神一凝,刚想仔细打量,却马上被蒋平等人挡住了目光。 季洁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给弄得有些傻眼了,但是反差太大,她甚至还没有产生出来多少兴奋和喜悦的情绪,只是有些茫然。 接他们的司机是分公司的经理,沈故渊在飞机上时卫屿打电话通知的对方。 “可以,早些回来。”叶香莲一边拨弄着手上的算盘,一边头也不抬的说道。 脸色显得很是平静,但是手微微颤抖,还是表现出来了她此刻内心不平静。 森光一直在考验他,从忠诚测试到能力测试,现在则是测试他是否能保住平常心。 “什么叫幸福?什么叫青春的美好?就是体现在咱们那啥,的,地方。 但不管什么医,都没人能让你大爷两口子看到希望,这是他们的心病和遗憾。 曾泰然没有在继续说话,眼睛一直盯着远处,似乎在尽力思索着什么。辰尘也不再废话,拼尽全力把药上完了。 正当项羽脸色阴沉的时刻,狮王带着一众狮族的战士们,追到了这石桥前,望着将要离去的凤凰神色慌张。 这时那其余几人一看自己的兄弟被围攻,立即不干了。纷纷跑上前来大打一通,只把不少峨眉弟子都给打翻在地。 而此时的叶织星,叶泽熙还有外公外婆则是在审问室隔壁的房间,隔着玻璃,看杨芝被审。 太白金星等人的修为在刚才进入军营的时候就隐藏了起来,在此地营官看起,太白金星等人根本不具备什么战斗力。 封林的眼睛有些微红,可是因为双眼中的火焰,让他无法流下眼泪。 玉虚一步走到玉卿身旁上手就要抓玉卿的腰部,猛然间似乎从她的腰上抓下来一个东西。 地仙界灵气浓郁,比之人间千万倍,不消多久,他们就能修为突破,补回寿元。 “既是鸿钧,我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这一切都是无用功,为我做嫁衣罢了。”王昊笑道。 是的,一股无形中的力量,如果说这股力量像什么的话,这股力量好像有点像是‘天道’,反正给人一种似是而非,却天威难测的感觉。 强大的气息蔓延整个大地,在这密密麻麻的大军里,云星级的战士起码也有上千个。 “后面的想必就是天命之人中的剑侠客吧。”王母娘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幽幽的来了一句。 马宽也不愧是天才,暗叫一声,手一抖软鞭。就要往身后抽去,可这时他身子一僵。眸中便失去了神采。 一路上就但闻吴丽嘴不歇地说个不停。孟雄飞也心情放松地不时笑呵呵接上两句。顾盼盼则颇自气苦。后来也就干脆生闷气地不再说话。只是不忘了老拿眼偷偷去瞧孟雄飞。 卡达瑞亚贤虽然对魂术没什么了解,但对暗黑系魔法就不一样了,见法玛克雷隐形了,嘴角泛出一丝笑意,捧着水晶球的手不动,另一只手则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大袖之内。 第五十八章 风雨欲来 在原本的历史进程中,李德裕削减神策军粮饷在前,李炎虚职安抚在后—— 君臣双管齐下,令仇士良势力大为削弱。 李炎与明相李德裕,这才能顺利推行一系列中兴政策。 其中不乏诸多针对佛教的措施。 可由于意外效应的干扰,“会昌灭佛”运动,此时仅在长安周边初露端倪。 整个大唐佛界,尚 莉莉丝将腿上的蛇甩掉,就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鞋子没穿就冲出了房间。 又寻了三四遍,叶枫愁眉,本想做一个雅贼,偷偷地来,偷偷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不想最后还是得与曼陀山庄的人打交道。 “我们乘坐飞出地球去应敌?但是我们并没有宇宙飞船。”史蒂夫皱着眉。 蒋糜一想到自己怀了欧辰的孩子就一脸喜悦的表情,莯茶看得嘴角直抽,这莫不是有神经病吧,谁被搞大了肚子还一脸喜悦的表情,特别是才大一好吗? “那你继续叫叔叔,要是让爸爸他们以为你不喜欢他们,不愿意叫他们爸爸的话,指不定会拆散我们。”叶凯成吓唬徐佐言道,一定要让徐佐言把称呼改正过来,这样开口就是我们的爸爸,感觉挺好的。 在机车撞过来之前,尹司曜一把抱住她,扑倒在了地上,紧紧将她护在怀里,机车轰鸣着从两人身边刷地冲了过去,逃之夭夭。 可是这记内力波本就跟现在打过来的这记内力波同源,结果被吸收了。 “你回来了。”在叶凯成愣神的时候,徐佐言的声音响起,有别于以往的没心没肺,多了分异样的温柔。就连看着叶凯成的目光,也隐隐带着份柔情。 那弟子会意,看了一眼憨憨的甘心,觉得对方没有多大的实力,遂放心大胆的走上台去。 “……”尹司曜不敢真的去挑战青柠的脾气,只能在她身边躺下,闷闷不乐的。 只是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去欣赏新娘的容貌,而是对着整间新房,上上下下地检查了起来。 他们要这样搞我,不管我用什么办法,我都是躲不过的。当初我想我跟杨红绫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也得到了该受的惩罚,都做了牢了。出来后,难道我连活都不能活了吗? “水姨,想开点,方晴现在安全的很,虽然现在不在你身边,但是知道他生活的很好,这不就是最大的安慰了吗?”秦枫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口中还不停的安慰着。 “会有吧,坏人没有来生,好人应该会有。”中年人点点头走了。 “如果是陈王当大哥的话,你和赵皇帝都不会迫不及待的与我争夺大哥吧?”我微笑着看着蜘蛛。 “织田社长,他真的败了?”听了川岛光子的话,我忍不住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这谁在这摊了个煎饼!咋这么臭…”一旁的渠胖头捏着鼻子嘟囔。 看到这一幕,我终于忍不住了,直接拨开了身边的人,朝着那个云梦家的少主走去。 就咬了咬牙齿,我突然觉得心里的火气消了很多。但是心里紧张的厉害,只能静静的听着她们说话的声音。 一句话概括,就是资金不足,程祖福虽然有心办厂,却苦于资金不足,四方募股,却收效甚微。 “这种神秘能量非常古老,同样也是非常的高等,哪怕本神也无法将其从你身体当中抽离出来,更无法对其有任何影响。 好可爱,这样子的撒娇卖萌任谁听了都招架不住的吧,我偷瞄着严慎行的反应。 那生死轮印之中暗含了生与死的道理和含义,又有浩然正气四字融入进去,这招生死轮印已经有了长生大帝的精神存在了。 刘子业慌张到了极点,连忙挥手,剩下几人顿时向着江远冲了过去。 林霄冷笑一声,手掌继续向前,先是轰碎了屠百里的手臂,然后是身子,最后直接拍向了脑袋。 不就是想着手里攒点银钱,日后万一真有个啥事儿,也好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吗? 安悦溪识别不出那是哪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不属于她们天水城,也不像是北域境内。 人太过美丽耀眼,又没本事保护这份美丽,那下场自然是不太好。 外围靠北的一面,就是隔离墙,此时墙下还插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莫琢玉路过时,还同专门巡守隔离墙的修士,打了一声招呼。 而江远则淡淡的看了周围一眼,随即在江明恭谦的表情中上了车。 古代士农工商,农事在老百姓心中可是鼎鼎大事,大伙议论纷纷,有期待的,自然就有唱衰的。 俩人窘得不行,因为其他人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就她们俩好像从泥地里打滚完了起身的一样。 见琴妖终于带着满身血痕逃离梵净山,手持仙剑施展“霞光万丈”绝技的清莲师妹当场深呼吸一口气,原本悬着的心顿时放松了下来。 若是她没有感觉错的话,这个琴蕊,为什么会给自己一种,有些侵略者的感觉。 看到杨家村护卫队成员,疯狂的将一名名黑虎冒险团的成员斩杀,周围观战的冒险者纷纷大声惊呼了起来,看向杨家村护卫队成员的眼中充满了敬畏之色。 既然参考他们老百姓的意见,那他们就不能草草了事了,一定要把问题想个明明白白。 第五十九章 欲往何处 十月二十三,安南沿海。 潮水一波又一波,拍打岸边礁石。 梁小七蹲在礁石上,目光穿过灰蒙蒙的海雾,凝望远方。 在他身后,近百个用破布和树枝搭建的窝棚,歪歪斜斜地立着,随时会被狂风掀翻。 女人们蹲在礁石间,用削尖的木棍在石缝中探寻; 孩子们在浅滩上奔跑嬉戏,弯腰捡起被海浪冲 叶月秋看见这一幕,徒然的重重坐在椅子上,叶青怎么会有此物。 车祸时她正在和安雪通电话,对方问她在哪儿,又说看到她了,她照着安雪所说的方向望过去时,就被从身后疾驰而来的车撞上。 密码是她和安雪的生日组合,她输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输入错误。 只是那个最后的选择,还是在自己掌握当中,要么选择那个,最终的计划,一切都需要这时候,他的选择了。 金漂顺继续跟进,一个势大力沉的下劈脚劈出,龙大师还是一滚。 从院门外看,族长居住的这处院落并不大,似乎还没有叶荣家大。 念及这些,乔倾夏心底觉得更安定了,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 叶华颇为的兴奋的声音响彻全场,这帮富豪们已经疯了,眼睛都红了,左手是钞票,右手是续命20年。 为了让他看得更明白,她指尖在污渍上用力压了压,以证明这下面完好无损,并没有什么伤口。 看着苏璇煞有介事地给主持人看相,乔倾夏想起她之前说过自己会有一劫,那几天她的确遇到车祸受了点皮外伤,不过没有劫难那么严重吧,充其量只是个血光之灾。 张妈连连道谢,含泪离去。这人前脚刚走,纪曼柔就从花厅出来,给我一个华丽丽的白眼,真是吓死宝宝了。 对于一个纵横沙场的战士来说,战场也许是他生命中最好的归宿,雷蒙此刻是一心求死。 忽然,纪寒眉头一皱,里面那间放置高配电脑的房间,隐隐有丝丝光亮传来! 即便没有王诺的研报,方梓诚也不会在这个价位跟买方进行大宗交易,他无法接受现在的价格。 他则瞬间进入到幽灵魔龙形态,藏了起来,看向了骚乱发生的方向。 一想到凌娇娇此时的灵魂被束缚起来,每日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之中悲戚。 是的,这些散落在地上的石块,就是建筑物的碎片。只是不管是从材质上,还是从表面长满的青苔上,都能看出这些碎片并非来自现代的建筑。 现在的王诺,却总算是有了一些自信,他不敢说自己追了上来,但好歹对金钱的观念也开始往陶琇那边靠拢了。 “有事。”肖逸云回答着。人却是已经从刑静身边窜了过去。直奔自己车子的方向而去。 目的很简单,把我炼制的丹药,还有我生前钻演出的炼丹心得丹谱,传承下去。 外面的人在敲着碎掉的玻璃窗,试图拉开已经变形的车门,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守城将领横枪阻挡敌军的戟锋,敌军的戟锋竟然直接砍断枪杆,去势不减,划过守将的咽喉。 慕氏,不用详说,耿磊都知道这是要调查出慕筱静曾经家簇的一切。 味道不差,而且还省钱更有气氛,何乐而不为呢。也不知道折腾到了极点,张耀喝得晕晕乎乎的,散伙之后直接倒在沙发上就睡,反正这里就是他的床了,看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是如此。 第六十章 判断无误 六个时辰前。 澄迈县外平地,陈家废墟。 黄举天身着细麟铠,手持长枪,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 下方,大部分义子部曲,以衙役的身份作为近军,列阵在前。 往后则是集结完毕的琼、崖、儋、万安四州州兵。 合计约一千八百人。 得益于海南诸州的军政首领都督,由琼州刺史兼任; 死了,一口薄棺,连个流眼泪的人都没有。说不定连口薄棺都没有,直接用破席子一卷扔到外面喂野狗了。 大圈-帮从不彰显自己的实力,简单的说,就是他们一点都不喜欢别人知道他们有多庞大,他们只喜欢黑暗,喜欢隐藏,需要黑暗来隐藏自己的实力。 从这里能够看出,万平南果然不亏为竹联帮第一堂堂主,稍微冷静下来,就有着如此的头脑。 自上次和霍去秉谈崩之后,时间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四五日,这几日里霍去秉没有再找沈博儒谈论,前者也没有给什么脸色给后者看,也算是大家做派了。 一旦遇到这样的团队,常乐麾下的战斗队便会发动强攻,并在攻破他们的老巢后,将其中行为恶劣的家伙全部处死后,直接将这个团队接收过来。 “那么她还活着?”神情紧张得问出了他自己不敢去判断的事情,幺儿闻言继续点点头。 “麻烦把你的上衣撩起来,背对着我坐下!”林逸将一枚银针捏在手中吩咐道。 “嘶……”一个不注意易湘宁的左腿被敌人从后背用矛穿透,瞬间单膝跪地,而被他搀扶的赵一辰也跟着顺势倒下。 大本营作为今后安身立命的根本,自然要加以保护,以免受到僵尸的袭扰。于是便以原来的公园围墙为基础,通过加高加厚的方式,建立一道城墙。 平生第一次的,渊祭感觉到无所适从,无能为力,她放弃了,真的放弃了,她不了解这花香到底有什么问题,自己更是没有能力去解开这花香的毒,更何况现在的情况,她只能选择放弃。 而暗教会的人则是由特大的人转手送到专门的关押地,这里是审判者直属的地方,凡是被送到这里的人,灵魂上都会受一些压迫。 虽然和原声有明显的区别,但她的声音更加好听,而且听起来没有任何生疏的地方。 “不过不用急,已经有那叶盛的电话号码……等到那叶龙一走,呵呵,你的大哥就乖乖的等着堕落吧!”林先良心中暗道。 李如一怔,微微迟疑,却仍抱有最后一丝幻想。仍是派了人,携带重礼去请方伯山。 几人这么说着,其实心里也有些打鼓,万一是真的呢,当初程大雷让大家种辣椒的时候,大家可是一棵都没种,还把这当笑话讲。 君墨刚开始只是假装自己在睡觉,可渐渐的,他却是真的握着夏繁星的睡着了。 亭亭茫然不解其意,知道阿来身上有好多的神奇,也见证了阿来破茧重生的奇迹。 夏繁星酥的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甚至……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散架了似的。 “佛结缘客栈”的老板和儿子阿吉正在楼房上,打开窗户,居高临下观看着这个阵势。 林东则属于比较有天赋的民间高手,从绝地求生刚火就开始玩,现在的水平已经属于佼佼者了,和艾佳不相上下。 “现在开始分配舰队编成,第一舰队,由赤城,加贺,大和,海伦娜,信赖,岛风组成,旗舰大和,没给你们配备更多的巡洋舰防空有问题么?”常非看向大和和赤城说到。 第六十一章 战现锋芒 留下少数州兵,在原地清点尸体后。 黄举天率领黄成功、项岳等五百多人,往东南方向缓行而去。 之所以缓行,是因为蛮族叛军尚未抵达舍城县。 只有等到叛军开始攻城,才能自后、左、右三个方向,有效收缩包围。 “报!目标距离城门还有二十里——” “报!目标距离城门还有十四里——” 这世界上但凡有人能够自由活动就不会把自己锁死在一盏青灯里面吧?进了这青灯,不能离青灯太远,还无法自己行动,这种不自由的感觉是吕树完全无法接受的。 待感应到危机防备之时,江萧的刀转动间已经切下了四条胳膊,并且将他们手中招出的法宝一下收起。 南宫云遥已经观察了他们一会了,见他们似乎并没有恶意,心中也是满意至极,毕竟在这些人的当中,可是有十五个灵士高阶的。 倪叶心正吃着东西,红烧肉也刚上桌,一看到他们形色匆匆的样子,顿时觉得不妙,自己的饭好像要吃不成了。 火把明亮,牢房里的人一时之间竟无法适应,急切之间都没有看清楚,拿着火把的成自在的模样。 若是圣道轮回先杀无妄天极,最终面对的是玄元无极的话胜率就会更低,强者的盘算便是如此,一见动向立刻选择该如何出手。 因此,被膨胀的力量和欲望冲昏了头脑的法师们,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那就是颠覆圣-法兰帝国的统治,重新建立起属于法师的魔法帝国。 “不不,我还是回去吧!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林原慌忙摆手,虽然现在很晚了,但是这个地方真的不是他可以待下去的。且不说熙晨今晚的表白会怎样,就单单是那男人阴沉的脸色,他都不敢继续留下来。 在离开刚才的战场后,南宫云遥一行人都静的无声,气氛突然尴尬了起来。 孩童嘴巴张开,双眼凸出,恐惧而惊慌的表情定格在了死前一刹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听到龙天骐的话,众官员情不自禁的跪了下来对龙天骐磕头拜谢。 “我陪着你一起去可以吗?”花王现在的法术高了,秦岩是知道的,虽然没有问花王原因,秦岩猜也能猜出来。 周丽提出了她的第一个想法,那就是从他们村里到城镇修一条宽阔的柏油路。 好了,既然误会已解,而本尊也看了青荒,是时候离开了,明天我要参加武者大比,现在该回去准备一下了。 听到神天的话,江百花便抬头看向神天,神天如此近距离的看着江百花那美艳的脸颊,随后,就慢慢的吻了下去。 京城百姓的消息很灵通,大家都已知道,少年神医辞官归乡尽孝道,咏茗公主嫁夫随夫。 “天阿,那刘倩河可是道神初期的强者,居然被那少年轻易的给掀飞了,那少年一定是道神中期以上的强者,”周围的道者看到刘倩河给神天给打飞后就顿时大惊的看着这一幕。 “正合我意!本帅这就去安排!”种师道说着转身就准备夺门而出。 这时,李坏发现那七人见到玲珑时,目光里多多少少流露出了恭敬之色。 此刻她心痛,他不知道改如何对自己的父母开口自己有喜欢的男人。 楚坤在听到常平禀报之时,一时心急,并未听清楚,以为是太后传召龙尹乐入宫问罪,便想也不想,丢下一众大臣就过来了。 第六十二章 澄迈危机 十月二十八,凌晨。 成亮登上城墙,进行睡前最后一次检查。 琼州岛经济相对落后,城池多为土城; 故澄迈县城墙,长约四百丈,高度只有一丈出头。 这使得他巡视一圈,很快便能从起点,回到起点。 郑翊懒洋洋地扶着刀,在成亮背后打了个哈欠。 见他有再巡一圈的趋势,立刻拦上前道 所以,今天工作人员帮忙安装彩电和冰箱时,也像昨天安装空调一样,引起了轰动。 这个迷彩携行包之所以选择上缴,是因为看见的食尸鬼太多了,装作不知道分赃的话,很容易被会长发现。 李臻撇了撇嘴,将垫子挪到了侧面,顺着他的目光正好能看到她的腿。 第一道命令,拨出一部分人手,前往青山村开荒种地,为寨中增加粮食来源。 沈金阳震惊异常,能如此轻易就夹住自己全力一剑,只能是地魄境无疑。 焦氏自是不想再旁人面前说,她想让杏杏去信国公老夫人面前替于明珠说好话的事。 这让用枪托肘击他的士兵暗暗失望,这副乖巧的模样,搞得他都不好意思开枪了。 这玄天宗落天峰峰主苏阳,竟然是连老祖都要尊称前辈的恐怖存在。 然而作为一个久经考验的政治人物,顾建国在这种场景是没有人味儿的。 闻言,在场所有的青龙宗弟子都是面色古怪的看着楚晨,不少人嘴角都抽搐起来。 黄帝陵的祠堂当中,北斗正襟危坐,在祖先轩辕黄帝的指引之下慢慢地盘坐了起来,心神全部沉浸了下去,达到了无悲无喜无忧无愁的状态,等待着祖先激活他血脉中真正的能力。 没过多久,山坳口冲出来了两道身影,迅疾如虎,径直扑向了周秉然。 果然,西侧有一大波的亡灵朝这边发起了冲锋!这些亡灵之中,不乏身材强壮的高级亡灵,实力强大的中级亡灵亦是不少,当然更多却是那些初级亡灵,一大波亡灵,足足有三百余,悍然从西侧朝这边发起了进攻。 不过那一切的形容都不过是外界人员可以渲染的罢了,这只是为了让人们对北斗产生坏印象的花招而已。真实的北斗虽然具有征服欲望,但绝对不算是一个暴君。 自是不愿再如前世一般,何子岑连自己如何登上了太子之位都稀里糊涂,而何谈保护陶灼华的安危。 这青天白日的,哪儿就来的什么妖气还有什么鬼气的?还有,这两样东西原本就是两样的,为什么还有什么融合不融合的?这妖气和鬼气,还能融合吗? 陶灼华早便出了孝,今日身着浅桃红绣着月白折枝海棠的右衽襦衣,又挑了一件金银二色穿枝兰花的蜜合色束裙,胸前结了枚金银两色绡纱的蝴蝶结,长长的丝带扶摇而下,格外飘逸而超脱。 “我刚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她惹我不高兴了,我现在不准备救她了,万一他再那样给我来一膝盖,我以后还怎么传宗接代?”林风摸了摸鼻子,笑了笑。 对方以冰凉的指尖划过苏梓琴的面颊,引得苏梓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起方才榻上的一幕,她胃中更是翻江倒海,趴在寸许长上百花闹春地毯上干呕了几声,无力地瘫软下来。 “郑延仲,用家里的钱财来保证爱情的永恒,你觉得这样做有效吗?”甄迪智抿唇一笑。 暗叹一声,摸向胸口已经恢复的剑伤,苏木目光闪烁,仰头望着虚空,脚步一顿之下,人便向空中飞去。 苏若瑶连忙过去,牵着他,边走边说:“苍耳怎么这么不注意,现在是冬天,头上的水要擦干,要不着凉了。”说着就在浴室里用干浴巾给他擦头了。 “红妆,红妆……”曳戈脸色发白抱着凉红妆泪流满面地哭喊起来。 “诡影身和诡道术我必须开始修习了,还得想办法赶紧开启第二仑,开仑!”曳戈心下思忖道。 听到聂离的话,凤羽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如此私密之事,宗主怎么会告诉聂离? 日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在重复中替人们塞满时间,让人无暇一直停留在某一个时间段上,或偷偷窃喜或惆怅满肠。 他先用左手碰了一下左边的那幅虾戏图,一股微薄的凉气一闪而逝,这一幅是真的。紧接着。他又触碰了一下右边那幅,不出意料,这一幅是仿作,不过仿的人也在他拿到的那一百八十名新锐名单之中。 “我觉得,最能获得神物认可的,应该是一往无前的纯粹之心,以及对天道的理解,试着和神物发生共鸣吧。”聂离说道。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因为我一直喜欢开玩笑。所以你想惩罚我一次?”晚上。孩子已经睡下。夫妻两个在房间中开始了正式的谈话。 没想到,在南宋城门处,到处贴着他的画像。他感到口渴难耐,一眼瞥见路边有一处买甜汤的摊贩。 不过令纲手没想到的是,她的话音才刚落,鸣人就立刻摊开了双手,然后摇了摇头。 一连看了好几间宿舍,都打扫的非常干净,物品也摆放的十分整齐。 可她那会儿已经想不起他少年时候的模样。时间倒退回十多年前,如今再见,他也只是个刚失去至亲的少年,身世悲惨但也没到变态的程度,身上还有青涩的稚气,人很冷,却没有那么尖锐。 第六十三章 迟暮自明 春秀本该在舍城县陪伴文崽,执行“特情任务”。 可刚过完六岁生日的儿子,却使劲把她往边上推,嘴里嚷嚷着什么“崽崽已经长大了”“成精哥说他在这个年纪早就已经当街卖艺”之类的话。 不得已,春秀只能抄起枝条,温柔地教育了儿子一番。 实在是不教不行。 先前在琼州刺史府潜伏时,这小儿就敢 无数道乱窜的闪电一下子仿佛被吸引了似的,奔着祭台就劈落下来。 不过,与端木空不同的是,蓝袍修士的脸上却是变得渐渐凝重起来,比之前还要更甚几分。 “错了什么?后悔不听我的了?”阳景天掀起一丝嘴角,心里对老魔也升起一丝鄙夷。 “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可以乘坐在里面,应该没有什么攻击能伤害到你,而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帮我解决可能出现的问题,比如添加原石之类的。”林沐道。 长天冷眼看着,四周的隐蔽处隐约的人影,这些人肯定都是埋伏已久的各家死士,目标肯定是董卓,不过骑白马的董卓,肯定不会被这些人杀死。 “不配合又怎样?你能坐在这,也不会是个傻子,我若没有底气,会这般有恃无恐?”林沐稍稍挪动身体,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 不过,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叶无双身上,却没有发现,在蛮神像上诡异地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说到这老陈也不好继续劝阻,直接离开中心区,前去安排基地的防务,虽说此时没什么存在能威胁到基地,但老陈可不会因为这而放松。 顿时,广场之中鸦雀无声,目光聚焦在那位身穿灰色长袍的宗师身上。 不过他也没骗她,他说的是“练的差不多了”,这个肯定没错吧?他在这个第三层上已经停留了很久的时间了。但是他有一个直觉,他要突破这个第三层到达第四层,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见状,吴江不由得大骇,急忙一记手刀向着黑色锁链斩去,试图斩断它。 心头百感交集,恨不得当即出手灭杀了这些人,但想到自己身后这些残存的天月宗门人,却是不由得犹豫起来。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只能见识一番月神当年名动天下的明月无瑕经了。”姜玉轩深吸一口气,双眸之中精光四射。 王凡看见这个练气巅峰的厉鬼出现在场中央,不由得神色一凛,他还是知道这个一个练气巅峰的恶鬼是有多大的威胁的。 陈总唾沫星子横飞地又是一顿猛吹,仿佛东瀛才是他的祖国似的。 “你一个厨子装神弄鬼骗我的病人,还想阻挠我带病人回医院继续治疗,竟然还打我的人,你才是那个目无王法的骗子。”杨墉锌指着穆辰东的鼻子怒骂道。 他回到锦宫别院,打开房门,却发现苏老师穿着睡裙趴在沙发上,浑圆的翘//臀完美的呈现在眼前,摄人心魄。 覃晓璇得意的道:“爸爸,我们有一千一百万呢!随便买!”完全学了马哲的土豪样。 这也就是为什么,陈腾这一次,要和梦瑶一起来杭城梦家的原因之一了。 第三天,关节疼痛基本消失,喘气时肺脏的疼痛也不再难以忍受。 回填可比挖掘容易多了,用了半个时辰就回填完成,埋好之后又将先前挖出的石块儿堆砌在了坟墓之上,再往近处搬来青石,完善垒砌。 第六十四章 喝彩之声 与两路友军会师后,黄举天来不及休整; 只留下符校尉与他的儋州兵,负责追逐逃窜蛮军; 即刻率领余下一千四百人,往南面的澄迈县驰援。 按照原本的作战计划,黄举天后续的行军方向,应是“意外”发生疍民作乱的振州。 谁知俚僚人不按常理出牌—— 不,恰恰相反。 ‘伺机而行,经 “师兄,青衫姐姐你们就不必远送了,我此去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就会返回的!”如意微笑着对着郑重二人微微一福道。 用力撬开苏玉笙揽在她腰身的手,那修长的手已经泛着红光,她咬紧下唇一把推开,朝怜儿走去。 说话间,枭首妖禽就飞至影月宗宗门外不足十里之处,随后也在熊首妖修的命令下缓缓停下。 上官峒冷笑一声直接一指身边绿袍老者开口道:“就让孙道友走上几招,孙道友虽说是结婴中期,但却是当日在场之人,想必陆道友也没什么话说吧。”上官峒淡淡说道。 普通雷电都有克制阴邪一说,但是这黑色雷电自身就带有阴邪属性,所以此电弧对一些修炼平常功法的修士杀伤力反而更大。 在郑玄雨和他母亲惊讶的眼神中,萧林伸手开启了一道死亡之门。 目前来说人力资源就只有陈光一个,但是硬件设施是真的无处寻找。我也是处于下下策才想起来了张大成,挂掉电话以后,感觉他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陈光一直好奇我这个兄弟到底跟我是什么交情,竟然能随叫随到。 杨叶白净却又充满力量感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之中,一道猩红色的血印与周遭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看上去别样的刺目。 那是一柄邪异的剑,剑很长,足有一米二,通体黑色,剑锋还有一丝红痕,似乎杀戮的血迹还没有流尽,剑柄中心是块似玉非玉圆形的白色宝石,紧紧地镶在剑柄之上,发出柔和的光芒,轻轻的洒在碎石之中。 怪兽正对着胜利传奇号,所以在微型耐奥麦格斯炮发射的时候,怪兽就弄出来的亚空间防护罩,然而两架胜利飞燕号和伽马号此时也正好回旋到了怪兽身后,见到怪兽正在防御前方的攻击,连忙攻击怪兽身后。 唐星南跌下来的时候正好挫伤了脚,他忍痛想要往上爬,可头顶哗啦啦掉下来一大片土。 又是一剑未中,而在转瞬间又没了上官青玉身影,云飞扬骤然抽身而出。 本来网上直播间卖东西,靠的就是短时间内聚集超多数量围观,然后从中提纯。 该聊天的时候绝不用膳,该用膳的时候绝不睡觉,该睡觉的时候则是绝不聊天,十分的有原则。 江安的整体销售在下滑,从前两年的三百万台,滑到了两百五十万。 陨星在煞气侵袭下,轰然碎裂,萧一合被这股灵力波澜重重的轰击在一边,口中吐出一大口鲜红。 “叶,叶大爷!我们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们吧!”陈逸凡率先求饶,另外两名弟子也跟着哭喊。 “大娘,二大娘,你们是去搬家了呀?”要不是抄家这个词在这个时候太敏,感了,她都想说去抄家了。 王云染满意的笑了,这年头,听人劝吃饱饭。纪春花就是个听人劝的。 可今天她说的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萧玖儿第一个不爱听——昨天晚上那番折腾,就是因为自己没听嫂子的话才会如此。 第六十五章 师生对质 黄举天听完,有种“家有骄儿初长成”的老父亲之喜。 旋即,他问及李景让的安危。 郑翊回答: “县令昨夜组织州兵守城,此刻……应还在墙上吧?” 黄举天眉宇微蹙。 他刚从北门入城,按说李景让若在,必会现身与他相见,多少关怀勉励几句…… 再联想到,自卢钧离岛后的数日,李景 包飞扬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意识到龙林桂绝不会是让他随便谈谈,很可能涉及下一步对自己的工作安排。 “怎么了,有何不妥么?”十分看重杨威利其人的莱因哈特立即警惕地问道。 事实也正如此,稍后雷劫便出现,历经了登天丹的落心雷劫,他已经见怪不怪,可就是如此也被三道闪电齐下的声势给吓了一跳。 可很显然,蛛魔根本就不在乎和它同一阵营的这些逆道罪徒,它死死追着那一名疯狂逃窜的金甲男子不放。 她抢在陈辰之前,成功吸收凯达琳之心,并进行融合,实力提升到一个可怕的程度,本以为可以一血耻辱了,却不想,还是落了空。 邓丽君再次陷入被人围堵的局面,不过这次在外面,空间很大,人也比在后台更多,连那些保安都开始手忙脚乱。想退回后门的通道,可是刚才的那些记者已经赶出来。前有狼后有虎,邓丽君真的陷在重围里。 “科长,什么情况?”急匆匆地跟着楚汉云一起到科室报到,发现除了他们俩其他人都已准备好武装看似要出发了。 听闻笑声,吴俩牙老脸扭曲十分地难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在发笑,不过身经百战还百战百胜,他脸上尴尬也仅仅是一闪而已,旋即又露出那副和蔼可亲、慈祥老爷爷的模样。 冯奕枫的话,令莲妹再次想起哪些伤心事。人不伤心不流泪,珍珠般的泪珠,从眼眶中疯涌而出,莲妹强忍多时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崩堤,泪珠滴滴的掉在粥中,让一碗粥是越喝越多。 “夫君,你这么赶着是要回大顺?”罗林斜倚在卧榻上,此时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怀孕已经六个多月的她慵懒无力的靠在软垫上,看着一旁正向几名手下发号施令的丈夫。 他们被封印了修为,肉体被死死的钉在长柱之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接受不同花样,不同程度的摧残肉体的折磨,而最残酷之处就在于,这些人在没有得到堕落城主许可的情况下,根本就不会死亡。 所以一旦是有人不慎坠入深渊之中,即便是侥幸存活下来,也会沦为渊灵的食物。 注意力集中在林乐怡身上,我反而有事做了,不再去想郭明明和刘天的闪电一样的婚礼。 穆浅痕与伏渊都是把目光看向虎休,现在不光是他们,就连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把目光看向虎休。 真心相待,我此刻可是真心相待于她?以后的岁月里,又可否能真心相待于她?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而言是如此,但是这事实,却正是如此,谁也不会想到。 玄并没有在大厅里,而是坐在房檐,望着渐渐低沉的夜色,目光开始凝重。 冷心见到这一幕,眼中有冷笑闪过。他之前幸好把附近巨鬣狗族兽人曾经到过这里,留下来的一丝痕迹全部抹去了,只留下蓝若歆逃走时留下的气息。 第六十六章 运筹帷幄 蓖麻毒素的毒性极强,可达氰化钾的数千倍。 作为黄举天的两大药学底牌之一,具有容易获取、稳定性强、中毒症状多样、无特效解毒剂的四大特征。 首先,蓖麻是一种常见植物,既广泛分布于全球,也广泛分布于华夏; 使得蓖麻毒素的原材料蓖麻籽,非常容易获取。 其次,它在常温下能长时间保持毒性 于是我在地上捡起一块泥,两手互相搓揉了一下,让泥块变得稍微结实一点,可我的手却因此而弄得很脏。我将泥块握在手里,专注地看着老大爷。趁着他低头踩灭烟蒂的一瞬间,就将泥块朝着停尸房的屋顶扔了过去。 初妍当初面对夏无双是会收敛实力的,面对夏新她可不在乎,什么剑法好用就用什么,伤到夏新她也不心疼。 长大后,每隔两年都要被拉到军营苦练一番,去年误打误撞通过了特种兵的测试,程信难得一见地夸奖了他,美的程言足足乐了好几天。 纵是这些宋军再勇猛,他们也不会自认能以一当百,如今已无生路,众人不免悲悲戚戚,个个都是一副沮丧模样。 你玛,老子一没动过你们,二没偷窥过你们,你们居然在北后这样说老子。龙剑飞真想出来挨个收拾一番。 公孙霸一抖长袖,扫向上官云面门,上官云不得不退开两步。公孙霸纵身跃起五尺,他的右脚踢向上官云胸口,左掌以压山探海之势向上官云头上打来。那掌风呼呼作响,带着风雷之声,上官云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扑面而来。 虚立在空中的秦雨萱,在一众青龙圣族强者的簇拥下,缓缓而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知尘双眼睁开,手上一凝,无形流溢珠便显现开来。淡淡月华也照亮了幽暗的湖底。李知尘手上一弹,便把那无形流溢珠向雏形弹开,飞过一边湖底。 “那我们怎样提取她的视网膜”金刚对这一点并不理解,他是个外行。 依靠着布置出来古仙大阵,仇坑杀了千名金丹修士,血海滔天,仇从此入魔,成为了修仙界第一大魔头,吞金丹,吃元婴,变成了所有修仙者的梦魇。 安三少离家四日后,岑二娘终于收到梅副官的回信,他在信中告诉岑二娘,白天时,他和安三少在容州城外十里坡附近的几座山头,搜剿逃窜了的匪徒;夜间,他们就在十里坡附近的一处山谷中休息。 他今日有备而来。对于昨日那些农户们提出的一部分疑问,做了详尽的解答,还重新正确地给他们示范了一下什么是堆拢,密集育苗,稀疏种苗,交叉种植等,以及告诉了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然后,守卫在古井两侧的两个守卫鬼差见有人向着他们跑来,已经拔出腰间大刀向着我们奔来。可是,骆鸿煊并没有给他们机会,身子一闪,竟向着边上的一块矗立在街边石碑奔去。 “那我不要听了!”玉翘思忖着定不是甚么好话,扭身作势要走,周振威倒也不拦她,只噙着笑悠然的倚在石上。 第一,这个偷平板电脑的贼是个高手,最起码是个隐匿行迹的高手。 冯丽娟迎了上去,作为主管,新店开业,要让手下的服务员听话,自己必须率先的动起来。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开口说道,接着,两名监考官彼此对视一眼,皆是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赞赏之色,以王铭的年龄,冷荤拼摆这一关所展现出来的实力,足以秒杀大多数常年浸淫在冷荤拼摆之中的大厨。 第六十七章 振州易主 叛乱爆发后。 振州刺史冯佑安,并不感到忙慌失措。 他当即召齐六曹参军,登上修在衙内的另一处望楼,观察城内与海面的情况。 只见上千条小船,如多脚的爬虫一般,贴着西北海岸线迂行而来; 借助正午刺眼的阳光,避过了巡逻守卫的视野,与港口距离已不到二里。 而城内百姓乱成一锅粥,到 叛乱爆发后。 振州刺史冯佑安,并不感到忙慌失措。 他当即召齐六曹参军,登上修在衙内的另一处望楼,观察城内与海面的情况。 只见上千条小船,如多脚的爬虫一般,贴着西北海岸线迂行而来; 借助正午刺眼的阳光,避过了巡逻守卫的视野,与港口距离已不到二里。 而城内百姓乱成一锅粥,到 三人坐好了之后,宋芸才让服务员拿着菜单放到叶正和叶思璇的面前。 左鸣抵这才回过神来,抓过丹药一口吞了下去,片刻之间,精神之中灵光一闪,自身的法力体力顿时恢复了不少。 罗九爷大跨步向外走去,他打|炮向来没有前|戏,做事也从不拖泥带水,出了门,便坐进赵炎的越野路虎中。赵炎苦笑一声,只得发动车子,连夜向着湘西赶去。 能够恢复一颗星球,彻底恢复一颗星球,甚至连星球上所有生命体也一块恢复。 张凡略带感叹的说道,说话时眼睛淡淡的看着对方,根本就没有进攻的意思。 而这时,负一层的天花板上,跨着血色巨龙的赵炎,正疯狂地撞击着天花板!每撞击一次,整座密室都要剧烈的摇晃一次,而随着暴虐的能量乱流逐渐地逸散开去,整座密室都被搅得一团糟。 在那副图像上,的确出现了那台由“某人”所驾驶着的白色武御雷,这一点,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认。 “这里虽然是在海底,却没有一滴的海水”叶锋身上避水符的效果渐渐散去,自己这才现内府虽然与外府相连,但是外府的海水就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外面,一滴都没有涌进来。 但是,美国海军部却拒绝了莱克的好意。就这样,又一个潜艇发明家的才华也被埋没了。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叶正点上了一支烟。放松下之前极度紧张的心情。 再次看了一客厅的字画,东方月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然后,准备去另一个卧室看看。 王四来到风云世界的第二年,春季,一月十五。这一天,王景终于正式开始传授王四本事。 众人看太乙道长都死了,一下子就慌了,毕竟太乙道长明显还是有点能力的,他这都死了,他们还能怎么活下来? 一目连微笑着伸出了手,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让人感到温暖可亲。 诚然,纽约人和洛杉矶人说的都是英语,但两个地区的人说话无论从节奏还是语调上看都有很大不同。同时,这两个地方的人还互相看不顺眼,洛杉矶人认为纽约人骄傲自大,纽约人则认为洛杉矶人粗鲁莽撞。 说完这话,计薇伸出了她的手,纪欣和沈曼笑了笑,也把右手叠到了计薇的手上。 “对,在飞机上。”梁葆光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一旦决定了某件事情,就会以最高的效率完成它,现在就算紧急迫降在某座备用机场上,这个倒霉的男人也来不及得到救治,所以他必须得冒险进行手术。 白老打开的剪纸不止有人,人的周围还有物体,这些物体都是什么,她确实没有认出来。 沃琳觉得,沈娴虽然不介意,但应该还是更愿意过不被过多打扰的生活。 王辉没条件吗?条件好的不行吧。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就自动提高自己的择偶标准了,不可能随便什么人都能谈了。 第六十八章 岛权归一 名义上,黄举天是奉琼州都督王弘业之命,前来征讨叛军。 他接管振州的第一步,便是清除以冯佑安为首的高级官僚; 只待项岳等其他将领抵达后,将这些人的死因,一律归于叛乱。 与此同时,火药爆炸生出的浓烟,可视为传达撤退信号的“狼烟”; 疍民与林家会在望见后,撤离这片海域; 观察 为了把自己的辣椒菜品全部推出去,陈佑怡出了几样新的菜品,另外又将盛世酒楼那边的厨子临时调派过来,为这边的厨子培训并帮着开张的事情。 在秦子恒的劝说下,第二日陈佑怡没有着急去见许临风,而是在家闷了一天,算计装修请佣人,以及菜品的事。 “那好吧,等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了,再告诉我吧,现在,你只要明白,你有我。”陈顺松开了手,转身要走进去。 盛世古董乱世金,这句话在华国早就已经深|入人心!所以,项少龙忽然发现,自己来一趟白头鹰除了完成任务,兑换灵药之外,还可以多捞一些硬通货回去。 另一面曲森和毛帅在腾林的带领下,终于在一间简易房里见到了三名一脸焦急,正在徒劳的跟看守交涉的同胞。 “这也真是一个野餐的好地方!”梓潼拿出手机拍了拍照。湖面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使其美丽的身影并不那么真切,一切又如同是一个美丽的幻境。 熊在本能上认为皇帝就是在胡言乱语,可是心中还残留着的一丝希望却令他精神一振,急忙追问道。 她没有忘记在墨归沁被送进宫里之前,墨林昭咬牙切齿对她说的话。 准确的来说,没有人在意佩洛是谁,关键是她的技艺吸引了两位德高望重的人物。 刚刚它们才吃饱,按照饲养员的说法,吃饱饭肯定都在午睡了,她过去又不能和它们玩也不能骑它们身上,难道要陪它们睡觉觉吗? 一想那天要是自己没有发现她参加直播省点,没有特地赶过去逮人。 根据她的分析,八成是哪个同行主播眼红她做的好,特地请的水军来带的节奏。 也想过她可能会受了很多苦,见到自己便迫不及待的扑到他怀里哭着要他给她报仇。 脑海里条件反射般弹出一系列有关枪械的知识,他的身体还没接触到地面就又再度跃起,迅速躲避在一个掩体后,搜寻着攻击者的方位。 不得不说,一个月十几万的收入,放在普通人的眼里,确实不少。 “反正不是想你。”钱九九心情不好,不想跟这个男人继续周旋。 这里是张家的产业,在这里张少出问题,这个男子是有连带责任的。 淀粉很好搞,刚才的面糊还没用完,只要在里面再加一个鸡蛋就行,易于提色,提香。 一线队好像和二队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场地不同,和自己一起训练的人不同,本质上都一样。 在电竞圈里,这两家俱乐部还是有一定的实力,不会有俱乐部和他们顶着干。 土狗一剑挥出,一道白色剑气从剑尖劈出,准确无误的斩在跪地中年的手腕处。 极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亮光,在无尽的黑暗中,一点亮光就是一盏指路明灯,铁风看到那一点亮光,心中大喜,脚下步伐从走变成了跑。 如果你们看得不过瘾的话,到时候我可以专门开一本进行细致的描写,但就怕审核通不过,通过了又被和谐。 第六十九章 期待蜕变 “亮帅。” “嗯?” “昨晚你听见了吗?” “别说了。” “义父跟女人在温泉里打架!” “闭嘴。” “打得可大声了,我后半夜觉都睡不好——” “都叫你闭嘴了!” 十三岁的黄成果,委屈地看了成亮两眼,转头去找其他哥哥告状。 于是又多挨了一顿暴揍。 造出来的东西,听着是好,可别人看你,又跟看耍猴的有什么区别呢? 刑部中人都知道这两位嫡仙一样的公子是王爷的亲人,至于什么亲人倒是不知,不过好像是先贤王妃娘家那边来的。 而走在队伍两头的则都是些青年男子,他们穿着黑衣,手持长刀、棍棒等武器,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一面黑色大旗,旗帜上写着黄灿灿的“长明”二字,任何人在几百米外就能看见。这些人都是长明寨的山贼。 想明白这一切之后,她的内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感填满,要嫁的人就是自己最喜欢的人,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余青差点憋不住笑,觉得自己这儿子,其他那么优秀,是个少见的天才,怎么在感情上却是这样的懵懂无知? 牢房里的陆夫人也愣住了,外面的少年竟然愿意代替她儿子坐牢? 为了显示他们的威力,那帮蝼蚁,连他们的终极武器都拿出来了。 陆艳知道高凤不是那样的人,说:“网上假货多,你又不是不知道。”搪塞李军。 “那如果我说,我的生母,就是当初照顾二皇子的奶娘。”慕博实语气平静,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得了江陵之后,长沙府尹将目光投向蜀地,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那二人听到吼声,随即面色一白,随即不要命的向着废墟哪里奔去。 身上穿着练功服,头发用一根簪子挽着,同王道长一样,也是一脸的慈祥。 王波有才华,被上级看中,参与了几个项目都成功,并且作品获奖,所以经济上很是宽裕。 说完,江程也没有继续废话。直接绕开古城,朝着自己的府邸走去。 匕首轻轻的向下划开,正划开了这人的胸膛,一颗还微微颤动的,温热的心脏被整个取下来。 从凌天让李轩单独开始试炼的时候开始,就已经代表了凌天对于李轩实力的一种认可,一种认为现在的李轩可以在试炼中独挡一面的认可。 卫庄斜眼看了看来人,冷冷的说道:“你倒是不怎么守时。我在这等了你时间可不短了,唐七。”唐七就是领头的老人的姓名。 白策撇了撇嘴,也不理烈清这个神经病,走到那趴在地上的仲孙承德面前后,也是将仲孙承德的身体翻了过来。 透明人影没有进行任何的闪躲,而是就任由李轩向着自己扑来,甚至还在自顾自的说着话,然而就在李轩一掌拍到透明人影身上的时候,奇怪的一幕发生了,李轩的双手甚至包括李轩的身体都直接穿过了透明人影的身体。 啪!李三金后背的那一双手将刘封挥出的匕首接住了,刘封本以为这是李三金本能的反抗,但是他错了,当他用力想要挣脱这双黑色的幻肢的时候,他才发现,幻肢力大无比,凭借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与其对抗。 法国、英国等大国先后发表声明,除了强烈谴责和对死难者表示哀悼,就是送出人道主义援助,送去武器弹药,送去政治上的支持。 第七十章 刻不容缓(求月票) 会昌元年,腊月二十四。 午后雪停。 李炎身披大氅,静坐于宣政殿外。 神策军士兵肃立左右,几名小宦在一旁为他煮酒。 迎着阵阵寒风,一位校书郎漫步于廊下,声情并茂地吟诵: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李炎眉头微皱,摇头道: “此乃韩愈 这是宇智波海月最近这段时间练习的成果,虽然还是没能掌握螺旋手里剑,但已经初步掌握了风属性的性质变化。 顺着朝井辽的视线,清水彻转头就看到了换上便装、正对着自己眨眼睛的吉冈里帆。 “欸?抽到大吉难道不是件好事吗?”能年玲奈的目光中藏着不解。 饶是他是个傻子,也看出了这些奇怪的木头有什么用,也看出了它能给那些农民带来多大的帮助。 最好的办法干脆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各自安好。 看着外面的繁华灯光渐渐沉入脚下,即使明知道无用,可滨边美波还是忍不住稍稍踮起脚,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透明玻璃上。 而这个冲突,是不能让这些客人们看到,然后出去到处瞎逼逼的。 虽然他与御帝关系冷淡,理念也不尽相同,但是他的本领无人可及,而他虽然心里不赞同,但是实际依然服从,所以御帝愿意信他。 千机网有多厉害,以万非白十一境的气玄都被罩与网下,可见杀伤力多强。 “岳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起码要告诉我。”陈昊天不明白为什么岳父也变了。 陈昊天的眉毛皱成一条线,她在说什么?难道她希望自己和顾灵纠缠不清吗?还是她对自己根本没感觉?不可能,她双眼充满血色,分明才哭完。如果对自己没有感觉,为什么要哭。 冥河,白起皆都拥有准圣级别的战力,有着冥河,白起守卫,他的安全当稳如泰山。 但是事实上,青邺被封印的早,他并不知道,当年神魔一场大战到底是因什么而起,妖界在其中到底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就像阵风般来也匆匆去了匆匆,他走以后,陶老爷子忽然就泄了气。 “不贵!不贵!婉凉你真的要送我生辰礼物吗?”杜鸿宇听婉凉这么说,盯着她的黑眸瞬间变得熠亮,惊喜地问道。 “婉凉……”这下杜鸿宇终是听见了,顿步,猛然转头张望了一番,还好石青没有跟来,他心里总算是安定了一点点,这才看着婉凉,轻声唤道。 华盟和山顶寨联手与鳄鱼帮大战,居然不落下风,此时的激战,已经被整个整个地下世界所得知。 其他弟子修为高些的或许也有能力下去,但既然家主都没发话,谁会强出这个头? “我……”梁雨朵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听到嘟嘟嘟电话挂断的声音。 “老伯,您究竟是何人?”云紫和阿墨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老人虽然满脸憔悴,污垢,双眸却炯炯有神,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打开,男人便虔诚的鞠躬,然后放进香炉,从一边拿着香点了上去。 这时刘威也知道我手里的水果刀丢出了很远,然后“草泥马”的骂了声之后,就开始挣扎了起来。 郁梓漫无目的地拐过一条条繁华的大街,在一个个偌大的橱窗前走过,昂贵的服饰、名牌的太阳眼镜、金光闪闪的首饰与精品、价格不菲的名表……一一印入郁梓漆黑的眼眸中,突然,他在一款做工精细的手表前停住了。 第七十一章 以退为进 腊月二十五。 大明宫,丹凤门外。 李德裕走下马车时,夜色仍是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唯有同僚们身前身后的灯笼,如萤火虫般聚集。 他扫视四周,似乎在寻找某人。 却忘了自己身为宰相,才是这萤火虫群中,最耀眼的一只。 “敢问李相,这是何故?” “是啊,会昌二年的度支, “皇者墓!”夏子阳的的心狠狠的颤动了起来,终于找到了,毋庸置疑,这地宫,一定是皇者之墓,它一直存在于这里,千年来,第一次现世。 颜彤的发难就好像气势汹汹的炸弹,原本以为能够炸的颜汐形象全无,在她的一番解释下,却变了意味,颜汐反而多了个为公司无私奉献的形象,更加获得了众人的好感,频频点头认可。 如他这样子的人,还有多少?恐怕整个世界上,都没有另一个吧。 作为总教官,李凌的房间是装修精致的单间,虽然没有总统套房那样豪华宽敞,但也不算差。 因为昨天处理李勇的事情忙活儿了一天,因此李凌直直睡到了早上十点还不肯罢休。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得马上离开了,否则一旦被治安队找上门来的话,麻烦就大了。 她的声音温柔,而且很软,只不过,多出了一些十分乐观的感觉。 但是,她在醒来之后,就发现她的眼前台子上,摆上了一碗稀粥。 李凌谈吐之间所散发出来的气质让年过古稀的徐老爷子都有些自惭形秽。 “确实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纪渊也赞成夏青的猜测,“这条语音信息,包括高伟茂和柳丹扬的联系到底是不是真的毫无铺垫,咱们还可以继续挖掘一下。 在凶兽的世界里,可没有谦让礼貌这类词眼,嗅到了生人的气息之后,那头凶兽立即调转方向,朝着这个山洞冲了过来。 且,整个城池内的那些建筑也是异常的惊人,有几栋惊人的,都有上千米高吧? 也就是说,打通任督二脉,算是步入高手的标志,打通任督二脉的关键点就是穴位。 十数日之间,先存接连灭杀十余头凶兽,每次他都会将得到的凶兽尸体交给贝贝吞噬,继而凝练出大量的九品精血,再催动巫道真诀的第五真意,获得相应数量的巫奴。 而等大家回来的时候,舰娘们倒是都纷纷达到了40~41级的level等级,可是自家三妹妹却足足将等级提升到了39级的地步,要说大家平分了经验值的获取谁都不会相信吧? 地上立刻尘土飞扬,碎裂的土块和岩石不断向上翻起,距离地面五米以下的生物,只要被岩石打中都无一幸免,这只鹭蛊娘的等级非常高,它恢复真身的时候可以看到,脖子两边和肚腹底下的羽毛都已经非常稀少。 如此迅猛的攻势,实在来得太过凌厉,就连持剑的三级顶尖高手心头都是巨震,滚滚元力奔腾而出,包裹着手中的长剑,竟是发出一阵惊人的剑吟,化为一道锋芒,迎着芒攻击了过去。 而薄翼拓也是同样,他看见紫电信号,张开双翅向上飞起,薄翼拓这边由于使用的是风灵法力推压,所以脚下没有怪物,脱离包围圈要轻松一点。 “那时候中兴卫的人可以拿着陛下的旨意,兵部的安排等等给当地守官守将,让他们配合演练,不能造成太大的伤亡,进城之后再按照计划实行,并让当地的官员进行配合,如果不配合按照抗旨处置!”孙承宗笑着道。 第七十二章 何处欠烧 这是黄举天穿越以来,在外度过的第二个春节。 上一次,因山东距长安路途遥远,他的父亲与祖父唯恐他迟到,早在年前半个月,便将他赶出了家门。 黄举天只得带着充足的银铤,同成亮踏上赶考之路。 在洛阳过春节时,黄举天还特意前往龙门石窟游览。 彼时,第二次大规模开窟造像结束不久,佛洞中的 困天索阵虽然被丰乐与天暝两人联手破了,但是,从地底那结界之中逃离了一道念力,那念力极为强大,就是丰乐的万相之力竟然也是在瞬间被穿透而过。 没有体力了,那就躺在地上休息,顺便和天道讨论一下刚刚打架过程中的心得,休息够了就继续打。 “给我死!”一剑诛天嘴角一扬,一杖砸向处于晕眩状态的战天,同时间七八个玩家封住战天的退路,避无可避。 从衣柜里拿出宫纤纤送的裙子,夏方媛穿上以后简直就跟量身定制的一样。 这些大口径的克虏伯要塞炮可谓都是爷爷辈的宝贝了,很多大炮连具体的型号张学武都叫不出来,这批1919年底北洋政府从英法手购买到的德国一战旧炮,其威力还是相当的给人以震撼。 丰乐两人是面‘色’微微一沉,身形一动陡然之间便是降了下来,就好像陷入了泥潭之内,每挪动一步都是极为的困难。 可惜没等朱珠两人上演楼台会、体品被逼分手的刻骨铭心,闻讯紧急回国的吴浩民,三两下就摆平了冯丽华。 锦娘对上官枚和裕亲王的话淡然处置,脸上挂着亲暖的笑,恭谨地跟在王妃身后往前走,两眼平视前方,裕亲王府往来之客她全然不见,倒是让一直注意着她的二太太看着凝了眼。 是谁,谁替他做了这个决定,然而,这个决定首先起的作用,便是保护洛瑾诗的安全。其后,还有别的什么目的,季商南也不得而知。 这样的环境,天生就要比外面的优越,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形成的。 要知道,修炼大全是在仙界还未被封印之前就已经出来的东西了,这其中距离现在至少有近千年的历史,而在这一段历史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陈阳完全是不知道的,只能靠平时的交流得知情况。 “行。”林凡点头,一个月虽然长了点,但是至少能够解决了,孩子们的教育问题是头等大事,现在福利院吃喝不愁,就是教育方面紧缺,如果能够解决,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当林凡准备离开的时候,副台长急匆匆走来,还没多说什么,副台长直接握着林凡的手,一脸感激之色。 “就在外面,是你让他自己进来,还是我帮忙请进来呢?”宁拂尘同样眯笑着开口。 突然,河流中发现一片红光,宁拂尘急忙赶了过去,果然搜索到了何婉芸的信息。 当所有人都将目光转移到手机上的时候,面色全部发生了变化,有的更是一脸不信。 阿离擦了擦眼角感动的晶莹,去将日程重新安排一下,少爷居然会想去听音乐会? 赵括身后跟着十余名长安君私属涌入巷子,帮舒祺将两名未死的刺客按住,而他们身后,鲁句践和几名游侠儿也将四名刺客尽数杀死,过来下拜,询问明月伤情。 楚笑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心里在想,为毛这趟r国回来后,这个男人的智商变得这么厉害,不仅把奶奶都搞定,还把她吃得死死的。 “这个自然。在下等人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给道友带来麻烦的。那我等兄弟,就先走一步了。”鸠面老者强压住心中的兴奋之情。有些期盼的试探问道。 “好,问的好,这次我看你怎么回答。”西医学院的教授坐在底下窃窃私语,按照他们想的易永恒连中医都不懂,更别谈西医了,他只会纸上谈兵而已。 罂漓漓的脑袋在听到那声舅舅之后,嗡的一声炸开了,竟是大张着嘴,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傻乎乎地看看那满面皱纹的白发老者,再看看身前友人生生板起的面容。 赵强毫不在意,自然而然的放下了右手,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很随意的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如果是向缺或者祝淳刚听到他刚刚轻声嘀咕出来的几句话,恐怕两人得要好好的惊诧一番了。 但是,想到自己儿子和对方很熟悉,如果再借上这个关系,怕是昨天的投资,现在已经有了回报。 “成。”毫不犹豫,易永恒答应了,因为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了,他实际上是想抓公输班做苦力,这家伙不是会搞机关兽么?九黎壶中可是还有七十一架飞机呢,到时候让他捣鼓捣鼓那就爽了,到时候估计他都能轻易的驾驶。 以这些老古董的身份地位,出席这个宴会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情。能够出席宴会并且喝下两杯酒,已经很给夏颉和刑天大风面子了。 至于那个神的境界,在吴庸看来,估计也就是地球上对于神游期的另一个称呼而已。 “呵呵,这个世道偏偏就是这样,你简直比当初的易永恒还愚蠢,可惜像你这样的人一般活的不久。”姬从良讽刺道。 高木又开始盯着毛三,没有说话。一分钟……两分钟……一直过了一刻钟,毛三后脊梁的衣服都湿透了,高木这才说:“我信你。”毛三长舒了一口气,心说,你在不开口,老子就要瘫地上了,你奶奶个腿儿的。 这个药粉从本质上而言是属于很鸡肋的那种,在大多情况之下都是没有什么用处,可是它还特别矫情,换个形态就不干活了。 看到来人,范晓东心中一跳,“元婴后期!”有些自语一般,范晓东说出了声。 战门战队跟if战队打完训练赛后,战门战队的教练自信心反而更强烈了!那战队比赛的结果究竟是什么? 第七十三章 黄巢之惑 “肠管颜色正常,没有坏死与穿孔。” 黄举天从医疗箱中取出羊肠线,并以高浓度酒精,消毒手与缝合针。 身受重伤的那鲁阿,在看懂眼前男人的行为后,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惧。 ‘他莫非是嫌我办事不力,故意折磨我?’ 肚子破损怎么可能还有救? 那鲁阿从未从陈延雷口中听说,汉人有这种医 “原来是残剑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故人”朱元龙微微笑道。独孤残剑也毫不客气走在朱元龙身旁,拿起酒杯自行倒酒喝起来。 到了机场,已经是七点二十五分了,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五分钟,煦峰又跟煦威讲了一些话时,晓白和安妮正在另一头,把一封信,和一个cd放到了煦威的箱子里。 “无需!”清冷的话语传遍全场,简洁明了,似乎根本不想多说什么。 出来后,探索队已经把玄洞附近百里搜了个遍,也从亚罗星人口中得知一些信息。 紫阳看了看武威将军,心中有些恼火,虽然紫阳同情这武威将军,但是,毕竟紫阳救过他的命,没有感激之情也就罢了,可是不断地和紫阳闹别扭,生怕紫阳抢了他的公主。 如此一来,虽然伤害力降低了,不过攻击速度也回到正常轨道!幽影幻步的加持下,攻击如同幸运流水般划出,每一次攻击都能带起一道血痕,一个个伤害数字不断从死亡盘踞者首领头顶飘起。 我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她怔怔的望了我好一会儿,方才低下头去。 无论换做是谁,恐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曹‘操’心中窝火,自然十分正常。 于是他又看了一下系统的空间,发现竟然存储了上万张照片,不由感叹原来还是一个喜欢拍照的妹子。 可随着时间的推动,白里才发现那些微弱的植物精华,居然还没有被消耗完,而且在不知不觉中渗透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结构。 司马璞玉全然忘记了婴灵的存在,那种伴随着痛苦但又极其美妙的感觉让她越来越迷恋和享受,想尽办法地想要更多。 顾东玦轻轻颔首,抬头便见姜晚好挽着蒋乐易的手朝他们走来,他神色不变,只是将苏瑕往自己身边揽了揽。 “混账!连我都敢拦,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黑龙冷哼一声。 “好,”那男兽元应着,便一边驱动下方的兽躯向前,一边向前飞,兽元与兽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同步向着前方的黑暗行进,非常之默契,虽然是分离的状态,但实际上明显还是一体的。 阎魔他们冲到了底下,身体周围已经用力量形成护盾保护自己不受边陲尸海的恶劣环境侵害。阎魔非常高兴,知道可以重新得到活着的天使族公主了,这将会是一个巨大的功劳。 但还没有内衣裤,顾西西开动脑筋,又翻来翻去,找了一条陈寂然的新内裤穿上了,无奈腰有点松,走路还往下滑,但略胜于无也暂时将就了。 不过看到这一飞船的虫族援军,叶晓峰也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个混沌化身,虽然有躯体,但其实都是假的。他是纯粹的混沌力量而成,并不是有血有肉的。如果遭到致命打击,他有所损伤,也会是如同灵体一样。 “府上这几天发生什么事情没?糜子仲可在府上?”刘天浩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道。 没想到,相柳的狠绝不只是对别人,对自己同样如此。他看出了巨熊的目的,竟然自己将那两个蛇头生生挣断。脱离巨熊钳制的身体再次朝陆夏冲过去。 “把刀放下,否则我可不敢保证,我会不会食言杀了你。”凤彩天的眼底闪烁着寒光。 “你可知道龙府里的规矩?”龙鳞飞不屑的一笑,瞥了一眼顾玲儿问道。 她叫蓝翠,是二少爷龙天威的贴身丫鬟,她跟龙天威之间的那点儿事情,在龙府的丫鬟里面,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高德忠一溜烟跑了,云绾容无事可做踱着步子,瞅瞅断枝枯叶,踢踢碎石歪草,又在假山上靠了靠,最后在湖边溜达溜达,托着腮兀自出神。 想不到那一次她居然帮穆晓晓出名了,还认识了任远学长,如今还有这样一个帅气不凡的男人来学校找她,一看这个男人就知道,是那种人中之龙,而且对穆晓晓那可是好到骨子里面去了,对她说话都是问声细语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陈长老虽然是万剑门长老,不过以他合体初期的修为在门中地位并不是很高,就连核心弟子都可以瞧不起他,就不要说其他长老了,如今刘家主的一技马屁说的他顿时心花怒放!想了想感觉说的有道理。 不过这一次,贺司晨却是没有来到纳兰紫身边,毕竟这一次,他怎么说也是主人,自然不会那么清闲。 “救她的不是本王是谁,所有人都看到了……”夜逸尘毫不客气的反驳,眸底隐有寒芒闪掠。 每年,各大世家,各大城主,将他们家里,他们城池中最为优秀的一代送往乾坤城。同样,乾坤城住着乾坤神域最优秀,最杰出的导师。他们分批教授复仇者们各种天赋技能。 “剑掌门!这是真的?”天越没有回答的话,而是看着剑无忧道。 第七十四章 琼疆抬位 正月十八。 黄成功重返琼山县。 这比任务期限晚了三天。 但黄举天并未苛责,还让他不必急于汇报,先去澡堂好好洗漱一番。 这是黄举天推行的卫生新政之一; 除此之外,还包括“水烧开了再喝”“饭前便后要洗手”“孕妇生产不得使用未清洁剪刀”等举措。 澡堂是一座新建的砖房。 “不错,我就是故意不杀他的,想知道为什么吗?”佐助没有打下去的意思了,直接散去木人,然后在空中飞行着。 步伐虽然缓慢,但还是安全的继续前进着。整个前进过程非常畅顺,没有什么人突然闯出来拿枪指着他们。但之前在另外一个现代基地,也是在漆黑的隧道里,叶城就被突然冲出来的人用枪指着,所以现在他变得非常谨慎。 “那些黑风盗现在的位置在哪里?”笑完了之后,林泽问起黑风盗所在的位置。 可是‘兽’微言轻,加上还是人类养大送来的,自己为人类开脱的话语怕是根本就不足以为信。 林泽还想过从白衍那里调集人手来假装,白衍是白玉城的城主,手底下还是右一些暗藏起来的强大实力的。 “呼,这个九号总于是放手了,呼,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松口气了。”那些皇室,宗门,世家中人心底却是松了口气。 在空中驰骋而来的是七八架喷气式轰炸机。看这架势,轰炸机可不是来玩的,应该是来轰炸城镇的。 奈何体质虚弱,身上穿着锦衣,平日里彰显荣华富贵,并非运动所用,以至于限制了脚步,跑了半天,才刚刚来到山脚下。 “你不想去帮忙,那个世界不是你们的,也不是中立的,而是其他组织的。”麻仓叶敢肯定阿尔法和掌控那个世界的组织达成某种协议,所以才会让星前往,并无视她的抗议。 谢慎可以熬,熬到李东阳、谢迁都致仕他就熬出了头,首辅的位置便是他的。 另外一边,原玄武城处,鸣剑三人已经来到此地,玄武城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那一片废墟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繁荣,三人四处查探,似乎在寻找着些什么。 这时,帐外传来一声“公主殿下驾到”,帐帘掀动处,只见李三娘红巾束发,圆领紧袖,身披褐袍,脚登皂靴,在两名亲兵的陪同下,大步向帐中走来。 “别妄想了,今天你们两个一个也别想走!”猜到王玮的打算,贺经理冷笑着说。 两个白衣少年已经满头大汗,到强盗都退开后他们才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都吸了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杀——”前方骑兵突然喊声大震,“唐”字军旗呼呼向前,岑定方扭头一看,只见梁军骑兵纷纷向丘陵两侧散去,急速逃奔林中,旌旗不振,队形不齐,似乎突然之间军心大乱。 当外面的亡灵全都被罗浩杀死的瞬间,马拉维抓住难得的时机,恢复了原本的灵性与自由,顺带着拿到了半位面的控制权。 望着飞鸿火辣的身材,苍剑离一脸坏笑,他想看看飞鸿害羞时妩媚的表情。 ‘黑鲶鱼’走了过去,看了看被杨猛踹碎的地方,双手一用力,直接把车身踹碎的地方撕开一个口子,看了半天后‘黑鲶鱼’咧开嘴笑了。 那一道金色的光罩正是洛宇天第一次使用的金龙七式中的第一式金龙护体。 第七十五章 莫逆之交 不愧是权宦史上赫赫有名的存在。 仇士良的办事效率,远超黄举天的预期。 ‘我原先想着,再快也得等到年中才能有消息……’ 毕竟,自从李德裕上任后,在文宗后期,曾一度依附于宦官的文官集团,已与仇士良势同水火。 要想说服如此多的反对者,即便是黄举天本人,也没有把握在三个月内,完成这项 枫叶失去了信心,当然气势也跟着下降,果不其然,只听轰的一声响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字——我的奶茶店,还好这是直接和墙一体的,不然可能也要被偷。 到了王府,再一看,这府中上上下下都已经开始忙活上了,各进院落都是红绸高挂、张灯结彩。 王占恒从未见过赵旭这样,所以粗略的交代了一句,第一时间抓起车钥匙,一起跟赵旭冲了出去。 “嘭”的一声,大树树干陡然爆炸开来,被炸碎的树屑飞的到处都是。 “我感觉磊哥说的对,咱这次是去黑山,一定要多点人,要不然真容易回不来!”另一个青年也说了一句。 老板眼睛一亮,迅速的接过了卡片,吕阳则是兴奋的将那盒子给抱了过来。 物部朝身后一招手,带着手下装模作样地往门口走。心里有了想法,他走起来也慢了许多,眼睛盯住了墙上的巴掌印就挪不下来了,走着走着,他猛地一闪身,风驰电掣一般跃到巴掌印近前,探手就按了下去。 可是时间久了之后,张红发现有一个摊位每天到了晚上8点之后,炒面就会免费赠送,张红知道了以后,便会每天八点之后,特地去食堂吃上一份炒面。 留在威灵顿记忆中的,只有那长长的发辫,以及他所说下的话语。 陈玄茗反应也是迅速,急忙用举在半空的剑格挡,箭头撞在剑面上,发出当的一声,箭掉落在地上。 想到这里,自己暗骂自己,我真是多事,如果这样,道姑他们好不容易设计用洪师兄来代替我,而我却因为使用分身符篆,刚才燃烧时,在夜色中,一定会被宋虚云看到,必然有所怀疑。 李岳现在出马就能够有希望了?再者说了,这李岳真的会做菜?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黛丝恩给丁禾写信的时候,曾经写了自己的地址,并没有留下任何的电话号码,所以丁禾想要去寻找黛丝恩。也只能按照地址上的位置去寻找,根本没有办法与他尝试着打电话联系。 这件事如果真如四皇子口中所说的进行着,那可就真的做到兵不血刃地拿下张国了,并且灭除了长期的危害:蛮夷。 公司的氛围一向系好大家,平时的时候都没有红过脸,所以丁禾郑梦媛二人,今天这一连进了三杯酒,大家心里也都是非常感动。 江苍望着这些琉璃边,泛着灰光的荆棘,也觉得上来就给这么大的酬劳,是不是都把卫城主的家底掏空了? 中控室那边有5只超能生物占据,并且都是异能值300以上实力较强的超能生物,叶嫣然对付它们是有一定危险。 林允儿在华夏,如果要宣布什么事情的话也应该等她回来,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再说。 “她一个七境,取个凤叶茶花不是轻轻松松吗?”宋以枝不紧不慢开口。 隔天一早,车泰秀出门上班,林允儿也醒来收拾好之后朝着三成洞公寓出发。 于是,我便和煜城两人沿着痕迹一路追踪过来,到达三角区后,我发现情况比我想象得还要糟糕。 我明白:自己的亲妹妹,无论怎么考虑,都是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 回到红树林这边,张明朗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大冷天的拿他的外套把我裹在里面,推着我去红树林公园里面逛,我不肯,他还死命推我。 沈澜怡离开咖啡厅就匆匆地往药店去,还好苏瑾安提醒了她,否则万一意外怀孕,她更和那狗男人牵扯不清了。 哪怕对方倾巢而来,它们3个也能进行有效的防御,给叶嫣然争取支援的时间。 一两天的时间也够他们渡劫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要在这里巩固境界还是去兽城那边巩固境界。 黑衣人杀了他后,目光习惯性的巡视周围一切事物,然后,黑衣人脱下他那依旧一黑无染的黑衣,收起那把刚夺去人命却仍然银光雪亮的细剑。 要是在人数相等,哪怕他们仅是超过两倍的情况下,也决然不可能是萧云飞一行人的对手。 因为,克洛的实力,同样达到了暗劲巅峰,距离化劲,也只有半步之遥。 松巴的语气甚是轻松,就好像这阿四是他免费请来的帮工一样。那两名背着ak的少年没有再多问什么,似乎对这样的事情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有病人专门要找吕大夫,吕大夫只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王有财想了想,便要去西城根看看这个吕猴子。 魏子月一向很淡定,可这个时候的她好像也乱了分寸。只见她双手插在头发里,显得极为痛苦。 刚才还神气活现的柳定军,现在脸上尴尬的那副神色,就像是吞了只死苍蝇一般的难受。可碍于师父在身边,只能默默的忍着。这下自己平白无故的矮了半截,以后在刘星皓面前再也别想耍什么威风了。 天空,观战的一个黄袍少年正要上前去和刀无悔切磋,这也是他来到天水城的目的,通过刀无悔和炎武的战斗,他知道他的怀疑是错的,刀无悔可比洛嫦强多了,但尽管如此,他没有退却,尽管结局已然注定,但他仍要一战。 伍飚扬见到阳云汉甚是高兴,待阳云汉引荐温无鬼和上官碧霄之后,得知温无鬼是“风尘四友”老三,伍飚扬极为敬重,赶忙向温无鬼引荐丐帮众人。 而这样的事实,则是颜老难以接受的,一旦真的走到这一步,恐怕他们再也没有任何的机会扭转局面,乃至是度过这一劫。 叶辰的身影一闪而过,就出现在了薛青松的面前,一拳轰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第七十六章 欲夺状元 李商隐与温庭筠对视一眼,试探问道: “不知杨弟何意?” 杨收欲言又止。 年前,李炎以“咏雪”名义,将他召去御前吟诗奏对; 话里话外,多有暗示他沟通年轻士子,团结在李党麾下之意。 杨收先以“朝中不存在李党”的话术推拒; 后又借黄巢《会昌杂诗》明志,委婉表示自己不愿牵 原本那些准备离开的人被审查完了,但是他们都没有看见过什么可疑的人离开。 虽然身受重伤,却依然充满斗志、悍不畏死地寻找尉迟卫的破绽。 一番话下来倒是说服江鸢了,毕竟当初她们谈合作的时候,江鸢答应过在事业方面会给林颜很大的主导权。 根据原主的记忆,秘法这东西早在百万年前就在这个异世上绝迹了,秘法秘法,什么叫秘法那就是神秘莫测的术法,只修身、悟道,而这篇长生诀便是前者,修成之后肉身不死不灭万古长存,是以长生不死。 苏无恨举起拳头,上面有两只狰狞的白虎,他张开双臂,露出自己被洞穿的胸膛。 当初若知道有后面这些事情,她就该对症下药,而不是婉拒他们。 紫安然的“情蛊”,那是原身记忆里所没有的,所以,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了? 形成这样一个循环之后,林羽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通百通,就连自己凝聚出来的碎风拳都是可控的。 她的话音未落,厉宸聿的眼底骤然浮出冷厉与锐利的眸光,直直扫向她。 “就是,咱们大哥是谁?那可是英武盖世第一人!方圆百里哪个不知咱们大哥的威名?也只有李昌盛那个傻子才不自量力地想跟大哥打擂台,也不看看咱们同不同意?”这个拍马屁的是三当家。 含章战死他难过却不伤心,含章是大将军府的少将军,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马革裹尸才是他们的最终归宿。自他阮振天追随先帝举事的那天起,他们阮家的子孙就是这样的命,他无怨亦无悔。 方腊的主要活动区域在两浙路,因为两浙路受花石纲的危害最重,所以明教的宣传最有市场,江南东路虽然也有势力发展,但是效果并不好。 沈薇顿时来了精神,她看着跳跃的烛火说道:“走,咱们过去看看。”那棺材铺里肯定有名堂,不然怎么会派那么多人过去? 下一刻,伴随着华夏国的各大门派的掌门的话音刚落,在冲杀过来的教廷联军的周围,一道道光芒瞬间绽放了出来。 它看起来和辉煌基地车极为相似,顶端也是一个战斗平台,尾部也有舱门。只不过是单节结构,依靠4条巨型履带行驶移动。 况且,修仙者修仙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长生,化神期境界的修仙者寿命最高可达到1600年,1600年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岁月了,但是对于修仙者而言却有可能只是弹指之间的事情。 再一次,球又交到孙卓手里,孙卓毫不犹豫就使出双转身扣篮bug,现在对手对孙卓投篮防的更紧了,冲进去扣篮是最佳选择。 沈薇看着徐佑不自在的样子,心中暗乐,让你问,让你问,看你还乱问不? 实在是失策,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层的关系。那么短短的时间,何清凡与古熏衣竟然可以建立如此深厚的联盟,太让人意外了。 第七十七章 巢弃使君 收到孔望归送来的请柬时,黄举天正赤膊上阵,踩在新翻的田垄间,为前来观摩的各地里正做示范。 “——环稻是早熟品种,播种期宜在二月初至三月上旬。” 说话间,黄举天挥动铁耙,将脚下的土块细细打碎: “此稻株型较矮,分蘖力强,故栽插时需注意密度。” 他蹲下身,以手丈量间距: “ 因为沒有了安迪的魔了按摩这让被安迪正常抚摸的端木芙感觉到了非常奇怪的感觉,这让端木芙的脸更加红了。 “知道了,准备迎敌,按原计划行事。”霍华德点点头,挥手示意他把命令传递下去。 “不行,我不能这么想了,驱除驱除!还是升级装备把。”灵奈越说越奇怪了,看來对于自己的爸爸杀伤力太强大了。 除非看他们真的无法解答,云拂晓才出面回答,否则云拂晓都尽可能的只听不说。 看着纸上的字诺明宇苦涩的一笑,欧阳樱绮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明白,除了你,我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了。 朱青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放下,就伸手握住她的手,让她放心。 以前俞升几人经常在森林中打猎,所以在与对手这样的打斗方式俞升几人都是熟练之极,胡艳就像是躲魔兽一样一个漂亮的水中冲浪样的动作在杜铁身边一拐弯划出一道弦线躲开了杜铁。 接着安迪召唤出黑马来,骑了上去,同时吸引了大量的玩家的注意。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父亲叫绿芪。”云拂晓没有听到绿萝回答,却听到一道好听又熟悉的男中音从门口响起。 大娃现在还不太理解慕泽要离开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慕泽是要去军营巡查,一会儿就回来了。 冥王哈迪斯脸色阴沉,之前还说血族是一个肮脏的种族,可是没多久便是自己被一剑战败,这让他很是丢脸,此刻更有两尊真王境陨落了,他更是愤怒,怒吼着,手持死亡镰刀再度杀向沈无忧。 在后面一直观察着汪泽的亦柠见此,脸上都笑开了花,要不是现在还在班上人太多,汪泽也还在,她肯定已经笑死在桌上。 “黄添,你唤我来何事?”一道身影出现在了王城之外,看起来四十来岁,一身灰色锦袍,显得十分尊贵。 水暮颜狡黠一笑,翻身压住她,三千青丝顺着雪白的颈子流下,好似珠帘。随后魅惑一笑,趴在她身上磨蹭着,时间稍微久了点两人便如同火烧一般奇痒难耐,眼中的热烈烧得正旺。 他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这片虚无,里面什么都没有,有的,也只有他自己。 要不然怎么会应对一直三万年左右的灵兽,还会让全军基本都受伤不轻? 走和粘是一对矛盾,它们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走向自己的反面,没有“走”就没有作为矛盾对立面的“粘”。 晚上,苏瑾穿着一身黑色宽大的卫衣把自己的姣好的身材包了起来,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把头发全部都藏进了帽子之中,乍一看,还真的有些像一个男人。 艾姬雅自语道,抬起螓首看向这片翠绿的竹林,一阵微风吹过,她缓缓地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清风抚摸着竹林那美妙的声音。 “你是谁?”感受到他走到了自己的面前,茨克虚弱地仰着头“看着”眼前的他。 第七十八章 宴藏祸心 见卢钧态度如此坚决,孔望归只得离去,径直前往广州城最大的客栈,听海楼。 正值晌午,客栈大厅却门可罗雀,显然已被人提前包场。 郑斯仁与李珏,已在上房等候多时。 这一老一少,全然不见船上时的不愉快; 正并排坐着,观赏俳优表演,不时说笑几句。 见面色不豫的孔望归推门而入,郑斯 去了医院刘雯也是请了护理阿姨,住的最好的医院,当时谭新兰和田柱来医院大闹一场,根本都不管他们母亲死活,只说这钱得刘雯出,刘雯也认了,这毕竟是自己惹出的事。 再观右侧站着的人,皆是朝中比较年轻的朝臣,但一个个都是翘楚,且代表了朝中各方的势力,与叶倾城关系都不一般。 这样的事情他们见得太多了,看破却不说破,是这个圈子最好的生存法则。 连着赶路这都二十来天了,眼前又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天天待在庭院中哪里受得了。 走出学校办公大楼的时候,修琪琪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军绿色大楼,脸上带着几分木然,如果按照上辈子的性子,她现在已经离开海纳军校,第一时间跑到常观砚的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继续接受军校的照顾,三年。 她望着委屈的要哭的苏美丽,再看看态度倔强强势的颜玥,蹙起眉头。 好容易等到周末,李梦和丈夫买些东西一起来看老爷子,丈夫还让她别没事怼自己二嫂,毕竟现在老爷子是二哥二嫂照顾,她一分钱不出,力气也不花。 万祈不知道萧永安来有什么目的,但是万祈知道的是萧永安绝对不会不可能是为了薰而来,就算元朔威胁他,如果他真的没这个意愿,萧永安也不会出现。 车夫得令,他赶车二十载,今日是要让他以身犯险了,他不假思索,长鞭一扬,马儿长鸣嘶吼,马车朝前横冲直撞,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异常突兀。 “大人。”凭空而现的黑衣人,担心地唤了他一声,踟蹰着步子不知是否该往前。 要知道现在林婉秋的地位,不要说在外界,就连在整个练气士一脉其实影响力……都不正面。 众多意念体一阵犹豫,他们生前不是大魔,就是正道强者,远远超过萧晨。 是的,千宁说的没有错,他一开始就是想为母亲报仇的,可是不仅没有杀了云轻,反而还害得母亲以性命来救他,若是他不手刃了云轻,怎么好意思说他是母亲的儿子? 话音一落,雪魔人的指尖便弹出了一片雪花,飞入周羽晨的眉心。 而在这些人身后的脚印终于产生变化,一点点地往那山河画卷大陆前方挪动,那里正在出现石阶。 有孕的瑜真常觉困乏,每日须午睡,傅恒今日饮了几杯酒,也想睡会儿,但海丰已迅速地找来黄杨木,为了能让瑜真早些看到成品,他便决定现在就动手,一想到她那珍视的模样,他便信心满满,困意全无。 “修罗门的门主冷儿,曾带领修罗门初入江湖,仅仅两年便闻名天下,但是从卷轴记载上所知,修罗门至少存在了五十年,可我们却很少听闻!”流星有些不解。 谭云逃亡中释放出神识,终于发现了身后遥远的海域上空,正驾驭神舟追赶自己的三位供奉。 驾驶座上的张博勋已经踹开了车门,从倒翻了过来的车子里爬出去,手刚着地,战炼便有意无意的踩到了他的手背上,张博勋皱眉,保持着爬在地上的姿态,抿紧了唇,任战炼侮辱。 第七十九章 以人为题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岭南士子们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如蚊蝇嗡鸣。 并非他们少见多怪。 即便是在长安、洛阳等繁华之地,类似太原王氏,当众折辱曲阜孔氏的场面,也是十年九不遇的稀罕事。 所以角落里,才会有两名士子支起画架,想要将这难得一见的场景,偷偷给记录下来。 “说话。 蒂珐的魔力之强让拉古始料不及,甚至可以说现在的蒂珐比千年前修剑刚与拉古战斗的那一段时间都强。拉古可以肯定。 结合前面三点,堂堂组织继承人,永远弱别人一头,只有一击之力,这种坑爹的手段,怎么可能合适?!苛刻的条件限制,让诛神这个看似牛逼哄哄的能力,最终成了无人问津的稀有能力。 这点上他还是很认同前世东方的‘中庸’之说——不偏不倚,折中调和。 这种事情,既然已经让刘悦君和王晓涵也可能被连累了进来,一味的隐瞒,只会让一旦生了意外后被打得措手不及。不如提前讲清楚,至少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奥蒂西亚和巴罗威赶忙抬起头。 赵沉露甚至都没有动用金玉城在沈城之中多年布置下的暗桩,她只不过是将沈若石打算自毁名望的计划与沈月瑛说了一下,再提议由她这个金玉人来承担一切责任,后面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 “时间不等人,师傅,因为时间悖论,我不能再这个世界逗留太久的时候,更不能遇到这个世界的我。所以,现在,我就让师傅您感受一下究极力量吧!”真吾说着,用手一挥,一股能量朝着草薙京笼罩了过去。 聊着天,方逸尘对梁欢也不禁又多了一分了解。另外,她的话语中,提到多的人,除了家人以外,多的便是她好的同学、同桌和闺蜜——陆莎莎了。而方逸尘,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便不知是什么滋味。 如果不是黑大陆这边存在着这些黑巫师,五环高塔的战斗水平恐怕跟伽罗大陆差不多。 在他这样说了之后,王德全并没有表达出任何反对意见。之后,他站起身,走出队伍,默默的离开了会场。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赵炎听了尹航一席话,有些失望,下楼离开。 所以这次仙界他准备弄一条仙河进来,到时候空间内的仙气绝对非常的浓郁,众人在这里修炼那更是事半功倍。 彩蝶夫人睁大了双眼,她从未想过会有今天,数年前,自她察觉鲛人族族长璃墨几近油尽灯枯,又现鲛人生意十分来钱之后,她便一直负责这件事,为冥蝶宗赚取了不少钱财,死在她手上的鲛人更是不计其数。 把纸条放在把手上之后,袁森就回到了罗川安排给他的宿舍里。随即开始切菜、剁排骨,在他准备的差不多了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在这些人中,天才府前辈成员秦罡倒是颇受重视,他来到钟长老面前,接受任务。 如果自己没有能够看到并且阻止死神的能力,恐怕现在躺在手术室里的伤员刚从云梯上下来,就已经断气了吧? 毕竟目前中华集团是华夏的骄傲。目前敢在国外和巨头硬碰硬的企业,中华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最重要的是中华拥有强大的研发能力。 第八十章 文会袭杀 是否还要继续刁难黄巢? 答案已然分明。 ‘山东文脉绵长,乃我孔氏祖地,岂容庶民僭越?’ 孔望归望着黄举天的背影,未察觉心底泛出的一丝妒忌。 他迅速写下字条,召来台前护卫低声嘱咐。 此刻,黄举天正与围观的岭南士子们,解释借诗之由; 并未发现,护卫正将写着“改诗为词” 穆从西门转到南门,在南门贸易区转了一圈之后,没有看到什么修道士的技能,倒是给自己买了两只完美的蝴蝶翅膀,以便以后随时随地都可以发送魔法讯息。 “没关系,大家都是兄弟,我们的队伍随时都有你的位置。”穆拍了拍他日渐壮实的肩膀,真诚的说道。 两人直接打到了高空之上,姜鹏展现出各种大神通,加持在手中的法器之上,恍若化作了一尊野蛮的战神,横批竖斩,招式简单粗暴,但却杀伤力十足,将天空豁开了一个又一个大口子,撕裂了空间。 话音刚落,欧阳颜已如奔雷般的掠去,一剑如银河落九天,剑气化星河,浩浩荡荡的斩向西山月。 如果可以的话,能将它们分散开来,那么自己还可以主动出击,逐个消灭他们。 他虽然当初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但体内却有一股意志存在,隐约中感应到无支祁为了带着自己的‘肉’身来到凌空界,吃尽了苦头。人生能得这样的一位兄弟,季默感觉无憾了。 言归正传,玩家军团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攻入魔物巢穴的深层区,此时秋刀燕、战戈、偏锋一众百强工会联盟的会长,都发现一丝诡异。 “这就不劳你飞费心了,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季少宇冷笑了一声后便继续走去,星魔看着季少宇离开的背影冷笑:“哼,迟早有一天,我星魔会追上你的,你等着。”星魔冷笑完后也离开了。 而要想这首歌,或是这张专辑达到最完美的程度,自然就得请叶浩来继续操刀,因为只要他才听过这首歌的原唱,也只有他才知道这首歌最完美的程度是什么。 斯沃德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连夜的战斗太过疲累而眼花了。 丫丫的,他说话的时候就不想想昨天自己是怎么装逼的,愣是把一张价值数千万的车牌,弄到了一辆价值十来万的斯柯达上,这不是在显摆是什么? 负责研究龙门玉的杨剑与皇甫冈野相对苦笑。对于这种状况,杨剑脑中的八号微脑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说法。 只是不知道如果花豹回来了看到这样的情景,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不过这已经不是谢天龙他们要考虑的问题了,现在的他们,正在赶去和陈慕凡等人汇合呢。 面对这样的状况,奥匈帝国高层最初的想法简单粗暴:直接派兵越过停战线,逐一接管意大利的城市和港口,拆走可用的工业设备,最后从意大利撤兵。 张自豪身体豆大的汗珠往下滴落,全身上下的皮肤时不时鼓起气泡,这种感觉凡人受之如同承受爆体之痛。 学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所有武者向往的神圣之处,没有一定关系和背景的人,是绝对进不去的!只要从学院毕业出来,就肯定会受到上级重视,前途不可限量。 正与老者说着,张自豪感觉到一股杀气,还好他没把船的消息放出来。 只见她一个匍匐而下,趴在有着鸡粪的地面,直接哭到睡了过去。 宫殿刚坍塌,就被四周的沼泽泥给掩埋了,现在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宫殿痕迹,就算欧阳紫兰等人想上前营救,都是有心无力了。 不过,任务既然接了,那就只能做了,况且,这次主神给出的价码也的确不错,而且,这次差不多就是一个强制任务,所以,慕容辰不想接也不行。 “那么,我问三个问题。”既然对方来不了,为了将这次见面的价值发挥到最大,那么,还是直奔主题的好。 他既然不等自己,霍馨儿顿时有点生气了,毕竟哪有男人不仅不让自己老婆穿她自己喜欢的婚纱,还丢下老婆在婚纱店自己先走的。 虽然马屁不断,可两人心里却泛起阵阵苦涩,这宝贝自己没份,当真令人沮丧。 天地崩毁,重归混沌,又有一座座世界从混沌中冉冉升起,填补被打碎的天地。 武运昌隆什么的吔屎去吧,瑞萌萌拍了拍脸,开始思考如何完成外传任务和悬赏任务。 雷金明虽然有六劫散仙的实力,可还是不足以应对,达不到他心中的目的。 暗能量顺着他的胳膊进入安妮的脑内,她微皱的眉梢渐渐平缓,烦恼不复存在。 “好。”高闻别过头去,言语上给予回答,但精神世界里就没动静了。 “少贫嘴了,孙悟空要杀你,跟捏死一只虫子差不多。”蕾娜吐槽归吐槽,心里却产生了一点奇怪的反应,比方说类似于感动之类的情绪……这熊孩子犯贱归犯贱,却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和拥护自己的。 在过来的路上,李斐已经打电话让律师所两位高级律师过来写一份合法的转让股份协议。 赵晓晨乖乖的去洗澡了,白无常留在了原地,他想的是,如果真的见到了生她的父母,她应该怎么去说呢,应该怎么去做呢。 许寞是灵机一动,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先装出来了一种十分为难的样子来,在孔盛名的面前演戏。 每一次创业的希望和每一次创业倒闭,都会从兴奋高潮到失落,再到继续创业,一直到成功为止。 这究竟是什么力量,太吓人了,看着章鱼都是心惊胆战的,在东南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能跟铁拳再去斗上一阵的,难道真的就是他们了么? 确实,在赵烨心中他越来越看不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马荣了,最近的马荣一直在给他捅篓子不说,现在居然敢胆大包天的带人来自己休息的寝宫来搜查刺客,妈的,简直太无法无天了。 伍英伟深知神州魂的权势,就算是自己在军中所具有的地位,也不一定能干涉得了他们。 张友天和严乐都大吃一惊,张友天惊的是,他与这楚忠孝相识时间不短了,可从未见他对一个年轻人有过如此举动,并且以下向上的礼数敬双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