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了白切黑世子后》 第1章 [古装迷情] 《捡了白切黑世子后》作者:二十天明【完结】 文案 温楚是个小道士,自从相依为命的爷爷死后,日子过得更加凄凄惨惨。 就这样她还捡了个受伤的俊美男子回家。 温楚对他很好,因为知道他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年少有为芝兰玉树,她捡他回家也只为了挟恩图报。 一开始被捡回家的宋喻生:满嘴谎话的小道士,嘴里没一句实话。 再后来,两人朝夕相处,看着温楚双靥娇红,泪眼朦胧望着他,她叫自己不要丢下她。 宋喻生的心终于忍不住颤了颤。 他想,既她贪财,他在京都有花不完的钱,带上她回京也不是不行。 可他没想到,温楚竟然为了五百两银子,将他出卖了。 手上的杯盏被捏碎,呵,有她这样的吗。 * 温楚刚出卖宋喻生还没有跑出去多远,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被人抓走。 她被人撕破衣裳绝望之际,宋喻生出现了。 她看着不远处走来的男子。 白衣玉带,清贵无双。 温楚形容狼狈,颤声唤道:“公子救我......” 宋喻生冷冷嗤笑一声,“楚娘,求人不是这样求的。” 温楚觉得,宋喻生和那个歹徒相比,还是比较和善一些。她赤足下踏,朝他走去,双手抓上了他的衣角。 温楚后来看清了宋喻生的真面目后,无比后悔当初的举动,招惹谁也不该招惹了他的。 * 宋喻生任大理寺左少卿,少年成名,无情无欲,只可惜一朝落难,被一个小道士捡回了家。 他原以为温楚没心没肺,蠢笨顽劣,可最后,她的一举一动却都能轻易牵动他的心神,让他甘愿沉沦。 【没心没肺小道士vs位高权重口嫌体正直世子】 #双洁,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日久生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楚,宋喻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捡回的世子是白切黑 立意:前途光明灿烂 第一章 初春时节,正值傍晚,天上的红霞自不远处散来,吞噬了半片天。 即便天色将晚,白山镇的南街上,仍旧是有不少的居民往来,商贩叫卖,仆妇叫骂的声音纷杂交错,衬得街上热闹非凡。 温楚蹲在街道的一个角落里头,手上攥着不少的符箓,有人从前头走过她就时不时地叫唤两声。 “两文!两文!全场两文呐,求财运,求功名,求桃花......什么样式的符都有啊!” 她的年纪不大,十六左右,穿着浅蓝色的粗布衣裳,道士服上头还打着大大小小不少补丁,再往下看,裤脚扎进了白袜里头,脚上蹬着一双青鞋,一副小道士打扮。 即便打扮如此粗朴,却还是难遮掩其殊色容颜。或许是皮肤天生白皙的缘故,即便风吹日晒也依旧细皮白肉。 少女皮肤瓷白,瓜子脸樱桃嘴,尤其是那双眼睛,清亮如星,明艳动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瘦了,瘦得让人觉得稍稍一碰就能把她骨头撞碎。 眼看着前头人来人往走过,而无一人在她面前驻足,她沉沉地叹了口气,眉头紧皱不松。 又是这样,从早上开始站到天都要黑了的时候也没能卖出几张符箓。 若是再这样下去,每日入不敷出,她迟早有天能把自己饿死。 温楚从前家中本还有个爷爷,以往温老爹还在世的时候,温楚便跟在温老爹的屁股后面卖符箓。温老爹是个老道士,六十多的年岁,蓄着长长一串白胡子,再来道袍加身,俨然一副仙风道骨模样。只要跟着温老爹在镇上走一圈,符箓很快就能卖完。 可温老爹没能挨过冬天,在前两个月去世了。 若不是温老爹死前还留着一点银钱,否则光靠她卖符箓为生,温楚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身上只剩下三瓜两枣,家里头也只剩下菜叶子和大米了,就是连着油都要见底。她蹲在地上,越想越愁,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啊! 屋逢连夜偏漏雨,肚子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温楚一整日也只在晌午那会吃了个烧饼,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的家不在镇上,在山脚下的村子里头,离这里有一段的距离。这才开春,到了晚上的时候还是有些天凉,眼看天色将晚,她叹了口气便开始收拾起了东西。 算了,回家吧,家里头有菜叶子能吃。 凑活凑活也能活。 * 待到温楚快要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的不像话了,天空之中繁星点点,今夜就连月亮也十分的圆,月光照得回家的小路也亮堂了几分。 老道士和温楚是后搬来的,他们的家有些偏僻,旁边也无甚邻居,再拐过几条小路就能到家了。 路过一条河边,河水声音潺潺,在夜晚之中更显清冽,夜晚的温度果真降了几分,温楚拢了拢衣领,企图挡住刺骨的寒风,然而因衣服实在太薄,此举也是徒劳。 河边有一棵百年榕树,这榕树十分之大,墨绿色的枝叶苍翠欲滴,在月光下闪烁着若绸缎似的光泽,枝干更加壮硕,三人环抱也揽不住其腰身。 温楚吸了吸被夜风吹得通红的鼻子,搓了搓手,加快了步程。 第2章 平日这个时候,河边应该会有些大婶在这里头结伴浣纱,路过此处之时她总能听得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然而今夜,却是异常的安静。 这两个月,除开刮风下雨,温楚每次途径这条河,都能见到人。而今夜,潺潺流动的小河边,却是空无一人。 温楚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了些许。 不对劲,实在是有些不对劲。 夜晚寂静,此刻除了风声交杂水流声,便只有温楚剧烈的心跳声。 她觉得古怪,连带着心绪都紧张了起来。 就在此刻,一阵风刮了过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随着夜风铺面而来,她揉了揉鼻子,险些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可又嗅了两下,确确实实是血的味道。 温楚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忽地,一声短暂尖锐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连带鸟雀都被惊走。 “啊!!!” 硕大的榕树下头,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温楚豁然瞪大双眼,因着受到了急剧的惊吓不慎被脚下石头绊倒,跌坐在了地上。 她丝毫察觉不到手被石子滑破的疼痛,只是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看着在那棵巨大榕树下倒着的人。 就是这人,吓得温楚魂飞魄散。 并非是她胆小,只是那人实在是太过于骇人,方在精神紧绷之际猝不及防瞥见了他,才没忍住惊呼出声。 满地的鲜血,浸染了他身下的大地。 这人身上的伤口不知凡几,臂膀上有刀剑划过的痕迹,深可见骨,不仅如此,就连身上也被人戳了几个血洞,此刻甚至还在汩汩留血。而身上的衣服早已经成了一件血衣,只依稀能从尚未被鲜血浸染的衣角认出,这本是一件白衣。 温楚视线上移,借着月光看清楚了他的脸,即便如此境地,满脸血污,也能看出他的模样十分俊美。 难怪说这里没人呢,想来都是因为这个人的缘故。 大晚上的,就跟活见鬼了似的,谁能不害怕啊! 过了许久她才平复了心绪,却见那个男子仍旧闭着双眼,并未因为自己的呼喊声而有所反应。 温楚心下一惊,这莫不是已经死了吧?! 寒风狂肆,拉扯回了温楚的神思,她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 理智告诉她此刻应该装作看不见那人,马上转头就走,但温楚却还是鬼使神差朝着那人走近了。 走近发现,这人已经面若白纸,似是冰雕雪筑,唇上看不见丝毫血色,看这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已经咽了气。 如此想着,温楚颤抖着手想去试探他的鼻息。 与此同时,那受伤的男子却在此时睁开了眼来。 宋喻生从下午的时候就倒在了这处,那个时候他还不如现在这般惨,面上尚且还有些许的人气,然而因为一直倒在此处,无人相救,血越流越多,身上的伤才越发严重,以至到了现在,快处于濒死之际。 从下午到午夜的这段时间,十分难熬,天亮到天黑的同时,宋喻生能清楚地感觉着自己身体里的血在一点点流尽,可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死死地按住自己的伤口,不至于让血流失得太快。可身上的血洞太多,根本就无济于事。 这条小河干净清澈,平日里头也会有不少的妇女会来此处浣纱,而且,即便不说妇女浣纱,这条路来来往往会有不少人路过。 何至于倒了个这样的人都能没人发现。 宋喻生确实是见到了不少的人。 可所有人避他如蛇蝎,看他不是若见了鬼,就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遑论是救,甚至还要骂上一句晦气。 他就这样看着那些胆子大些的村民对他骂骂咧咧,看着胆子小的村民被他吓跑。 总之,没有一个人会向他靠近,遑论是说救他。 宋喻生能从那些人的毒杀之中逃出生天已是奇迹,或许真是气数已尽,他没有一点力气能动,什么也做不了,他几乎快死,只在阖眼等待自己的死期。 他方才其实听到了温楚的惊叫声,但他以为,她很快也会和那些人一样,马上就逃离了此处,所以这会就是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了。 听到有人轻手轻脚朝他走近,他兀地睁开了双眼。 两人视线相撞,温楚只见得宋喻生的眼神无悲无喜,恍若是一滩死水,带着冷沁的寒意。 不知是何时刮起了一阵阵的邪风,越发凌冽的寒风,更加刺骨。 温楚被宋喻生突然睁眼的举动吓了一跳,忙倒退了几步。 竟然没死。 她抚了抚胸口好一会才平定了思绪,而眼前的男子睁开眼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就这样看着她。 夜黑风高夜,此情此景,温楚最好的做法便是不要多管闲事,装作没看见此人便罢。 况且,她实在太穷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就连这件道士服也是缝缝补补穿了两三年。再加上每日只出不进的,仅存的一点钱也要见底了。 她就算是把他抬回家去,也没钱救他啊。 可他这般惨状,温楚敢保证,只要她走了,这人绝对活不过今晚。 不对,不说今晚,一个时辰都活不成。 就这样温楚在原地踌躇许久,进退不得。 罢了,遇事不决,算上一卦。 第3章 借着天上的月光,她从怀中掏出了三枚铜钱,往地上一坐,就开始丢起了铜板。 温楚算卦的本领一向很准,若是去给人算命的话,保准是一算一个准,可温老爹自己不给人算命,也不让温楚去给人算命。 夜色漆黑如墨,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铜板阴阳两面。她定了定心,她这卦是给自己算的,也算不得是给别人算的,不碍事的。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温楚整整算了三回,第一回 大凶,温楚却还是不肯走,又来两回,可惜三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这卦实在是没什么好算的。 从掏出铜板之前温楚就知道,这人她实在是不应该救。他身上受了这样重的伤,一看便是被仇家所伤,每一刀都是奔着取他命去的。况看此人模样,定非常人,救了他,少不得要去牵扯出来一堆麻烦事情出来。 春风萧瑟,四周除了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便只有温楚时不时地叹气声。 宋喻生睁眼之后便看到了一个面容白净的小道士凑在眼前,一开始看到这小道士踌躇不定,犹豫不决,便猜到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会无非是在救与不救之间徘徊。 宋喻生本就不抱多大的期望,后又看到她坐地起卦,神色凝重之气,便知道,她最后会跟那些过往的行人一样离开此处。 果真,朦胧月光下,他看到那小道士捡了地上的铜板重新揣回了怀中,起身的时候还在嘀嘀咕咕说道:“大凶啊大凶,实在是心善不了一点。” 温楚最终还是狠下了心肠,转身就走掉了。 第二章 宋喻生看着温楚离开的方向,无力地阖上了双眼。 他自嘲地哂笑了一声,本还死死压在伤口那处的手也泄了力气,任由血液淌出。谁能想到,定国公府世子最后会落得这般下场,死于荒郊野外。 定国公府是京都之中数一数二的权贵人家,而宋喻生作为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更是金尊玉贵。出身显赫便罢,其人如松如冽,年少有为,二十岁便登科及第,高中状元,一时之间,在京都之中美名更盛,期间除开这些称赞,宋喻生的相貌更是被人传诵的神乎其神,清风朗月,若是天神下凡,谪仙公子。 如今宋喻生不过是二十二岁,却已经成了世家子弟之首,为世人称赞敬仰。 如此看来,他倒不像是人了,反而是挂在天边,众人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月。 月亮注定会西沉,此刻,这轮月已经沾满了赃污,狼狈不堪,即将消逝。 温楚那边没走出多远,越走便越觉良心不安,分明这人不是她害的,可是此刻她见死不救,倒衬得她像是那个凶手一样了。 她甩了甩脑袋,想将这件事情从脑海之中挥退出去。 但宋喻生那淡漠如水的眼神却怎么也散不开,叫人没由来得心堵。 他就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也不开口求她。直到她离开那处,从始至终,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温楚离开了那条河边,脑海之中男子容貌挥之不去,她这才后知后觉,这人好是在那处见过? 光是看一眼那人的气度相貌也能猜到,应当是哪家身份金贵的世家公子。 若是真眼熟,那也不会是在这乡野之间,那或许是她落难之前。 温楚曾经还没落难的时候,是当今圣上灵惠帝最宠爱的怀荷公主,那时候她还不叫温楚,叫李昭喜。 她努力回想,总算是在回忆之中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她曾在宫中的时候,确实见过宋喻生几回。因着他的相貌实在是太过出众,以至于温楚现在还有些印象。 只是方才宋喻生的脸上都是鲜血,叫她一时之间没能认出来。此刻细细回想,才觉人有几分眼熟。 若是细看,许还能从现在的脸上寻得和以前的相像之处。 温楚顿了脚步,当即决定折返回那棵榕树之下。 她走近了宋喻生的身边,撩开了他脸上遮挡着的些许碎发,摸着他的脸细细观察了一番。 剑眉星目,鼻正唇薄,面庞苍白清瘦,月光之下,面若璞玉,即便如此落魄之时,也丝毫不让人觉脏污,反而让平日里头高高在上的人多添了几分破碎之感。 过去了六年,男子的相貌只是相较当初更为凌冽了几分。 相貌与记忆之中那人重合。 果真是他。 如果说是国公府的世子,那便可以救了。 定国公府宋家门风严谨,且累世正德,声名显赫。她救了他们家的世子,那便是他们家的恩人。再加之温楚也听说过宋喻生的名声,他声名显赫,才二十岁就中了一甲状元,为人光风霁月品行高洁,便是温楚在远离京都的乡野之间都曾听闻过这样厉害出色的人。 如此来看,宋喻生应该会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若是救了他,以后就算是挟恩图报,也绝对不亏。 他有钱,品行又好,温楚哪里还管什么老舍子大凶不大凶的,下定了决心要救人。 宋喻生意识模糊,只还残存着一口气,发觉有人在自己的脸上乱摸,又费力睁开了眼。 是方才去后又折返的小道士。 温楚看到了宋喻生眼中出现了一丝疑惑,她笑了笑,胡诌道:“你很好看,我带你回家。” 女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带了几分轻灵。 第4章 话音方落,只霎那间,夜风呼啸,黑云褪去,圆月在此刻彻底绽放光华。 宋喻生眼睑轻颤,本是一滩死水的眼睛却因此话而有所波动。 * 温楚背着宋喻生回了家。 这个世道女子难活,尤其是像温楚这样的女子。温老爹年轻的时候也学过功夫,即便后来出事成了个跛脚道士,却还是坚持带着温楚强身健体,教她习着一些简单的防身功夫,不至于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无力自保。 是以即便温楚是一介弱质女流,又因为吃不饱饭而饿得身形更加消瘦,却也堪堪将宋喻生背到了家。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已经被温楚用布条堵住了血,否则还没走到家,宋喻生兴许就要因为失血而亡。 温楚开了房门,将人放倒在了床上。 她探了下宋喻生的鼻息,微弱的气息喷在指尖,见人还有气,便拍了拍他的脸。 宋喻生浑身上下只觉疲累得不行,就连伤口处的疼痛都快要感觉不到了,他勉强睁开眼来看向了那个小道士,只听得她在自己耳边断断续续说着话。 “我去外头给你找大夫,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睡着了,知道吗?” 宋喻生点了点头,那个小道士又说,“如果你死了,我真是白白废了力气背你回家了,怎么着都得撑着我给你找大夫来。” 宋喻生听到这话有些想笑,这个小道士倒还真是有趣,方才分明算卦出来是大凶不愿意救人,偏偏后来又折返回来救了自己。 好看?当真是因为好看吗。 他不知道,只是听到这话又点了点头。 温楚见他神思还在,才稍稍放下心来,拔腿就跑出了门。 山脚下的村庄为赵家村,村里头有个上了年纪的五旬大夫,因着这村里头只有这个大夫,大家都喊他赵大夫。 温楚的家住得偏僻,她也不敢耽搁,生怕回去晚了宋喻生就没命了,她气都没喘上就跑到了赵大夫家门口。 经这么一番折腾,现已经三更天了,赵大夫年纪大,这会兴许早早就已经歇下了。 温楚奋力地拍打着他家的大门,喊道:“赵爷爷!赵爷爷!救命啊!出人命啦!!” 门被温楚拍得框框作响,再加之温楚尖细的喊叫声,可谓是十分吵人,没一会门就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赵大夫,而是赵大夫的儿媳,赵青。 温楚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厢赵青见到来人是温楚便放声音大骂,“吵什么吵啊!大晚上的嚷嚷,叫魂啊!” 赵青三十来岁的年纪,体格有些肥胖,被吵醒之后面上尽是怒容,说话之间肥肉横颤。 温楚来不及和她掰扯,只是双手合十求道:“麻烦婶子帮我喊喊赵大夫,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赵青的脸上肥肉堆积,一双眼睛被挤得只有绿豆大小。 她推搡了温楚一把,骂骂咧咧道:“起开远些,别是沾了什么晦气东西跑我家来发癫了。救命?你个孤儿是要救谁的命?再说,找大夫看病不要钱啊,你有钱吗你!” 温楚身形本就瘦削,挨了她这么一掌,险些站不稳当。 这村中会治病救人的也就只有赵大夫了,若是喊不走赵大夫,那便要去镇里,温楚就算是有力气跑去镇里搬大夫回家,也不见得宋喻生等得到了。 眼看着赵青要把门关上了,温楚情急之下说道:“婶子不是一直还想再要个孩子吗?我帮婶子算算,究竟能不能再怀。” 赵大夫只有一个儿子赵成,赵青和赵成成婚近乎十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两人都还想再生,奈何偏偏就是再怀不上,就算是赵大夫如何帮她调理都没用,这件事情赵家村里头的人都晓得。 众人都觉得要么是赵青的身体出了问题,要么就是赵成的身体出了问题,否则怎么可能再也生不出来了。 温楚见到赵青当真停了手上的动作,急忙补充道:“我可以帮婶子算算到底能不能再有孩子,只是我命薄,现今正值子时起不了卦,婶子若帮我把赵大夫喊出来,明日定亲自登门给婶子算上一卦。” 赵青心中是将信将疑,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你少来跟我扯东扯西,有没有全都凭你一张嘴来说,我凭什么信你?” “婶子,我不骗人的,我如果骗了你那便是败坏了我爷爷的名声。”温楚神色认真,看着不像是作假。 温老爹为人甚好,即便是赵青这种刻薄的人对他也说不出坏话来,她信了几分,却想到了什么,问道:“可你爷爷不是从来没有给人算过命吗,你当真会算命?” 温老爹只是不愿意给人算命,并不是说不会算命。 他师出朝天观,此观是当今大昭最富盛名的道观,灵惠帝如今重用的道士,多是从朝天观之中所出。温老爹在道观之中多少也算是师祖那一辈的人物,只是后来出了些事情才开始外出游历,不再在朝天观待着了。 温楚跟着温老爹学了六年的道术,按辈分来说,朝天观一大半的人都得喊温楚师兄。 温楚说道:“我会,面相,易经,梅花六爻,爷爷全都教过我的。” 赵青哪里懂得什么梅花六爻,然见她如此模样,说的话也像是真有几分本事,这才终于松了几分口,去屋里头喊人了,总之是赵大夫去救人,又不是她去,若是温楚真诓骗她,她便和她没完。 第5章 赵大夫和温老爹差不多的年岁,温老爹死之前的一两个月,赵大夫没少去给他看病。与赵青那般刻薄相比,赵大夫简直就是菩萨心肠了。 他方才果然是睡着了,被赵青喊醒后匆匆批了件外衣,头发也是十分杂乱。他只模模糊糊听得赵青说温家那个小道士喊他救命,吓一激灵,拿上了药箱就出了门。 温楚也来不及解释什么,只是把赵大夫的药箱抢过背在了身上,扯着他的手就开始跑。赵大夫一把年纪,没跑几步路就得喘一会歇息一下,就这样,两步一喘好不容易是赶到了温楚家。 赵大夫看到床上那个男子之时,着实也是被这伤吓了一跳,他止不住地摇头叹气。 温楚再熟悉不过赵大夫这个表情,当初温老爹快要死的时候,赵大夫也是像如今这样。 见此,她也不由得心下一凉。 宋喻生啊宋喻生,你当真是命该如此了吗。 第三章 温楚的屋子十分简陋,一张床置于主屋之中,而杂物则堆积在狭小的偏房,温老爹还在世的时候,屋子里头尚且还有些烟火气,温老爹死后,就是连屋子里头的几分人气也带走了。 夜风从破旧的门窗涌入,温楚面上露出几分担忧,她问道:“赵爷爷,难不成救不活了?” 赵大夫叹了几口气便也不再叹了,他从她手上接过了药箱,回答道:“不救肯定是活不成,救一下试试看吧,说不准就活了呢。”说罢,手上便也有了动作。 期间,温楚站在了一旁给赵大夫打着下手,烧水,换洗抹布,两人来来回回忙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边甚至冒出了鱼肚白,赵大夫才停了下来。 赵大夫累得瘫坐在了椅子上,他喘着粗气说道:“命暂时是保下来了,就是那口气虚得不行,也不知道能不能熬下去,若熬过这几天,修养一两个月,也能差不多好了。” 温楚累了一日,也疲惫得不行,她坐在床边,眉眼之间尽是疲累,她道:“这回实在是麻烦赵爷爷了,药钱我待过几日我定给你。” 赵大夫知道温楚一个人过得也不容易,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爷爷我没给救回来,今个儿钱我还能收了你的不成?” 温楚想要拒绝,赵大夫却已经往门外走去了,他边走边嘱咐道:“人要是醒了,你就给他喂点粥下去,肚子空着可不行,还有啊,记得晚些时候来春晖堂取药,小心些,别叫你叔叔还有药堂里头的伙计瞧见了。” 赵大夫的儿子赵成在春晖堂里头打下手,赵大夫此番叮嘱也是怕温楚被刁难,若是叫赵成看见温楚来白拿了药,少不得又要去赵青面前说,到时候又要翻天覆地地去吵去闹。 清晨的风有些糊眼,看着赵大夫离去的背影,温楚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就转身回了屋。 她走到了床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宋喻生,他的唇上依旧是没有一丝血色,阖上眼时候,睫毛更显纤长浓密,他的眉眼清冷,闭着眼睛的时候才没那么浓厚的疏离之感。 温楚不知道宋喻生能不能活下去,若是算上一卦的话,说不准能算出来。可就算是算出来了又能如何,若是卦象说他活不下来了,温楚难不成现在就要把他丢出去,任他去死? 就如昨夜,即便测出是大凶又能如何,宋喻生还不是躺到了自家的床上。 如今这样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温楚也不知道宋喻生何时能够醒来,她又去烧了壶水来,待到差不多凉下来的时候沾了点水到手上,往他的唇上按去。宋喻生的嘴唇干得不行,想来身体里头已经极度缺水了,他人还昏着,水进不去肚子,是以温楚才有了此番举动。 温楚一边为宋喻生润着嘴唇,一边在为宋喻生的药钱发愁,纵使赵大夫不要,她也不能真的不给,况说,就算不说药钱,宋喻生留了这么的血,也总得吃点什么来补补,总不能每日就吃些菜叶子,喝些粥。 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温楚昨夜捡人回家的时候只顾着想将来的事情了,也没顾及自己如今这样是锅都要揭不开了。 难,实在是难啊。 温楚犯愁之际,手指正在宋喻生的唇上无意识地摸着。 那厢宋喻生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他只觉浑身上下都快喘不上来了气,许久之后意识稍稍回笼,他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女子的手指正在他的唇上来回摩挲。 他不可避免又想到了那小道士对他说的话,甫一醒来就见她的手指摸着自己的嘴巴的,如此看来倒像是真的贪图了他的容颜。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称赞过宋喻生的容颜,宋喻生却从未放在过心上,因为他们称赞他容颜之时,更多原因是因为他出身世家大族,是定国公府的世子,若他只是寻常百姓,又岂会有人称呼他为仙人之姿?正如,他落难于荒野之间,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又有谁会去救他。 人之初,性本恶,一切所为,皆有所求。 宋喻生觉得自己如此窘迫之境,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图谋的了,但是这个小道士却还是救他回了家。 她的所求,难道真的是自己这张脸吗? 宋喻生想要说话,然一张嘴巴,温楚本还按在他唇上的手指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戳进了他的口中。 两人皆是一愣,温楚率先回过了神来,她慌忙抽回了手指,这触感实在是太过明显,温楚面上浮起了一坨不自然的红晕,忙解释道:“我方才是见你嘴太干了,才想着给沾点水润一润,非是故意轻薄于你。” 第6章 趁着人昏迷的时候摸人嘴巴,怎么看着都不太正常。 宋喻生出身定国公府,宋家的规矩严苛,就是连温楚都有所耳闻。宋喻生已故祖父曾是本朝首辅,门生遍布天下,非富即贵,当今圣上幼年即位,也曾为他教养数十载。就算是灵惠帝本人有了过错,那宋首辅也是说骂就骂,温楚当年还在宫中之时,就没少撞见她的父皇挨首辅大人的训斥。 宋首辅对灵惠帝尚且如此,想来在家中也是更铁面无情。宋喻生十四岁就已经是世族子弟的楷模,一言一行皆被人称赞,所作的诗词文赋皆为人传诵,那个时候人们对宋喻生的评价便是颇有家中祖父之风,而到了后来,宋喻生二十岁中了状元,世人对他的评价自然也就更高一筹。 世家大族之间最是看重规矩,何况是像宋喻生这样的人。 她这样不合规矩的动作想来定是会惹得他不喜。 温楚已经远离宫闱六年之久,其间经历的脏污事情也都不少,早就舍弃了脸皮,可在宋喻生这样的人面前,也终究是会觉面薄。 他即便落入如此境地,可负伤躺在床上的时候却也像是个落入凡尘的贵公子,叫人不敢轻慢。 宋喻生回过了神来,他对温楚将手指戳到了他嘴巴里的举动十分不喜,然而面上却是没有显露一二,他道:“此事无碍,多谢道长相救,若是能活,定不负道长救命之恩。” 从温楚救下宋喻生到现在,这还是宋喻生第一回 开口说话。许是受了伤昏迷又了许久的缘故,他的嗓音十分沙哑低沉。 听到宋喻生说会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温楚顿觉苦尽甘来,她就说宋喻生是个好孩子吧,没枉她如此辛苦背他回家。 得到了宋喻生的亲口应允,温楚心中大喜过望,面上却还是故作矜持道:“救人一命,就当行善积德,给自己积福了。” 见她如此,宋喻生不以为然,却也没再说下去,若温楚所求是钱倒还好说,将来待他伤好之后,回家给她一笔钱财就是,若她所求真是自己这个人,那恐怕是不能如她所愿了。 温楚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问道:“大夫说你这个伤难好,若是真的熬不过去了,我该去哪里找你的家人。” 温楚虽然知道宋喻生的身份,但若他真死了,温楚也不敢真把人送回宋府,不晓得的人还能以为她害死了他,只怕宋家的人找她寻仇。宋喻生就像是个烫手山芋,就这样砸自己的手里了,他非但是不能死,还得要养得身强体壮,这样她才能够狠捞一笔。 没办法,日子过得太苦,温楚只能是剑走偏锋了。 宋喻生垂眸答道:“道长唤我宋齐便可,我是京都定国公府的远房亲戚,此番本欲上京投奔族人,奈何途遭到歹人算计,才落于这般境地,若我真死了,烦道长去宋家说一声吧,到时候会有人来替我报答道长的。道长若是不知定国公府在何处,去了京都,一路问去,会有人告诉道长的。” 听到宋喻生这话,温楚心中暗骂一声骗子,她就猜到宋喻生不会说实话,他此番出了京都,落难白山镇这边,实在是蹊跷。 不过既他不说,温楚也不再问,这些事情知道的多了,对她没什么好处。 “好,既如此,往后你也莫要唤我道长了,我也不过是和家中爷爷随便学的道,担不起道长的名头,你叫我温楚即可。” 宋喻生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如今正值二月末,天气还有些凉,门窗被屋外的寒风拍打,发出吵闹的声响。 温楚也不再说下去,起身按照了大大夫的叮嘱给宋喻生熬了白粥。他浑身上下皆是被剑捅出来的窟窿,也不便起身,只能躺在床上由着温楚喂他吃饭。 温楚喂他吃完了饭之后便替他盖好被子,掖好了被角,并嘱咐道:“我出门办些事情,你在家中等着。” 温明还记得昨日答应了赵青的事情,要给她算卦。 宋喻生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听到温楚这话没甚表情,只是看着她点了点头。 温楚看着宋喻生的神情,以为他是在心中伤怀,毕竟一朝落难,从云端跌落凡尘之中,这种感觉,温楚比谁都懂。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宋喻生,终究没再说话,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出门了。 宋喻生盯着温楚离开的方向,他不再遮掩自己的情绪,深潭一般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 若是没看错的话,刚才,她是在可怜自己吗? 第四章 宋喻生收回了视线,环视了一眼周围的环境,这样的屋子,就算是宋府最下等的下人住得都要比这好上太多。 就这样,还可怜他啊。 宋喻生想到宋家,或许族中的人还不知道他已经遭到不测,只以为他还在外寻找公主。 灵惠帝二十四年,礼王宫变,叛军踏破宫门,即便最后平定了叛乱,但还是死伤无数。其中,怀荷公主的生母德妃,被斩于叛军剑下,尸首尚在,而怀荷公主下落不明,灵惠帝怎么寻找都不得踪迹,传言说她是被礼王烹食下肚。 就这样过了六年,灵惠帝前几日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说京都附近山西布政使司之中有个村庄,似有怀荷公主的踪迹。灵惠帝不放心将此事交给别人,便让宋喻生带人去寻,可不知是哪里出了风声,竟有人趁机偷袭。 来的那些人势要他的性命,皆是死士。宋喻生的人和他们交缠不休,最后他的人死了个干净,而他和剩下的几个死士又是一阵厮杀,最后只有将他们杀尽,才逃出生天。 第7章 好在宋喻生除了读书之外也曾学过武,他是国公府的世子,必须什么都会,即便他将来要入仕途,当文官,可武亦是要学。 这次的事情出得实在蹊跷,他去寻找公主的事情除开宋家的人知晓之外,又还能有谁知道,并且还要如此不择手段地来杀他。 杀手究竟是谁派来的,宋喻生如今根本无从得知。 * 温楚那边已经在赵大夫家里头找到了赵青,她问赵青要了生辰八字,便给她算上了一卦。 两人坐在院子里头,赵青和女儿两人坐在一旁看着温楚起卦卜卦,她女儿觉着有趣,看得眼珠子都要转不动了。 约莫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温楚解了卦后也是松了一口气,“婶子是个有福之人,努努力,今年许能如你所愿。” 若是赵青怀不上,温楚铁定是少不了要挨一顿骂,卦象既然是好的,那也省得赵青再来胡搅蛮缠。 赵青听到这话也带了几分惊喜,“当真是有?你莫不是在哄骗我不成?既然能有,为何前几年死活怀不上?” 温楚听了赵青这一连串的问题,边收拾东西边说道:“有些东西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许是时候婶子正缘未到,多行善事,福报自然就找上门来了。” 赵青听了温楚这话更加信了几分,她脸上终有了几分笑意,一笑,满脸肥肉都堆到了一起,她道:“若是真能怀上,改日婶子定登门谢你。” 温楚知道赵青是在客套,也不再说离开了此处。 离开赵大夫家中,她又穿过了几条小路,去了赵大夫开的春晖堂之中,她扒拉在门口,趁着赵成不在的空隙进去寻了赵大夫。赵大夫将早开好了的药交给了她,又拿了一袋子的红枣枸杞给她。 他道:“也不知道你个丫头从哪里救的人回来,自己都快吃不起饭了,还捡个男人回家,而且若是传出去了,你往后还怎么嫁人?呐,没什么好东西能给了,红枣枸杞拿回去给他补补气血,续续命。” 温楚接过东西,没有回答赵大夫的话,垂头说道:“爷爷,你家要添孩子了。” 赵大夫闻此面上一喜,问道:“你婶子怀上了?” 温楚摇头。 赵大夫喜色褪去,面色竟有些凝重,他肯定道:“你这是起卦了。” 温楚道:“我想着明日去镇上摆个摊,给人看面相,算算命。” 赵大夫听到温楚如此说,竟破天荒地骂道:“你爷爷死之前怎么说的你忘了?他不是不让你给人算命吗,天命难知,你去窥探天命,岂敢?还去摆摊,更是惹火烧身!你一个女娃,他们看你好欺负,若是你算的卦不合了他们的心意,你就不怕他们打你,砸你的摊子!” 温老爹和赵大夫关系甚好,从前温老爹无事的时候也喜欢来春晖堂找赵大夫,久而久之,赵大夫也就一点点知道了温老爹从前的事情。 见温明没有说话,赵大夫继续劝说,“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会有的就是有,不会有你算命也算不出,你今日又何苦去为她算这一遭。你爷爷他是吃过这方面的苦,才不想叫你步他的后尘,你如此,他怎能在地下安心?” 温楚也知道这些,却还是争道:“可是若是没有,我早些告诉她让她少吃些苦。若是有了,也能让婶子高兴一些。” 她的下意识反驳让赵大夫眉头紧皱,他俨然是生了气,“你怎就知她是在吃苦,就算是一辈子再怀不上,她也可以有个盼头。你若是告诉她将来必然怀不上,她便因此话而丧心气馁,那么这孩子必然不会再有,可若是她再努力努力呢,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没有?” 他道:“你这样岂不是一意之间就改了别人的命数?” 温明知道这些道理,就是因为知道,她才不会轻易给别人算。可没办法了,她只会算命,她只能靠着这个赚钱,若是靠着卖符箓赚钱,她还没先把自己饿死,宋喻生也得先死掉。 她最终没有再说,离开了此处。然即便遭到了赵大夫如此劝说,温楚的想法却也始终没有改变,她打算好了,待到宋喻生养好了伤,便能报答自己,如此她也不必再为了生计发愁。 如今算卦,全出于无奈之举,以后不算就是了。 * 待到温楚回家之时,天已经快黑得差不多了,她从另外一个放着杂物的偏房之中搬出了从前睡的小床,摆到了屋子里头,从前温老爹还在世的时候睡大床,而温楚睡这张小木床,温老爹去世之后她就把小床搬了起来。 温楚一个人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床搬出,好在是床也不算大,否则一个人也搬不出来。 期间,宋喻生一直偏头看着温楚忙碌。 女子的身形十分瘦弱,今日她未穿道服,只是一身麻布素衣,宋喻生想,很快他可能也要穿上这些粗布衣服了。 温楚的相貌生得很好,即便宋喻生在京都看过很多贵女,却仍是觉得如此,与寻常乡间村妇不同,她的脸庞非常白皙,这会因为忙碌两颊泛着一抹绯红,朱唇琼鼻,似桃花一般,即便看着瘦弱,又是在如此穷苦的时候,却还是十分明媚有生机。 若非昨日看到她起卦,实在难想此人竟然学道。 宋喻生见过怀荷公主几眼,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的记性很好,即便是过去了六年,当年怀荷的相貌亦还在脑海之中。但灵惠帝不放心,出发前又让宋喻生看了她的画像。 第8章 灵惠帝宠爱怀荷的母亲德妃,对怀荷本人更是偏爱。自从怀荷出身之后,灵惠帝每年都会亲自给她作一副画像,从出生之后到十岁那年,拢共十幅。 十岁的女孩,还没长多大,只能见得眉眼之间和已经离世的德妃有几分相像,许是因为执笔作画之人带着无尽的爱意,画像上的小姑娘更是活灵活现,就如站在眼前无忧无虑笑着一般。 宋喻生发现温楚眉眼之间竟同幼年的怀荷有几分相像。 他看着温楚一个人在那里搬床,已经猜到她可能是个孤儿。 兴许眼前之人,就是自己找寻之人。 可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此地并非是灵惠帝所说的地方,这里是白山镇,和灵惠帝所说的地方相去甚远,怀荷又怎么会在此处? 况说,即便眼前之人就是怀荷,她若是想,自然能去京都寻灵惠帝,又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宋喻生身上的伤太重了,光是躺在床上想了一会事情都快吃不消了。 罢了,这些事情往后再说,总归一时半会他也离不了这处。 温楚已经差不多把床摆好了位置,她察觉到了宋喻生的视线,扭头问道:“你这是饿了吗?待我铺个床就出去熬粥给你喝。” 温楚出了不少的汗,头发黏在额间,汗水糊了眼,模模糊糊之间见到宋喻生点了点头。 她发现宋喻生并不爱说话,大多数的时候同他说话都是在点头。 待床摆好了之后,本就狭小的房间更加拥挤了几分。温楚忙活完了这处之后,便去烧了粥,她还往粥里头放了几颗去核的红枣,现在也没什么补品能养活宋喻生了,只能先是这样了。 往后赚了钱再吃些好的吧。 粥煮好后,她端着放凉了的粥坐到了床边的小矮凳上喂起了宋喻生。宋喻生瞥到了粥里头的红枣,想到温楚下午出去了一趟,许是那个时候带回来的。 宋喻生知道温楚生活贫寒,用完了粥后,他便说道:“我每日吃药用饭都是一笔钱财,如今身无长物,只手上有个玉扳指,姑娘莫不如拿去当了吧,” 话毕便吃力地抬起手,想将玉扳指从大拇指那处拿下。 说不让他喊道长,他倒也是果真不喊了,改口就唤上了姑娘。 借着灯光,温楚看清楚了宋喻生手上戴着的玉扳指,宋喻生的手指瘦削修长,骨节分明,衬得手上的玉扳指更加好看了几分。 只消一眼,便能看出那是上好的玉,拿去卖了,温楚确实不用再为钱发愁了。用他的玉扳指去救他的命,合情合理,但温楚心中却不这样想,她有自己的成算。若是卖掉了宋喻生的东西,那么她于宋喻生的恩情便是减了几分,将来宋喻生要报答在自己的时候,就会想起来自己那个被卖掉了的玉扳指。 不成,绝对不成。 温楚狠下了心,制止了宋喻生的动作,她义正言辞说道:“我有手有脚的,犯不着当了你的东西,你且好好收着。”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此番在旁人看来温楚活脱脱是不为金钱所动。然只有温楚自己知道,再多待一秒,她就要反悔了,这玉扳指,实在是叫人眼馋。 宋喻生看着温楚离去的背影,眼中多了几分不解。或许是没有想到温楚会拒绝,当了他的玉扳指来救他的命,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她为什么要拒绝? 温楚当初说是因为自己好看才捡了他回家,可一日下来,宋喻生在她的眼中分明看不到一点对自己相貌的欢喜,在他的眼前也从来没有所谓的小女儿家的作态。 如此看来,当初果真是在诓骗他。 温楚这人,有点善心却又不多,分明在卦象显示出是大凶之后能够毫不犹豫掉头就走,然而穷困至此给她玉扳指去换钱却又不要。 不要玉扳指,那必定是图谋更多的。 她就这样贪心? 宋喻生倒好奇,温楚想要挟恩图报至何等地步。 第五章 后面几日,温楚就去白山镇下面给人看相算命,起先是一个人也都没有回来找她算命。毕竟寻常人道士大概都是年纪稍大的男子,像是温楚这样的,人一往那站,浑身上下除了那一件打满了补丁的道士服还像是那么一回事,其他的简直是和算命卜卦不沾边。 活脱脱像是个坑蒙拐骗的小骗子。 温楚深知,没有人来找她算命,无非是怀疑她没有本事,若是能叫他们知道自己是有真本事,也不怕往后没有生意,酒香不怕巷子深,迟早会有人来的那一天。 只是若真要一直这样等下去,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就算她等得住,宋喻生也等不住。即便赵大夫不收她的药钱,可人是要吃饭吃肉的,总不能一直喝白粥啊。 没有客人来了便罢,还会有些混混、地痞见到温楚孤身一人,上来欲图调戏。 今日时间到了傍晚,大街上人来人往,温楚买了个烧饼垫了垫肚子,便往街上显眼的地方一坐,手上举着“看相算命”的牌子。 可还屁股都还没有坐热,昨日刚被她骂走的地痞又找上了门来。 这个地痞不过二十年岁,好在温楚是会些许武功,倒也不怕他,昨日他在这里耍流氓,温楚张嘴就把人骂了一顿。谁知那地痞竟是不死心,今日竟又带着两个人一起来了,看样子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第9章 这些人,实在是烦人,被他们盯上,就跟那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 温楚见到来人便起了身,她看着为首那人冷笑道:“昨日还没被骂够,今日又来讨骂?” 那地痞昨日看温楚一人在此处,又见她生得年轻貌美,心里头便起了歹念。可惜没想到温楚是个嘴巴不饶人的,地痞想要动手,却被温楚一脚踹到命门,久久倒地不起,眼看温楚是有几分家伙事在身,他也不敢再惹,只待今天喊上人来报仇了。 昨日那一脚阴影尚且还未消除,地痞看着温楚只恨地牙痒痒,他生得眼歪嘴斜,此刻满脸怒容之时,嘴巴歪得更甚。 他怒道:“你这个贱人,老子今天一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一瞬间就吸引了周围不少的人看去。 温楚不欲与这三人相争,然而看到了周围的人都在往这边看时,却瞬间改变了心意。 她变了脸色,欠飕飕笑道:“昨个儿一脚没踹够,若不如让我今个儿再来补上一脚?” 地痞气急,却也不敢再去碰温楚,温楚见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直接喊道:“来人啊!快看啊!地痞流氓青天白日想要强抢民女!!” 地痞没想到温楚竟然说喊就喊,眼看旁边的人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他开始诋毁道:“她就是个江湖骗子!昨个儿骗了我的钱,我今个儿怎么就不能找她算账了?!怎么,当今圣上习道,你也要学?也不怕没那个命!把自己算死喽!” 因本朝皇帝灵惠帝沉迷炼丹,喜道家文化,惹得不少人都去习道,道教一时之间兴起风靡。可大部分人学习道术也都不过是学个一知半解迎合时风,学的人多,但有真本事的却是寥寥无几。 再加之这灵惠帝又是个不堪说的帝王,他这人实在是太过于昏庸,这一卷由他引起的习道浪潮,自然更加惹人厌恶。 围观众人虽看不惯地痞如此做派,然而看着温楚的样子却也不像是正经道士,是以对地痞的话也信了几分,一时之间看向温楚的表情也带了几分耐人寻味。女子出来抛头露面便罢了,况且还是从事这种骗人的营生。 这些人就如同墙头草一般,哪里有风倒向哪里,现在又开始编排起了温楚的坏话。 有人说道:“小姑娘,干什么不好,别干这等营生了。你就算是拿了个牌子放在这里,也没人会来找你的啊。” “就是就是,早些回家去吧,就算是没有爹娘养着你,好歹也是有手有脚,不是说穿了件道士服就能把人唬住了的呀!你这么大的年纪有手有脚,实在不行找个夫家嫁了就是,非要出来骗钱做什么。” 那地痞见周围人都开始如此说,面上更是一副小人得志模样。 温楚听了这些话却是没有羞恼,她指着对面的地痞说道:“我骗你钱?你莫不如说说,你何时给过我钱?” 她面色镇定,没有丝毫害怕,不等这地痞回答,就接着说道:“好啊,既然你这么穷,算不起命,反来诬陷于我是江湖骗子。小道我是个心善的,大人不记小人过,来给你看看面相,算上一卦,好叫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江湖骗子。” 周围因着两人方才争吵,已经将几人水泄不通围成了个圈子,围在一处看起了热闹,此刻皆看着温楚在那处掐算手指。 他们也都好奇,想看看这个年纪不大的小道士能算出什么个名堂来。 不过片刻,温楚松了手指,看着那地痞说道:“你家中五口人,是否?” 地痞闻此有些讶异地看向了温楚,众人见他如此神情便知道,温楚是说对了,也不由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知道的?以往我找人算命都是看过了生辰八字才猜个一知半解的啊。” “是啊,怎么掐掐手指头就晓得了?瞧着倒还真是有几分本事。” 有人质疑道:“哪里有这么玄乎的事情,我看着莫不是她误打误撞猜着了的吧。” 温楚看着地痞的神情知道自己多半是算中了,她又问道:“可否是三男两女,而你在家中排行老大?” 地痞脸色更加难看,周围人见此便知道又是叫温楚说中了。 地痞争道:“这也叫算命卜卦?老子要你来说我家里头有几口人,排行老几不成,在这里头说得玄玄乎乎的,多厉害似的。” 温楚闻此也不恼,“这怎么不算是本事了,那我随便指一个人你能知道他家有几口人?排行老几?你能吗,你有这个本事吗?” 温楚的声音不轻不重,温凉如水,却带着一种让人莫名信服的味道,叫周围都安静了几分。 地痞还欲争辩,温楚却说,“既不信这个,那我再来给你看看面相。”说罢,便往他的脸上看去。 周围的人也随着温楚的视线朝地痞看去,都开始盯着他的脸,众人目光灼热,一时之间惹得地痞浑身不自在。 温楚只是看了两眼就移开了眼,她啧啧摇头,“你这张脸我实在是不忍细看,斜头歪脑,形容猥琐,多看一眼,都是污人。别的小道我不敢保证,唯一能肯定的便是你是个命短福薄的。” 如地痞这人这般做派形事,岂能长命? 温楚话毕,一堆人哄笑出声,那地痞脸都涨成了个猪肝色,偏偏温楚这人牙尖嘴利,他反驳也反驳不了,眼看周围围着的人都在笑话他,也只能恨恨地放下了狠话,便带着那两人离开了此处。 第10章 像是白山镇这样的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众人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道士,众目睽睽之下,光是掐个手指头就能算出来几口人,家中排行又是老几。即便她是个女子,即便她年纪如此之小,可那又如何?她有本事就行了啊,说不准这小道士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呢? 经此一番,方才那些看热闹的人都瞬间凑到了温楚跟前。 “道长道长,给我看看面相吧。” “还有我还有我,算算我家儿子正缘什么时候能到。” 温楚来者不拒,让他们排好了队,看面相的看面相,看八字就看八字,要算卦的,也直接起上一卦。后面几日,温楚皆是如此早出晚归,雷打不动坐在这个地方给人算命,自那天之后,来的人也越来越多,生意也越来越好。 温楚赚了钱就去赵大夫的春晖堂还了药钱,果又是惹了他一顿说。 赵大夫看到温楚来还钱就知道她还是去给人摆摊算命了,他知道自己劝不住温楚,只能连连叹气,“你啊你,怎这般不听劝说。” 若非是生活所迫,温楚也不想违背温老爹的意愿,即便这回没有宋喻生的出现,可到了将来山穷水尽之时,她又当如何。 人各有所长,她的所长就是给人算命。当初温老爹起先不愿教温楚算命卜卦,可温楚自己偷摸去摸书,又一个人在那里丢铜钱算卦,温老爹怕她一个人在那里头丢着丢着,把自己算死了,才教了她这些。 温楚这人聪明,闻一知十,小小年纪就比别人机灵一些,温老爹曾经在朝天观带过不少的小道童,还没见过温楚这样有慧根的,他也不知道带温楚学道是福是祸,但既然温楚如此想学,那便教她吧。 温楚不想惹得赵大夫担心,留在这处又哄了他许久,后来又问了一些宋喻生病情的事情。 从捡宋喻生回家到了现在约莫过去了十来日,自从那日赵大夫给他看完病之后他也没再发病,只是整个人都虚弱得不行,浑身乏力,说句话好像都要喘不上气来了。温楚怕这样下去,哪天宋喻生躺在床上就悄无声息没了气,于是想问问赵大夫究竟是何缘故。 赵大夫听到温楚这样描述,蹙起了眉,他问道:“你每天里头给他吃些什么?按理来说既然挺过了十日,应该就逐渐好转才是。” 温楚如实说道:“您上回不是让我给他熬粥喝吗,我便给他吃了十日的粥。而且实在没法,因我要去镇上给人算命,一日三餐,他只能吃上两餐。他下不了床,我也只能在床头给他放了几个红枣枸杞,叫他饿了往肚子里头塞。” 赵大夫听完这话只气得拍脑门,像温楚这样养病人的还是头一个,宋喻生现在还能活着几乎是个奇迹。 “我是让你头日给他喝些粥,可没让你日日给他喝粥啊!人那是饿得没力气了!哎呦,我的天爷,平日里头多聪明的孩子啊,怎么这会就这么死脑筋。赶紧的,回去给人烧些饭菜,慢慢来,也别一下子补太多了,到时候把人补死了!” 温楚听到这话,也直拍大腿。 这都是办了些什么事啊! 现在天也黑了,温楚也上不了镇,便在村子里头的屠户那里买了些肉便赶紧跑回了家。 推开房门,屋里很黑,只有些许月光透过门窗洒了进来。 温楚隐约能看到床上那人,无声无息,见她推门了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若是以往,她回到家中,宋喻生好歹也是会有些反应,时常会偏过头来看她。 温楚又想到方才赵大夫的那番话,心都快凉成了一片,手上提着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 温楚几乎连滚带爬跑到了床边,她试探性地晃了两下宋喻生,然而见他丝毫没有反应。 完了,不会真死了吧! 温楚本来对宋喻生也没什么感情,只是想着救了他来换钱。 可若是宋喻生本来若是能活,却因她此番作弄而死,温楚断然不能接受。 她越想越是懊恼,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意,她又拍了拍宋喻生的脸急急喊道:“宋公子!宋公子!你醒醒啊......!” 第六章 宋喻生本在阖眼睡觉,他身上的伤太重了,这十天也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再加上,每天都喝粥,身上哪里还有什么力气。 他是被温楚摇醒的,意识朦胧之际只听到温楚凄声喊着他。 他猜到,温楚或许是以为自己死了。 他生平第一回 起了捉弄人的心思,他想看看温楚后面还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便故意没了动作。 温楚见宋喻生还醒不过来,一时之间慌得连眼泪也都淌出了几分。饿肚子的感觉非常不好受,当年她流落在外的时候,饿了一顿又一顿,若是宋喻生当真是被她饿死了的话,可该怎么办才好啊。 温楚的泪水砸在了宋喻生的脸上,十分滚烫。 宋喻生身体僵直了几分,他没想到她竟然哭了。 是因为自己死了,就不能去报答她了吗? 温楚断断续续哭道,含糊不清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啊......” 或许是温楚哭得实在是太过于心伤,宋喻生终不再装,像是刚醒过来一般,出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宋喻生的声音已经不似刚捡回来那般沙哑,他的声音清润纯正,若流水击石般清冽,此刻带着几分疑惑不解。 第11章 温楚尚来不及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模模糊糊看清了宋喻生的脸。黑暗之中,她看不清楚别的,只能见得他的双眼若是一块黑宝石似的,闪着熠熠光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温楚见他还有气,猛然松了一口气。还没有死,还没有死就好。 温楚胡乱抹了两把眼泪,解释道:“我以为我把你饿死了。” 宋喻生愣了愣,没想到竟然是此等缘由,反应过来之后,旋即笑出了声来,他的笑声有些低沉。 宋喻生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温楚不明所以,这话就这么好笑? 宋喻生只是笑了一声,后淡声说道:“如此死了,也是我命该如此,姑娘不必为我伤怀。” 若是没有她,自己早就已经曝尸荒野,她又有何好说对不起。 宋喻生说起话来也是叫人如沐春风,不枉他声名如此好听,可这话叫温楚没由来的生气,她道:“什么叫你命该如此,你如此重伤还不是活下来了付费资源在企我鸟群物二肆酒另吧一究耳免费整理吗?这便说明你命不该绝,况我辛辛苦苦救你回家,若你死了,我又怎么可能不伤心?” 她好不容易把他背了回家,给他赚钱买药,他怎么能说那种“命该如此”的话呢。 温楚话里带了几分气性,宋喻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这样一句话就惹得她如此,他默了片刻后说道:“抱歉,我非此意。” 温楚她这是在同自己生气,不该把气撒在宋喻生的身上,她道:“你不要跟我说抱歉,此事是我的错,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饿了肚子。” 她没有再说下去,胡乱擦了两把脸,起身燃灯,把将才掉在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后,就去煮起了饭来。 宋喻生看着温楚的背影,心中却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感受。 他实在没有想到温楚会因为这件事情哭成这样,宋喻生见过许多人,却没有见过温楚这样的人。 温楚哭得通红的眼睛在心中久久消散不去,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这种感觉让宋喻生觉得很不舒服。 他薄唇紧抿,只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尽快离开此处。 但即便他想回京,可此番就是连谁派来的杀手都暂且不知,处于他这般地位的人,有太多的人想要他的性命。上回来的那些皆是死士,一句话也不曾说就开始动手,他把人杀完了之后也一点线索都不知道。 他去寻找怀荷一事,知晓的人不多。可那些死士明显知道他的目的,是以特地在途中设伏,以至于宋喻生一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若是宋喻生的武功再差一些,如今绝对活不了。 宋喻生不知道消息是不是从宋家内部泄出,以至于如今他也不敢贸然传信回家,暴露了地址,反遭杀身之祸。 况且养他好伤自己一人回京,可若是上回那些人再不死心,回京路上不慎撞见他们,也难再逃脱一回。 如此看来,实在进退两难。 还是得待在这处才行啊。 只希望自己的暗卫能先行一步找来这处了。 思索之际,温楚已经端着菜过来了。宋喻生身上的伤虽还没好透,却比之前好上了许多,也不会再动不动就淌血,温楚便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坐着。 他的身上缠满了白纱,加上他一到晚都躺在床上,至今也没一件衣服穿着。 温楚看着宋喻生这样,有些抱歉道:“家里头没有男子的衣裳,我本有个爷爷,可他的身量不及你高,而且前两月方才去世,也不好拿来再给你穿。明日,我就给你买身衣服回来。” 宋喻生微微颔首,说道:“多谢。” 即便是在这样破烂不堪的地方,他一举一动却也没失了骨子里头的矜贵。 当初温老爹病重在床的时候也只能在床上吃饭,是以家中一直备着一张小木桌,温楚将那张小桌子摆到了床上,将饭菜端来放在了上面。 她端来了两碗饭,给了宋喻生一碗,后问道:“要我喂你吗?” 宋喻生怔神片刻,这些时日一直都是温楚喂他吃饭的。不只是吃饭,就是连带着解手一事,都要温楚搀扶他去。 想到这里,宋喻生的脸色有些难看,薄唇抿得更紧了一些。他瞥到温楚还在看他,回笼了心绪。 他拿起了筷箸,摇了摇头。 温楚看到宋喻生摇头,也没坚持,看宋喻生就要动筷,她事先提醒说道:“我烧得菜可能有些难吃......” 她烧菜难吃这件事情,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即便温楚不这么觉得,但是大家都这样说。 宋喻生这人在家中定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想来对吃食更是挑剔,但如今也是没法了,谁叫他是被自己捡回家了呢。 桌上的饭菜,不若是太过于寡淡,就是太过于油腻,甚至有些还被烧糊了许多。 看着确实是不大好吃。 若是高门里头的贵女不会烧饭或许理解,可温楚她一个人生活,也不应该将菜做得如此难吃才是,宋喻生心中觉着奇怪,面上却也没有显露一二,说了一声“无事”便动了筷。 菜放到嘴里,一股油腻恶心的味道直冲脑门。 确实难吃。 饶是被温楚提醒过,宋喻生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这些菜歹毒到了。 宋喻生瞥到了旁边温楚略显期待的眼神,也不知道她在那里期待个什么劲,莫不是想让他夸她烧得菜好吃不成。 第12章 好不好吃她心里头没数吗? 宋喻生惯会掩藏心绪,此番寄人篱下,倒还是莫要说了伤人的话。 他没甚表情,强压了胸口那处几欲作呕的恶心,垂眸说道:“姑娘的厨艺尚且还行,莫要妄自菲薄......” 不说话倒还能忍受,一开口说话,这恶心却怎么忍都忍不住了。 宋喻生趴到床边呕了起来,因为他连着几日都只喝了粥,这会纵使是想吐也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干呕。 温楚也没想到自己做的饭能有这么难吃,能把宋喻生都给吃吐了。 她赶紧上前为宋喻生顺气。 好在他也只是干呕几下,宋喻生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呕了一会终于好受了一些,他靠在床背仰头喘着粗气说道:“许是太久没吃饭了,一时之间没能适应。” 他面色惨白,没有血气,往下看去,脖颈之上依稀能见得皮肤底下的青筋,喘气的时候喉结也在随之上下滚动。这些时日,宋喻生的身形也消瘦了许多,下颌相较之前更加锋利了几分。 就这样还跟她解释,怕伤了她的心。温楚心中愈发不好受,谁家财神爷这么受罪啊,将来她是得把宋喻生卖给宋家的,就是自己受苦,宋喻生也得好好的。 她道:“难吃咱就不吃了,你先把扒拉几口饭,垫巴垫巴肚子,等我一会,那些菜还剩下一些,我去喊杨大婶来帮我烧。” 说着人就已经跑没了影。 温楚的话还带了几分乡音,听得宋喻生眉头微皱。 这样的人,怎么也和画像上的那个公主联系不起来。 杨大婶家离温楚家最近,如今天已经黑得沉了,但也只能去麻烦她了。 温楚跑到了杨大婶家也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杨大婶正在刷碗,没想到温楚来了,疑惑道:“楚娘,你怎来了?吃饭了没?婶子这里还有些剩菜,你吃不吃?” 杨大婶是隔壁村外嫁来的,为人十分和善,村子里头也就他们和赵大夫和温家爷孙二人交往甚繁,每回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喊上温楚上他们家吃团圆饭。如今她唯一的爷爷也去世了,杨大婶对她更是多有照拂。 她的女儿赵雯雯十三年岁,比温楚矮上了半个头。村子里没什么人看得上温家二人,小孩子们也惯会看人眼色,见温楚他们是外乡人,又没爹没娘,总是喜欢欺负她,也就只有赵雯雯会跟在温楚的屁股后面喊她声“温楚姐”了。 赵雯雯本在一旁和杨大婶闲话,见到温楚来了也十分兴奋地跑到了她的身边说道:“温楚姐!” 温楚对赵雯雯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后对杨大婶说道:“婶子,麻烦你上我家来烧顿菜成不?” 杨大婶倒没想到是这事情,愣了一愣,也没有多问,道:“成,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等着婶子擦擦手就去。” 赵雯雯忙道:“我也要去!” 温楚知道赵雯雯爱凑热闹,也不拒绝,待到了杨大婶忙活完了以后就一起出了门。 月光洒在路上,几人已经进了温家的小院,赵雯雯叽叽喳喳问道:“姐,你今天怎地突然要我娘去烧菜了?温爷爷去世后,两个多月了,你难道还没吃习惯自己做的菜不成?” 温楚菜做得难吃,和他们有所亲近的人都晓得,她做的菜,也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吃得下去了。 温楚有些汗颜,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不嫌弃自己做的菜的。” “那你为何要我娘去烧菜?” 温楚道:“这个嘛......因为我前些日子救了个人回家,他吃不太惯。” 母女俩同时惊呼出声,“救人?” 赵雯雯扯着温楚问道:“是男子还是女子啊?男子的话样貌又是如何?可否俊俏?”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已经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对这些事情好奇最是正常不过。况且乡野之间,也较京都抑或是州府那处散漫一些,对这些话也没那么严防死守。 杨大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扯着温楚说道:“是不是那日在河边,梧桐树下倒着的那个男子。” 杨大婶那日去浣纱,也瞧见了落难的宋喻生,他那副样子实在恐怖,吓得杨大婶连衣服都没洗就跑走了。 温楚点了点头,杨大婶更是心惊,“哎呀......你这你这......你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 几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温楚的家门口,屋子里头的宋喻生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只听温楚说道:“不打紧的,婶子,你晓得的,我这人不是心肠软嘛,若真见死不救,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杨大婶还没开口说话,赵雯雯就先拆穿了她,“什么呀温楚姐,逢年过节杀鸡宰羊就属你看得最起劲了,你竟说自己心肠软,我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下都不带眨眼的。” 屋内的宋喻生听到这话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被拆穿了,小骗子。 第七章 温楚被拆穿后,有些羞恼,却也只是掐了把赵雯雯,“死孩子,别瞎说。” 赵雯雯见到温楚如此,却越发好奇,话毕,已经踏进了屋子,她果真见得床上躺着一男子。 与此同时,宋喻生听到声响,也偏过去头去看向了她们。 昏暗的灯光下,男子肤色被衬得更加白皙,又因尚在病中,平日里头凌厉的面庞也带了几分病弱之气,稍显柔和,眉眼修长疏朗,乌发一泻而下,此刻远远望去,谦和温润,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却也如同是清雅矜贵的世家公子。 第13章 这样的人莫说是在赵家村,即便是镇上,府上,也不曾见得。 只此一眼,赵雯雯便晃了神,如被施了法咒一般,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温楚看她都快要流口水了,赶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雯雯,雯雯!!回神!!” 赵雯雯这才回了神来,此番实在是有些丢脸了,她的面上一下子就浮现了两坨红晕,她肯定道:“温楚姐,你原来是贪图人家的美色。” 温楚没有应下这话,只是对杨大婶说道:“实在麻烦婶子了,我做得菜实在是难吃了些,他一吃就吐,也不能让他饿死了。” 杨大婶已经去了一旁生了火,她对温楚说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个儿我给你做了,往后呢?我这也总不能每日都来。” 温楚也为这件事愁得不行,她道:“往后我去外头给他买回来吃就行,只是今个儿天太黑了,也没处去买了。” 温楚已经走到了床边,将床上桌的菜端到了一旁的桌上,菜已经冰了,看着比方才刚烧出来还要恶心一些。 赵雯雯在一旁的凳子上撑着手看温楚吃饭,十分好奇说道:“温楚姐,你这怎地也吃得下去,也不怪这小郎君会吐。” 赵雯雯说话之间还总是瞥向在床上的宋喻生,温楚疑惑道:“真是这么难吃?为何我吃着还行啊。” 赵雯雯道:“你吃什么东西都说还行,多难吃的东西你都吃得下去。” 赵雯雯是见识过温楚这人,平日里头不管多难吃的东西,到了她的嘴里都是还行,她这烧得饭菜一看便是顶顶难吃的,也难为她还吃得下去。 这也不怪乎温楚如此,小的时候多难吃的东西她都吃过,以至于如今吃什么都觉得尚可。 这些饭菜纵使是再难吃,好歹也是饭菜。 那厢赵雯雯看到了一旁摆着的小木床有些惊讶,“难道你们这些日子都是睡在一个房间不成?” 即便是在乡间,但孤男寡女共睡一房,这样的事情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温楚不想如此,可也实在是没了办法,这左右也只有一间屋子,另外一个偏房,根本就住不了人。两人不住一个屋子,是她去外头院子里睡,还是让宋喻生去? 她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便转了话头聊去。赵雯雯这人心眼不多,三两句话就给绕走了,她又问道:“姐,我听闻最近白山镇有个小道士给人算命,一算一个准,是你不?” 温楚也没有隐瞒,总归她如今不说,往后他们也总会知道的,她点了点头。 赵雯雯听到温楚这样说忙道:“姐,那你给我算上一卦看看,看看我的如意郎君姓甚名谁?” 杨大婶没一会就烧好了饭端到了宋喻生的跟前,她也总是止不住地打量他几眼,这人生得实在是太过出色,那日她只瞧见了他一身血,别得也顾不得了,如今洗干净了之后才见得模样竟是如此周正。 罢了,这样的人,一看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就算是捡了回来,还得把他供着,也不知温楚是怎么想的。 宋喻生只当是看不见杨大婶的眼神,甚至还笑道:“多谢。” 杨大婶见人如此和气,更不好多说些什么,她方才将好听到了赵雯雯的话,拧了她一把说道:“莫要扯着楚娘问东问西,走了,回家。” 赵雯雯只好不情不愿离开了此处,临走前还往宋喻生那处偷瞄了几眼。 温楚知道世家大族最重规矩,她对宋喻生说道:“雯雯年纪小,藏不住事,没见过你生得这样好看的人,难免多看了几眼。” 宋喻生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眼神,在京都的时候,总也有人这样看他。 他笑着看向温楚,问道:“当真好看吗?” “那姑娘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烛火明灭,灯光闪烁,宋喻生的笑在这一刻都显得不那么真切。 温楚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宋喻生。 这些话一般都是郎君娘子之间调解情趣之时才会问,宋喻生的嗓音十分好听,即便他神清气正,说着这话不过是在问着最寻常的问题一般,却还是激得温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温楚终于回过了神来,这是宋喻生吗?真不是她捡错人了? 她先前在京都之中也同宋喻生打过几回招呼,虽然宋喻生看谁都噙着淡淡的笑意,温楚却觉得他虽然是在笑,但言行举止都在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此,温楚下意识觉得此人十分冷淡,对谁都是如此。 他这一回莫不是伤到了脑子? 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宋喻生见她如此,却丝毫不觉有什么,甚至看着她变化莫测的神情还觉得十分有趣。但他适可而止,也不打算继续逼问,可方想开口说话,就听得温楚说道:“是,小郎君生得是很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一些。” 温楚说话之时,烛火倒影在她的眼中,照得她的一双杏眼熠熠生辉。 从小到大,他便听过无数人如此这般奉承于他,但此话从温楚口中说出,却不知为何。 一字一句,皆是蛊惑至极。 试探她不成,反倒是叫她弄得失了心绪,小道士的嘴巴最会诓人,也不期从她的嘴里听到什么真话。 他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也不再说话了。 温楚不知道宋喻生为何突然这样问了一番,但她知道,这段时日,她得哄得自己的财神爷高兴了。这样宋喻生将来回了京之后总也不至于贵人多忘事,将她这个救命恩人抛之脑后。 第14章 饭后,温楚收拾完了碗筷,又拿来了纱布给宋喻生换药,她道:“我先给你换个药,得拆纱布。” 宋喻生明了,便自己掀开了身上的被子,温楚见此也不扭捏。温楚在心中告诉自己宋喻生不是男人,是她的财神爷,给财神爷换药,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即便如此,在手指触碰到宋喻生的肌肤之时,却还是不可遏制的双手发颤。 他的皮肤很白,依稀能见得青筋的颜色。宋喻生这人生得这副模样,叫温楚觉得便是这般碰他一下都是亵渎。 不过纱布掀开,在看到了宋喻生身上的伤口之时,她便也没了这些想法。 即便已经好了很多,可这些伤口却依旧十分骇人,纱布掀开,还有血肉粘连,光是看看,都疼痛难忍。 刺鼻的血腥气息铺面而来,温楚又想到了当初方捡到宋喻生之时,那时的他宛若是地狱之中的罗刹恶鬼,人人避之不及。 温楚心中想着,下这样的狠手,誓要人的性命,这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宋喻生这国公府世子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连补品都吃不起,只能用乡野之间劣等的药,于他而言,也确实倒霉。 上药的时候,更是钻心之痛,然宋喻生即便是忍得满头大汗,从始至终却也没有吭过一声。 温楚看不下去了,她轻声道:“若是痛极,何须强忍,公子喊出声来也是无妨。” 宋喻生咬牙,声音断断续续从喉头蹦出,他道:“咿咿呀呀吵闹之声,何须叫人听去。” 他已然是痛得不行了,然而即便如此,也只是颤声说了这话就没了声。 温楚极力放轻手上的动作,听到宋喻生这话怔神片刻,却又很快说道:“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我家偏僻,更不会有人听到公子的声音。”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况说,公子最落魄的模样我都见过,此番喊出声来,我定然不会嫌恶。” 是啊,最落魄的样子都被温楚瞧见了,他如此忍着,又是为何? 宋喻生小时候也曾受过伤,那时候尚且年幼,疼痛实在难忍,他便哭喊出声,结果却是换来了父亲的训斥,父亲说,他就是连哭也不行,便是痛到了极至,也不能叫任何人瞧见,即便在他的双亲面前也不可以。 即便宋喻生如今已经不用再听父亲的话了,可他在疼痛之时,却也已经下意识去噤声。 自己的伤痛实在无需让他人看见听见,谁又会因此心疼。 到最后,温楚也没听到宋喻生的声音,最多是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发出低呼。 温楚没办法,也只能没话找话,想要分散开宋喻生的注意力。 过了许久,才换完了药。 末了,温楚又拿来了擦身的布给他擦了擦身体才算作罢。 温楚不知道宋喻生为何落入这般境地,但是国公府的世子,想也是不安全。而宋喻生这受了伤也不敢吭声的毛病,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的。想到当初他倒在榕树下的场景,也是这样,若是他出声求她,她必会心软,可他什么话也没说,就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 宋喻生已经闭上了眼睛休息,她今天也是累极,没一会就躺倒睡下。 * 翌日傍晚,温楚归家之时便去了镇上的成衣铺,先前因为宋喻生一直躺在床上,便也没甚必要穿衣服,再加之那段时日,温楚连买药的钱也没有,遑论再买衣服。可如今有了钱,总是要给宋喻生买件衣裳。 在镇上算了十来日的命,也有不少的人认识了她,今日她收摊收得早,走在路上,还有不少的人同她打招呼。 一个年纪有些大的大婶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小道长,今日怎这么早就归家了啊?” 这大婶曾来找温楚算过她家儿子的姻缘,她家那儿子如今三十岁了尚且没有成婚,这大婶本都不报什么希望了,结果给温楚看过生辰八字后发现不过是晚婚罢了,用不着着急。 这大婶也听说过温楚的名声,如此便更是放下心来。 温楚看面相看得准,算卦也算得厉害,况小姑娘生得白白净净,一双眼睛有水灵灵的,男女老少看了都喜欢。她为人随和,不少大婶都喜欢扯着她说话。 这大婶也是个热心肠,若是在路上碰到温楚还时常来打招呼。 温楚见到大婶又想扯着她说话,笑着回道:“是嘞,今天有些事情就早些回家了。” 这大婶见她说有事也不拉着人闲扯了,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除了衣服,她还买了酒楼里头的鸡汤回家给宋喻生补补身子。 杨大婶的丈夫每日都会赶着牛车去镇上卖些自家种的菜,这赵家村里头,除开赵大夫,和杨大婶一家人,就不大有人愿意和温楚亲近了。 若是赶得上,温楚时常坐着杨大婶丈夫的牛车回村。 坐上了牛车回家之后,她捧着鸡汤小心地不行再不行,生怕鸡汤洒出来一点,下了牛车后,就是迈得步子都比平日里头小的许多。 这盅鸡汤并不便宜,自从温老爹离世之后,温楚就没怎么吃过好东西了,若非是因为这一回宋喻生要补身子,她根本就舍不得买。 她光是闻闻鸡汤散出来的香气,身心都愉悦了不少。 然而即便是如此小心护送了一路,却还是在家门口那会出了事。 温楚看到门口围着几个男子,这会正凑在窗前往屋子里头看着。 第15章 他们本趴在窗口,见到温楚回来,发出一阵又一阵恶意的哄笑声,“温楚,你要不要脸,还在家里藏个野男人。” 第八章 他们年岁不大,十几二十左右,温楚很快就认出了这些人来,这些都是赵家村里头的男子。乡野之间娶不着媳妇的大有人在,温楚容貌生得太盛,又孤身一人,最是好欺负,这些人便总喜欢上门骚扰。 温老爹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就时常喜欢上门来调戏温楚,有一回温老爹气极,拿了把砍柴刀一家一家上门找去,那些人也没见过这种架势,即便温老爹是个跛脚老头,却也是被吓到了,况说因为他和赵大夫交好,他们也不敢把他得罪透了。这村子里头的人,谁家还没生个病的时候,到时候赵大夫生气了,不给他们看病了也是麻烦。 他们这回恐怕是看到温老爹去世了,还不肯死心,又想上门来寻麻烦。 若非她出门之前锁好了门,他们这会只怕是已经闯进屋子里头。 他们看着温楚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哄笑声。 光是听着他们的嬉笑声都让人觉得恶心。 有个男子说道:“今个儿我听家里头妹妹说了本还是不信,如此来看,倒还真没想到你竟还真能这般不要脸。” 温楚听到这话已经明了,想来是赵雯雯嘴不把门,没忍住和村里头的姐妹说了她捡了个男人回家的事情,再加之这村镇本就不大,消息传播的自然也快,如此一来,不出一日,这些人闻着味道就寻上了门来。 温楚看着他们冷冷说道:“我做了什么干你们何事?要不要脸又同你们有何干系?” 有个人见她只一个弱女子倒也不怕,直接上来推搡了她一把,温楚拿着的鸡汤不可避免洒出来了一些,他仰着头一副气势凌人模样,笑得恶心猥琐,“反正你也不要脸了,怎么,跟我们哥几个儿快活快活不成吗?” 这人名赵顺,是村子里头出了名的泼皮无赖。 温楚怕坏了鸡汤,实在是不想理会他们,然而赵顺却以为他是怕了,越发得寸进尺,竟还往招呼着后头的人说道:“走啊,哥几个儿带你去快活快活。” 看着招赵顺的架势,温楚知道今天必不能善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将鸡汤搁置在了地上,后从怀中掏出了匕首,威胁道:“好啊!不要命根子就来!” 屋子里的宋喻生早就听到了屋外的动静,他起身走到了窗前,将好就看到了这一幕。 女子眼神十分坚定,即便是对着比她壮硕许多的流氓,眼中却也没有一丝怯懦,与平日里头在家里的模样截然不同。 只不过,她一个弱女子,打得过他们这些人吗? 宋喻生想,即便如今再想动手有些吃力,但他也是不忍心看着这么有趣的人被这些脏东西带走。 若打不过,便出手吧。 那赵顺却不信温楚真敢伤他,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温楚看准了时机,想要将刀柄直接插入这人手臂,好在赵顺不过是在试探,堪堪躲过,不然看着温楚那样的力道,手上定要多个大窟窿。 他看着温楚这般不要命的样子,连连退了几步,他骂道:“你疯了是不是?!你敢杀人!” 温楚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反正如今我也孤身一人,我还有什么不敢?” 赵顺看向身后的那些男子,却见他们明显也都是怕了温楚,不敢上前,他方被吓了一遭,也不敢再动,只是狠狠地呸一下,他骂骂咧咧道:“你也知道你只是孤身一人,你就是个天煞孤星!克死你爹娘还不够,连带着你的爷爷也都能克,你说说你,还不知道自己满身的晦气,沾谁谁死吗?!你捡个男人回家,也不怕连带着他一块克死了?!” 赵顺看着温楚越发冰寒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是戳中了温楚的痛处,他越发快意,还想再说,然而话还没再说出口,温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用匕首的刀背狠狠敲上了赵顺的脸。 一瞬间,赵顺就淌出了一串鼻血。 赵顺被温楚这一番动作打得措手不及,回过神来就招呼着身后的人说道:“上啊!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好怕!还真信她敢杀人不成?!” 赵顺挨了打,连匕首也不怕了,先行动起了手来,身后的人见到他动手了,也跟在他的身后想要抓住温楚。 然而温楚跟着温老爹学过武,手上又有着一把匕首,即便她不敢真的杀了他们,但好歹也能震慑一二,往他们的手上腿上时不时划上一刀,也能让他们痛地满地打滚。况说这些人都是村子里头出了名的地痞,成日里头无所事事,身上的力气也不见得比温楚多。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人多,温楚难免挂了彩头,那些人看出来温楚是有几分真本事,若是真的要打,恐也落不得几分好,最后身上多多少少都被划拉了几刀,也不敢再近身,只能骂了几声,赵顺放下狠话,“贱人,你给老子等着!” 说罢,便带人离开了此处。 宋喻生在窗边看完了这一切,眼看人走了温楚还一个人愣在原地。 她的头上被人打破了皮,沾了不少的血,发髻散乱,就连身上的道士服都被人扯了好几个口子。 天色渐晚,她一个人站在院中更显落寞孤寂。 温楚愣在原地什么话也没有说,良久回过神来,拍了拍身上沾上了的灰尘,擦了擦脑袋上的血。 第16章 这些话她从小到大听得多了,从前,那些人甚至骂得比赵顺更难听。但是她有时候也会觉的,或许他们说得本就没有错,好像和她沾边的人确实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她好像,真的会克死人。 那她辛辛苦苦把宋喻生捡回家,他会不会也被她克死啊。 温楚扭头,看到方才放在地上的鸡汤最终还是在打斗的过程中被打翻。 鸡汤翻了。 她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这碗鸡汤回家,结果还是在家门口被打翻了。 这件事情宛若压垮了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终忍不住蹲在地上小声抽噎,伸手捡着地上鸡肉往嘴巴里头塞着,即便鸡肉已经沾满了泥土,她丝毫没有察觉一般,直到塞得整张嘴都快要塞不下了,却还是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 她背对着家门口,丝毫不知宋喻生正在窗口那处看着她的举动。 温楚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偏偏这样还在掩藏哭声,像是怕他听到似的。 宋喻生终不再看,面无表情回到了床上躺着。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听到温楚在屋外洗手,而后打开了房门。 温楚每次回来,都会先去燃灯,然而这一回却没有。 宋喻生只是听到她走到了自己的床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方才听到我们打架了吗?” 许是因为方才刚哭过,她的声音听着还有些发颤,在黑暗之中尤其明显。 宋喻生借着月光看到温楚坐到了床边,他如实回答,“听到了,好像有很多男人在外边。” 温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一声,“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说我也会把你克死。” 宋喻生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听到温楚继续说道:“我不是,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不仅是要好起来,将来也要活得长命百岁。” 少女的声音在此刻带着说不出的清润,就这样清泠泠地撞进了宋喻生的耳朵。 他没听错吧? 他本以为温楚会跟自己说那些人有多那么可恶,多么恶心。他怎么也没想到,温楚竟然让他长命百岁。 黑暗之中,宋喻生的眼神染上了几分不可置信,心跳也不可遏制地变快。 第九章 温楚幼年之时看着母妃死在自己眼前,而保护她的宫女也在她的面前被人千刀万剐......她该如何去反驳,去反驳自己不是天煞孤星,她好像根本就没法反驳。 温老爹常说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可她不知道她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福气可言。 “宋公子,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啊,你要好好的,可千万也别被我害死了啊。” 宋喻生喉头微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股奇怪的感觉又一次侵占了心神,他强压了那股怪异的感觉后笑着说道:“那便借姑娘吉言了。” 他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借着这个机会试探问道:“恕在下冒昧一问,姑娘的父母也很早就曾亡故了吗?” 温楚久久没有说话,宋喻生自知这个问题十分冒犯,想要开口道歉,结果温楚先一步道:“我的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娶了别的老婆,不要我了,家里头修道的爷爷看不下去,便把我带在了身边。”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温楚说话也只是真假参半。 况且这人还是从京都来的,她更是要长几个心眼。 温楚不等宋喻生再说,已经转身去桌前燃起了灯来。她从被布袋中拿出了一件白色长衫,这件长衫是温楚力所能及范围之内能买到的最好的衣服,这样的衣服,一件都顶了她四五件衣服。温楚秉持着自己苦,财神爷也不能苦的想法,硬是咬牙买了下来。 定国公府的世子爷,细皮嫩肉,总也不能虐待了他,叫他跟着自己一块穿破烂衣服。 咬咬牙最多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这几个月给财神爷供好了,将来那是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了。 如此想着,温楚心中一下便释然了。 穿吧穿吧,况说宋喻生穿得好看了,自己平日里头光是看看都养眼。 她帮着宋喻生穿好了衣服,不得不说,这人生得好看,就是连穿上这么一件衣服都能叫人挪不开眼睛。仅仅只是一件简单的长衫,却被他穿出了一番出尘的味道。 温楚不知道为什么会买白色衣服,只是觉得宋喻生这样的人,飘飘若谪仙,阖该穿白色。 宋喻生本以为自己会穿和温楚一样的粗布衣服,未曾想竟也不是,即便如此这样的衣服在宋喻生的眼中也是十分不堪。他面色与寻常无异,带着笑意说道:“多谢姑娘的衣服了。” 温楚见他这样,以为他还算是喜欢,便松了口气。 宋喻生瞥到了温楚额头上的伤,此刻还有些殷殷血迹,他出奇地问道:“姑娘额上的伤,不疼吗?” 京都里头的女子若是受了伤,破了皮,总是要掉眼泪,就是连他家中的妹妹也是如此,若是受了委屈,总也是会哭会闹。更甚这伤还是在脸上,天下哪有女子不在乎自己的脸面。 即便温楚生在乡野之间,不能同京都之中的人作比,可她总归也是女子。 他并非是心疼温楚,只是有几分好奇。 温楚方才打架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阴贼往她脑门上拍了一板,方处在亢奋时候,也觉察不出疼痛,可如今冷静下来,疼痛细细密密袭来。 第17章 她或是没想到宋喻生会问这个,但又想到了她这副模样,不惹人好奇,才是不正常了。 她笑了笑,甚是不在意地说道:“公子也曾说了,咿咿呀呀吵闹之声,何须叫人听去。即便是疼,可却也实在是没有喊叫的必要了。” 若是温老爹在世的时候,她倒也还能哭一哭,因为温老爹疼她。可若是宋喻生,还是算了,把疼咽回肚子里吧。 一个在痛到了极至的时候都不曾喊出声的人,她是疯了才去他的跟前喊疼,到头来宋喻生即便碍于礼数或是出于涵养,面上宽慰你几句,可心中定会不喜此等行径。 宋喻生了然,他听到温楚这话很快猜到了她心中在想什么。他没拆穿,只是关切问道:“可那些人好像不会轻易放过姑娘,若是下一次再寻来姑娘该怎么办呢。” 他看着正在脱着道袍的女子,虽话里头是在关心,然而眼中尽是冷漠。 温楚身上的衣服道袍烂了,她得去拿针线将口子缝补起来,她背对着宋喻生在柜子里头翻找着针线,并未见得他的神情。 温楚温声说道:“公子莫怕,他们被我伤了,应当也会消停一段时日。” 温楚脱去了宽大外袍,里头穿着的是平日穿着的常服,破旧不堪。她的日子过得万般凄苦,没有亲人相伴,但又生得如此相貌,想来之前也有过不少这样的事情。 温楚此话,说得宋喻生倒像是在害怕这些人。也不怪温楚会这样想,或许宋喻生在她的眼中,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翩翩公子,面对这么多些个地痞流氓,总归是会有所心悸。 但她想错了,宋喻生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流。 世人或许也只知晓,国公府世子文采出众,白玉映沙,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宋喻生的武功,就是和锦衣卫的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否则也不能从那些死士的追杀之中逃了出来。 公子莫怕。 这小道士是哪里看出来他在怕的啊。 温楚这人,总能说出一些出乎他意料的话来。 * 温楚好生养着受了伤的世子爷,就这样约莫过去了一月的时间。入了四月之后,万物复苏,天气也逐渐回暖。温楚也不再每日都去摆摊算命,五天里头去个三天是常态,若是空闲了便去春晖堂里头去拿新的药,去山里头挖些野菜回来。 可即便是如此,出摊时间不大固定,生意却是比先前更好。 名声都是自己赚出来的,温楚在白山镇算了一个月的命,已有不少的人都会唤她一声小道长,先前死活也卖不出去的符箓,也都能一售而空。 而先前寻过麻烦的地痞,再想寻麻烦的时候,不待温楚开口,排队看相的客人就先张口把他们赶走了,还扬言他们敢在来寻小道长的麻烦,就要把他们扭送官府。 四月初十,是日天气大晴,温楚傍晚回家之时,准备去呈祥楼里头打些饭菜回家。 呈祥楼是白山镇上最好的酒楼,菜的口味自也是比别处要好上一些,但价钱自然也会贵上一些。 温楚平日里头都是去小菜馆里头买些菜回家,但今日是温老爹捡她回家的日子,温楚便将这日当成了自己的生辰日。 温老爹捡到温楚的时候,也是个大好的晴天,春暖花开时节,流亡数日的温楚,饥寒交迫,衣不蔽体,她躲躲藏藏,从京都逃到了山西布政使司,在山林之中碰到了温老爹。 那时,温老爹看着温楚,什么也没问,只是说道:“孩子,你愿意跟着贫道回家吗?” 自此,世上再无怀荷公主李昭喜,只是多了一对相依为命的祖孙罢了。 既是过生辰,那总是要让自己吃点好的了。 以往温老爹在世的时候,知道温楚嘴馋,在四月初十之前就会开始攒钱,就等着在今日带温楚上呈祥楼吃些好的。 温老爹不愿意给人算命,他的钱赚得不容易。平日里头卖些符箓是断不够养活人的,但有些人家里头有亡魂要超度,便会让温老爹去办场法事,抑或是搬新家看风水等等,都会想到让温老爹上门。 如此,这六年终于勉勉强强拉扯温楚长大。 呈祥楼在街市中心那段位置,如今傍晚时分,天色将黑不黑之时,街上热闹纷呈,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温楚早早收摊,慢悠悠晃到了呈祥楼去。 进了呈祥楼之中,那店小二见到来人是一个小道士,也没多说,问道:“客官,如今晚间正值饭点,人实在太多了,大厅里头没位置了,不若上厢房?” “不用,我打几份饭菜,装在食盒里头就成,不用桌椅,我在这里等着就行。” 说罢,温楚将随身带着的食盒递给了店小二。 温楚知道呈祥楼生意火爆,却也没想到竟连坐的位置也没有了。不过也好在她本也就不打算在此处用饭,家里头还有个宋喻生,她总不能一个人在此处吃独食。点了几道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等着了。 第十章 呈祥楼内,食客们坐满了大厅的桌子,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大厅里头里搭有一高台,高台上头有一说书人正在卖力说着演着,台下的食客们,不少都听入了神。 “话说,我们的那位皇上,九岁即位,自年幼之时就在文华殿受首辅大人亲自教诲,其余太师太傅更是不用说,就连慈圣皇太后亦是严厉督导。若是皇上出了一点差错,首辅和皇太后能马上叫皇上及时止损,在一旁常备不懈。按理来说,文武百官再加之皇太后的亲自监督,咱这年幼的皇上,总是会长成个好苗子,对否?这二十岁之前,小皇帝确实不负所望,敬天法祖,尊师重道,可谁知,这首辅和皇太后自皇上即位之后,盯了他整整十一年,结果还是在他二十岁那年出了差错。” 第18章 灵惠帝的名声实在是糟糕透顶,以至于,就算是说书人在酒楼之中如此编排着当朝皇帝,也无人会管。因为民间已经骂声一片,抓一个说书人不难,难的是抓尽天下人。 其实这些事情,众人全都是心知肚明,只是这说书人说得厉害,大家即便是再听一回也依旧是津津有味。众人给面子地捧场,纷纷问道:“后来呢?后来是如何了?” 这说书人灌了一口粗茶,醒木一拍,继续说道:“好,诸位且听我继续说。” “转折就在灵惠十一年,圣上在宫中偶然碰到了一个宫女,只一面,皇上便对此女一见钟情。众所周知,紫禁城中,数万宫女,若是能被皇上看上,那也是她的荣幸。可只是见色起意倒也好说,却不知这宫女究竟是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惹得皇上对她一人情根深种,至死不渝,后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登还登上了妃位。至此开始,咱们的皇上就开始走上了歪路。起先倒也还好,可谁知越来越不像话,沉迷享乐,耽于美色,过了几年,竟被那妖妃蛊惑地连早朝也不肯再上。诸位看客说说,岂有此理?自己废弛早朝来躲懒的皇帝,往史书上去翻翻,究竟有几个?!实在是有......哎......” 实在是有亡国之相。 说书人编排灵惠帝归编排,这等不要命的话也还是不敢说。 角落之中,温楚面无表情地听人谈论着灵惠帝的风流韵事,她甚至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话了。 说书人继续说道:“这妖妃和咱这皇上生下了一个公主,封号怀荷。许是因为妖妃之缘故,在诸位子女中,皇上喜爱怀荷甚于所有皇子公主。皇上如今不是喜欢修道吗,道教里头有句话,谓之‘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报应就在灵惠二十五年,过年时节,远从江西封地赴京的礼王,发动了叛乱。” 这位礼王,是已故先皇的弟弟,灵惠帝的皇叔。礼王声称灵惠帝被妖女迷惑了心智,大昭国祚倾危,在灵惠二十六年,赴京过节的时候,发动了兵变,直逼紫禁城,史书上记载“礼王之乱”。 那一年,温楚十岁。 “这场叛乱持续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最后竟然直破紫禁城的大门,满朝大臣,无人能阻止礼王这场早有预谋的起事,到了最后,若非是国公府出面,也不知这场祸事会持续多久。咱这皇上最后终究是福大命大,未曾出事。可在这场叛乱之中,妖妃不慎落难,被礼王一刀刺死,死后被人挖心掏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此番下场诸位说究竟是不是咎由自取?” 群众附和。 “就是就是!死得活该,若不是她蛊惑了帝王心智,皇上怎会成了那样,这样死了,倒还真是便宜了她。” “是,若非是她这个红颜祸水,祸国妖妃,我大昭国运定能更上一筹!” 说书人道:“而那怀荷亦是下落不明,不见尸首,皇上如何都寻不得他最疼爱的公主。现如今,大多数人都说,她是被礼王烹食下肚。传闻之中,礼王最是嗜血,曾食过生肉。即便无人知道真相如何,可烹食怀荷下肚是礼王死前亲口所述,又加之到处寻不得怀荷尸体,如此看来,多半为真。这妖妃蛊惑皇上到了这样的地步,天理昭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怀荷,即便年纪尚小,但是那妖妃所出,又岂是良善,如此下场,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本一直面无表情的温楚听到这话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厉害,竟连眼角都渗出了一滴眼泪都察觉不出。 一报还一报。 她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要受到这样的报应? 她这异常的行为惹得周遭不少人朝她看去。 “嘿,你这小道士,笑些什么?难道觉得这话说的不对?” 温楚见人都在往她待着的那处角落看来,忙摆手说道:“哪里的话,我是觉得老先生说得十分之好,听得开心罢了,一时之间失了分寸,各位看官勿怪勿怪!” 他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有什么好笑的,能叫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见温楚都如此说了,自也不会再抓着她不放了,不再去理会她。 温楚擦掉了眼角沁出的泪,正在这时店小二将打包带走的饭菜装到了她带来的食盒之中,递给了她。 温楚给了银子后接过食盒,也没再在此处多留,转身就往外头走去。 方走到门口,迎面走来两年轻男子,二十岁左右。温楚见其中一人,看到她后有些兴奋。 她对此人并无印象,又观其二人打扮颇为富贵,更不知是何时会与他们有所交集。 如今她并不想要再与人纠缠周旋,只想着先赶离这处。 她无视了那人灼热的视线,快步从他二人身侧走过,然而擦肩而过之时,却还是被喊住了。 “小道长,请留步!” 喊他留步的那人名张成湖,是白山镇上头太原府知府家的大公子。 他身穿湛蓝长袍,单看模样尚且周正。然若是同身侧的那人比起,那便是稍逊一筹。 他身旁的那人名叫林宿简,是山西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家的公子。提刑按察使掌管司法,正三品的官,在这种小镇上,俨然算是个大官。林宿简模样十分出色,一双丹凤眼,在他脸上更显风流,此人一身绛紫锦服,腰间悬着一块玉佩。 第19章 温楚见躲不过了,只能回身,她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她不知道二人是想做什么,但她向来奉行,行走江湖之上,以和为贵的道理,即便她现在心情不大好,面上却还是带着几分和气。 温楚声音清润,姿容艳丽,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更是晃人心神。 张成湖眼中闪过了一抹惊艳,但更多是带了几分不可置信,这样的人竟然会算命? 旁边的林宿简同张成湖是挚友,今日刚好去张府寻张成湖,结果就被他拉来了白山镇来找一个小道士算命。 林宿简猜到,眼前这个穿着简朴,容貌甚殊之人许就是张成湖所要寻的人。 见到张成湖出神,林宿简轻咳一声。 张成湖被林宿简提醒,回了神后才觉失态,忙道:“早听闻小道长美名,听说小道长算卦算得准,特从别处赶了过来,结果没在街上看到道长,原以为是扑了空,未想到小道长竟是来用膳了。” 第十九章 张成湖早在家中听闻过温楚的名声,家里头的仆人许多人都去找温楚看过相。她看相的价钱便宜,而且还准,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喜欢来找她看看,即便是说不准,不过十几文钱罢了,总比那些讹人的,算个卦收五十文的好上了许多。 他一开始觉得那些下人们都是被哄骗了,这世上算卦看相的,都是些江湖骗子,若说她真的厉害,那也不过是厉害的江湖骗子罢了。 直到后来一日,张成湖对一女子情根深种,害上了相思病,实在是想要知道和那女子究竟能不能修成正果,于是便怀揣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找上了温楚。 方才见到街上没人,原还以为是扑了个空,便和林宿简来了呈祥楼用晚膳,谁知就这样好巧不巧撞见了一个小道士往外头走。这模样打扮,不就是他们口中算卦很准的小道吗? 温楚听到这话便是了然,原是来找她算命的。 她向来会看人眼色,这两个人,一个看着比一个贵气,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温楚也不愿得罪人,但外头天色已经晚了下来,温楚还得坐着杨大婶丈夫的牛车一块回村,若是晚了,温楚就得自己走回去了。 “这位公子,实在是抱歉。”她指了指外头的天说道:“你瞧外头天已经这样沉了,我得赶回家了。” 知府家的公子,在这镇上没几个比他爹官要大的了,他亲自来寻她,客客气气让她来给自己算上一卦,断没有想到这小道士竟然会拒绝,一时之间,脸色也有些难看了下来。 他方想发作,旁边的林宿简却已经开口说道:“道长若是担心天色晚了,一会我们自可送道长归家。” 林宿简虽然生得颇为风流,但他的行事作风显然是要比张成湖周正一些,即便温楚拒绝了他们,他的面上却依然能带着笑。 让两个陌生男子送自己回家?温楚都不知道林宿简是怎么敢说出来这话的。 林宿简像是知道温楚心中所想,说道:“道长莫怕,我们二人并非是恶人。他是太原府知府家的公子,而我为提刑按察使司家的公子,此番前来,单纯是想从道长这头求上一卦,若是道长不信,大可去向别人问上一问,以证真伪。” 温楚倒没想到这两人竟然会是这样的身份,震惊的同时不免觉得有些好笑,看来自己如今是真出息了,有本事了,能叫他们找上门来。 温楚知道,林宿简这话虽然有商有量,但如此说明身份,岂容她再说出拒绝的话来。她知道今日这一遭是避不过了,也只能妥协说道:“那请公子带路去厢房吧。” 三人往厢房那处走去,温楚将食盒放在了桌边,先是问了张成湖是想算些什么,张成湖回答道:“是这样的,半年前,我遇见了一个女子,初见时被其容貌所打动,再后来有幸与之交谈一番,才发现更是志趣相合,到了后来,我同她已经私自定下了终身。只不过是,她的出身实在不高,即便我有意同她结亲,但我家中人却如何都不愿意,那女子知晓之后,已经近乎一月不愿同我见面了。” 张成湖话毕,温楚挑眉问道:“所以这位公子是想问问,你同这位姑娘究竟能不能修成正果?” 张成湖点头。 温楚又问,“你口中那女子身份不高,可请问是有多么的不高?” 张成湖闻此,脸色微变,颇为扭捏说道:“哎这,总之就是不太高,多不高,小道长就莫要知晓了。” 张成湖不说,温楚心中却是猜到了大概。看这人这般扭捏作态,若是良家女,纵使是再穷,也不会像他这般讳莫如深的样子了。 多半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了。 从张成湖先前的话里,温楚猜出这女子的身份多半是青楼里头的妓子,后又见他如此反应,更是确信。 温楚都不用起卦,不用看八字,都能猜到他们的结局了。 青楼女子,知府家的公子,况听张成湖那话,这女子许是不愿意做妾,否则,两人也不会闹到了如此境地。 这究竟有何好算? 张成湖若是能对抗家族倒还好说,但,他这已经表明了态度不是吗?如是会的话,还会来找她算这个命吗?显然是不会啊。 温楚说道:“你们二人说定终身,可是张公子当初对那女子有所承诺,承诺一定会娶她为妻?” 第20章 张成湖或是没想到温楚会这样问,良久过后,还是点了点头。 男人啊,柔情蜜意之时,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去说。 承诺娶青楼妓子为妻,结果那女子想必也是当了真,一时之间将此奉为希冀而活,结果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又如何能愿意再见他? 温楚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后说道:“这女子是风月女子吧。” 她不用去看张成湖的神色,都知道他是什么表情,见他没有说话,温楚紧接着又道:“张公子,你们之间是否能有正果,其实你心里头最是清楚不是吗?这一卦实在是没什么好算。” 张成湖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同月娘最后能不能成,他的心里头比谁都要清楚。月娘知晓自己骗了她之后,断然是不愿意再来原谅他了,还谈何正果。 但他就是还怀揣着几分希望,若是温楚算出的卦象是好的呢。 他这是将那渺茫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温楚的身上。 一旁的林宿简听到了温楚这一番问话,也终对这小道士正眼相看,这一趟倒还真不算白来。他生了几分好奇,想知道温楚究竟能算出什么来。 林宿简笑了一声,说道:“小道长,可你看到了,你若是不给他算上一卦,想来他也不会甘心,若你算出他们无缘倒也无妨,好叫他早日死了这条心。” 温楚听到林宿简的话转头看向他,她神色有几分认真说道:“林公子,此话不能这般说。即便我平日给人算卦,也绝不敢算尽说尽,世事无常,男女之事更是难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卦象万千,若是算了,答案只有一个,若是不算,便有万千答案。起卦后算出来是大凶之兆,张公子难道就此放弃?若真是如此,那倒是我毁人姻缘了。” 此话言下之意,就是叫张成湖尽人事听天命了。卦象结果如何,当真是不重要。 况且说,本来吧,这事全是张成湖自己的过错,但到时候真算出来两人将来没有缘分,张成湖却也因为她的卦象而就此作罢,岂不是将他们二人之间的离散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张成湖还是不依,就差拍桌骂人,他的语气已经十分之差,沉声说道:“小道士,我不听你这些劳什子道理,我就想要为自己和月娘求上一卦。” 有所求之时,一口一个小道长,见事情不成,就直接喊上了小道士。 啧啧,这副嘴脸。 温楚给人看相算卦之时,最怕遇到的就是像张成湖这样执拗的人,此事昭昭日月之明,十分明了,究竟还有何好算。偏偏这两人的身份她又得罪不起,若是他们有心为难,自己岂能落得什么好。 还当真是难缠。 好在林宿简看出了温楚的为难,即便好奇,却也不愿多逼。他转头对张成湖说道:“有些事情确实是不好算,你就别为难小道长了。天色已晚,我送小道长归家吧。” 温楚求之不得赶紧离开此处,却也不想叫林宿简来送,她道:“不麻烦林公子了,我自己能回。” 林宿简见温楚推脱,含笑问道:“小道长怕我是恶人,会害了你?” 防人之心不可无,温楚心中确是如此想着,但一下子被林宿简当面拆穿还是有些许尴尬。 既林宿简都如此说了,张成湖也只能作罢,他同林宿简穿一条裤子长大,看出他对这小道士生了几分兴致,他摆手说道:“算了算了,小道长若是不愿意算也罢。今日这事是我为难小道长了,天色已黑,既是我们耽误,让宿简送小道长一程路吧,他有马车,算不得麻烦。” 温楚见到如此也终不再拒绝,若真走回家去,恐怕又要走到三更半夜,她道:“只是我家在山脚之下,穷乡僻壤之处,恐脏了林公子。” 林宿简并未将此番话放在心上,拱手笑道:“小道长此话严重。” 温楚摸了摸鼻子,一会他就能知道严不严重了。 第十二章 从呈祥楼里头出来的时候,天果然已经大黑了,两人上了林宿简的马车。 马车上,林宿简坐在主座那处,温楚坐在一边,她掀着马车帘子,看着窗外,时不时地出声给外面的车夫指路。 夜晚寂静,月光洒在了乡间小路上面,被马蹄踩碎。 林宿简忽然开口问道:“先前倒没听过小道长这样厉害的人,小道长是最近开始出来摆的摊吗?” 林宿简这人,看上去生得风流浪荡模样,但心思比那张成湖深沉许多。 见他问话,温楚的视线依旧没动,看着窗外,不动声色回道:“是,我爷爷前几个月离世,小道不才,一身上下实在是没什么本事,没东西能养活自己,唯卜算这一门学得还算不错,所以就出来摆摊了。” 还算不错。 林宿简轻笑了一声,“小道长真是谦虚了,寻常摆摊算卦之人,多半是没有回头客会再去,但听闻你给人算卦,不少人都会再去第二回 ,甚至是第三回,如此来看,那便也是有了真本事。” 温楚只当他这话是在客气,也没往心上去。 谁知林宿简又问,“小道长如此本事,不知是师出何门?师承何人?” 若真要问她出何门,承何人,倒还真说不出。她没有拜入道门,所学的技艺也都是温老爹教的,若真是要说,她实在不能算是道士,就连担别人一声小道长,都是惶恐。 第21章 温楚听到林宿简这话,终于回过了头来,她道:“无门无派,手上的技艺全是爷爷教的我。不入道门,却每日要穿道服给人摆摊算命,林公子可知,我此等行径像什么?” 林宿简那双丹凤眼看向了温楚,眼中带了几分好奇,他道:“像什么。” 温楚看着林宿简笑了笑,“当然是江湖骗子了。” 温楚没心思跟林宿简兜来绕去,他们如今第一回 见面,这人也颇没分寸了,扯着她问个不停,索性把话说死了,叫他没话能再说。 林宿简:...... 默了片刻,温楚以为他不会再说了,谁知片刻后他开口道:“但能换来大家一声‘道长’称呼,也是你的本事不是吗?” 温楚微微一愣,眼前男子,言语形容之间尽是恳切。 如此一比,温楚倒越发像是个小人了,她被林宿简这话一噎,眼中的防备终于卸下了一些,她抿了抿嘴,也不再说,只是又继续看向了窗外给车夫指路。 * 宋喻生站在院中,月光照在他的白净的衣袂上,一身简单的衣服也被他穿得贵气逼人,在这破落的院子之中格格不入。 养了一个多月的伤,相较当初刚被温楚捡回家的时候已经好上了许多。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养伤,想要好透,可能还要更多的时间。 夜风微动,周遭的树叶簌簌作响,在寂静的夜晚之中格外清晰。以往这个时间,温楚早就归家了,可今天却不知为何迟迟未归。 马蹄声逐渐从不远处传来,似乎还有车辕转动。 是马车。 宋喻生不知道来者何人,但此地偏僻,除了温楚抑或是与她相识之人,又有谁会来此处。 就在疑虑之际,马车已经停在了院门之前。 马车上,温楚和林宿简道别,“林公子,今夜多谢你送我归家,我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 温楚就要下车,林宿简喊住了她,他道:“小道长,往后我若想找你算卦,可否来寻你?” 不过是算卦罢了,林宿简这人看着比那个张成湖靠谱一些,温楚倒也不会推脱,“我虽不才,不入道门,是个不打眼的江湖小道,但公子既然不嫌,尽可去白山镇北街来找我。” 马车内昏暗,只有朦胧月光从车窗之中照进,林宿简看着温楚,认真问道:“此话可当真?什么都能算?” 温楚愣住片刻,张成湖又问道:“姻缘也能算吗?” 林宿简面上的神色耐人寻味,只可惜他坐在里头,月光照不到他的脸,温楚看不清,她没有多想,道:“公子人中龙凤,不用算也有大把的桃花。” 林宿简这种人,家世好,生得也好,还怕没有姻缘不成?温楚以为他没话再说,转头就要蹦下马车。 “小道长,你还没同我说你叫什么呢。” “公子唤我温楚便可。” 话毕,蹦下马车,往自家院子走去。 林宿简的视线也随着温楚下了马车往里走的时候,移向了她的住处。 院子非常简陋,被一圈栅栏简单围了起来,那简易的栅栏门聊胜于无,或许轻轻一脚就能让它四分五裂。 温楚没有夸张,确实是破。 院子里头,涉过几阶台阶,视线往上看去,有一青年站在简陋破旧的小屋之前。 青年白靴踏地,一身白衣干净无尘,白净如玉的脸庞似乎在月光泛白,眼神淡漠而又疏离,似乎也在往他这边看。 即便林宿简知道他的方向根本看不到自己,然却还是觉得,只消他一眼,一切便都无所遁形。 这种感觉实在奇怪。 林宿简只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良久之后,启唇说道:“走吧。” 很快,马车便驶离了此处。 温楚没想到宋喻生会在门口等她,她三步并两步上了台阶,走到宋喻生旁边问道:“怎在这处等着,是饿了吗?” 宋喻生的个子很高,即便温楚算不上矮,却还才堪堪到他下巴那处。 她不知道宋喻生为何在外面等,只当他是饿了。 “我见姑娘这么久还没回来,难免有些担心。” 温楚走至跟前,他眼中又恢复了往日温润而泽模样,方才一切恍若错觉一般。 他在等自己回家。 即便不管是出于何者原因,温楚听到这话之时,心中难免有所触动。其实宋喻生在也挺不错的,至少他在的话,家里头也有了点人气。 哎,但她心怀不轨啊,她不图他的人,就是图他的钱。 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人之间的相处已经融洽,温楚把宋喻生的脾性也摸了个大概,他这人也没什么可说,确如传言之中那般,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为人处世皆是无可挑剔。 温楚想着,罢了,即便自己有所图谋,但她待他也算已经很好了,就是比对自己都要好些。 只希望将来宋喻生回到宋家的时候不会忘了自己的恩情。 宋喻生的视线从马车离开那处收回,低头看向温楚问道:“方才,送姑娘回家的是哪位?” 温楚已经往屋里走去,宋喻生跟在身后。 “今日有两位公子来找我算卦,一个是太原府知府家的公子,另外一位是按察使家的公子。算完卦,林公子见天色已黑,便送我回来了。” 知府、按察使,这两个官在京都算不得多大的官,但在白山镇这样的地方,算是顶了天的官了。 第22章 正巧,此处的按擦使林平正是他祖父的学生,祖父在世之时,若林平入京办事或是述职,都会上门拜见他的祖父,宋喻生也曾偶然撞见过此人几回。 若是通过林平给他的父亲传信,也不失为一种法子,但,比起林平,宋喻生还是更相信自己的暗卫。 若是暗卫再不寻到自己的下落,再找林平也不迟。 宋喻生不再去想林平,想到了他的儿子,他问道:“姑娘难道不担心林公子是恶人?” 敢让人送回家,也不怕她坐上马车就把她拉去别的地方卖了,当真心大。 温楚说道:“应当不会,他虽模样生得风流,但我瞧着不大像是坏人,况说,我这人又有什么可图的呢?他对我又能起什么歹念不成。” 生得风流。 宋喻生轻呵一声。 还能图什么?不图她全身上下那三瓜俩枣,不图她一身破破烂烂的道服,那自然是图她的容貌了。 他薄唇紧抿,最终还是什么也不曾说。 就算真是图她的容貌,又同他何干? 两人净了手后坐在桌前吃饭,即便这些东西于宋喻生而言都是味同嚼蜡,但他还是发现今晚的菜同平日里头有些不一样。光是摆盘,都比先前那些要讲究一些。 他敏锐地发现了今天或许会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灯火在一侧跳动,两人面对面而坐,宋喻生还未动筷,问道:“今日可是姑娘生辰?” 温楚方要将饭从进嘴里的手一顿,不愧是二十就能中状元的人,就是聪慧,光是一顿饭就能让他猜到这些。 她眼中带了几分笑意,点了点头,后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埋头用饭。 “在下如今全靠姑娘而活,也实在是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同姑娘说一声生辰吉乐了。”宋喻生眼底噙着淡淡的笑意,他声音清冽,继续道:“这样吧,若姑娘有什么愿望,可告知于我,到时候若我回到宋府,定会帮助姑娘实现。” 宋喻生此话便是直白地问温楚究竟想要些什么了。 房屋狭小,两人面对面的距离十分之近,以至于宋喻生能将温楚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 对面女子听到他的这话,眼睑轻颤,但脸上表情却依旧未有变化。宋喻生低垂着长睫看着眼前的女子,却不知为何温楚忽地抬起了头来。 那双杏眼一片澄澈,两人视线猝不及防相撞。 宋喻生握着筷箸的手指竟不知何时不自觉地收紧。 即便知道温楚对他有所图谋,但不知为何,此刻对她的回答却还是有几分紧张。 第十三章 温楚也听明白了宋喻生的言下之意,此刻时机再好不过。 既然他如此问,温楚终于不再掩藏,她道:“公子品行高洁,我自是再信赖不过,若非如此,也断不敢收留公子如此之久。公子今既说了,我也不再同公子遮遮掩掩。” “爷爷早年之间云游山河,他曾在江南住过一段时间,他同我说江南地带,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我便对南地有了向往之心。将来啊,自然是想要搬去南方居住的。” 此话并非是假,温楚不喜欢京都,即便此处是附近,她也不喜欢,若可以,她想要搬得远远的,就比如说搬去南方居住才好。 温楚即便是想要钱,却也说得十分婉转,但又怕自己说得不够明了,太过含蓄,他听不懂言下之意,就继续补充,“当初爷爷死得时候,还曾说宁要他自己烧成骨灰,不下葬便罢,省出来的棺材钱,给我下江南。但,道士们自古讲究入土为安,我岂能为了自己一己私欲,而叫爷爷泉下不宁?是以后来,没了钱财,也只能作罢了。” 这事并非是温楚胡诌,当初温老爹弥留之际,非要温楚在他死后将他烧成灰罢了。温楚一个姑娘子家,在这样的世道,连钱都没有该怎么活。遑论去江南,就是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后来温楚对温老爹说,她宁愿自己个儿去卖身,也要叫他入土为安,他才作罢。 宋喻生明白了,温楚既说想要去江南,又说没有钱去,这不就是在点他吗。 他面上神情未变,只是眼底笑意褪去,在片刻的死寂过后,他终于开口说道:“姑娘放心吧,待我找到了族人,会帮助姑娘完成心愿的。” 温楚听到这话心头终是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是成了。 她如此有商有量,若是宋喻生再不答应,那真真是白眼狼了,枉她如此辛苦供着他了。 她眉眼之间带了几分笑意,甜着嗓子说道:“那就多谢宋公子了。” 深春的天气最是舒服,夜晚窗户未曾阖上,夜风从窗外刮入屋内,吹得眼前之人发丝飞扬,她杏眼红唇,冁然而笑,倒是比春光还要明媚一些。 温楚声音若是轻羽拂过,宋喻生没由来得想到了温楚捡他回家的时候曾说过的话。 “你很好看,我带你回家。” 他握着筷箸的指尖都泛了白。 既是贪图钱财,却又说他好看,有她这样骗人的吗? 即便早就知道她目的不纯,可如今从她口中说出,倒还真叫人有些失望啊。 * 今夜温楚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今天在呈祥楼,被那说书人勾起回忆,温楚竟又梦到了当年之事。 厮杀声似在耳边回响,重重血光又在眼前闪过。 第23章 在宫殿之中,她的母妃,那个世人口中的妖妃,满脸是泪,双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臂膀。昔日她最喜欢,待她最好的母妃,口中的声音却像是恶魔低语一般。 “我们小喜,是天底下最勇敢、最厉害的公主。” 她死死地抱住自己,不断地抚着她的后脑说着,“好孩子,我们不怕......我们不怕......” 睡梦之中,温楚好像当真又被德妃抱住,甚至都觉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回忆的碎片断断续续接踵而来,场景变换,本还抱着她的母妃,下一秒钟,就被铁剑穿破了心。 满眼都是血,整个世界都被鲜血浸染。 睡梦之中,她若身处浮浪之中,颠簸起伏无所依靠,终于在这一刻,被浪死死地拍在了海底深处,喉咙似被人遏紧,她快要喘不上来气。 回忆变化万千,画面不断轮转。一会是穿着华贵衣裳,一会又是被人辱骂践踏...... 深夜静谧漆黑,宋喻生向来浅眠,两人同住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头,温楚呼吸急促,低声哭泣之时,他就已经醒了过来。 此刻,温楚若溺水之人一般,双手不断挣扎拍打,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宋喻生掀开被子下了床,穿上了鞋子。 室内漆黑,未着烛火,只能依稀借得微弱的月光,摸索到了温楚的床边。 温楚的哭声已经带了几分绝望,双手挥动地越是厉害,噩梦之中若有恶鬼缠身一般。 宋喻生蹲在床边,叹了口气,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这声叹息像是怜悯,可却又不参杂任何感情。 宋喻生手上的力气很大,温楚双手被死死钳住,终于,从噩梦之中解脱了出来。 醒来之后,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沾满了汗水的头发粘在脸侧,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楚娘,别怕。” 宋喻生的声音很淡,在夜晚之中,缓缓荡至耳旁,清爽悦耳。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也不曾让人浮想联翩,反倒叫人没由来地安心。 亲近的人都会这样喊温楚,例如温老爹,杨大婶等等人,这样的称呼本就没甚,况说,他们二人也同屋而眠,相处一月有余。 他的手有些冰,现在还握在温楚的皓腕之上,温楚就算是想要动弹,却也不得。 这等情形下,温楚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手腕的上的一阵冰凉。 温楚像还没有缓过来,眼神十分空洞,对宋喻生的话,也只不过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娘这是梦到了什么,竟被骇成了这样?” 宋喻生对温楚的称呼自然而然从“姑娘”变成了“楚娘”,一字之差,却将关系拉近了许多。 即便话语之中尽是关心,然而借着浓重的夜色,他的眼中是毫不隐藏的探究。 温楚还没反应过来,过了许久她才垂首说道:“无甚,只是又梦到了爷爷,想到他在地下过得也不大好,心中难免伤感。” 又在说谎。 从温楚的口中宋喻生可以得知,她的爷爷应当是个为人甚好的老道长,若光是梦到爷爷,怎会惊惧成如此模样。 但温楚如今的状态他也不宜多问,况且她嘴巴紧,也从不同他实话实说,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也不曾放下戒备。 再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了。 想到这里,宋喻生不可遏制地从喉中发出了一声冷笑,这般防他,今日却敢让那个男子送她回家。 合着到头来,就防着他一个人了。 温楚哪里知道宋喻生在想些什么,谁知道他莫名其妙突然笑一声是什么意思。但好在,在她陷入梦境不得解脱之际,宋喻生把她喊醒了过来,否则,即便是在梦中再经历一遍当初之事,对她来说也是残忍。 她轻声说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子。” 她本就心思不正,宋喻生这样,都要让她觉得自己挟恩图报实在是有些无耻了。 宋喻生淡声回了句无事,两人便也不再说了。 那晚过后,温楚只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不曾放在心上,日子也照常过下去。 宋喻生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面上也不再和当初一样一片惨白,唇上有了血色,人也有精神了。 看着宋喻生这样越养越好,温楚也觉得这日子过得越来越有盼头了。 她想,或许再过不久,宋家的人就会寻来,毕竟,他们绝对不会放弃这样一个继承人。 宋家在前朝之时就已经是高门贵族,宋家先祖是当初和先皇一起开国的功臣,荣封国公,直到今朝依旧能够屹立不衰,甚至更续祖辈荣光。宋家已故首辅名垂青史,为人恭谨,阴重不泄,虽说宋喻生的父亲,也就是如今国公比不上已逝首辅,但好在他自从继任国公之后,也不曾出过什么差错。 即使不说宋喻生名正言顺,是当今国公膝下唯一的嫡子,便是从宋喻生的同辈之中去找找,岂能找得出来像他这般的人物? 定国公府世子之位,他能坐,也只能是他坐。 只要宋家的人没昏头,定然会来寻他。 * 京都,定国公府承德堂内。 临近傍晚,宋大夫人坐在主座之上,心神不定。她面容姣好,即便已经四十年岁,但或许是因为保养得当的缘故,脸上并未见得被岁月磋磨过的痕迹,就是连皱纹也见不得些许。 第24章 此刻她眉头紧皱,看着是说不出的忧愁。 眼看天色就要黑了下来,丫鬟们轻手轻脚地燃起了灯,后退到了一旁。 与此同时,堂屋外头,回廊之下传来了脚步声。宋大夫人忙起了身迎了上去,她紧张地攥着帕子,着急忙慌说道:“可有眉目?” 国公爷宋霖无奈摆手,坐到了太师椅上,他道:“有什么眉目,不过十日过去,哪能这么快就找到人。” 宋大夫人闻此脑袋都有些发沉,“这算是什么事啊,儿子已经一个多月没消息传回来了。这就算是出门办事也总得给家里头传信才是,这样不声不响的,定是出了事情了。当初就该早些去寻,万一真出了事情,你如今寻,怎来得及?” 今日已经四月二十了,距当初宋喻生出京都寻人,几乎快要过去两个月的时间了。 定国公也有些气闷,他就这么一个嫡子,若他出了什么事情,他岂能好受。见到妻子这般质问,他声音也大了几分,“这是我的问题吗?他办事向来是叫人放心的,何曾出过这种事情。从前不曾操心,谁知晓今能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今他下落不明,我也已经派人去寻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会有个说法。再说了,他是去帮皇上去找的公主,即便出了事,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宋大夫人闻此火气更盛,“皇上?!就是他害得我儿惨遭不测,他自己要去寻他和那妖妃的女儿,怎不叫锦衣卫的人去,让我儿子去做什么?!” 第十四章 火苗不断晃动,两人被倒映在墙上的影子时大时小。 宋霖拍桌,“你就是再生气也不能说这样的话!他一日在皇帝的位子上坐着,你也得尊他!皇上让祈安去那是信任他,器重他,锦衣卫的人,如何同他作比?” 儿子都快没命了,他到如今,竟还说这样的话。 宋大夫人叫他的举动唬住,愣了一愣,还想要争些什么,可最后嘴巴气得一张一合,终是偃旗息鼓。 她捂着胸口,开始哭了起来,“怎么办!那你说怎么办!如今四处寻不得人,当初不是说好去云净镇寻人了吗?你那些人在那处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人怎会无缘无故就失踪不见了呢?他的女儿没找回来,还把我的儿子搭进去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死了,岂不有意绝我!” 当初宋大夫人生下了宋喻生之后,又生了个女儿,后来身子亏空了就没再生,若是宋喻生没了,那她就再也没儿子了。 若是宋喻生真是为了帮灵惠帝找女儿而出了事情,宋大夫人怎么可能不气。 定国公见她哭了,更是烦闷,“你就这一个儿子?我不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吗!我如今已经派人去寻了,若云净镇寻不到,我便去附近的镇上、村上一个一个来寻!他左右出不了那处,总能寻到。如今山西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林平是父亲的门生,我已经修书于他,叫他帮忙一起去找。此事万不可申张,本来以为他一个月就能回来,如今久久未归,也压不住了,朝野之中本就多有猜测,若是叫人知道祈安出事,保不准借此机会有什么不干净的动作。” 宋大夫人虽着急,但这些东西也是清楚的,宋喻生这次出事,不就是被别人算计的吗?若是再透露出了些许他遇难的风声,保不准他们政敌趁着这次机会落井下石,趁他病要他命。 如今他生死未卜,若是这样,倒还是他们害了他。 宋霖此番解决,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她恨得牙痒痒,忽眸光一闪,她止了哭声,问道:“会不会是老二的手笔。” 宋家共有三房,宋霖是大房,底下二房和宋霖一样,是嫡出,而三房那位,则是庶出。 二房有两个嫡子,大的那个二十五岁,已经娶妻生子,而小的那个倒才十六的年纪。若是宋喻生出了事情,而大房又无人可以继承,那么世子之位定然落于二房之手。 况且,宋喻生去寻公主的事情这般隐秘,除了宋家的人知晓以外,还会有谁知晓。 宋大夫人这番猜测不是没有道理。 终归是亲兄弟,一个母亲肚子里头出来的,宋霖还是不愿意这般揣测自己的弟弟,他沉声道:“柏净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没这个心思,他家那个大儿子就没这个心思了吗?权势面前,你竟然还会顾念亲情。如今顾念你们的兄弟之情,怎么不顾念和祈安之间的父子之情!你对谁都心善,偏偏就待他这样狠心。” 眼看她越说越不像话,他厉声阻止,“你说我不顾念父子之情?你就顾念了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非我严苛以待,他又如何能成如今这样!” 他不欲再争,起身说了句“妇人之仁”便拂袖而去,只留下了宋大夫人掩面而泣。 二人之女宋礼情一直躲在外头偷听。 宋礼情年岁不大,只有十五岁的年纪,模样生得娇俏,里头宋霖刚一离开出门,两人在门口那处撞了个照面。 宋霖长相俊朗,年过四旬,却依稀能从脸上窥见年轻风采,只不过他为人太过于严厉,尤其是生气的时候,宋礼情就是连看都不敢看他。 宋礼情偷听被抓了个正着,怯生生地喊道:“父亲......” 宋喻生出事,宋霖心中烦闷,也没心情纠她的错处了,只是瞪了她一眼便离开此处了。 第25章 宋礼情见没有挨骂,松了一口气往堂屋里头走去了,她看到母亲在哭,扑倒了在了她的怀里,她仰头问道:“母亲,哥哥还能回来吗?” 宋礼情虽然和宋喻生不大亲近,或许说是宋喻生不愿意亲近她,不,更准确来说,是宋喻生根本就是不喜欢和别人亲近。就是连自己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是如此,遑论别人。 宋礼情不喜欢这样冷冰冰的哥哥,同他相比,就是连族中的堂兄们都比他好上许多。 但即便不喜欢,他也是自己的亲哥哥。 听到她这样问,宋大夫人哭声更甚,宋礼情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也不敢再问,只留在这处不停地安慰着她。 * 这日温楚没去镇上摆摊看相,留在了家中。今天天气甚好,春和景明,晨阳万丈,最是适合晒太阳。她搬了张躺椅在外头放着,招呼宋喻生来躺。 “公子,今个儿天好,你躺着晒晒太阳吧,散散晦气。” 宋喻生依言朝温楚的方向走去,见他走来,温楚笑眯眯地指了指躺椅说道:“来吧,这个位子我可挑了很久,舒服不刺眼。” 她就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不过是这样,就笑眯了眼。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照得她两靥白里透粉。 今日她未穿道服,身上穿着一件十分粗陋的麻布衣裳。 可即便这样,却也丝毫不掩其明艳的风采。 宋喻生低头看着她,掩在衣袖之中的手不可遏制地轻缩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温楚不可能会是李昭喜。当年李昭喜经历过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凄惨,就算是宋喻生这样冷情的人,也觉得实在是有些残忍了。 若李昭喜真的还活着,怎么可能会是温楚这样呢。 这样光彩耀目...... 没心没肺。 即便说她时常骗人,嘴里没些实话,可有了温楚在,这里污糟的生活也不是这么不可忍受。 虽然宋喻生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好像就是这样。 温楚见到宋喻生在发愣,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快躺下呀。” 他回了神来,听话躺到了椅子上,而温楚搬了条凳子来,拿了本《易经》搁在腿上看。学习道术要看得书很多,要记得东西也很多,温楚无事之时就会这样坐着太阳底下看看书。 宋喻生随口问了一句,“姑娘的字是和家中爷爷学的吗?” 温楚随意“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她的字多半是幼年在皇宫之中启蒙之时所学,温老爹确实认识字,但温楚的字不是同他学的。现下宋喻生这样问,她也只能这样应下。 宋喻生躺在椅上,半阖着眼,这个方向,他只能瞥见温楚的脑袋,还有一点侧脸。许是最近的天气有些热了,阳光之下,她的耳垂被照得微微发红。 宋喻生移开了视线。 小又破的院子之中,青年少女此副样子恍置身于画卷之中一般,光是看着都十分美好。 他方想要开口说话,却见得自不远处跑来一人。这人他有些许印象,是那天来温楚家烧饭的大娘的女儿。 温楚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来,见得赵雯雯已经跑进了院子里头,没一会就已经到了跟前。 “出了什么事情不成?急成这样。”温楚合上了书,抬头看向了赵雯雯,见她跑得累了,起身让她坐到了凳子上休息。 赵雯雯喘着粗气说道:“姐......你之前是不是给赵大夫家的婶子算过命,说她能怀上?” 温楚点头,问道:“怀上了不成?” 果不其然,赵雯雯使劲点头,“姐,你太神了!从前村子里头的人都说她怀不上了,没想到竟真的怀上了。你这是怎么算出来的啊?!” 温楚笑了笑,只是说道:“是婶子有福气,不过怀上了就好,否则到时候得我说诓她了。” 赵雯雯仰着头一脸崇拜地看着温楚,“姐,我先前本来都以为这些东西是诓人的,没有想到竟然真能算得出来,那为何先前温老爹还在的时候,你们不去给人算命啊。如果早些做起算命的营生,你们就能挣很多很多钱了,吃上很多很多肉了啊!” 温楚点了点她的脑袋,笑骂道:“傻姑娘,咱这肉就非吃不可吗?” “可是你喜欢不是吗?” 温楚脸上笑意未变,“喜欢是喜欢,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可不是说喜欢就一定要得到。爷爷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到如今,我若是再这般嘴馋贪心,非要吃美味佳肴,穿绫罗绸缎,是不是有些可恶,有些该死了?” 赵雯雯听到温楚这样问,止不住地点头,若如此,倒还真是有些可耻。 对温楚来说,能像现在这样活着已经很好了,即便日子过得贫穷,但于她,亦是一种奢求。当然了,待把宋喻生还给了宋家人之后,离开这里,去远方,那日子过得就更加舒畅了。 温楚越想便越是觉得未来光明,前途可期啊。 不对!赵雯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被温楚带沟里头去了,她想要问的是温楚先前为什么不愿意给人算卦,而不是她喜不喜欢吃肉啊! 她还想再问,就被温楚打断,“你来就是说这事的吗?” 赵雯雯这才想了起来来意,她拍了拍脑门,说道:“不是不是,我娘她见你今天没上镇上,让我喊你们晚上我家吃饭去。” 第26章 温楚去镇上都是去杨大婶家,坐她丈夫的牛车一块去,今日她没上门,杨大婶便知道她没去镇上。 宋喻生已经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双手搭在膝盖上,神情淡淡,从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听着两人说话。温楚看向了他,想要问他去不去。 她怕宋喻生适应不了这些,也并不认得那些人,去了后难免会有些尴尬。两人视线片刻相撞,温楚还没问出声,就听到宋喻生开口说道:“我都行,不用在意我。” 两人如此举动,在赵雯雯眼中无异于“眉目传情”,她话语之间带了几分激动说道:“温楚姐,你们......你们莫非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况且他们年岁相仿,相貌又都生得这样子好,叫别人很难不想到别处去啊。 第十五章 温楚看着赵雯雯这支支吾吾,一脸震惊的样子,很快就知道她想到哪处去了,她赶忙捂上了赵雯雯的嘴巴,“别瞎想了,没那回事。” 赵雯雯显然不信,一双眼睛在两人之间不断打转。 宋喻生见她如此,显然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他恍若未闻,仍旧是清风朗月地坐在那处,仿佛这件事情同他无关一样。 温楚倒不在意这些,反正她猜,再过几日,宋喻生或许就会归家了,而她也会搬离此处,她无所谓别人如何说她。但她怕赵雯雯的话惹宋喻生不开心了,到头来他要把这笔帐记在了她的身上。 她扯着赵雯雯到了一边去,背对着宋喻生,捂着嘴巴小声说道:“你年纪小,这些事情还不晓得......” 温楚话还没有说完,赵雯雯就争道:“不对,我年纪不小了,我今年已经十三岁哩!我知道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在一个屋子里头会做些......” 赵雯雯的嗓门颇大,就算是刻意压低了也还是响。 温楚怕宋喻生听见了,又捂上了她的嘴巴,她气得跺脚,压低声音道:“什么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你这死孩子,脑袋里头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看看那个郎君,那副周正模样,像是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吗?” 温楚见到赵雯雯这样油盐不进,准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赵雯雯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 白衣青年依旧坐在椅上,也没有朝她们这处看来,光星星落落打在他的身上,此刻的他恍若是无悲无喜的神佛一样。 看这样子,确实不像是会做那些事情。 温楚见此,追击说道:“是不是不会?” 赵雯雯的兴奋劲泻下去了一些,点了点头。 温楚又说,“况说,他这样的,我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对吧?” 也对,这位白衣公子,虽然生得极为俊俏,可以说是赵雯雯见过最俊俏的人了。可是,他实在是有些冷,冷得有些叫人不敢接近。 温楚只不过是想要叫赵雯雯不再乱想,便也只能这样说了,反正他又听不见。 不远处坐着的宋喻生,搭放在腿上的手指不可遏制地抖动了一下。 他是有多不堪才会叫温楚这样子说,他这样的,他哪样的? 这还是第一回 听到别人这样说他,宋喻生都快要被温楚气笑了,努力压抑着翻涌而上的气血。 赵雯雯如被泼了盆冷水一般,也不再如同方才那样兴奋。温楚想到了上一回赵顺带着一帮人来这处寻她麻烦的事情,或许就是赵雯雯这头说露了嘴,她提醒道:“这回可千万不要再随便去说这些事了,知道吗?” 温楚在赵家村也没什么玩伴,搬来之后也就赵雯雯会同她玩,她比自己小上两三岁,时常会跟在自己的屁股后头。她知道赵雯雯心肠不坏,不过有些时候嘴不把门。 赵雯雯愣了愣,想到可能是她上一回她到处去说温楚姐捡了个俊俏男子回家,这件事情可能是给她带来了麻烦。 “对不起,温楚姐,给你带来了麻烦,往后我保证不乱说了。”她垂首说着,语气颇为愧疚。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温楚从钱袋里头掏出一枚小碎银,塞到了赵雯雯的手心,道:“姐姐现在赚钱了,你拿去买零嘴吃,可千万别和你娘说。” 若是叫杨大婶知道了,定会叫她把钱还回来。 赵雯雯想要拒绝,温楚却不给她机会,说道:“收着,快些回家吧,晚些我上你家讨饭吃去。” 待到赵雯雯走后,温楚回到了方才的小凳子上坐着,发现宋喻生还如方才那般坐着,只是怎么瞧着这周遭的气氛比方才要冷了一些,莫不是她和赵雯雯的谈话叫他听到了? 不可能吧......她都说得这么小声了啊。 * 太阳西沉,天色慢慢变暗,漫天红霞自天际那处扑来。眼见差不多到时间,温楚带着宋喻生赶往了杨大婶家。这还是宋喻生受伤之后第一回 出门,温楚家附近人烟稀少,两人并肩走在路上也见不到什么人。 去杨大婶家的路上,会途径那一条小河,就是当初温楚捡回宋喻生的地方。 夕阳微弱的光芒洒在水面上头,闪着微波粼粼的点点红光。温楚看到那棵大榕树,不免得触景生情,除开她挟恩图报的心思,当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而今能好端端地站在身边,这点还让她颇有成就感。 到了杨大婶家里头的时候,菜已经烧好了。温楚也没空手而来,下午去村子里头酿酒的农户家里头买了坛小酒,她从宋喻生的手上拿来了酒,放到了桌上,给杨大婶的丈夫赵二。 第27章 她笑着说道:“叔,孝敬你的酒,晓得你爱喝这口,特地给你挑的嘞。” 说话之间,赵雯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一边窜出来,拉着那两个人入了座。 如今一家三口加上温楚二人,绕着一张不大的方木桌坐着。 温楚倒还好,而宋喻生的出现同这处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这通身的气度,就是连赵雯雯也能察觉出来不一般,之前他受伤落魄之时,还看不出什么,可如今,就算是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衣,都如此高贵不敢叫人亲近。 赵二早就从妻子的口中听说温楚捡了个受伤的俊美男子回家,想来就是眼前之人了。 夫妻二人皆有些看愣,杨大婶最先反应过来,嗔道:“你这孩子,来就来了,还带什么酒呢?叫你叔喝的,到时候都不做事了。” “莫要瞎说,孩子孝敬我的,你管不着。”赵二是个酒蒙子,他把酒揽到怀里,出声反驳。 杨大婶白了他一眼,“出息。” 温楚拿起了筷子,几人边说闲话,边吃饭,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还时不时要笑几声。而宋喻生从始至终默不作声,就是连筷子都没有动几下。 杨大婶夹了一筷子的肉到温楚的碗里,嘴上也没闲着,道:“你都不晓得是有多夸张,今日赵青怀上了以后恨不得是想要昭告天下,不晓得的人都要以为她肚子里头怀着的是个龙种了,这般夸张。” 赵二道:“她这想了十年,你说能不高兴吗?谁不想要个儿子,不高兴才是奇怪嘞!” 杨大婶家里头就只有三个人,夫妻俩只有赵雯雯这一个女儿,当年杨大婶生孩子的时候差点难产死掉了,赵二吓得不敢再要,儿子和媳妇比起来,那当然是媳妇更重要一些! 即便如此,赵二和杨大婶心里头也都是有些难受的,儿子嘛,这村里头谁不想要。 杨大婶听到赵二这话,以为是在说她生不出儿子,叫他不畅快了。夫妻俩人感情深厚,唯独这件事情不能提,提出来谁都不痛快。 杨大婶脸色沉了下来,把筷子搁在了碗上,她冷哼一声,“怎么,你这是怪我生不出儿子,叫你不舒服了呗?当初是我不想生的吗,不是你说有个女儿也是够够的了,说我身子不好,不生就不生了,如今倒好,话里话外哪句话不是在刺我没能给你老赵家续后。” 夫妻二人相伴数十载,双方之间早就摸了个门清,赵二知道方才他的话有失偏颇,但也确实被杨大婶这话讥讽到了,戳中了痛处。两个人若真是要吵架,哪里还顾得客人在不在场。况且说,他们也早就把温楚当成了自家人,也不拿她当外人。 赵雯雯坐在温楚的对面,正垂着头,面上什么神情也看不清楚,只能见得她的手指正不安地扣弄着筷子。 他们在赵雯雯的面前,一直说着想要个儿子,实在是太伤人了,温楚忙说道:“叔,婶,咱家雯雯是个顶好的孩子,还要什么别的孩子呀。儿子有什么好的,不好,咱不要。” 赵雯雯听到这话,猛地抬起了头看向温楚,眼中已然蓄上了泪水。 眼看赵二气性也上来了,还想要再争,温楚忙拿起了桌上那坛她带来的酒,“这些事情有什么可说的,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儿子争,反倒是伤了眼前人的心了。今个儿我陪叔叔喝点,咱不争了,不争了。” 温楚话都说的这样明白了,赵二若是再听不明白,也真是白活了,而且,她还说能陪自己喝上两杯,他更是将这话抛之脑后了。 一个人喝闷酒,哪有两个人喝来的有意思。 温楚就这样和赵二喝起了酒来,这赵二几壶酒下肚,也逐渐放开了一些,时不时地还扯着宋喻生说东说西,问他姓甚名谁,老家何方,家中姐弟几人等等。 宋喻生的涵养很好,即便心中不耐,但从始至终都一一回答,面上也依旧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谁知道赵二越问越来劲,就要问到宋喻生从事何种营生,是否许诺婚配去了,饶是温楚酒喝得多了,脑子转不快了,这会却也听出来了不对劲,连忙阻止,她举起酒杯说道:“好了好了,叔你这是把人当犯人审了不成?” 赵二嘿笑了一声,拍了把大腿看向温楚说道: “瞧瞧瞧瞧,这就护上了呢!” 温楚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听到赵二这话下意识想要反驳,但是话卡在喉咙里头,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 温楚说不出话有些憋闷,抬手就要将手上的酒一饮而尽,然而,下一刻,却被旁边的宋喻生攥住了手腕。 第十六章 宋喻生的动作不止让温楚愣住,在场的人都愣了几分。 酒水不小心晃出来了一些。 洒落的酒水,腕上冰凉的触感皆让温楚一激灵,她不知道宋喻生此举是何意,有些懵地转头看向了他。 宋喻生神情未变,嘴角还挂着笑,他道:“饮酒适量。楚娘,你喝得够多了,再喝会难受的。” 他的声音清泠泠的,这话听着颇像是在好言相劝,但叫人没由来地不敢拒绝。 杨大婶最先反应过来,她对赵二说道:“就是就是,陪你喝两杯就成了,你还想要灌她不成?” 赵二懵了,“我没灌她啊......” 不就是多喝了几杯,哪里就是灌她了。 杨大婶给他使了个眼色,赵二瞥到坐在一旁的宋喻生,这嘴巴张了又合,终也不再说了。可谁知道温楚却是犯上了酒瘾,她反应过来后知道宋喻生是在劝酒,却不肯依,这只手被钳住,另外一只手就想要接过酒杯。 第28章 宋喻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已经伸手将她的手上端着的酒杯拿走,搁置在了方桌上头,他道:“天色已晚,我和楚娘就先归家了。” 那边赵家三也不知宋喻生何时就和温楚关系这般好了,“楚娘”向来是他们这些亲近的人喊的,他怎么也跟着喊上了呢? 看来他们这共居的两个月的时间,感情终究是会有些不一样的。这人模样言行如此不凡,杨大婶见过,就算是他们这边知府家的公子,也比不上他,想来落难之前这人也是哪家的富贵子弟。若真是如此,温楚也算是苦尽甘来,将来他就算是顾念着她的救命之恩,也不会苛待了她。 但是如今温楚喝醉了,再和他回去住在一块,实在有些不像话,杨大神开口说道:“小郎君啊,莫不如你先归家,楚娘喝醉了,就先住在我家吧。” 赵雯雯听到温楚要住在这里,兴奋喊道:“好啊好啊!今晚我要跟温楚姐一块睡!” 然而她还没能高兴多久,宋喻生就已经一盆冷水泼了下来,他站起身后扶着温楚一块起来,他看着对面的杨大婶说道:“大婶只管放心,我不会做那些事情的。” 杨大婶本也只是在心中想着,倒没想到直接叫宋喻生说了出来,一时之间面上难免有些羞赧,他如此磊落,倒显得她多恶意揣度别人一样。若是说别人杨大婶还真放心不下,但宋喻生这样的,看着确实不大像是会做那些事情的人。 也罢,这都在一块住了两个月了,若真想要做点什么,还差这一日吗。 不待她继续想下去,抬头已经看到宋喻生扶着温楚出门了。 “娘,真的不会有什么事吗?”赵雯雯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有些担忧说道。 杨大婶还没有开口,一旁赵二就已经说道:“嗐!这能有什么事?你个傻孩子,那人一看就气度不凡,也不晓得是哪家的贵公子,楚娘命苦,总算是捡到了个好人,往后,可有享不完的福喽!” 赵雯雯赶紧呸了两声,“爹,你这嘴就跟开了光似的,什么好事从你嘴巴里头说出来能变成晦气事,到时候,温楚姐本来好好的运势叫你说得稀碎。你就喝你的吧,可别霍霍别人了。” 赵雯雯这话真不是在瞎说,她爹是村里头出了名的乌鸦嘴,说谁,谁就要倒霉的。 * 快到五月,晚上的夜风十分舒服,乡间的小路上,不时有几声鸟鸣,格外清晰。温楚那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宋喻生拉着出了门,她的酒量算不上好,不过是几杯酒,走起路来就已经晃晃悠悠,东倒西歪。 若不是宋喻生在旁边拉着,恐怕人早就一脑袋就杵到地里头去了。最后,他实在看不过眼,让温楚站定后到了她的跟前蹲下。 分明是在明显不过的举措了,温楚这个时候却看不明白了,她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只听到宋喻生的语气带了几分无奈,道:“上来。” 又是愣了好一会,温楚趴到了宋喻生的背上。 夜晚寂静,小路上只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时不时还有踩到树枝、落叶而发出的簌簌声响。 宋喻生身量颀长,背也十分宽厚,温楚靠在上面只觉得莫名的踏实。 这种感觉,竟让她朦胧之间想到了她年幼之时,她的父皇也曾这样子背过她。 那时候正值春日,晴光潋滟,父皇带着她在母妃的宫里头放风筝,她年纪小,体力不支,跑得累了,他就把她背到了背上继续跑,而母妃,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笑着看向他们。 灵惠帝对温楚来说,不是帝王,而是父亲。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思绪被这件事情牵动,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温楚心绪不稳,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宋喻生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轻轻唤了一声,“楚娘。” 温楚被这清润的声音喊回了神,鼻间是他身上清冽的气味,背着她的人是宋喻生。她的思绪稍安宁,似把他当作了依靠,双手揽着他的脖子也更用力了一些。 宋喻生微微一愣,随后呵笑了一声,不是看不上他这样的吗?如今这样的举动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即便心中无声嘲讽,手上却还是用了力,将她背得更紧了一些。 这条路不长,但宋喻生怕颠着温楚,走得便比平常的时候慢了许多。而温楚只要一静下来,回忆就会侵袭而来,叫她不能安宁,她索性开口没话找话说,“公子几岁启蒙?家中可请过老师上门教书?又可曾参加科举?家中有兄弟否?” 她的嗓音沾了几分酒气,比平日里头听着多了几分软,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宋喻生的耳后,带着几分热意,有些许的熏人。 她的问题丝毫没有章法,想到什么便问了什么,这副样子在宋喻生的眼中就像是在发酒疯。 宋喻生本来不欲理会,但温楚却始终不依不饶,“公子为何不回答?这些问题是什么很难的问题吗?莫不是公子也看我厌烦,索性是连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了吗。” 先前宋喻生还觉得温楚的酒品不错,醉了之后不吵不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什么话也不曾说。 现在看来原是还没到发疯的时候。 “难道不是楚娘看我厌烦吗?即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能这样倒打一耙吧。” 宋喻生的声音听着竟然还带了几分委屈,叫温楚有些不知所措,她急忙道:“我何曾看你厌烦了,这又是哪里的话。” 第29章 宋喻生还是不信,“当真没有吗?” 温楚也急了,一时之间忘记了今日自己对赵雯雯说过的那些话,她见宋喻生还是不信,便道:“公子皎若明月,灿若辰星,相貌堂堂,琼枝玉树......”温楚滔滔不绝夸起了宋喻生,到最后词穷,无话可说了,便是开始东拼西凑,“公子是人模狗样,方方圆圆......” 眼看温楚就要把自己说成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宋喻生终于出声阻止,“停。” 温楚就等着宋喻生喊停,声音一出,她乖乖闭嘴,良久,她小声问道:“公子信了吗?” 若宋喻生能信,才是奇怪,但他知道,如今温楚醉着,他有什么好同她争的?趁着温楚消停片刻的时候,他想到了什么,出声说道:“那姑娘既不厌烦我,那我若是问了姑娘什么话,你也会如实回答是吗?” 温楚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掉到了宋喻生的陷阱之中,回道:“自然。” “那楚娘可以告诉我,既然你算卦算得这样准,为何先前却不愿意给人算卦吗?” 今日赵雯雯本来也问了温楚这个问题,结果被她三言两语转了过去。宋喻生倒也不是多好奇,只是刚好能拿这话堵了温楚叽叽喳喳的嘴,若是温楚不愿意说,好歹也能安静一会。 温楚确实安静了一会,宋喻生本以为她不会再说,可许是酒太过于醉人,没一会,她竟就真开口了。 “这个啊,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爷爷他不给人算命,也不叫我给人算命。还得从很久之前说起了......爷爷先前是道观里头厉害的道长,道观里头也是分许多派系的,我爷爷当年算命看相最是了得,在占验派中颇有威望,百姓们总是喜欢去道观里头找我爷爷算卦。那个时候,爷爷还没有不给人算命的说法,凡是来者皆不拒绝。”说起温老爹的事情,温楚的声音有些闷。 “世人常说,六爻算尽天下事,梅花化解天下苦。可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啊,只要算上一卦,就什么苦,什么愁都能没了?他们喜欢算姻缘,算科举之事,可又哪里有那天定的良缘,又哪有什么一次就能高中的能人,就算有,也不过是少之又少。算出不圆满之事,又当如何。若告知于他这次科举不能中,他难道就不去考了吗?若是这桩姻缘不完美,难道就不去结了吗?那这究竟是在算卦还是在害人啊。” “爷爷也害怕耽误人啊,许多时候都会将那些不圆满的事情,说得尽力圆满。” 宋喻生听到这里,打断道:“可是即便这样,到时候清楚了温道长的脾性之后,那些人也能从只言片语之中推测出结果好坏,例如,道长若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那众人便能知道这事是不好了,况且,这也有凶,与大凶之分。就如,即便他不愿意毁人姻缘,可若真是大凶之相,他难道也要笑着夸吉利吗。” 算命之人时常会挨骂,也是此等缘故。你算出了不好的话来,谁爱听啊? 温楚笑了,声音带着几分凉意,“宋公子,你可真聪明啊。算命的有几个不挨骂呀?我爷爷算尽世事,始终小心翼翼,也害怕自己一句话就耽误了人,可大凶的事,他实在是夸不出来啊,结果就被人打断了腿。” 第十七章 温楚道:“当年有一家人正在说亲阶段,女方家里头来了人,想要给两个人看八字。那一回,爷爷看出,这门亲事实在是不适合结,他便破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老话,言语委婉劝告了他们。后来他们回了家后,几番揣摩爷爷的话,最后看得出来,这桩婚姻不大适合,作罢了婚事。可谁晓得,那本要结亲的男子知道他们是从道观里头找人算了命,便疑心是爷爷教唆,毁他姻缘,竟然来道观闹了事,他趁着大家休憩之时,带着人找到了爷爷,发了疯般殴打于他。就是那次之后,爷爷的腿断了,离开了道观,自此再不愿意给人看相算命。” 宋喻生道:“这卦象是准,男子结亲不成,就如此癫狂打人,岂会是良人。” “是啊,爷爷他的卦象很少有算不准的时候,他不让我算卦,是不敢啊,他怕我也重蹈覆辙,哪一天也要被人打断腿啊。”温楚的声音竟带了几分不可捉摸的悲伤,“而且几句话就可能轻易改了别人的命,这是会担因果的,爷爷他怕我造孽,便也不想让我算。” 因果,宋喻生听到这话神色变得有几分晦暗,是啊,这些东西都是有因果的啊。他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不论是佛是道。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讨厌。 而讨厌的原因,正也是因为 “因果”二字。 “既如此,那你如今又为何要去给人算命。”宋喻生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还能为何? 果然,温楚说道:“因为我捡你回家了啊,我做的饭太难吃了,你吃不下,我要给你买饭吃,你没衣服穿,我还要花钱给你买衣服,而且,我总不能一直往赵大夫家白拿药,没办法了,处处都要用钱。” 即便是挟恩图报,做到她这种地步的,已经够意思了。 宋喻生背着温楚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温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到了最后趴在他的背上不吭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他轻手轻脚把她放到了小木床上,弯腰帮她褪去了脚上的鞋子,替她盖好被子后,去了院子里头打水。 她今天喝了这么多的酒,身上一股酒气,擦把脸再睡也能舒服一些。 第30章 月光照在院子里头,也不至于一片漆黑,他拿着木桶走到了井边,温楚家算得上偏僻,周围都没什么人会往来。 然而却在这时,宋喻生听到了身后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很轻,听着有些蹑手蹑脚。 不可能会是温楚的,温楚方喝了酒,不出三步就能给自己走倒了,怎么可能会是这般,况说,自家的院子,她也没必要这般小心。 但万一是她呢。 宋喻生怕贸然出手伤错了人,只是在脚步声音越来越近之时,退闪到了一旁。 那人手上本拿着个石块想砸宋喻生,结果被他闪身一躲,反倒是把自己还绊了一脚,摔倒在了地上。 借着月光,宋喻生认出了这人,正是那天带着人来寻温楚麻烦的赵顺。 赵顺自从那天没有得逞,还被温楚伤了之后,便一直不甘心,养好了伤后还想要再来。今晚他本欲趁着两人睡着之时,再悄悄潜入,先把宋喻生砸晕,再去教训温楚。方才本是个绝好的机会,眼看着石头就要砸上了他的后脑勺,谁知晓竟然叫人躲开了。 赵顺看事情败露,却见宋喻生不过是一个柔弱公子模样,恶从胆边生,想要直接扑上去同他扭打一番,他不信自己还打不过他了!然而,方一起身,膝盖却又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中,直直跪到了地上。 膝盖吃痛,赵顺跪在坚硬的石子地上,下意识就要痛喊出声。 宋喻生先他一步开口,道:“你若是敢叫,吵醒了她,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赵顺听到这话,硬生生把痛咽回了肚子里头,他觉得这话听着确实不像是假话,只要他敢喊,那人真的会杀了他。 他疼得龇牙咧嘴,抬眼看向了罪魁祸首。 月光分明是均匀地洒在院中,可不知为何,偏偏他在的那处看着像是特别亮堂一些,白衣青年站着不动,视线顺着洁白的衣角上移,他的唇边似是挂着极浅的笑意,眼中却是说不出的寒凉。 他正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摸过石子的手指,后脚步轻抬走到了赵顺面前蹲下。 宋喻生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赵顺地“啧”了一声。 即便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光这一声,明晃晃的嫌弃丝毫没有掩饰。 赵顺不敢大声说话,只是低声怒道:“你到底是谁?!是什么人!这是我同她的恩怨,你多管什么闲事啊!” “你同她的恩怨?” 宋喻生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们之间是有什么恩怨啊,是你带着人想要强迫她却不能得逞的恩怨吗?” 宋喻生一语中的,赵顺气极,还想再争,可宋喻生根本就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像是十分苦恼,说道:“一次不能得逞,就还要来第二次,两次不成,就会有第三次,若是始终不能得手,势必不能罢休,就如腐鼠一般恶心下作,叫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你说说你这种人,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甘心啊。” 赵顺听出了宋喻生的杀意,他撑着手害怕地后退了两步,被宋喻生吓得都有些结巴,“你.......你敢?!” 宋喻生站起了身,嫌恶地看了眼地上的赵顺,“事不过三,若再有下回,你看我敢不敢吧。” 杀他再是简单不过,但,他嫌麻烦,也嫌脏。 宋喻生看着地上没有动作的赵顺,冷声说道:“你,还不肯滚吗?” 他此刻再也没有掩饰,声音冷得掉碴,周身也似散发着浓重的寒气,叫人害怕。 听到他这样说,赵顺才终于敢有动作,连滚带爬逃离了此处。可怕,实在是比撞鬼了还要可怕。温楚这是捡了个什么人回来啊,活脱脱一个玉面罗刹! 赵顺走后,宋喻生拿起了地上的木桶,打好了水后洗了洗布巾进门。他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摸到了温楚的床边,喝了酒后,她睡得有些死,丝毫不知将才院子里头发生的事情。 从前都是别人伺候宋喻生,如今还是他第一回 去伺候别人,他怕温楚被他弄醒,只能极力放轻了动作。布巾在她脸上轻轻擦过,许是感受了有人在她脸上动作,口中时不时会发出些许声音,不过好在最后没有把人弄醒。 帮她擦完了脸后,宋喻生也躺到了床上,今夜他没那么快就入睡,脑海中竟回想起了怀荷的事情。 宋喻生觉得,其实李昭喜很可能已经不再人世,这回他答应帮灵惠帝来找人,不过是别有所图。可是如今出了这等事故,他离京太久,恐怕朝中猜测颇多。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要寻个时机回京了。 * 翌日,温楚醒来的时候果然犯了头疼,她起身想要烧壶水喝,却见桌上已经放着烧好了的水。去看宋喻生的床上没有人影,她知道这水多半是宋喻生烧的了。 她喝了水后却没在房间、院子里头看到他,也不知道宋喻生人是去了何处。 昨夜醉酒后的事情,温楚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宋喻生背着她回了家,其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情,就一概不知了。 如今她一下见不到他的身影,难免心慌。 不能是在她喝醉了酒不知道的时候,把宋喻生弄生气了,人就跑了吧?毕竟他如今伤也好了,若是想走,她也拦不住啊。可转念一想,也不应该啊,这桌上还有温热的水,一看就是不久才烧的,他就是真跑了,也犯不着再给自己烧水啊。 第31章 她在宋喻生的身上花了太多的钱财,若是他真跑了,温楚得气得把舌头咬断。不对不对,她安慰自己,宋喻生不会是这样的人,他既然说好了要报答自己,那便不会食言,这会许是出去解手了。 她就这样坐在椅上等着,可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却还不见宋喻生回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人一大早就不见了影,温楚越等心就越凉。 她心中几乎已经认为宋喻生不会再回来了,气得眼泪都掉出来了,有他这样的吗,她辛辛苦苦把他治好伤,说不见了就不见了。 “王八蛋!混蛋!无耻!”温楚越想越气,气得边哭边骂,却不知何时宋喻生何时已经从门外回来了。 宋喻生今晨不过是去当初温楚捡到他的那条河边,还有其他的一些地方,都做了些记号,这样到时候暗卫若是来找,也能清楚知道他的方位,不至于没头没脑到处瞎找。 结果回来的时候,刚好就听到了温楚在那里骂骂咧咧。 温楚抬手擦了把眼泪,发现自己有一颀长的影子自身后投来。她起身回头,就看到了宋喻生在身后站着。 糟了......骂人被抓了个正着。 宋喻生背对着阳光,神色不明说道:“我不过是今醒太早了,出去散了散步,楚娘就这么怕我跑了吗?” 这回温楚觉得,宋喻生本来就算没生气,也该生气了,一大早上就被人莫名奇妙骂了,也属实是无妄之灾。她磕磕巴巴说道:“不......不是的,我是怕公子伤养好了......” 确实是怕他跑了啊。 温楚实在编不出谎话,眼看宋喻生脸色越发不善,她急得面色都涨红了几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怕公子伤好了,就一个人走了不要我了啊!” 她是真的怕宋喻生一个人跑了,他是她下半辈子顺风顺水的指望啊! 温楚双靥娇红一片,因着方才哭过,这会眼眶也泛着红,似乎还有泪光在闪烁。 宋喻生看着她这样,心忍不住颤了颤。 第十八章 温楚就这点子出息了,为了抱大腿,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回她怕惹恼了宋喻生,真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就是连那等子话也说得出口了。今日她还本想着起晚便不去镇上了,但出了这等尴尬事后,她在家里头也呆不下去了,披上了道服,带上了东西就开始往镇上走。 到了镇上的时候已经快要晌午,平日里头摆摊的位置叫别人占了,那人也是个道士,三十左右的模样。先来后到,温楚今日来得晚了,自然也没脸去同那人争,左看右看竟没了一个空位,无法,她也只能去一个角落里头蹲着。 因着前一日她未曾来镇上摆摊,那些人见寻不到她便不算了。如今她一来,即便是在角落之中,也有不少的人寻到了她这处。 可以说,有温楚在,他们第一反应自然是去寻温楚,她的价钱便宜,看的相又准,傻子才去寻别人。不出一会,这角落里头就挤了不少人,若以往那样熙熙攘攘。 大街上有不少的人走来走去,没人注意到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 而马车上的人,正是前些时日找过温楚算过卦的张成湖和林宿简。 车帘掀开,两人的方向能清楚地看到温楚的位置。张成湖趴在车窗前,不解道:“怎么就她生意这样好呢?上回找她,她不愿意给我算,无非是觉得我和月娘之间是没有结果。有没有结果我要她猜吗?我要她给我算啊!光凭她自己无端猜测,就定我生死,我看她也不过就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罢了,在那里神神叨叨的,多厉害似的。” 张成湖还是气不过,上回温楚即便没有起卦,但是单从她话里头的意思,也知道是不看好他们。张成湖哪里管她看不看好,他是想要叫她给自己卜上一卦,那天若不是林宿简也在场,他非要叫那个不知好歹的小道士算上一卦才放她走。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温楚这样的道士,有钱不赚,莫不是傻子? 林宿简顺着张成湖的视线看去,正能看见温楚在那头汁源都在抠抠峮四儿珥二巫酒一泗戚和一个大婶说着什么话,他们离得有些远,只能见到她嘴巴一张一合,别的便也看不大清楚了。 十六七年岁容貌皎好的女子,却穿着和她这人颇不相符的道士服,确实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林宿简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神色不明,他摇了摇手上的扇子,道:“这种东西不都是愿打愿挨吗,既然愿意去找她,那么自然是信得过她。况且从她这处走后的人,都不带说她坏话的,如此也能晓得是有几分真本事。你别有因着她年纪小,又是个女流就看轻了她。” 张成湖听了这话气得都想要砸窗,分明先前叫他一块陪着自己去找这小道士算卦的时候,林宿简还说什么这些都是骗人的玩样,道士也不过都是些江湖骗子。怎么今个儿,就说上了什么莫要看轻了她的话来? 这什么话都叫他一个人说了! 张成湖和林宿简打小一块长大,后来还是同窗,他最是知道林宿简为人,他偏过头去,挑眉问道:“我晓得了,你瞧上她了是不是?” “我说呢,你先前回去后为什么叫我去查她,原来如此。”林宿简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张成湖见此一下子就来了劲,“不是,你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怎么还看上了个小道士?不就是生得好看了点吗,至于你这样上心吗。若是真的看上了,抬回家做个小妾也不是不行啊。” 第32章 两人即便不比京都里头的高门显贵,但在这等地方,也能称得上是金尊玉贵了。虽然他们并非纨绔子弟,可这些风月事,知晓也是再正常不过。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屋子里头通房丫鬟多少都有几个,若看上什么心仪的女子,抬回家当小妾也不是不行。 张成湖明白了林宿简的心思后,将这几日查到的东西同他说了,他道:“她先前好像是从别的镇上搬过来的,家里头穷得不行,无父无母,什么亲戚都没有,就和一个当道士的爷爷相依为命。不过她也挺倒霉的,前几个月,她爷爷刚去世,又是只剩她一个人了。” 张成湖的父亲是太原府的知府,他想要查温楚的事情自然是易如反掌。 林宿简抬眉问道:“就只剩她一个人?家中没有别人了?” “是啊,怎么?还能有什么人。” 林宿简默了声,他起先还只当宋喻生是温楚的兄长,可如此听着,显然不是这样的关系。孤男寡女,共处一屋。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 张成湖没注意到林宿简的表情变化,还在看着不远处的温楚,他道:“生得确实不错,她这样的相貌,一个人在村子里头少不得要受人欺负的。诶,你若是真喜欢,收回家就是了,蹑手蹑脚,在这里偷看人家做什么呢?” 林宿简瞥了他一眼,“她若是不愿意呢?” “为何不愿?跟了你好歹也能吃穿不愁了,比她如今这样可是好上太多了。她一个女子在外头摆摊算命,真不怕以后被人寻麻烦?再说,真是不愿,你爹那么大的本事,你还怕她跟不了你?” 林宿简收回了扇子,敲了他一下,“有些人不是能强夺的,你怎么动不动就要抢人。先循循图之,若是不成,再论。” “管她能不能的呢,你不过是图她的相貌,还管人愿不愿意作甚。” 林宿简回讥道:“那照你这么说,怎么不去把你的月娘直接抢回家呢?” 张成湖急道:“这不一样,我是真的喜欢月娘。月娘心气高,若不是我说能娶她,当初她不会愿意跟我的。” “那你还不是骗她了。”林宿简凉凉顶道。 当初两人恩爱情浓之时,张成湖说好了娶她为妻,得到了人的身子后却又根本做不到当初的承诺。知府家的人怎么可能会同意一个青楼里头的女子进门,不管她之前干不干净,贞洁在又不在,就是不行,如何都不行。 张成湖瞧不起温楚,他的家人亦是瞧不起他的心上人。 谁也没得好说谁。 张成湖说不过林宿简,气得瞥过了头去看向了窗外,不再看他,他道:“我好心给你提意见,你不愿意听便罢了,何苦这般挖苦我。” “狗屁意见。” 张成湖听到了林宿简的这声嘀咕,当即就想要发作,结果眼睛瞥到温楚那边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情,哪里还想起来顶嘴,头都伸出了窗外。 温楚本来好好地再给人看相,不晓得哪里出来了两个穿着褐色短装衙役,把客人驱散了开来。那些人见到衙门里头的人来寻事,一时之间也不敢多待,赶紧退到了一旁。 温楚起先还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情,然而很快她看到了一旁的赵顺就明白了。 赵顺垂眉瞎腰,指着温楚对那两个衙役说道:“两位大哥,就是她!她家中有个来路不明的人,也不知道是她从哪里弄回来的,没户籍突然就住在了她的家中。当真是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一个女子如此做派行事,丢不丢脸!还要不要贞操!还有啊,那个男子可吓人了,张口闭口就是打打杀杀,大哥们!你们一定要把这些来路不明的人给抓起来啊!” 赵顺昨夜回去之后,越想越是生气,那个男子生得分明也不是那么穷凶极恶之徒,他昨天怎么就被他给唬住了呢?他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今日醒来之后,告诉自己那人昨天不过是在装神弄鬼罢了,生得就是一副柔弱书生模样,还怕他不成?! 他知道那男子是被温楚捡回家的,来路不明,于是今早拿定了主意之后就到了镇上,直接把人举报到知县衙门里头,最好把他们两个都抓起来! 这样想着,赵顺脸上溢出止不住的得意。 温楚看着赵顺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气得咬牙。本朝素来对户籍管得严格,如今像是宋喻生这样莫名其妙住在温楚的家中,后又被赵顺这样添油加醋纷说,此事想来必不能够简单善了。 那两个衙役面容严肃,其中一人对温楚问道:“小道士,这人说的话可是当真,你家中有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温楚还没开口,另外一人补充道:“坦白交代,这些事情我们能想办法核实,若是撒谎,更要严罚!” 温楚叹了口气,知道是躲不掉了,她说道:“两位大哥,我们真的是良民啊,家中那位小郎君,不过是受了伤,在家中暂住养伤,不是来路不明啊!若是伤好了之后,他很快就会归家的。大哥莫要被小人诓骗啊!” 温楚口中的小人,说的自然是赵顺了。 像赵顺这样的人,最是恶心,跟个狗皮膏药一样,只要是被他盯上了,甩都甩不掉了。 “小人?你说谁是小人!大哥,你们莫要被她的外表欺骗了,这小娘子生得白白净净,心肝却最是歹毒了!” 温楚也不受这气,直接骂道:“好啊,我生得白净,便是心肠歹毒。难不成说,生成你这般贼头鼠脑,尖嘴猴腮,那才能叫心地善良?” 第33章 赵顺本就生得难看,尤其是和温楚一比起来,简直是叫人不忍再看。这两人各执一词,站在一起对峙,这两个衙役自然是会更偏向于温楚一些。 但,他们也不能叫温楚一两句话就混过去了,其中一人对温楚说道:“不行,你还得去跟我们走上一趟。”他又朝着赵顺扬了扬头,对同伴说道:“你跟着他去小道士家把那男子带过来查吧。” 温楚在心中骂了赵顺百八十个来回,却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人走了。 第十九章 温楚看得出来如今宋喻生不想要暴露身份。 他显然是被人追杀至此,若是贸然暴露了身份的话,说不准又会陷入险境。<a href="" target="_blank">官场关系错综复杂,温楚远离神京看不明白,只是怕今日这样说不准就会给宋喻生带来麻烦。 而不远处的马车上,两人将温楚被衙役带走的画面尽收眼底。张成湖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扬了下头,打趣道:“喏,这不刚好给你送上了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了。” 温楚应该是被知县衙门里头的人带走,但他们一个知府,一个按察使,哪个不比知县大,若是他们出面,想来也不会有多大的事。 林宿简想到了上一回在温楚家看到的那个男子,他沉思了片刻,后道:“不对,先叫人去打听打听这是犯了什么事被带走了。” “这倒也是。” 两人便叫小厮去打听了,在马车上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没等来小厮,竟等来了别人。 马车帘子兀地被人掀开,一个十六年岁的姑娘把脑袋探了进来,“二哥,宿简哥,好巧,你们也在。” 女子身得亭亭玉立,穿着桃红色描金长裙,生得颇为娇俏。此人名叫张如欢,是张成湖的嫡亲妹妹。她今日出现在这条街上,本也是听闻了温楚算卦准的名声,特来此处寻她,结果没寻到温楚,却是见到了自家的哥哥。 张成湖也没想到这样凑巧,问道:“你怎么来了?上马车先。” 张如欢上了马车后和林宿简互相见礼。 “我还以为哥哥这几日都在百红楼里头哄着你的月娘呢,竟没想到能在这处碰上了,莫不是月娘在这处?”她开始装模做样似探头探脑找了起来,“不对啊,这处也没有见得什么青楼女子啊。” 张如欢是家中幼女,自幼受着娇宠长大的,说话之间也颇为不顾及他人心绪。在她眼中,那个青楼女子简直是异想天开,什么身份竟然还想要叫自己哥哥娶她为妻,便是收了她当妾室都抬举她了,竟然这样不知好歹,妄图知府嫡子正妻之位。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她了。 偏偏自己哥哥也不知道是被那人灌了什么迷魂汤,死活就是非她不可了,为着这个下贱女人不知道和家里吵了多少回,如今就是连家都不愿待了,动不动就往外头跑着。 张如欢怨气一大,就开始口不择言了。 张成湖气得面色涨红,他这一天天都是犯了什么事啊,被朋友说完,又要被妹妹说!眼看张如欢似是不解气,还想再说,他急忙打住,问道:“你今天怎来了白山镇?” “哥哥不是也来了吗,我想着既然我们能在这处碰上,肯定是为了同一个人了。” 张成湖挑眉,问道:“那个小道士。” 张如欢点头,“正是。”她又道:“可是方才我和春红寻了一条街,也没见到那个年轻的女道啊。” 张成湖道:“你来晚了,她被人抓走了。若是早些来,你还能碰上。” 张如欢讶异,“被抓?为何被抓?” 不待张成湖回答,那被派去打听的小厮就已经凑了上来,他打听了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跑了回来,这会喘着粗气说道:“打听到了,那个小道士好像是因为家中有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没有户籍,就被带走了,然后知县衙门里头的人这会已经去小道士家里头带人了。” 家里有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张成湖有些震惊,他分明查过,那小道士家中就只有一个爷爷啊。他转头看向了林宿简,却见他面色如常,好像早就是知道这事。 “你知道?” 林宿简回道:“就上一回送她回家的时候见过一眼,今日从你口中才知道她本来只有一个爷爷。如今这番看来,那人必然不会是她的兄长了。” 张成湖道:“那便是情郎?”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他很快补充道:“既然这样,我看这事你就别管了,随他们去吧。” “为何不管,他们男未婚女未嫁的。” 张成湖是听明白了林宿简这话的意思,他惊得快说不出话来了,“你这,你这是......比我还要那个啊!!!” 张如欢听他们说话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男未婚女未嫁,又是这个那个的。她皱眉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啊......那个是哪个啊?” 张成湖:“一边去,小孩子非礼勿听。” 说罢,几人便往知县衙门里头赶去。 * 温楚家中,自她走后,宋喻生便站在了院子里,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他面上无甚表情,只是唇边带着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与其说是在笑,不若说是,讥讽。 他此刻还想着温楚方才出门之前所说的话,她说害怕他不要她了。 说什么怕他不要她了,分明就是怕他养好伤就跑走了。竟还同他编这种谎话,宋喻生似是无奈般地叹了口气。 第34章 小道士这张嘴巴,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说真话。 然他转念一想,既然她这样贪财,今日分明又是她自己所说,叫他不要丢下她。 有风吹过,掀起了他的发丝和衣角。 她待自己也确实不错,虽然也是图谋别的,可是宋喻生想,从小到大,接近他的人皆是有所图谋,甚至就连他的父母也是这样,这世界上从来不会有人一无反顾地对你好。 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也只有温楚愿意带他回家不是吗? 骗他就骗他吧,好像也不是多么不可忍受的事情了。况且,小道士不是贪财吗,在京都,他有花不完的钱。 那带上她一起回京,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如此想着,他嘴边笑意更甚。 小骗子,这回可是你自己亲口所说,说不能不要你啊。 院中寂静,除了时不时地风声,鸟鸣以外,便没有别的声响了。就在此时,宋喻生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不像是一两个人,至少是有十来人。而且来人脚步很轻,整齐有素。 这样的动静......只能是他的暗卫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十几个黑衣人就出现在了宋喻生的视线之中,再过几个息,他们已经越过了栅栏门奔至跟前,一时之间,本就狭小的院子,几乎都快要被这些人填满。 为首那人率先跪到了地上,垂头抱拳,“主子,终于找到你了。”其余那些人,也都齐刷刷跟着跪,整齐喊道:“属下来晚了。” 宋喻生站在台阶之上,瞥了为首那人一眼,他淡淡道:“春风,你今日若是还没能找到我,回去也不必再留了。” 他都给他们留了信号,若是这样还寻不到,未免也太无用了。 宋喻生语气十分平淡,似乎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而已。春风听到这话,知道宋喻生不是再说笑,他若是真的这样无用,宋喻生回去之后真或不会再留他了。 宋喻生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拢得一干二净,这会正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 “二月底落难,就算是一个月后你们才发现不对劲,想着我是出了事情,可如今都要五月份了。一个多月,你们就算是先去云净镇找了一圈,也不至于现在才找到这处吧。” 春风头垂得更低了一些,“是属下无能,主子责罚。” 底下的暗卫们早都已经见怪不怪,世子的冷情严厉,他们早就知道,他对暗卫狠,可对自己更狠。况说,他们看主子如今穿的这衣服,住的这地方,想来这两个月受了极大苦的,他们受罚,自也是理所应当。 宋喻生缓声说道:“受罚的事情过些时日回去再说。” 春风不解其意,抬头问道:“难道主子不现在就走?”他的眼中带了几分疑惑。 既然找到了,为何还不回京。 宋喻生瞥他一眼,春风又低下了头,不敢再问。 “父亲的人你们可曾碰见了?” 既然春风他们都找了过来,那他父亲的人应该也往这边找了。只不过他们没春风厉害,也看不懂他留下的暗号,自然没那么快能找到他。 春风垂首道:“碰到过一两回,不过那时候还是在别的镇,属下们也未曾同他们有过正面照应,看情况他们或许过两日才能找到此处。除开国公爷之外,好像还有另一伙人也在找,偷听到他们说话,像是山西道提刑按察使的人,应当也得了国公爷的令,前来寻人。” 此地按察使是他祖父门生,此次找他,或许是受父亲所托。宋喻生闻此点了点头,便也没再说话了。 而此刻,赵顺已经带着那个衙役往温楚家走了,这会子还不停地在给那个衙役吹耳边风,一路上说了温楚和宋喻生不少的坏话。那衙役也被他烦得不行,好不容易让他消停了一会,结果没多久又开始叽里呱啦。 宋喻生和暗卫们显然也听到了那两人的说话声,宋喻生使了个眼色,春风便带着人躲到了屋子背面那处。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数十个暗卫就没了影子。 衙役和赵顺走到了院子里头的时候,宋喻生仍旧是站在方才的地方。 赵顺进了院子后,指着宋喻生说道:“大哥,就是他!在那个道士家里头住了个把来月!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快把他抓起来好好拷问,若是谁家的人都像是他们这样乱窜,那我们大昭还有没有律法了啊!” 春风不知赵顺是谁,然躲在房子背后听了这话得眉头直皱。律法?同他们的主子谈大昭律法?宋喻生二十中状元,不入翰林院,入了大理寺,如今不过两年,就已经在大理寺当上了左少卿,同他谈论大昭律法岂不是太过可笑了些。 宋喻生没有理会赵顺,开口问道:“把我抓起来拷问吗?” 他神色如常,然而这副神情,却让赵顺想到了昨夜,月光之下,这人也是这样的表情,不愠不怒,口中却说着那样的寒凉的话。 赵顺本以为是昨天太晚了的缘故才会如此,可如今朗朗乾坤,即便旁边还站着一人,宋喻生只是一句话却也叫他脊背发凉。 赵顺不动声色往着那个衙役的身后躲了过去,不禁有些后悔今日的举动了,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对!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就是该好好的抓起来拷问,光抓温楚怎么够,得叫你们这对行奸卖俏的狗男女一块抓到牢里才行!” 第35章 赵顺这人生在乡野,平日里头无所事事,最善行污秽之事,嘴巴里头也说不出什么干净的话来。这等肮脏的话,叫人听得直皱眉。 第二十章 宋喻生忽地抬头看向了他们,眼神锐利,似乎带了几分杀意,他问道:“所以你们把温楚抓了?” 那二人皆被宋喻生眉眼之间的凛冽之气吓到,只见宋喻生起了身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赵顺被宋喻生的举动吓得连连后退,一个劲地往那衙役的身后躲去。那衙役也怕得不行,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啊?!我们只是把那个小道士带回去问问话罢了,你也跟我们走上一趟就好了,事情查清楚了,也不会有什么事的啊。” 分明这个衙役是来调查宋喻生的,反倒是被他吓得不知所措,干巴巴解释了一大堆话,生怕他忽然发作。 宋喻生在他们的跟前停下,收敛了戾气,他笑了一声,对着衙役说道:“你们既抓了我的救命恩人,那我不去自然也是不行了。” 他转头看向了赵顺,目光沉沉,“不过他就不用跟去了吧?” 衙役从没见过宋喻生这样的人,许是他的气势太过于凌人,光是一言一行,都叫人莫名生畏。他没有多想,直接应道:“是,那自然是不用跟。” 宋喻生点了点头,后又问道:“那好,可否等我进屋关个窗户?临近夏日,蚊虫牛虻总喜欢进屋。” 他的唇边一直挂笑,此刻看着宛若只是哪家温润的公子。衙役顶着宋喻生的眼神怎么也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来,他道:“快些就好。” 宋喻生颔首道谢,转身便进了屋子。 屋子里头有扇窗在房屋的背面,只要一开窗,就能看到春风他们蹲在地上。 宋喻生走到窗边,没有看他们,而是看向了远处,他唇边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然而眼神却是说不出的漠然。 “杀了。” 今天天气很好,晴天万里,远处天边一朵又一朵的祥云挂在山峦之间,显得高远苍穹愈发深邃。 他语气淡淡,声线平缓,然而两字之间,赵顺就已经没了命。 宋喻生关好门窗后就跟着衙役离开了此处,赵顺见人被带走,那张猥琐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就说嘛,这人再横,又能横过衙门里头的人吗?还不是得乖乖跟着人走了。他们那对狗男女,没少做那些恶心事吧!否则,那个男的凭什么这么护着她! 赵顺发现,宋喻生走前,那门好像没有锁紧,他鬼头鬼脑想要摸进屋子里头去,结果还没走几步,也不晓得突然从哪里蹿出来了好多个人,个个身穿黑衣,面色不善,瞬间将他围住。 赵顺脸色大变,想要喊人,然而下一秒钟就被人一掌拍晕。 春风他们将人带离此处动手,若是在这处杀人,一会沾了血腥气就不好了。 离开了此处之后,春风想要直接将赵顺一剑毙命,却被人阻止。 冬月急忙抓住了春风的手,说道:“大哥,这人那样骂主子,一剑就杀了,也太便宜他了吧。” 这人十九年岁少年郎模样,说话也颇有些孩子心性。 宋喻生的身边有四个大暗卫,春风,夏花,秋雪,冬月,各个武功高强卓绝。莫看冬月只有十九岁,但大昭之中也找不几个打得过他的。四人之中,春风和冬月一起外出来寻宋喻生,如今只剩下了秋雪在国公府之中。 而先前的夏花,便是和宋喻生一块出来在寻怀荷公主的时候丧了命。 春风抬眼,看向了冬月,“行,给你来处置吧,手脚干净些,别到时候被人寻了马脚。” 冬月拍了拍胸脯,打起了包票,“我办事还不放心吗?一定让他死得干干净净。” 春风没再说话,去了旁边,没有一会就听到赵顺被冬月弄醒了,紧接着,就是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传出。 春风知道冬月的手段,以往在京都若是抓到了什么人要审讯,都是交给冬月来审的,十个硬嘴巴,八个到了冬月的手里都能软下来。 赵顺到了他的手里,只会后悔从这世上来一遭。 谁让他惹了不该惹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指着他们主子骂“狗男女”,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如此下场,算不得他冤枉。 * 温楚被那个衙役带回了县衙里头,她知道如今被抓了说什么话也没用了,她确确实实是没有宋喻生的户籍,再想要狡辩也是白费口舌。 温楚被带去县衙大堂,上头坐着管理户籍的主簿,这人四十左右的年岁,生得一张国字脸,一板一眼,十足得唬人。 温楚方被带入大堂内,还没喘上几口气,就听得那个主簿用力拍了拍惊堂木,“为何不跪?!” 温楚叫这声响吓得一激灵,赶忙就跪了下去。 这膝盖骨头就跟不要钱似的。 主簿见到温楚为人还算识趣,心中稍宽,他道:“听闻你家中有一个没户籍的男子?” 温楚低声回道:“不是没有户籍,只是户籍不在此处......” “那不还是没有户籍吗!” 温楚抬头,争道:“有户籍的,他真是良民。” 主簿本还以为温楚是个机灵的,没想到竟然还敢犟嘴,他一下来了火气,“你敢顶嘴?!” 温楚不欲同他多争,见他还想发难,忙解释道:“我没顶嘴......那个郎君是外乡人,本来要去京都投奔亲戚的,结果路上碰到了歹人,我见他只剩一口气了,总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第36章 这人虽然才九品的官,但官威却是不小,听到温楚这话,还想发作,“还说没有顶嘴!是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打上你几板才能实话实说!” 温楚心中也生了几分气,这人怎就说不通,这是要咬死自己不放了啊。 她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地,全是因为赵顺,她在心里把始作俑者又拉出来骂了一遍,乌龟王八蛋,这个害人精,诅咒他半夜如厕摔坑里摔死得了! 主簿见温楚这人在那头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着些什么,又拍了拍惊堂木,“你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莫不是在骂我?” 温楚知道无论如何说这人都不会相信,她又不能贸然暴露了宋喻生的身份,若是从她口中说出宋喻生是国公府世子,那必然是要惹得宋喻生的猜疑。他当初和她说得分明是假身份,她若是解释不了的话,说不定还能叫宋喻生一块当成了什么居心叵测之人。 虽说,她本来就是。 温楚实在是落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算了,还是等宋喻生来,看他自己怎么说吧。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温楚以为是宋喻生来了,急忙回头,却是见到了林宿简三人,温楚不知道林宿简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一时之间怔愣在了原地。 那个带他们进门的衙役赶忙跑到了主簿的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一双知府的儿女,那便是他上司的上司家里头的孩子,还有一个按察使家的嫡子那更是了不得了,那个主簿一下子就是连椅子都坐不住了。 他赶忙起了身来,迎到了那三人面前,哈腰说道:“三位公子小姐怎么来了?是有何事要吩咐啊?” 这主簿变脸如翻书,上一秒还在严厉呵斥温楚,恨不得往她身上甩个十大板,结果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脸上就堆起了笑,奉承起了人。 温楚显先都以为自己看晃了眼,揉了揉眼,又看一遍,确是如此,现在还弯着腰呢。 她又看见旁边林宿简似笑非笑说道:“主簿,你好大的官威啊。” 主簿嗓门极响,方才苛责温楚的声响,他们一路走来搁老远就听见了。 听到林宿简这样子说,主簿额间马上沁出来了一层薄汗,今个儿是刮了什么风,把他们三个刮了过来。他也不是个傻子,事到如今,他们显然是为了这个小道士来的,若说不是她,又怎么会这样凑巧,她也不过是刚到没有多久,他们几个前后脚就跟过来了。 这三个人,他一个也得罪不了啊。 他反应了过来,擦了擦额间的汗,说道:“方才有人来衙门里头检举,说是这小道士家里头有个没户籍的人,这都是在下职责所在啊,不敢懈怠!若是那人真的心怀不轨,岂不是我的失职,到时候上头责备下来,我也没说法。三位公子小姐,还请莫怪,若真是查明了他们无事,我也自然不会再留人了。” 林宿简问道:“若是查不明呢?” 他抬眼看向了主簿说道:“你便是不放人了?” 主簿觉得这林宿简属实是在无理取闹了的,他急道:“若是真查不明白,那便说明那人是有问题的呀,我们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的啊。” 林宿简瞥了眼跪在前头的温楚,道:“那人没户籍,同她何干?” “这这这......”这怎么会没干系啊! 主簿支支吾吾,“这”了个半天,但顶着林宿简的锐利的眼神,实在是不敢把后头的话说出去。 张成湖打起了圆场,指着温楚说道:“你看看,这个小道士是本乡人吧,她可是有户籍的啊!”后他又道:“再说了,那个男子的事情,同她有什么干系是吧?你这里睁只眼闭只眼就能放过的事情,何故要闹了不愉快呢?” 温楚在一旁听着,眼看他们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放任宋喻生不管,她急忙道:“不成,有干系的,他是我好不容易捡回家的人,怎么能说没干系呢!” 她辛辛苦苦把人捡回家,好不容易把人养好了伤,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和人脱开了关系啊。 宋喻生被那个衙役带到了此处,将好就听到了温楚的话。 第二十一章 在场的人听到了温楚的话都愣了几分,似乎没有想到她突然发了难。他们在帮她,她却在旁边跳出来拆台,有她这样的? 张成湖去瞥旁边的林宿简,果然见得他脸色有几分难看。 张如欢见到温楚这样说,当即说道:“你这个人,也颇为不知好歹了吧,我们这是在帮你,你竟然还说这种话。”她扭头对他们二人说道:“二哥,宿简哥,管她作甚,这样的人,就算是帮了她也......” 她话还未曾说完,就瞥见了门口那处走来一人。 这未说完的话,当即就被堵在喉咙里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来人身形颀长,肩宽腰窄,男子卓而不群,就连五官都是无可挑剔,一身白衣在他身上显得洁白无暇,一尘不染。他在门口的方向背着光,这个方向看去,整个人恍若发着光似的,天生一副君临天下之气,光是站在那处都给人一种压迫感。 温楚看到了宋喻生出现,不知为何,莫名的心安,也不再害怕担心了。 宋喻生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看去,一时之间,众人无言。 那个主簿终究是年长一些,在这衙门里头当了几年的官,心思也较为活络,看着旁边带他来的衙役,他一下便猜到了此人的身份,想来他就是那个没有户籍的男子。 第37章 “就是你没有户籍?” 主簿率先出声问道。 宋喻生方才还在门口那处,在主簿问话之间已经进了大堂,他淡声说道:“有户籍,不在此处。” 主簿坚持道:“不在此处,那便就是没有户籍。” 温楚都不知道这个主簿事情怎么能办得这样死,非要咬死了这口话不放,她听了这话之后是一阵气结,一口气在胸口梗得不上不下。 宋喻生听了这话非但是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声,“什么叫户籍不在此处,那便是没有户籍,这样的说法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他的嗓音很好听,即便是在被主簿刁难的时候也依旧是仙姿玉质模样,旁边的张如欢一眼就看入了神。 主簿被宋喻生这话噎住,很快反应过来,继续说道:“好啊,你既然说你有户籍,那便拿出来,拿不出来你今日就走不出这里。” 那三个人他得罪不起,方才听他们的话也没有要管这个白衣男子的意思,如此眼前这个没有户籍的外乡人他还怕开罪了不成? 他的户籍摆明了不在此处,这主簿却要他此刻拿出来,摆明了不是刁难人吗。 旁边的张如欢看不下去了,出声说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有你这样办事的吗,信不信我去我爹那里告了你。” 若是说方才林宿简和张成湖二人替温楚说话,那还算得上是好声好气,这会张如欢话语之间已是带了几分胁迫。 主簿知道张如欢是大小姐脾气,他好声好气说道:“小姐,这件事情实在是我职责所在啊,几位小姐公子这样说了,我也不敢为难人啊,只是我上有老下有小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这一个脑袋也不够顶啊。” 他可以通融,但他不能为了通融,把自己搭进去了吧。 张如欢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双手叉腰说道:“你就这点出息了,这件事情本小姐给你担着,到时候若真出了什么事情,只管说是我说的就成了。” 主簿心里头鄙夷,现在说的这样好听,可若是到时候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情,第一个就是拿他开刀,她背后有个知府老爹,还真能找了她的麻烦不成? 而且最近也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情,突然要求开始盘查户籍了,若是就同眼前这人相干又该如何啊? 张如欢看出了主簿的不情愿,率先堵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若是不情愿,不用到时候,我要你现在就好看。” 主簿无法,这些公子小姐的,向来最喜欢磋磨人了,再说下去,他恐怕真会惹恼了眼前这位小姐。他退一步道:“既如此,我也不敢再留人了,只是户籍一事......” 宋喻生说道:“过几日我就给你送上。” 春风他们已经找了过来,不过是户籍罢了,再好解决不过的事情了。 听到宋喻生这样说,主簿再也无话可说,只能是应下这话离开了此处。 温楚从始至终都一直跪在地上,见人走了之后便想要从地上站起来,许是因为跪太久了的缘故,膝盖有些发麻,起身时候差点踉跄摔倒,好在旁边的宋喻生已经大步上前,扶住了她。 男子的手宽厚有力,把将要摔倒的温楚稳稳扶住。 临近夏日,温楚穿着的衣裳有些单薄,能清晰地感受到宋喻生的手摸着她的手臂。他的手很凉很凉,温楚一直都知道宋喻生或许有些体寒。以往宋喻生生病的时候,都是她帮他换药擦身,总是会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肌肤。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身子却比寻常人冰上一些。 只是现在,冰凉的大掌触碰着她的肌肤,却让她觉得被触碰之处,烫得吓人。 好在宋喻生十分有分寸,将她扶稳之后很快就撒了手。 “楚娘,小心些。” 宋喻生的声音不大,却是足够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中。这一回不只是林宿简的脸色难看,张如欢也跟着一块垮脸了。 张如欢什么事情都往脸上放,张成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自己妹妹的是看上了这个白衣男子。也是难怪,这人生得这样好看,就连他也是第一回 见这样周正的人。 他想到了方才温楚替着这人说话,心中为自己的好兄弟叹了口气,他瞧上了温楚,可惜温楚好像是心中已经有了别人。 哎,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喊他一起,陪着他去找温楚算命,若是这样,或许就没有这事了。 这般想着的时候,温楚已经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只见她拱手说道:“今日多谢公子小姐们相助。” 张如欢听到温楚说话本来还欲出言讽刺几句,但看到了她身边站着的宋喻生,硬生生憋了回去,她瘪了嘴巴,不愿理会她,哼了一声便扭了头去。 温楚讨了个没趣,眼看外头天就要黑了,也不再留,说道:“各位往后若想要算卦,只管找我,只是现下天色已晚,我们得先回家了。” 张成湖挑眉道:“那你给我和月娘算上一卦。” 温楚:...... 她假装没听见,抬头对身侧的宋喻生说道:“公子我们走吧。”说着便扯上了宋喻生的衣袖想要赶紧离开此处。 这等举动气得张成湖直接骂道:“喂,有你这样的吗!不是说要谢我们的吗?!” 这小道士怎么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外一套,这不是诓人吗。 宋喻生低头垂眉,看着温楚拉着他的衣袖,女子的手白皙细长,许是因她平日里头也不用干些什么重活,比如说是种地什么的,她靠算命养活自己,手也糙不到哪里去。 第38章 不知为何,宋喻生此刻竟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怀荷公主李昭喜。 当初他作为伴读和皇太子一块在文华殿听学。 那时候他才十四岁,而李昭喜好像才八岁大的年纪,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孩。春天傍晚时分,临近散学,李昭喜在门口等着皇太子。 文华殿的钟声一响,她就赶忙蹿到了门口那处,结果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从里头出来的人,出来的不是皇太子,是宋喻生。 李昭喜那时候才堪堪到他的胸口那处,因为力道太大,撞得她鼻子都出了血,即便如此,却还只是一个劲头地同他道歉。 那是李昭喜第一回 见宋喻生,她并不认得这人是谁,只知道自己好像撞到了不该撞的人。 后来皇太子从里面出来,李昭喜就像是看到了救星。 皇太子问她为何留了鼻血,可李昭喜根本就不回答他的话,顾不得自己鼻子还在流血,李昭喜直接扯着皇太子的袖子说道:“皇兄,今个儿我生辰,快走吧,母妃父皇在宫里头等我们呢。” 那天,宋喻生的方向只能看到怀荷的一双手,很小很白,二话不说就拉着皇太子离开了那处。 不知为何,温楚的这个举动,宋喻生总觉得和怀荷有几分相似。 温楚这人太像怀荷了,生得像,言行举止之间也总是会让他想到她。 即便这两个月他多次试探,但温楚这人戒备重,十句话里头八句假话,没几句话是真的。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第一反应,既三番五次怀疑,他势必要查温楚的身份来路。 外头的天已经暗了下来,他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到了身后有人说道:“小道长,天既然已经晚了,一起去用膳吧。刚好如欢今日想要找你算卦的,若是可以,一起吧。” 是林宿简的声音,温楚听到这话顿了脚步,回过身去。 张如欢看到了林宿简朝她使了个眼神,忙应和道:“是!我今日本来就想要去找你算卦的,只不过凑巧就碰到你被人抓走了。既然你说好要报答,就不能撒谎啊。” 张如欢可不想要跟温楚一块用膳,但若是温楚在,那宋喻生也就能在,她勉勉强强就附和一下林宿简的话吧。 宋喻生并未回身,但他知道,方才说话的人应当就是上回送温楚回家之人。 上回送她回家,这回让她一块去用膳。 藏着什么心思,也太明显了吧。 虽说那三个也都是公子大小姐,但温楚觉着还是宋家的官更大一些。温楚扭过头去了,看向了宋喻生,在用眼神问他去不去。 他道:“怎么办啊,楚娘,我不想去。” 宋喻生的声音听着有些无辜,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甚至还提高了几分音量。 第二十二章 不远处的三人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宋喻生的话?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家里的父亲好歹也都是三四品的大官,在白山镇横着走都是毫不夸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究竟凭什么敢去拒绝他们啊。况且将才他们分明是帮了他,他非但不知恩图报,还说这样的话! 吃顿饭怎么了,要了他的命不成。 即便宋喻生这话听着颇为无奈,可听在了林宿简的耳中却是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林宿简的眼神阴沉了几分,扬声问道:“这位公子此话是何意?我们可曾得罪过你?” 林宿简已经算是好脾气的了,张成湖脾气些许暴躁,直接大步上前,张如欢见他这副气势汹汹模样,忙拉住了人。 张成湖最后怕伤了张如欢也没再往前,只是指着宋喻生说道:“有你这样恩将仇报的?长得人模狗样的,还会不会做人了?!我们请你们去用膳,那都是给你脸了,你怎么还敢说这样的话!” 张成湖还没有见过像宋喻生这样厚颜无耻之人,这会气得就差骂脏话了。 宋喻生转过了身去,看向了他们,他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温声说道:“我为什么不敢说这样的话啊,不过是拒绝你们相邀共进晚膳罢了,就这样难以忍受吗。” 用最温吞的语气,说着最刺人的话。 他这样的平淡温和,衬得他们越发是像跳梁小丑。 宋喻生这话一语中的,张成湖觉得没人能够拒绝他们,更何况刚刚他们还帮了他呢。他理所应当觉得,温楚他们应该答应,即便不愿意,也要答应。 是以,在宋喻生说出不愿意的时候,他才觉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觉得他们太不识抬举。 他们的权势高出于温楚太多太多,本就和她不在一个平等的高度,所以即便温楚不想去,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这不是邀请,这是变相的胁迫。 温楚眼看事态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下去,想要出面打圆场,“不就是一顿饭的事情吗,没必要闹成这样啊!” 林宿简不再看宋喻生,视线移向了温楚。 “温楚,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 林宿简从来没有像这样直呼其名,温楚听出来了他语气不善,她踟蹰不定,这里头的人她谁都得罪不起啊! 林宿简她现在得罪不起,宋喻生她将来得罪不起。 她方想要开口和稀泥,结果就听道宋喻生说了声,“她不愿意。” 温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手腕大步离开了此处。 林宿简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手上的扇子都被折断,目光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 第39章 这一遭算是把那三个人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 温楚和宋喻生因着方才那事一路无话,买了些吃食便往家里头走了。 月明星稀,回家的小路亮堂,又安静,这个时节的夜风最是舒畅,但是怎么也吹不散温楚心中的愁绪。 她走在宋喻生的身后,声音有些沉闷,“你方才不应该这样的,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好好说的啊。” 她这话听着别有埋怨的滋味在里头,宋喻生嘴唇紧抿,良久过后,开口问道:“所以,你愿意和他们去。现在是在埋怨我?” 她现在这话不就是在埋怨自己阻止了她吗? 宋喻生的声音此刻带着沁人的冷意,温楚忙道:“我何曾埋怨你了啊!我只是想着出门在外,广结良缘是好,你那样就把他们得罪透了啊,他们在这里都是顶尊贵的公子小姐,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我是怕他们寻了麻烦。” 宋喻生是可以不用去怕得罪人,总归他是国公府的世子爷,做事可以随心所欲,但是温楚不行啊,她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在这世上和乞丐没什么两样。她不敢得罪人,也不能得罪人。 所以,在那个主簿叫她下跪之时,她会毫不犹豫的跪下,她这人向来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好听了是识时务,说难听了就是没骨气。 宋喻生重复道:“广结良缘?” 那样的人是算哪门子的良缘啊,温楚是蠢还是如何,那样明显的心思都看不出来吗。 宋喻生心绪向来平稳,这世上不太有东西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当初礼王发动叛乱,朝局上下震动,年仅十七岁的他在背后帮忙平息,也从来不会惊慌失措,惶惑不安;即便是后来连中三元,金榜题名之时,亦是毫无所觉,无悲无喜。 然而自从被温楚捡回家之后,在这个乡镇之中,在那个破烂漏风的小屋子中,相处两月,他总是会被她牵动思绪。 正如这一会,听着她说这样的话时,他心中又没由来地生出来了一股烦躁。 温楚转过身面对宋喻生,她侧身走着,嘴里还在解释,“你现在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迟早是要回家的,你有家人,可是我没有啊!我不能得罪人啊。即便我不想去吃,可吃一顿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能少一块肉。他们一个知府儿子,一个按察使儿子,想要给人寻不痛快,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吗?” 温楚话说得有些急切,一长串话下来,说得她胸膛起伏,气都要顺不上来了。 宋喻生扭过头去,看着身侧的女子,她这会就像是一只小麻雀,说起话来蹦蹦跳跳。 叽叽喳喳的声音让本来烦躁的心稍许平复。 宋喻生道:“你当真只是不想得罪他们?” “不然呢?还能是为何。” 她有些不明白宋喻生这话的意思,宋喻生以为会是什么啊? 他回过了头,看向了别处,他道:“无事,有我在,你不用怕得罪他们。”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便觉得颇为自大狂妄,可若是宋喻生说的,确是没由来地叫人心安。 夜晚寂静,只有两人走在路上的脚步声。宋喻生突然开口问道:“我伤养好了,说不准何时就能回京。你,要同我一起吗?” 温楚有些不明白宋喻生这话的意思,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语气皆是疑惑。 她先前说是想去江南的啊,可不是京都啊。她跟他回京都作甚? 她急忙说道:“先前我说的是想要去江南那边,不是京都啊。” 宋喻生忽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这个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又低又磁,带着一股莫名的嘲弄。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叫他不要丢下自己,如今便这样恨不得早些和他脱开关系。 温楚反应过来自己反应太过于剧烈,她道:“不是我不愿意跟公子回,我这人生地不熟的,去了京都恐怕是要麻烦公子了。而且,我这人还是在乡野之间待着舒服,去京都,实在是不合适啊。” 温楚言辞恳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希望,宋喻生不要再过多地纠缠了。 宋喻生听到温楚这话沉默了片刻,后故作委屈说道:“可是,楚娘不是说好了叫我不要丢下你吗。” 他的嗓音轻柔,带着些缠缠绵绵的埋怨之气。 温楚这时候悔得不行,只恨自己口无遮拦,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不知道为何宋喻生就要死抓这件事情不放,实在是叫人难受。 宋喻生算是彻底看出来了她的不情不愿,也不打算深究,只是说道:“那楚娘总得要和我去京都取钱不是吗?” 这样说来说去还是要去京都啊。 温楚不想入京,这地方于她实在是有些不大美好的回忆。她方想要开口反驳,他家大业大的,还没有个跑腿的下人不成? 宋喻生像是勘破了她脑中所想,淡淡说道:“这段时日实在叨扰麻烦,我自然是想要好好报答你的,可是银钱太多,我不放心交给别人来送,还是楚娘跟我走上一趟吧。” 不放心交给别人来送,纯属是宋喻生胡诌。且不说他根本就不会把那些银钱放在心上,更甚他的暗卫都是个中高手,杀人都不带眨眼的,送个钱能送丢得话,也不用活了。 银钱很多。 温楚一下子就被这几个字吸引了注意,其他的什么事都放不进心里了。 第40章 她在心底万般纠结,她这些个时日待宋喻生不薄,眼看是要熬到头了,总不能在最后关头因着不愿意去京都,就全都功亏一篑了吧。 罢了罢了,去就去吧!她最后还是点头应下了宋喻生这话。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直到不见了踪影,方才他们路过的树上倒挂下了两人,他们双腿勾在了枝干上,脑袋朝下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哥,你方才也听到了吧,主子竟然说要带着她一起回京。” 说话这人是冬月,在他旁边的春风。 他们处理完了赵顺的事情,就去保护了宋喻生,他们的武功都是数一数二,方才无声无息跟了一路,温楚也没能有一点察觉。 春风生得冷厉,分明也只比冬月大上几岁,却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他对宋喻生这样的做法也是微微惊奇,却还是沉声道:“不要妄议主子是非,是不是想挨鞭子了。”说着,已经跳下了树。 冬月还想八卦,听到春风这话只能瘪了瘪嘴,即便不情愿,最后还是听话地闭了嘴,很快跳下了树跟上了他的步伐。 * 林宿简他们一行人邀请人一同吃饭不成,最后便自己去用了膳,饮了不少的酒才各自归家。林宿简回到了家里头的时候,刚好就撞见了自己的父亲林平。 林平近些时日也被国公爷宋霖委托的事情烦得不行,宋霖让他去寻找宋喻生,可他却怎么也寻不到人,云净镇那边也派人去找了,却也不见有人说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啊。若不是国公爷那一边说了不能声张,他都恨不得发个悬赏令出去! 林平这人,底下庶子一堆,可就林宿简一个嫡子,是以对其多为溺爱。上司交代的任务办不成,他自然是愁得眉头不展,这会撞见了林宿简又在外头喝酒浑耍,嘴里也没了几分好气,他道:“你成日里头能不能做点正事,人也二十岁了,都弱冠了,我也不要你先立业,给我把家成了行不行?只晓得逛青楼喝花酒,像什么话?!” 林宿简本就因为温楚一事心里头压着气,见到林平这样说,也直接顶嘴道:“好不讲道理,父亲心里头有气便拿我煞性子。” 林平骂道:“我在那头寻人寻不到,愁得饭都要吃不下了!你倒是好,快活得能上天!老子说你两句还说不得是了?” 寻人?林宿简不想跟父亲在喝花酒这一件事上多说,就转了话题,问道:“你这又是寻什么人?” 林平也没指望林宿简能帮他,挥手道:“你别管了,同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啊。” 他一边斥责林宿简不务正业,抱怨林宿简不让他省心,可当林宿简问他究竟在愁什么之时,他却又不说。 林宿简也觉得他这人实在是莫名其妙,道:“父亲好生有趣,一边抱怨,可我问你,你又不同我说。” 林平叫这话噎住了声,良久之后,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理,他最后还是回答了林宿简的话,说道:“国公府家的那个世子在我们这处不见了,国公爷就传信来让我帮着找,死活就是找不到人!这么大个地方,哪里那么好找啊?找不到人,国公爷那边我又交代不了。” 不知为何,林宿简竟然想到了今日县衙里头的那个白衣男子,他道:“世子生得何者模样?喜欢穿什么颜色衣服?” 林平听到了这话,扬声问道:“怎么?你这是知道些什么?” 林宿简没有回答只是道:“你先同我说就是了。” 林平也不知道他在那一边弄些什么名堂,却也回答了他方才的话,“世子模样自然是上上乘,以往我在京都里头见过几面,貌若谪仙,尤爱着白衣。你见过?” 林宿简猜测,今年见到的那个男子或许就是父亲在找的人,他为了确认,又问道:“是何时失踪?” “两个多月了吧算起来。” 话至此,林宿简几乎断定。一瞬间,他的脑中千回百转,有了一个想法,后出声道:“父亲,我知道那人在哪,不过你先别管,这回叫我帮你。” 第二十三章 时至深夜,温楚已经早早睡下。宋喻生躺在床上,暗夜之中,他借着窗外泄进的月光,看着小木床上躺着的女子。 她裹着薄被在身上,被子勾勒出女子的身形十分瘦弱,身体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 确认她睡沉了之后,宋喻生起了身,披了件衣服便轻手轻脚往屋外去了。 出门前,他轻轻地带上了门,往院子里头走去。 春风已经等在门口了,见他出来想要行礼,被宋喻生抬手阻止了。 宋喻生问道:“那人死干净了吧。” 春风垂首道:“主子放心,冬月动的手。” 冬月动的手,那想来人是死得很惨了。他眼中浮现了几分笑意,满意道:“很好。” 见到宋喻生满意,春风也稍稍定下了心。不过片刻,他听到他继续问道:“宋府现今何种情形,我那不成器的大哥,可曾有什么动作?” 那不成器的大哥自然是说二房的那个了。 自从宋喻生失踪不见之后,他们这些暗卫比宋家的人更先发现不对劲,先一步出来寻人。而宋家二房的那些人,确实也在蠢蠢欲动,毕竟若是宋喻生真出了事情,国公府世子的位置肯定就要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即便有宋喻生在,国公府定然能比从前更加煊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房的人也跟着沾光。但,在权势面前,谁还管什么家族荣耀,首先把世子的位子抢到了手才是要紧。 第41章 好在府里头有秋雪盯着,否则,他们的杀手恐怕也要找出来了。 宋喻生听了这话又问道:“京都呢,朝堂之上有没有什么大事?” 春风答道:“也无甚大事,只是主子两月没去衙门里头上值,有些许风声透露了出来,但国公爷在前头顶着,他们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了。还有一事......皇上最近一直在吃丹药,见过的人都说脸色都不太好,前阵子还吐了血,太医院那边忙活了一夜。” “这段时间,是德妃遇害,怀荷失踪不见的时日。”宋喻生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没有什么波澜。 世人都以为灵惠帝炼丹是为了修仙,企图长生不老。其实,灵惠帝是为了能再见德妃和怀荷一眼。 丹药叫他出现幻觉,能够在意识迷蒙之际看到已逝的故人。这段时间,灵惠帝心中难免伤怀,一不小心服用了过量的丹药,生生吐了几口血出来。 “也无妨,吃就吃吧,没闹出来别的什么事情就行了。” 灵惠帝愿意吃就让他吃呗,反正到时候死得又不是他宋喻生。 只是想到了怀荷,他心绪稍沉。当初灵惠帝答应他,只要自己能够找回怀荷,大理寺卿的位置,便给他来坐。宋喻生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当不当大理寺卿的其实也无甚所谓。只是,现任的大理寺卿总是喜欢寻他的麻烦,那个人吧,虽然没什么大的能耐,但偶尔时不时地来烦他一下,却也不舒服。 如果不用经他的手就能解决掉这个麻烦,而后当上大理寺卿,也算是不错,况且若能帮他找回公主,灵惠帝总会感念他一二分。 想到这里,他看向春风,说道:“到时候去查一查这个小道士,看看她的生平往来,是一直在此地居住,还是从别处搬来,家中亡故的父亲母亲又是哪里的人。” 她长得实在是和当初的怀荷太像了,而且,怎么又会这么凑巧,这地方和当初的她走失的云净镇也只隔了几个乡镇,如此接近。 他若是不怀疑,都不是宋喻生了。 若她真是怀荷,其实再好不过,宋喻生找到了人,也能交差。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隐隐希望,她还是不要是得好。 * 因着上回出了那事,温楚怕被林宿简他们寻了麻烦,接下的两天也都不敢再去街上。 她也不知道宋喻生说能弄来户籍交给那个主簿,是从哪里弄来的,可想到他让自己跟他回京,或许过几日他就要启程了? 她都打算好了,待从宋喻生那里拿到了钱后,她便搬离此处,反正她在此地除开杨大婶一家和赵大夫之外,也无甚什么能够牵挂的人了。就是搬走了,也没什么事情。 温楚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想,估摸着过去了两三日,事情平复得差不多了便又想去镇上了。 她先是去了杨大婶的家里头去寻赵二坐牛车。 方到她家,却碰了赵雯雯着急忙慌往屋里头跑了出来,看样子也是想要出门。 温楚看着赵雯雯的举动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你一大早的急些什么?撞见鬼了?” 赵雯雯抓着温楚的袖子急急说道:“姐,你捡回来的那个人当真是好人?”赵雯雯神色慌张,连带着抓着她的手臂都用了几分力。 温楚心下一跳,蹙眉问道:“你这叫什么话?” 什么叫宋喻生是不是好人,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赵雯雯还想要再说,就被从后头跟出来的杨大婶打断,她嗔了赵雯雯几句,“你这么冒冒失失做什么,出了天大的事情也急不成这样,没得来叫你温楚姐跟着心慌。” 赵雯雯见她这样说,却是不依,“怎么能不急呢!我昨夜就想要去找温楚姐说,若不是你们拦我,害得我昨夜觉都睡不好了!” 杨大婶拧了她一把,接过了话头,她对温楚说道:“雯雯就是这样的胆小,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日里头,镇上不知道来了什么人,瞧着不像是本地的。他们问你叔叔有没有见着一个男子,身形颀长,长相俊美非凡,身上可能是受了什么伤。你叔叔一听就想到了你捡回的那个小郎君呀!但是他怕那些人是过来寻仇的,也就没敢说。” 杨大婶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对了,你叔多个心眼听了一嘴,就听到他们说是从云净镇找寻到了白山镇,一路寻了两三个镇都找不到人。你和温道长当初不是也从云净镇搬来的吗,这还真是赶了个巧。” 云净镇......温楚听到这话怔了片刻。 为什么会这样巧。 从云净镇找到白山镇,那便是说明当初宋喻生的目的地是云净镇,那些人在云净镇找不到他了,便找到了周围几个乡镇。 可他去云净镇,又是为了什么? 温楚越想越是不对劲,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第二十四章 杨大婶被温楚这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她有些担心,“怎么了?莫非他真不是好人不成?” 赵雯雯也急得不行,在一旁说道:“我就说了嘛!那个小郎君虽然长得好看,但说不准真是什么歹人,否则怎么会被人追杀到这种地步!” 即便宋喻生长得实在是好看,但是赵雯雯还是更加担心温楚的安危。 温楚倒不是担心宋喻生会是什么坏人,今天来找他的那些人,也不一定会是杀手,或许是宋家的人已经发现他是失踪不见了呢。 第42章 温楚怕就怕那个宋喻生目的不纯,他为何会去云净镇?多半是为了寻她来的。 当初温老爹就是怕有人找来,才带着她从云净镇搬走。不过温老爹当初从道观里头出来,已经是游山玩水一遭过后,身上剩下的钱本就不多,又加上要养一个小孩,也搬不走多远,只能搬到了邻近的镇上去了,后来温老爹在赵家村这边安定了下来,看着温楚和杨大婶一家相处得不错,便也不再想着搬去别处了。好歹在赵家村里头,还有个赵雯雯愿意跟温楚玩。 从前在云净镇的村子里头,小孩们都不喜欢温楚。那个时候的温楚十分沉闷,不爱说话,许是落难的时候饿怕了,她也就吃饭的时候有点人气了,其余的时候就跟个小木偶一样,不哭不闹,一天到晚就自己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扣手指头玩。 这样的小孩,最是容易被欺负了。 不过有温老爹在,每次那些小孩来欺负温楚的时候,温老爹就会拿个拐杖把他们赶跑。 温楚傻了一个多月,温老爹怕她憋出了什么毛病来,一个年近六旬的跛脚老头,整日里头扮丑逗她开心。 好在,后来养着养着,总算也是有了一点人气。 这会温楚只要一想到宋喻生若真是来寻自己的,便气得想要呕血。 温楚有些头脑发昏,身形都止不住发抖,她这幅样子把旁边的杨大婶和赵雯雯吓坏了。 “不是,姐,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能把你吓成这样啊!不至于......真不至于啊......若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赶走就是了啊。” 赵雯雯刚才还着急忙慌诉说事情的严重性,但她也没想要把温楚吓成这样啊! 赶走......温楚脑袋昏得更是厉害。 使不得使不得,赶走了他,她下半辈子的幸福生活就是没了着落。 但如今这样,难道要真的跟他回京吗?他万一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呢,说不准就是要把她抓到父皇那里换赏。 这天底下能喊动宋喻生来找人的,也就只有她的父皇了吧。 温楚晃了晃脑袋,又抽了自己两耳刮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旁边杨大婶见她这样都吓愣了几分,怔怔地看着她打自己。 温楚回过了神来,看着目瞪口呆的杨大婶和赵雯雯,知道自己是吓到了她们,她方想要开口解释,赵二就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 赵二见温楚来了,又看婆娘孩子在那里发愣,他上前拍了拍赵雯雯的脑袋,问道:“做什么呢,一个两个发什么愣啊。多大点的事,楚娘若是害怕,上我们家住两天呗。” 温楚当即回绝,“不,不成。” 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去杨大婶家里头就能躲过的,若是宋喻生真的起了疑心,她得快些走才是啊,光是躲个一日两日的有什么用啊。 说不准宋喻生早就是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所以才一直提起要她跟着一起回京。 她辛辛苦苦养了他这么久,劳心劳神,费时费力,自己吃菜都要叫他吃肉,自己穿破烂衣服,也得叫他穿得人模狗样......若是现在钱都没有就跑走了,岂不是亏死了。 人怎么能倒霉到这种地步呢,就是想要救人挟恩图报,这样都能捡了个祸害回家。 既要又要,最是要命。 她既不想跟宋喻生回京,却又想要宋喻生说好了要报答她的钱财。 实实在在落入了两难的境地。 温楚最后还是坐上了赵二的牛车去了镇上,毕竟,她如今这样回家,一定是会被宋喻生看出不对劲来的。 来到了镇上之后,她找了个角落蹲着,因为心里头一直想着宋喻生的事情,面上的表情也是不大好看。平日里头有几个相熟的大婶还时常来打趣她,笑话她今日莫不是丢了钱不成? 平日里头从来都是笑脸相迎的小道长,今日怎么就是愁眉苦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温楚也没了和人逗趣的心思,碰到了人也打不起什么精神。 她愁得不行,这会浑浑噩噩在角落里头蹲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面对宋喻生。 就在温楚蹲在地上眉头不展之际,眼前出现了一双竹青刻金靴。她抬眼,视线上移,就看到了林宿简。 林宿简仍旧是平日那副风流模样,看着面色淡淡,好像也没有因为上回户籍的事情生气。她起了身来,拍了拍早就蹲麻了的腿,后问道:“林公子今日来寻我是做些什么啊?” 她也不知道林宿简此番前来是为何,但是因着上一回得罪了他之后,再见到他心里头还是有些发虚的。他该不能是在此地蹲守多日,只待她一现身就来逮她的吧? 温楚面上勉强堆起了笑,颇为好声好气道:“那个林公子啊......你是因为上回的事情生气吗?若是你不开心的话,我们去吃上一顿饭就是了,或者我给你算上一卦......你也别寻我麻烦了成不?” 林宿简轻笑了一声,这副模样更是风流,他说道:“温楚,我在你眼中就这么小肚量吗?” 林宿简语气颇为随和,但还是叫温楚莫名生出了一股的不适。这人,初次相见倒还算是体面,可次数多了,其身上的高门弟子的盛气凌人之态便逐渐体现出来了。在温楚眼中,他和张成湖本就是一种人,还真是就怕他是个小肚量的人。 即便心中如此想着,面上也没显露分毫,她赶忙笑道:“哪里的话!这不是我自知过分嘛?若是林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自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不知公子寻我究竟是有何事?” 第43章 林宿简也没有兜圈子,直接问道:“姑娘可知你救回家的那人是谁?” 温楚听到了林宿简这话,顿时心下一凛,他莫非也知道些什么了,宋喻生的身份难道就这样暴露了?她越想越觉得如此,上回他们去了县衙里头,说不准就是那个时候叫人发现不对劲了。 温楚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只能极力装作无事,故作不知,她问道:“什么是谁?还能是谁啊?看他那样,不就只是一个落难的公子哥吗。” “不,他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公子哥。”林宿简说道。 温楚心里是彻底凉了,看来林宿简果真是知道了,只不过他来同自己说是为了什么?她仍在嘴硬,问道:“那他是谁啊。” 林宿简说道:“至于是谁,我实在是不敢泄露,只不过说,我父亲刚好在寻此人,若是姑娘能将此人交予我们,必将重金酬谢。” 温楚叫这话说的愣在了原地,其他的话如浮云一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只听得“重金酬谢”四个大字。 她尚且还有些理智,没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她问道:“把他交予你们?可若是你们害了他可怎么办?” 这人不明不白就要宋喻生,温楚觉得,她若是真把宋喻生交给他了,那不就是出卖了他然后换钱吗。 她虽然想要钱,但也还没如此丧心病狂啊! 林宿简说道:“你莫要怕,这人不过是我父亲老师家里头的公子罢了,我今此等举动也不过是为了讨我父亲开心。姑娘若是不信,我可以先付你一百两的定金。只是往后,剩下四百两,待你什么时候愿意将人给我们,我们便什么时候交付。” 温楚说道:“欸欸欸,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啊......” “那便两百两先。” 她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若我现在把人给你,你能直接给我五百两?”不过是加上了一百两,温楚的道德底线彻底被突破了。 林宿简本还以为温楚会坚持下去,谁想到这人在她心中就是连一百两也撑不住。 他道:“自然,只是你要把这人给了我家之后,你于他的救命之恩自是不做数的,这人就相当于是我们救下的了。你说是否?” 温楚明白了林宿简这话,她打了个响指,道:“我晓得了!你的意思就是说,这五百两买恩是吧?他本要报答我,而今去报答你们是否?” 林宿简点了点头,他道:“差不多就是此意。“” 温楚细细思索,国公爷确实是大部分人的上司,按察使在这里是个天大的官,在国公爷的眼里,确实也不过尔尔。而林宿简若是真要拿五百两买走恩情,确也合理。 即便这样想着一切都没有问题,可若林宿简骗她呢?若他们是宋家的政敌呢?这回要是奔着去要宋喻生的命该如何呢?一连串的问题蹿进了脑海。不对不对,温楚很快否决了这些想法,若是政敌又何故花五百两去买这老舍子的恩情,直接让人杀去她家里头好了。 这样想着,她便释然了些许,应当是没问题的吧...... 算了,不管了。将恩卖给了林宿简,这样也算是不错,又拿到了钱,又不用跟着宋喻生去京都了。而且,她这也算不得干了坏事吧,先前分明也是宋喻生自己说过会报答她的,她收了林宿简的五百两,那他就去报答林家好了,于宋喻生而言,不论是报答还是报答自己,想来也是没差。 这到手的好事她再拒绝也说不过去了。 她道:“可以,只不过你今天就能把钱给我吗?只要你今天给了钱,我马上就离开家里头,他确也说过会报答我的话,我今日离去,你们明日就可以去寻他要恩。” 她不想多耽搁下去了,若是今天就能拿到钱,她马上就要离开,否则多留一日都是风险。 林宿简见她这样爽快,便知道她对那男子没什么情谊,如此也是甚好。 他笑了笑,道:“可以,不过我要你写在纸上,不然我怕你认,他不认,该说我们诓骗他了。” 林宿简的笑容都带了几分怪异,只是温楚全然不觉。 即便林宿简不如宋喻生身份尊贵,但他认为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更遑论他是林平宠溺的嫡子,为人更是心高气傲。宋喻生看上了温楚?可他也看上了啊。上次宋喻生在县衙里头的行为叫他不舒服,那他如何也要报这个仇。只是他也不能去明目张胆地得罪了他,便出此行径。林宿简想要叫宋喻生知道,温楚即便同他相住在一起两月,于他也无甚感情,她会为了五百两,就这样轻易地出卖了他。 到时候只要宋喻生看到了这份温楚亲手立下的字据,便该知道温楚于他没有半分情谊,在她的眼里,他还比不上五百两呢。况说他还帮着宋喻生报了本该他报给温楚的恩,宋喻生更是应该去感谢他才是的,而且这样又能帮着父亲解决寻人的难题,实在是一举两得。 至于温楚...... 林宿简从来都是想要什么,便要得到。 他确实是对温楚起了歹念,本也是想要一步一步慢慢来,但那天宋喻生的出现,让他失了些分寸。他不想等了,张成湖说得对,他不过是贪图她的容貌罢了,管她愿不愿意做什么? 而且,她不是喜欢钱吗,为了钱能把那个人卖掉,跟他怎么就不行了? 他没有再说,从怀中掏出了五百两的银票,他笑着说道:“你写下字据,我便把这钱给你。” 第44章 温楚看到了钱眼睛都发亮光了,她忙点头,两人找了个写书画的小摊,温楚便写好了林宿简想要的东西。 末了,她盖上了个指印,将这东西给了林宿简。林宿简也很爽快,将银票给了她。 温楚收了钱,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她笑着道:“这样,我今夜就马上走,林公子明天只管带着令尊去寻人吧。” 她沉浸在数钱的喜悦之中,并未发现眼前林宿简的眼神有几分古怪。 躲在暗处的冬月将温楚和林宿简的对话听了个彻底。 他被宋喻生喊过来盯着温楚些,以免上一回的那些人来寻麻烦,然而却在无意之间将两人的阴谋诡计听了个彻底。 卖恩??她就这样把他们主子的恩情给卖掉了?! 就值五百两啊?! 若那人是个歹人又该如何啊?她不是把他们主子往火坑里头推去吗! 冬月惊得嘴巴都快要合不拢了,觉得这个女人真的是个疯子,缺钱缺到了这种地步?! 亏得主子还想带她一块回京都,她就为了这区区五百两,将主子随便卖给了别人。 冬月没有出面阻止,只是一直在暗中看着,准备回去就将此事告诉宋喻生。 第二十五章 温楚先是去镇上买了好些吃的, 然后将那些银票换了些散银回来,最后坐上了赵二的牛车先回了杨大婶家里头。 她找到了杨大婶,给她掏了十两银子。杨大婶被温楚这一举动吓到了,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啊!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温楚眼看她要推辞, 把食盒搁到了地上, 把钱硬是塞到了她的怀里, 她道:“哎呀!婶子你收了吧,这是我给人算命挣的,不打紧的!你晓得的, 我给人算卦准,生意可好了的。我今天在镇上的时候, 想了想今晨你们说的话不错, 这个男子说不准就是个祸害, 我要走了, 往后说不准也不会再回来了。婶子照顾我, 我自然也得对婶子好。” 杨大婶没反应过来,太突然了, 早上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这会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愣了片刻,然而温楚趁着这个空当,赶紧提着食盒往外头跑, 边跑边说, “可别和雯雯说啊, 不然她少不得要哭了。” 说完话, 人就已经溜没了影。 后来温楚从杨大婶这处离开的时候又去找了赵大夫, 依旧是十两。 她去了春晖堂里头,现在傍晚时刻, 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赵大夫一个人还在里头坐堂,而其他的人都三三两两的在别处躲懒。 温楚蹿到了赵大夫的跟前,同他又是说了好一会的话,后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将银子藏到桌上,用东西遮掩了住。若是当面给他,他定会不收。 临走前温楚问道:“爷爷,我最近睡得有些不大好,有没有什么药能睡得沉一些啊?” 她若是今夜就走的话,还是给宋喻生下些药吃吧,不然收拾起东西来,动静也怪响的,把人弄醒了可就不好了。 她从赵大夫这里出来后,在没人的路上就打开了食盒,把那些药下到了宋喻生的那份饭里头,饭里她不敢下多了,怕宋喻生尝出不对劲来了,在菜里头又下了一些,她还特地给自己留了两盘菜没下药,不然她总不能干扒拉饭吧,那也忒干了。 办完了这事,温楚觉得万无一失,哼着小曲就往家里头去了。 真好,以后不用为生计发愁了,还能离开这处。 去江南那边看看吧,温老爹说江南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 冬月跟在温楚的身后,看着她去了杨大婶家里,又去了春晖堂,最后当然也看到了她在菜里面下药。他趁着温楚在路上慢悠悠晃荡之时,赶紧先跑回去找到了宋喻生。 宋喻生坐在屋子里头的小桌前,这张桌子是他们平日吃饭的桌子。 现在他手上的正拿着杯盏,不过也只是放在手上摩梭把玩,他的对面坐着的是春风。春风道:“昨日我去查了下那个小道士的户籍,发现她就是白山镇的人,先前并未在别的地方住过,云净镇那边的簿子上头也从来没有过她的登记。” 当初温老爹就是怕有人去查户口,特地花钱收买了那做户籍的人,直接把人迁了过来,没人知道他们在云净镇待过。这样就算是想要查,也得费些功夫。 宋喻生听到这话无甚反应,只二字,“再查。” 户籍这东西,太过好动手脚了,尤其是在这种乡野之间,花点银钱就能造假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宋喻生既然起了疑心,那势必要探究到底。 春风得了令,起身往外走,恰好撞见了冬月着急忙慌从外头跑了进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正着。 春风不悦问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冬月来不及跟春风说话,已经跑到了宋喻生的跟前,“疯了,主子,那个小道士疯了啊!!” 宋喻生蹙眉,“什么疯了,把话说清楚了。” 冬月赶紧说道:“那个小道士她.......她把主子给卖掉了!今日那个按察使家里头的公子找上了小道士,然后不知怎么地就说要买下主子的恩情,五百两,大致就是说,只要小道士愿意把主子给他们林家就行......她还在今日的饭菜里头下了药......” 第45章 冬月看着宋喻生脸色越来越阴沉,声音也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若蚊蚋。 卖恩,五百两,下药...... 说是卖恩,不就是卖人吗?就为了五百两,就把他出卖给了林家。若林家的人想要他的命呢,她就送他去死是吗。 傍晚时分,屋子里头异常安静,又或是因为将要落雨的缘故,屋子外头的蝉虫鸣叫得厉害,都有些刺耳,一片炸耳的吵闹声中,冬月话音方落就听到了一声脆响。 二人朝宋喻生的方向看去,竟看到他硬生生捏碎了手上的茶杯。 宋喻生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上一片阴鸷,但嘴角竟还挂着一抹笑,只是这笑看着些许残忍...... 说好的跟他回京,她又怎么敢去为了五百两就把他出卖给了别人,呵,有她这样的吗? 从前不管温楚怎么骗他,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气过。 但这一回宋喻生这气是连忍都忍不住了。 宋喻生面色阴沉得可怕,春风和冬月都是跟了宋喻生许久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宋喻生这样,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面上都无甚表情。 如此看来,怕是气坏了。 * 两人离开屋子之后,温楚没一会也就到家了。地上的碎瓷片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宋喻生见温楚回来了,坐在椅上面色如常唤道:“楚娘,你回来了。” 他本收敛了心绪,然而在看到温楚满脸是笑踏进屋子的时候,搭在手上的大掌还是不着痕迹地拢紧。 卖了他,她就能这样开心快活。 外头天已经黑了,温楚一进家门外头就落起了雨点,淅淅沥沥,空气之中马上涌来了一股尘土的气息。 温楚因着高兴,脸上不自觉笑得开心了一些,少女雪白的脸颊上在油灯下透着淡淡的粉色,她把饭盒搁置在了桌上,一边应着宋喻生的话,一边脱着外头穿着的道袍。 现在已经快要入夏,天气已经带了几分暑意。 她看了眼外头的雨,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褪去了些,天公不作美,看来得在下雨天赶路了。 她面上表情变化不着痕迹地落到了宋喻生的眼中,他几乎想要发出一声冷笑,不过硬生生被他压了下去。 温楚脱去了外头的道袍之后便到桌前坐下,开始从食盒里头拿出菜来摆好。虽然他们各怀心思,但好歹两人也待一起共住两个月了,今日这顿也算是散伙饭,还是吃点好的吧。 她很快就把菜摆好了,最后把饭递给了宋喻生。 宋喻生接过了饭,看着满桌的菜忽然说道:“楚娘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买来这么多的菜回家。” 温楚随便找了个借口胡诌过去,“这个啊,是因为今天碰上了个财大气粗的客人,一下子赚了好多的钱呢,你可要多吃些啊。” 宋喻生听到这话,呵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再说,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 温楚看他似是食欲不振的样子,暗想若是他吃少了,一会可就睡不沉了。 这样想着,便往他的碗里夹了好些菜,边夹边道:“这么多的菜,都来一些,到时候吃不完就浪费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有怪异,以往她只顾着自己吃饭,可从没有给他夹过菜。宋喻生洁癖严重,就是自己家里头的母亲给他夹菜他都能撂了筷子,但在这个地方,他就算是想要讲究,也讲究不起来了。 看着碗里头快要堆成小山的菜,他最终还是动了筷,把它们吃完了。 他实在是想看看,温楚下的是什么药,安的什么心。 宋喻生没有吃饭说话的习惯,以往他们坐在一起用饭的时候,温楚许多时候都会有一嘴,没一嘴说着当日发生的事情,然今日或许是因她心中有事,安静了许多,竟是连着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两人这顿饭用得极静,而吃完饭没一会,宋喻生就有些头脑发沉。 原是安眠的药。 他去外头把今日吃的饭菜全都吐完,回到房中后躺到了床上。温楚见他这样的举动,以为是药生效了。 温楚故作随意地在旁边收拾碗筷,实则只待宋喻生阖眼就要开始跑路。 终于,眼看宋喻生眼睛就要闭上了,谁知他突然出声问道:“楚娘,那天你让我不要丢下你,那你呢,你会丢下我吗?” 屋外的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越下越大,衬得宋喻生的声音都带了几分凉意。 会丢下他吗? 温楚从开始把他从那棵大榕树下头捡回来之后,从没有想过丢下他,就算是被顶着被抓去官府的风险,她也从没想过和他撇清关系。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出于,他是宋家世子爷的缘故,而温楚想要挟恩图报。 若是从前温楚当然舍不得丢下财神爷,但是如今,她都已经收下了五百两了啊,她同宋喻生已经毫不相干了。 屋内陷入了半晌的沉寂,显得屋外的雨声更加清楚。 温楚背对着他,开口道:“公子既困了,就先睡下吧,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第46章 如此回避,答案已经明了。 宋喻生深深地看了一眼温楚,最后还是阖上了双眼。 那头温楚见到宋喻生终于没了声响,又等了一会就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行囊了,她的东西本就不多,拿上几件衣服,也无甚其他的东西要再带了。她现在暂时没有路引,先去别的地方躲上一阵,待到宋喻生离开此处,再悄悄回来办路引南下,也来得及。 她收拾好了行囊,站在宋喻生躺着的床前,轻声嘟囔道:“是你自己说过要报答我的,我对你已经很好了的,用你换了五百两你可千万不能怪我啊。” 她觉得她这事做的也没什么不对,宋喻生不是说好了会报答她吗?她不过是把自己的恩情卖给了林宿简而已。 再说了,自己好歹是他的救命恩人,世子的命还值不了五百两不成吗? 如此想着,她心中便是一点愧疚都没有。她待他这样好,他不应该跟自己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宋喻生躺在床上一字不落得听完了温楚的低语,他跟着她吃了两个多月的苦,说卖就把他卖了,她倒是有胆子。 她对他好?但只可惜,宋喻生这人只会记得别人的背叛。 待到温楚走后,宋喻生起了身来,他打开房门,春风和冬月一行暗卫从暗处马上出现。 宋喻生眸色微沉,因为方才吐过,他的嗓音还有些许发哑,“去跟着她。” 卖了他还想跑走?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 夜深人静,雨还在下,温楚撑伞走在小路上,她今夜打算先去别的镇子上躲上一躲,现在天虽然暗了,却也不过酉时,她得趁着宵禁时间之前赶离此地。 现在这个时候,因着下雨,路上也没什么人了,她先去了镇上一个雇车马的地方,雇了一辆马车,去往隔壁镇。 坐上了马车之后,一切终于算是安定了下来,然而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温楚却是没由来的心慌。 太顺了,顺得她都有些害怕了。 从她卖掉宋喻生,到林宿简那里拿到了银票,再到用药把宋喻生弄晕...... 算了,她摇了摇头,能出什么事啊,宋喻生现在都昏得不省人事了。 而且,他应该也不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吧,不过是让他换个人报答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那颗心就是没由来的紧张跳动,惶惑不安。 忽地,外头赶车的车夫勒紧了缰绳,马车急刹,温楚在车厢里头没有扶稳差点摔倒。 她心下更沉,赶忙掀开了帘子看向了外头,雨幕之中,有一堆人将他们这辆马车围住,看他们的打扮模样,像是哪家的家仆。 温楚想到,莫不是林宿简心疼他那五百两,派人来抢钱的吧?不然还会有谁呢,能这样大张旗鼓出现在了这处。 她没忍住骂了两声,怎会有这般出尔反尔之人。 她看到了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在人群之中朝她走来。 雨势太大,加上夜晚漆黑,她怎么也看不清那人是谁。 直到他好不容易走到温楚的马车面前,她终于认出来人。 确实就是林宿简。 温楚见到是他,悬着的心终于吊死了。 钱货两讫,他这是想要干什么啊?! 林宿简撑着伞,站在马车外头,只听温楚问道:“林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林宿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道:“你不是要去别的镇吗?坐我的马车吧,不然一会就要宵禁了,你赶不到会被拦下的。” 温楚不知为何,分明白日里头做着交易的时候,林宿简看着还是挺正常的样子,但今晚给她的感觉却十分不一样。她趴在车窗上,脸上沾了一些雨水,分明是这样暗的天,她的眼睛却还是那样亮堂。身上穿着再粗朴不过的衣服,却也遮不住艳丽容貌。 温楚还试图跟林宿简商量,她道:“林公子,倒不用麻烦你了,你也知道的,我们现在属于钱货两讫,互不相欠的状态,你能明白吗......” 温楚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林宿简打断,“温楚,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 温楚看着林宿简越发晦暗的神色,死死地扒着车窗不肯撒手,“林公子,不带你这样出尔反尔的啊!我也从来没有得罪过你啊,况说那天在县衙里头得罪你的人也不是我啊,若你还在生气,只管找他就好了的,你晓得的我现在同他也没什么干系啊!” 林宿简没了耐心,转身就要让人上马车把人拉下去。 温楚见他如此强硬,只能是不情不愿下了马车。 春风和冬月在暗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冬月问道:“哎呀,糟了!这可怎么办啊?这小道士怎么上了别的男人的马车,要同主子说吗?”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陷入了踌躇,案例来说,背叛了主子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这个小道士竟是敢把主子给出卖了,更是其心可诛。 但,他们总觉得,主子对这个小道士是有些不一样的,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主子要是拿了他们出气该怎么办啊? 第47章 春风先道:“那好像是林家的马车,我回去禀告主子,你盯住了人。” 他们这些顶尖暗卫眼力和耳力都是极强的,下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天,相隔甚远也能看清楚他们的马车。 春风大冬月八岁,况且,所有暗卫也都以他为首,冬月年纪尚小,凡是出了什么事情,也都是听他的。有了春风这话冬月才定了定心,他刚要应话,转头就见人已经没了影子。 这双腿跑得也忒快了些。 他现在正戴着斗笠潜伏在一棵树上,春风走了之后,这棵树上就只剩了他一个人,他转过头看向了温楚那处,就见得人已经上了林宿简的马车。 温楚上了马车后坐得离林宿简远远的,脸色有些难看,她问道:“林公子,你现在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是傻子,才不会相信林宿简真的会帮她送到别的地方去,林宿简如此行径,温楚心中已经猜到了些许缘由,果然,只听他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温楚听到他这话如遭雷劈,气得头都要发昏了,她道:“明白什么?你想要我明白什么?” 她好不容易把宋喻生这个麻烦解决掉了,将来就能迎接自己的美好生活了,谁晓得半路能杀出个林宿简来,她生起气来,嘴上也不饶人了。 林宿简见到温楚这样,忽地起身往她那边欺压过去,温楚快被他这举动吓疯了,想要躲闪开来,可林宿简身形高大,一下罩了过来,她退无可退。 车窗外雨势不停,突然一道光亮闪过天际,转眼之间天那边传来一阵轰鸣,雨水如千万银丝洒落人间。 温楚惊恐地想要逃走,却被林宿简一把抓住了肩膀,她吃痛,皱眉喊道:“你疯了是不是!你是要强逼我吗?!” 温楚都不知道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人,疯子不成?!先前她怎么就没发现啊。 林宿简低喝道:“怎么?你都愿意捡个野男人回家,跟我怎么不行了?不是想要钱吗,跟了我保准你舒舒服服的,也不用再每日抛头露面,在大街上算命了。” 林宿简也没想到会被人这样拒绝,从小到大,只要他看上了谁,软硬皆施,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掌心,温楚凭什么拒绝。她今日这样,让他想到了当初在县衙那里,她也拒绝了他,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思即此,林宿简怒气更盛。 闪电交错,将眼前男子神色照得异常可怖,俊俏的容颜,也如恶鬼一般。 温楚算是明白了,这人从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说什么买恩,全都是鬼话。 温楚见他如此,生怕他一会就要发疯,软了声音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林公子,你听我说啊,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你先前也是好好的,我不晓得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啊。” 先前他的态度都这样明显了,温楚还看不出来,骗他的吧?然而转念一想,她或许从前也没有接触过什么男子,只一个孤儿和爷爷相依为命,或许这话也有几分可信之处。 他狐疑道:“你看不出来?” 温楚一个劲地点头。 林宿简见她软和了下来,戾气也没方才那样重了,“那现在看出来了呢?” 温楚知道,现在周围都是林宿简的人,她不能和他硬着来,这些人都是不大讲道理的,若是惹急了他,鬼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啊。 她道:“若是公子这样说,那我自然不敢推辞了,只是我一声不吭就把那人给了你家,我怕他会来寻仇,所以才急着赶路。你莫不如先让我走?” 林宿简看她许久,久到温楚都心虚了,良久,他才冷冷说道:“好啊,既然你躲着他,那便去我家里头吧。你放心,我会护住你的,不会叫你被他发现。” 温楚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只能认命了,只要林宿简现在不动她,往后的事情也只能是往后再说了。 * 春风去镇上找了匹快马赶回了温楚的家,将方才温楚被带走的事情告诉了宋喻生。 宋喻生听到人被林宿简带走了,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宋喻生寒声道:“一个劲把自己往死里头作,蠢物。” 春风听着宋喻生这话,顿时汗流浃背。完蛋了,这回自作主张了。听主子这话,也不大像是会去救那个小道士了,他还让冬月在那边盯着,万一冬月为了那个小道士得罪了按察使嫡子,恐怕又要挨罚。 他刚想要跪下来谢罪,就听宋喻生说道:“好,既然林平那儿子大半夜不睡觉去抓人,那他也别睡了。备马,去林府。” 春风觉得,自己已经是四个暗卫之中稳重的那一个了,但是还是被宋喻生这话说得愣住了片刻。 上一秒不是还在那里骂人蠢物吗,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说了要去林府了?! 莫不是他方才走神了,漏听了什么话不成。 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宋喻生抬眼看他,冷声道:“还愣着做些什么?” 第48章 春风回过神来,也不敢再耽搁,赶紧出去准备了事宜。 * 温楚那边已经被林宿简带回了林府。 温楚一路皆是戒备,看得林宿简心中一阵烦躁。他把人带回去了自己的院子里头,温楚怕得不行,转身就想跑,结果又是一堵人墙,把她堵住。 林宿简扭头吩咐婢女,道:“带她进去洗漱,换身衣服。” 温楚没想到林宿简丧心病狂至此等地步,她惊道:“你也不至于这样着急吧,为何不能让我缓上几天再说。” 林宿简看着她道:“你脑袋里头想法这么多,我这人,不喜欢变故,还是早些完事才好。”他看着温楚气得面色发红,心中竟生出了别的感觉,以往都是别人顺着他,头一回碰到了她这样的,也确实有趣。 林宿简提醒道:“我就在外头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能想明白最好,想不明白,到时候遭罪的是你自己。” 说罢,便给丫鬟使了眼色,示意带她去净身,也不再理会温楚羞愤欲死的眼神,施施然离开了此处。 “林宿简!!你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温楚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奈何林宿简就是连头也不曾回。 她被丫鬟带去了净室里头,一堆人在外面守着,有两个丫鬟按着她就要开始脱外裳。温楚气得不行,把人推开。 丫鬟也是办事的,林宿简吩咐的事情,她们必须得给办好,其中一位劝道:“姑娘还是听话些脱了吧,不然一个时辰过去了,公子会自己来动手的,到时候吃罪的还是姑娘你自己。” 温楚知道这丫鬟说的不假,这事林宿简还真办得出来的。 那两个丫鬟看清了她的神色变化,赶紧上前脱起了她的衣服,这一回她果然没再反抗。 温楚怎么也没想到变故竟然出在了这里,外头都是林宿简的人,她该怎么跑啊,或许,她真的不该卖掉宋喻生。一股无能为力夹杂着后悔的情绪快要吞没了她,只能任由那两个丫鬟替她洗着身子。 半个时辰过去,温楚在净室里头上上下下都给两个丫鬟洗了一遍,穿好了她们拿来的衣服。 温楚刚才进来的时候,丫鬟还在奇怪,自家公子怎么会看上一个村妇,穿得是比她们都还要不如,即便生得再美,也太过于粗鄙不堪。 然而,待人换好了衣服之后,两人眼中都露出了一股惊艳之色。 白皙的脸蛋精致小巧,柳眉之下是一双明亮生辉的杏眼,因着洗澡的时候被水汽蒸着,皮肤上透出了淡淡的粉色,而那张唇,即便是未涂口脂,依旧娇艳欲滴。脱去了粗劣的衣服,换上一身水红长衫,这样艳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却也丝毫没有显得俗气。海藻般得头发铺在身后,一举一动,摄人心魄。 当初温楚的母妃德妃,便是大昭出了名的美人,只是后来,伴随着她美貌的说法,还有个脱不开的称呼,妖妃。众人都说,德妃就是因为生得美,所以勾走了圣上的心神。 温楚承德妃容颜,因灵惠帝曾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综合二者,容貌较德妃更盛。 那两个丫鬟从惊艳之中回过了神来,也不敢耽搁了时间,很快就把人带去了里屋。 丫鬟一把人送到,就赶紧退了出去,还把门从外头上了锁。 林宿简方才也去净身了,不过他动作快,净完身后就坐在椅上等着她了。 见到她换洗过后,林宿简眼底情绪更浓,若说方才还有所收敛,现在就是连藏也不藏了。 他果真没看错。 一开始温楚见面的时候是和张成湖一起找她算命,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温楚生得很好,不然他闲得没事干送她回家?后来一次一次地同她接近,又还能是为了什么。 他做到了这样的地步,已经是有耐心了,若她不愿,也只能是硬来了。 总归他也不过是为了得到她的人,手段不同,可是达到目的就行了。 想到这里,林宿简起身朝温楚的方向走去,她被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可是身后就是门,再退又能退到哪里去呢。 她大声阻止道:“停!停住!不是说好了一个时辰吗?现在哪里到了啊?” 林宿简看她怕成这样,也不再继续靠近,总归人已经在屋子里了,再等半个时辰又如何。他指了指桌上放着的沙漏说道:“半个时辰,沙漏见底,我不会再管你愿不愿意。” 温楚被他这副样子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她还试图跟着林宿简打商量,口中一直喋喋不休说着。林宿简看着她说话都累,从桌上给她倒了杯水。 温楚刚想接过,但想到林宿简说不准会在茶水里头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摆手道:“我不渴,就不喝了。” 林宿简见她防备心这样重,也不再坚持,看着沙漏快要见底,在一旁提醒道:“时间快到了,我劝你别说了。” 温楚眼看林宿简怎么说也说不通,心也沉到了底。 * 第49章 宋喻生已经换上了春风带来的衣服,既然温楚跑了,他现在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他身着白色圆领锦袍,腰间挂着块上好的玉佩,气质出尘,眉眼之间尽是冷清,恍若是画中的谪仙。 大雨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方还大的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只有潮湿的地面和空气中浓郁的泥土气昭示着方才下过一阵倾盆大雨。 打更人的梆声伴着马蹄声在夜晚格外清晰,奔马踩过水坑,溅起一波又一波的水花。待宋喻生一行人到了林府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天。 冬月已经和他们汇合,将看到的东西同宋喻生讲了,他道:“我就见到那个小道士上了林家的马车,后来他便带着他们回了林府。我看到了小道士被人带进去了屋子里头,听到那个男子好像说什么给她一个时辰的时间,想来,现在还没遭遇不测。不过,算起来,也快到时间了。” 宋喻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只是眼底一片冰寒,温楚卖掉了他,按理来说,他还去管她的死活做什么呢。 宋喻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处,或许他想,温楚背叛了他,即便惩罚也只能是自己来惩罚。 这是他和她之间的恩怨,别人凭什么想来插手? 宋喻生扭头对春风道:“扣门吧。” 春风上前扣动了门环,好一会,才有人来开了门。门房没想到大半夜还有人来扣门,骂骂咧咧了几声。然而,迎接他的是一片寂静,待他揉了揉半眯的眼,才看清了来人。 十几个黑衣人簇拥着一个白衣公子,此刻都往他这处看。 那人群中间的白衣公子一看就气度非凡,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怎从前也从没有见过啊。 门房被这副场景吓得一哆嗦,“这......po文海 棠废文每,日更新q裙4二贰尔吴九乙斯奇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哪家的人啊......” 即便不知道他们是哪家的人,但门房敢肯定,他若是敢造次,说不准下一秒那黑衣人手上的剑就能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去了。 春风拿出了国公府的令牌,伸到了门房面前,“定国公府世子,求见。” 门房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朝着那个白衣公子看去。 宋喻生就这样站在那处,眉眼含笑,长身玉立,可光是这样,看着却比旁边的那些黑衣人还有压迫感。 他吓得双腿哆嗦,国公府的世子为何会来他们府上,门房不敢耽搁,赶紧跑进了屋里头喊人。 没有一会,就跑到了按察使林平的住处。 门房赶紧同林平身边的侍从说道:“快!快告诉老爷!国公府世子求见!” 侍从被这话也吓了一跳,进屋说了这事情。最近林平得了国公爷的吩咐,帮忙找失落在民间的世子,却怎么也没有头绪,林平找不到人,也因为这件事情愁得不行,却没想到人竟然自己找上了门来。 他想到了那一天他儿子说的话,难道说他竟然真的把人找来了? 林平急得就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他对那个门房问道:“人呢?” 门房回道:“还在门口那处等着呢。” 林平气得踹了他一脚,“也不知道先把人迎进来,还叫人在那处干等着,你是不是蠢的!” 林平之前京都的时候,会去定国公府拜见自己的老师,一是因为他是首辅的学生,要尽师徒之谊;另外,更是因为他能走到如今,也都少不掉国公府的提携。若是没有国公府,就没有他林平如今。 毫不夸张来说,他的顶头上司不是皇帝,是国公府。 这个蠢货是怎么敢把他上司家里头的世子,晾在大门口的啊!! 林家是当地大户,整个林府五进五出的规格,林平愣是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赶到了门口那处。 宋喻生看到来人,拱手道:“臬台大人,许久不见。” 之前林平去宋府的时候,同宋喻生见过几面,此刻一眼就认出了他来。林平忙阻止道:“世子折煞!都怪我家的下人没点眼力见,也不晓得把您往里头请。” 即便林平是三品的大官,但在宋喻生面前还是抬不起头来。不说他的世子身份,就他不过才二十二的年岁就已经在大理寺任职左少卿,往后也知是前途无可限量。 这人,他还真得捧好了。 宋喻生笑道:“这有何妨?无甚大碍。” 他一举一动都温和有礼,林平不由想起了当初在国公府见到他亦是如今这样的,但宋喻生终究是常年浸淫在权力中心,即便是在笑,也让人觉得带着莫名的欺压,让人不敢造次。 林平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说道:“前些日子国公爷还修书给我,说你在这里失了踪迹,让我帮着寻人,结果倒没想到世子竟然亲自上门。只是不知,世子半夜突然登门......” 宋喻生看着林平,启唇说道:“因为令郎劫持了我的救命恩人。” 房间内,眼看沙漏已经见底,林宿简的耐心也已经耗尽。 他朝温楚一步步逼近,眼底尽是情欲,他道:“一个时辰到了,你想得如何了?” 第50章 温楚眼看他要抓到了自己,便开始动手反抗,奈何即便她有两下三脚猫功夫,但在绝对力量面前完全没用。 温楚没两下子就被他死死钳制住了双手,眼看他是非要办事不可,急得都想要给他跪下了,她哭道:“你别这样啊,放过我吧,求你了啊,往后你就是我再生恩人,我一定好好报答你的!......” 恐惧和绝望侵袭她的大脑,这会已经开始急得语无伦次。屋外的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声音传出了房门,此刻整个院子都能听见女子绝望的哭声。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那双浸了泪的眼睛更显勾人。 林宿简看着温楚哭成了这样,一时之间竟然真的没了动作。温楚以为他这是有了觉悟,回头是岸,哭求得更加厉害,希望他能良心发现,放过了她。 可谁知,林宿简攥紧了她的手腕将人拖拽到了床边,后一把将人推到了跋涉床上。 背部撞到了床上,温楚吃痛,眉头都皱到了一块。眼睛溢满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泪眼朦胧,只能看到林宿简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也如恶魔低语一般传入了她的耳廓。 “收收吧,这个时候眼泪对男人可没用。” 说罢,便动手扒开了她的上衣,长衫被人粗暴拉开,露出了里头的大红鸳鸯小衣。那些丫鬟知道林宿简是要办事,特地挑了一套这样的衣裳来了。 温楚肩头一凉,惊愣了片刻之后,哭得更加心伤,院子里头的人听了都忍不住在心中叹息,哎,从了吧,从了也能少受些罪。 却在此时,院子门口来了一大群人,为首那人便是自家老爷。 “臬台大人当真是驭子有方啊。” 温楚凄惨的哭声持续不散,落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宋喻生的面上依旧带笑,只是语气是说不出的冷冽,这话说得几乎咬牙切齿。 第二十六章 光是一句话就让林平失了心神, 他对旁边的人骂道:“快!!快去把门开了!!逆子啊!” 他虽然喜爱这个儿子,平日里头对他私底下的作风也不会过多干涉,但是他怎么敢抢人抢到了国公府的头上,这不是给他寻麻烦吗?! 人姑娘都哭成这样了, 嗓子眼都要喊破了他还下的去手! 里面哭声不断, 林平只觉得身边人的气压越发低沉, 顿时又觉大汗岑岑,他解释道:“这个孽障一定不知道她是世子的救命恩人,不然绝对不敢去......” 他话还没说完, 宋喻生就已经越过他大步往屋里迈进去了,他朝春风使了个眼神, 春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拦住身后想要跟着进门的林平, 还顺手把门带上了, 将里头的情形遮掩了个一干二净。 林宿简刚扒了温楚的外衣, 脱了她的鞋袜,也没想到门竟然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刚想要骂出声, 就听到他的父亲在外头喊着,“孽障!这是定国公府世子爷,你给我仔细了说话!” 林平生怕林宿简说错了话, 开罪了人, 这会也顾不着脸皮开始大声提醒。 林宿简当然知道这人是谁, 只是为何会, 为何会这么快就寻到了此处啊?他本来还想办完事, 明日一早再将宋喻生的踪迹告诉父亲,为什么他今夜就寻到了这处。 温楚显然也听到了外头的话, 她撑起了身子,看向了门口那处。 来人白衣玉带,清贵无双。 俨然是那个被她以五百两银子出卖掉了的宋喻生。 她见到宋喻生后稍稍止住了哭,但还止不住地后怕,她颤声唤道:“公子救我......” 她不知道宋喻生会不会生她的气,气她卖掉了他,可她现在只能是求他了。 她的上身被扒得只剩下一件小衣,宋喻生的方向将好能看到她香肩轻颤,红色的小衣和雪白的肌肤在一起给了视觉强烈的冲击。 宋喻生却是不为所动,他冷冷地嗤笑一声,讥讽道:“楚娘,求人可不是这样求的啊。” 淡薄的语调如同利刃一般锯着温楚的心神,她听到这话,心都凉了一半。 宋喻生果然是生气了,自己就这样把他卖了,饶是再好脾气的人也该生气的。 但好歹也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共住了两个多月,温楚觉得,同林宿简比起来,还是宋喻生和善了太多,而且,也就只有他能救她了。 这样想着,温楚咬紧了唇瓣,赤足走下了床,跪倒在了宋喻生的脚边,她双手扯上了宋喻生的衣角,说道:“求公子救救我罢,这事是我做错了......” 她生怕宋喻生会弃她于不顾,此刻都忘记了身上衣裙散乱,只想着先扯住了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屋内烛火不停摇晃,照得宋喻生的眼神晦暗不明。 宋喻生低垂了眼眸,觑着身下跪着的女子,瞥见了一抹雪白。 温楚这人很瘦,但不知为何,胸前却非是如此。如此一来,纤细的腰和那抹雪峰更显对比鲜明,她的黑发随意地散落在肩头,眼角噙着泪。这副样子,任是谁看了都忍不住再说出什么责难的话来。 但宋喻生却道:“楚娘,我跟着你吃了整整两个月的苦啊,你怎么就忍心为了五百两把我卖了呢。” 第51章 温楚豁然抬头看向他,他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她把他卖掉了,还卖了五百两。温楚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恐怕,她在菜里面下药的事情他也知道了。 她还是不死心问,“你都知道了啊?” 宋喻生看她这样,不免有些想笑,他也确确实实笑出了声,不过他没有回答温楚的话,只是蹲下了身来。 他替她把散乱的外衫拉起,笼住了那片雪白的肩,视线划过前胸,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替她遮掩住了那片。 其间,他动作缓慢,像是在认真做着什么事情一样,玉白指尖偶尔不小心擦过肌肤,刺得温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仰头去看他面上是神色坦坦荡荡,温楚强压下心中的古怪,以往她也给他擦过身子,这算不得什么的。 而且,宋喻生是个端庄公子,不过是见她衣衫外露不太雅观罢了。 宋喻生替她收拾好了衣服后,才开口说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做了,我早晚也会知道的不是吗?” 即便宋喻生的暗卫没有发现,但明日林家人上门来寻,事情一样也会暴露的。 温楚有些绝望,她现在也不知道宋喻生这是什么意思,到底会不会帮她啊?不过她想,既然他来了,应当会救她的吧,她还想再求,宋喻生已经起了身,他看向了坐在床边的林宿简,道:“怎么,林公子还要再在这里待下去吗?” 林宿简没想到突然杀出了个宋喻生,他起身看向了宋喻生,眼中尽是愤怒,就差一点!他到底是怎么赶过来的?! 宋喻生也丝毫没有回避他的视线,甚至还挑衅地挑了挑眉。 “还不走?”宋喻生的耐心没那么好,脸上虽然还保持着笑,但语气已经十分生冷。 这分明是他的房间,结果却被宋喻生赶出去了,林宿简也没受过这种气,方想要争执,然而此刻,林平又不放心地在外头喊了两嗓子,“你敢得罪人了,老子一会扒了你的皮!” 林宿简听到这话,再大的火气也只能咽回了肚子里,他顿时泄了气,只能是满怀不甘地往外头走了。 林宿简路过温楚身侧之时,她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幅度很小,却还是被宋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 活该。 宋喻生没主动让她起来,她自己便一直跪着。 他道:“楚娘,你说这回,算是我帮了你吗?”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止不住地点头,“宋公子,这样吧,我把五百两还你,你这回帮我,就当是还我救了你的恩情,我们两清,行吗?” 温楚的意思是,他救了她,但她把这出卖他的钱还给他。她不要他的钱财,这回他就当报了自己的救命之恩。如此一来相互抵消,自此山高水长,各不相欠。 宋喻生听到这话,寒声道:“温楚,有你这样两清的吗?” 温楚顿觉不妙,果真,宋喻生接着说道:“你是救了我,但你也卖了我不是吗。” 温楚出声争道:“可是,我把钱还给你就是了啊。” 宋喻生陡然反问,“你把钱还我?然后你我两清,那你把我卖给了林家的事情,又该怎么算?林家不去寻你麻烦?” 温楚收了钱却不办事,她这会躲过去了,但后来他们岂会再放过她,她这一回是切切实实搬起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林家这事,还真是只能是让宋喻生自己去解决。 宋喻生道:“你于我的恩情,在卖掉我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啊。这钱你收着就是了,林家那边的麻烦,我自然会帮你解决。可是我实在没想到,这回我帮了你,你一开口竟然就是和我说了两清。” “楚娘,你这样,我真的很伤心啊。” 温楚抬头看他,见他面上表情确像是受伤至极。这件事情,全怪她病急乱投医,一开始以为是天上掉馅饼,上天眷顾于她,结果还未跑出去几步,就被人俘,当真是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弄到最后,不知怎地,还倒欠了宋喻生一个人情。 温楚越想越气,都怪那林宿简,她分明才是被坑害的那一个啊! 但,她出卖了宋喻生也是事实啊。即便她于他有救命之恩,可也不该这样出卖了他换钱,到了现在,被他找到发现,自己是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人果然不能有坏念头,不然迟早有一天是要被反噬。 想明白了这些,她头都要垂到了地里,声音轻得都快要听不见了,“宋公子,对不起,我不该说这样的话的......那你想要我怎么办啊。” 宋喻生道:“当初你说好叫我别丢下你,可你最后把我卖了,能这样吗?楚娘。”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股蛊惑的味道,似是在温情款款的询问,但是语气之中却透露出一股不可拒绝的意味。 温楚闷闷答道:“不能。” “那便跟着我回京,至于该怎么办,往后再说吧。” 温楚欺骗了他,背叛了他,他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了呢。 温楚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开回京,早知道今日何必当初来那么一遭,害她现在平白无故矮上了宋喻生一头。她甫一抬头,就撞上了宋喻生那双薄情的眼,接下来辩驳的话全数被堵到了喉咙里头。 第52章 她不再说,这件事情她本就不占理,再说到时候把宋喻生说烦了,受罪的还得是自己。 外头的人等得着急不停,碍于宋喻生的人还在旁边看着,林平象征性地打了从房间里头出来的林宿简两下,后狠狠地骂道:“我平日里头是怎么教你的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强抢民女的事情来呢,世子爷的救命恩人你也敢碰,不要命了是不是,老子今天非不打断你的腿!” 看那宋喻生的架势,林平恐怕今夜这事不能善了,若他现在不这样,只怕一会宋喻生要来发难。 方才在门房来找林平的时候,林夫人就听到了风声,只不过她都已经歇息下了,重新穿衣打扮也不如林平方便,总不能跟他一样,披件外裳在路上边走边穿,是以这会才来晚了。 她方来到院子里头,就听到了林平打骂林宿简的声音,赶紧护了上去,“简儿这是做了什么错事能叫你这样打,这样骂!至于吗你!” 林平被她推开,也不再动手,嘴上却还装模做样骂着,“能不打吗!不打行吗!这个孽障,今天能强抢民女,明天就能杀君弑父,我非不得打死他!” 林夫人争道:“那不是没成吗,没成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给人姑娘道个歉都是给她脸面了!你再打,我明个儿就带着简儿回去娘家!” 两人就这样唱起了双簧,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唬得别人一愣一愣的。 这点伎俩,唱给别人看看还好,在场的暗卫,都是跟了宋喻生几年的,春风从八岁开始就跟在了宋喻生的身边,什么肮脏事没见过。 这招实在是有点不够看。 但他们都受过良好训练,即便不喜他们做派,面上也都没什么表情,就这样在一边看着他们夫妻演戏。 他们的声音传到了屋里,温楚没甚表情,起了身,坐到床边开始穿鞋袜。 方才若不是宋喻生来得及时,林宿简脱完她的鞋袜后,就要脱了她身下裙子。 思即此,温楚便止不住地后怕,穿足衣的时候手都止不住哆嗦。 宋喻生就在一旁看着温楚,看她手抖个不停,怎么都套不上足衣。 他先前一直以为,温楚的胆子很大,上一回被赵顺找麻烦的时候也不曾吓成了这样;温楚有的时候回家很晚,就是连走夜路也不怕;她虽看着瘦弱,可她的力气却也不小,一个人能背着比她高出许多的自己回家,还能一个人搬动一张床...... 可宋喻生才发现,原来,她害怕的时候也和别人一样。 撕心裂肺的哭声又在他的耳边久久不散,所以,她方才应该是怕极了,怕得泣涕如雨,怕得现在就是连鞋袜都穿不好了。 宋喻生缓步走至了床边,站在她的身前。 面前被阴影笼罩,温楚有些无措地抬起了头来,眼中不知何时又蓄上了泪水。 面若敷粉,唇若施脂,眼中带泪,益增妩媚。 似有轻羽拂过心尖。 从前宋喻生倒是不知道温楚这样爱哭,他叹了口气,蹲下了身,从她手上拿过了足衣。 两人共住两个多月,温楚知道宋喻生这人是有人很严重的洁癖,她被宋喻生的举动吓了一跳,她方想要开口阻止,却听他道:“楚娘,胆子这么小,下回不要这样了。” 就这点胆子,还敢去出卖他啊。 宋喻生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凉,说话之间,竟已经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腕,将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 冰凉的大掌一碰上脚腕,温楚顿时噤了声音。 第二十七章 宋喻生神色如常, 就和在帮她穿衣服的时候一样,即便动作旖糜,可于他却不过是像做着如吃饭看书一样的常事。 莫不是这些事情,他从前经常做? 纵使温楚再过是神经大条, 这样的情形却也从未有过, 她面上不自然地浮起了一抹红晕, 一尴尬,连带着脚趾都忍不住紧缩。烛火燃烧,偶尔炸出一声音“噼啪”声响, 温楚的心也跳得越发快。 宋喻生注意到了温楚的慌乱,他抬眼, 看到温楚脸上浮着莫名的红霞, 而手指也紧张地攥住衣角。 他嗤笑了一声, “楚娘, 你在胡乱想些什么?” 他分明是这样的清风朗月, 然而语气中却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听了这话, 温楚两眼一黑, 恨不得马上昏过去算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宋喻生帮温楚穿好鞋袜后就起了身,往门口走去,温楚定了定心绪, 也马上跟上了他。 在林府, 唯宋喻生一人能叫她稍稍安心, 她紧紧地跟在他的背后。 门一开, 所有人往宋喻生那处看去, 却只能看见宋喻生的背影,不见得那个女子。 林平好不容易透过宋喻生的身体, 看到了那个躲藏在他身后的女子,他赶紧凑了上去,想要拉着温楚说话,他边走边道:“这位姑娘啊,实在没有想到你是咱世子爷的救命恩人啊,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训这个臭小子......” 林平就要走到温楚身边,宋喻生却不着痕迹地换了个方向,将人严严实实地遮挡在了身后,他道:“是吗?臬台大人,要不现在就好好管教管教家中嫡子吧。毕竟强抢民女也不是什么小事,俗说‘情而不淫’,林公子此番实在轻薄。若是传到了京都里头,也不知晓朝中该会有怎么样的风言风语,该说臬台大人教子无方了。京官六年一察,外官三年一察,如今算来也要到时日了。” 第53章 今日之事,也就他们几人知晓,只要宋喻生不说去,怎么会传出去呢? 林平从宋喻生的话里头听出了这话的威胁意味。 若是他今日不罚林宿简,那他宋喻生明日就能把这件事情捅出去。 林平即便不在京都却也听过有关宋喻生的名声 ,他为人端正,素来冷情,就是连国公爷得看他几分脸面。 当初他的老师宋首辅尚且在世之时,国公府世子的位子还在谢家大爷和二爷之中徘徊。按理来说,嫡长子继承爵位再理所应当不过,但是同谢家大爷实在不如谢家二爷,首辅一时之间起了心思,私心传位于二子。 后来,宋喻生出生之后,天呈异象,带祥瑞出身,又有大师路过国公府,说此子能耐非凡。如此,首辅才将世子传位于当今谢家的国公爷。 若没有宋喻生,当今的国公说不准就是谢家二爷。 且看现如今宋喻生此等能耐,确也不负当初各种人的称赞夸耀。 宋喻生不肯放过此事,林平便如何也不能轻拿轻放。 想他也四十年岁,可偏偏就被小上一轮的小辈拿捏,无可奈何。 林宿简沉默了许久,这会终于出了声,他从袖口中拿出了温楚写下的字据,说道:“这是温楚自己写的,上头写着她收下了五百两,说往后你于他的恩情,就该于我们林家,不作数吗?你不认吗?” 林宿简从小到大也没碰过什么事,想法素来粗陋简单,他没有林平想得多,只是以为,有了这个,宋喻生好歹也会顾念一二。 宋喻生接过了这张字据一看,端正的簪花小楷。宋喻生养伤时候闲来无事,温楚给他拿过家里头的书看过,上头有不少的笔记,和这张字据上头的字大差不差,看得出来都是出自温楚的手。 字据上面的内容无非就是将宋喻生于温楚的恩情转给了林家。 宋喻生看着这张字据,手指都忍不住攥紧了几分,他压抑烦乱的心绪,抬眼看了春风一眼,春风很快就明白了宋喻生的意思,掏出了五百两来,递到了林宿简面前。 这回不只是温楚傻了,那林家三人也傻了,谁家好人随身就能掏出个五百两出来啊?就是林宿简这五百两也是筹了个两天。 宋喻生道:“五百两吗,拿回去吧。” 林宿简怎么肯接,他还想要争,那林平哪里敢不收啊!他不收,那在宋喻生的眼里头不就是想要挟恩图报吗?他赶紧接过了这钱,说道:“世子爷既然这样说了,我们自然也不敢不要。” 林平又想到了方才宋喻生说的三年一察的事情,他咬了咬牙,问道:“那世子究竟是想要如何?” 宋喻生笑着说道:“当初晚辈在家中之时,家中父辈三令五申,命我正身正德,倘若我做了像林公子这样的事,父亲会打我二十大板,让我跪上一天的祠堂。而祖父更不用说了,臬台大人应当是比谁都清楚,小辈中谁敢如此行事,逐出家门也不为过。” 宋家门风严谨,世人皆知,林平同宋府常有往来,更当知晓。 林平愕然抬头,“什......什么?”他没听错吧,二十大板??! 林宿简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这样的伤,这二十大板不是要人的命吗? 温楚听到宋喻生这话,想到了他背上的疤痕。 当初温楚给他擦身上药的时候,便看到了他背后的疤痕,伤疤几乎遍布整个后背,看着年岁已久,十分可怖。那时候温楚也不知是他是被何人所伤,如今听来,竟像是被他家中父亲打的。 林夫人爱子心切,出面道:“世子也说了,那是你们宋家的规矩,又不是我们林家的规矩!我们家里没什么老舍子的这些规矩!” 宋喻生没有理会林夫人,只是含笑看向了林平,那双薄情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他问道:“臬台大人,当真没有吗?” 林平顶着宋喻生的视线,竟怎么也不敢说出“没有”二字。 他是谁啊,他可是宋喻生啊,是国公府的世子爷,是大理寺的左少卿,还是当初平定礼王之乱的功臣。 林平也不敢跟他犟嘴啊。 良久过后,他扭头对林夫人说道:“你先回去,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今日这事必须要给他一个交代,否则到时候他有的是办法给自己找不痛快,她在这里一会说了什么话得罪了宋喻生可就完蛋了。 林夫人还想再留,林平已经给身边的仆侍使了个眼神,很快,她便被人带了下去。 林平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儿子,最后狠下心来说道:“来人!上家法!” 林宿简本来还愤恨地瞪视着宋喻生,他本不相信父亲会因为外人的一句话就打他,可当他真听到了林平说上家法的时候,眼神之中都带了几分不可置信。 他看着林平道:“父......父亲......” 林平也舍不得打他,但能怎么办啊!不打的话,宋喻生能一直抓着这件事情不放。 很快一根粗长廷杖就被拿了过来,温楚躲在宋喻生的身后,看着林平亲手杖则了林宿简二十板。 许是因着宋喻生盯着的缘故,林平也不敢放水,只能是重起重落,没一会林宿简的背上就沁出了不少血来,温楚在一旁看着都疼,不时倒吸一口凉气。 第54章 她从来不知道宋喻生的手段如此厉害,两个多月里,他向来温润如玉,这是她第一回 ,看到宋喻生身上的凌厉。 她当然不会去可怜林宿简,今日这二十大板,全是他咎由自取。 只是今日的宋喻生让温楚意识到,宋喻生是个权臣,权臣就该如此。即便看着再如何光风霁月,可却让人没由来地心悸。 温楚想,若是宋喻生发现自己是怀荷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就把自己送进宫里。 他让他跟他回京,会不会是已经发现了呢? 宋喻生也没有注意到温楚心里头歪七扭八的心思,只当她还没从方才的惊惧中走出,他处理好了这里头的事情就带着温楚离开了此处。 他们一行人走后,林平看着被自己亲手打得半死的儿子,眼泪都要吓出来了,他喊道:“快!!快去喊府医来啊!!” 林夫人见人走了之后,赶紧赶了过来,他看到林宿简此刻正倒在小厮的身上,眼睛阖着,也不知道是咽没咽气,她凄声喊道:“儿啊!我的儿啊!” 她转头对林平骂道:“林平!我跟你没完!你竟然为了讨你上司儿子的开心,把我儿子打成了这样!” 林平也是一肚子的气没地方撒,“愚妇,你还看不明白啊,就算是不听国公爷的话,也得听他宋喻生的话!他在圣上面前得脸,当初老师几个儿孙之中,也最是器重于他,若不是他,今个国公爷的位置也轮不到他爹来坐!皇上都要给他两分脸面,你说我敢得罪他吗!” 他气不过又继续道:“我这个按察使在山西这头倒还是个官,你放到了京都,放到那国公府门前,够看吗?我问你,够谁看!今日简儿得罪了他的救命恩人,二十大板,已是他看在我这个三品官的面子上开恩了,你非要让他把简儿抓到了大理寺的狱牢里才开心是不是?!” 林夫人被林平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她说不过林平,转头又抱着林宿简开始痛哭。 这一夜,林家注定是不安宁。 * 林府外,只有几匹马在,温楚想着,宋喻生现在或许是要找一家客栈住下。 但是,她不会骑马,她要跟在马屁股后头跑吗? 其实也不是不行,温楚时常一个人从村里跑到镇上,若是马骑慢一些的话,她或许还是能跟上的。 她这样想着,那边宋喻生已经翻身上马,温楚仰头看他,“公子,你们跑得慢些,不然我跟不上。” 一旁的冬月听到这话直接嗤笑出声,这个小道士是真傻还是假傻,她是怎么以为,那两条腿能比得上马? 后看到了宋喻生看向了他,冬月才马上收住了笑。 温楚方才就注意到了那群黑衣人,看这打扮,或许是宋喻生的暗卫找到了他。如此一来,什么事情都说得通了,难怪他能这么快就发现自己把他卖了,能这么快就找到了这处。 她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找过来的,自己竟然一点都察觉不到。 温楚也不知道冬月在那里笑个什么劲,有什么可笑的,她可是很认真的在说这件事啊! 宋喻生回过头去看向温楚,见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认真,不似说笑,宋喻生都快气笑了,温楚这脑子里头装得都是些什么东西。 她是哪里看出来他要让她追着马跑了。 “楚娘,你虽然把我卖了,但我倒没有这样丧心病狂。”说罢,便朝着温楚伸出了手来。 温楚被他说得更是面薄,宋喻生总是要提她卖了他的事情,光是这个晚上都提了好几次,他越是提,温楚越是心虚。 不过既然宋喻生都这样说了,她也没必要再推脱了,能舒舒服服骑马,谁想要跑。 宋喻生的手非常好看,手指白皙修长,骨骼分明。温楚想到方才这手摸过自己的脚,又是一阵鸡皮疙瘩,她赶忙驱散了脑中那挥散不去的画面,而后将手搭放到了宋喻生的手上。 不出所料的冰凉。 宋喻生手掌用力,将人扯到了怀中,两人共骑一马。 春风和冬月在一旁看着都觉着奇怪,这还是主子第一回 这样。 今夜他不但救下了这个小道士,还给她出了气。分明在知道人把他卖了之后,还一片低沉,恨不得杀了她,怎么现在就坐到了一匹马上? 但是主子的心思,他们看不透,也猜不透,眼看宋喻生已经策马离去,马上挥鞭追了上去。 * 大半夜,他们在路上纵马,还引来了不少的管事的人来管,不过一看人是国公府那边的,也不敢再去置喙。 没一会一行人就找到了一家客栈歇下,温楚累了一日,从早上知晓宋喻生是来寻找怀荷的时候,惊恐万分,到了后来铤而走险把宋喻生给卖了,再到最后,她被林宿简抓走。 短短一日,大起大落,这会一到客栈沾了床就睡着了。 不可避免又做了噩梦。 “李昭喜,那个妖妃已经死了,你不是亲眼看着她被人掏心挖肺吗?父皇再怎么疼你又有什么用?你看看,如今有谁会救你啊!你还不是要像牲畜一样,和猪同住同眠,共食共生!将来你也会变成猪人!父皇不要你了,他不会来救你来了!我们都有母妃,都有外祖,你的母亲不过是个最卑贱的宫女,如今没了父皇,看你能怎么办!” 第55章 温楚被这一声又一声尖锐的声响吵得头疼,她想要把这些吵闹的人都杀死,却发现自己被铁链锁着,动弹不得。她觉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好不容易,才从梦魇之中挣脱,醒来后才发现天已经大亮,日上三杆。 竟又做了一个晚上的噩梦。 她喘着粗气,一摸脑袋,发现出了一脑门的汗。 她擦了擦汗后起了身,坐到窗边吹风,这会临近晌午,街上人来人往都是人,十分热闹。 她看到了客栈底下站着两个黑衣人守着门,心中一阵思索,这莫不是怕她跑了?那何必在客栈门口守着,在她门口派两个人守着就是了,岂不更干脆利落。 她肚子饿了,也没多想,起身开门往外头走去。 一开门,门口站着两个暗卫往她这处齐刷刷看来,三人大眼瞪小眼。 温楚:....... 这宋喻生,从前没发现他这样小心眼。 温楚被昨夜的噩梦扰乱了心神,连带着脸色都有几分难看。 温楚问道:“你们两位这是?” 他们其中一人拱手道:“若是姑娘饿了,我们便去端饭菜过来。主子说了,怕姑娘又要乱跑,让我们看着你些。” 温楚觉得宋喻生这是疯了,这是想要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吗?这事是她做错了的,可他也不该将事情做得这样绝情! 她气得不行,连话都不想多说,转身就要把门阖上,但不过一瞬,肚子适时发出声响,她堪堪收手,又重新将门打开,道:“我饿了。” 说罢,也不管二人是何神情,把门一阖,就去床上趴着了。 她越想越气,有必要吗,看她像是看犯人一样。不就是五百两吗?!还他也不要!究竟想要干什么。 她这卦象算的果然是准,当初在看到大凶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要救他回来的。 如今给自己找了一堆麻烦。 她这边在气头上,听到了门被人打开,原以为是暗卫来送饭,腾地一下起了身。 既来之则安之,即便如此,还是先把肚子填饱了。 未想不是暗卫,是宋喻生。 温楚脸一下垮了下去。 宋喻生刚踏进房门,就将温楚一系列变化尽收眼底。 “在等饭?” 温楚不太想搭理他,但思即如今寄人篱下,还是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宋喻生假装看不出她的不情愿,自顾自地坐到了椅上,说道:“刚好我也还没用饭,一起吧。” 门外,已经有人端着饭菜进门了,很快就布好了菜,退了出去。 温楚看着这些饭菜,比当初在她家里吃的俨然好出太多,光是在外面都这样,在家里想来更是了不得,也难怪宋喻生说他跟着她是在吃苦,她跟他住了两个月得是把这辈子的罪都遭了一遍。 温楚方才还说饿,但这一桌美味佳肴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却又不动筷了。 宋喻生知道温楚这会是气得不行了,不然不会连饭都不吃了。 果然,只听她悠悠道:“宋公子,你怎么能让人这样看着我呢。” 宋喻生无辜道:“楚娘,你卖过我啊,我怎么能不怕呢。” 他当然要让人看着她了,她既然能做出卖他第一回 的事情,定然还会跑走第二回,他被骗一回就够了,不会再相信这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了。 温楚已经把昨日那身红色衣裳换下,重新穿上了平日里头的破布衣服。分明昨日那样更好看一些,但宋喻生觉得还是这样的温楚看着顺眼。 既然这样,他也愿意暂时纵容她一下,背叛他的事情往后再说。 好了,光是出卖过宋喻生这件事情就能彻底把温楚钉在了耻辱柱上。只要温楚想要生气,宋喻生就总要拿这件事情出来说,如此一来,再占理的事情,到了她这里都不占理了。 温楚被这事憋屈得不行,径直顶道:“我要澄清一点,那不是卖你!我只是将你恩情卖掉,又没有卖你的人!你能不能莫要一口一个我卖了你。而且,宋公子,那你不是也骗我了吗?你同我说你是国公府的亲戚,可我昨个儿都明白了,你是世子爷,才不是什么去上京投奔的旁支。” 严于律她,宽以待己,说得便是宋喻生这样的人了。他自己不也是欺骗了她吗?凭什么他就一直抓着自己的事情不放。 宋喻生被拆穿了也没有羞恼,他笑了笑,声音竟然带了几分朗润,他道:“我起初是怕你有不轨之心,可谁知道呢,我同你说我是旁落的亲戚,你也能待我这样好,我一开始想着啊,楚娘可真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楚娘是想把我卖个好价钱啊。若是这样,倒也不如直接告诉你我是世子,也省得落一个被卖的下场。” “好好好!全是我的错,你别提这件事了行吗。” 温楚根本争不过宋喻生,他是能考上状元的人,即便自己再如何争,也争不出个花来啊。但好在听宋喻生如今这话,也只是埋怨自己卖了他,应当还不至于发现自己的身份吧......但这件事情一直成了压在她胸口的一块巨石,压得她惴惴不安,叫她怎么也喘不上气来。 第56章 后面几天,温楚便一直跟着宋喻生,辗转从山西布政使司这边去了京都。 因着心里头一直压着事,加上不停歇地赶路,温楚到了京都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开来。 宋喻生离京两个多月,有不少的东西要处理,两人分开坐两辆马车。 可快到京都的时候,温楚就吐得越发厉害,连饭都吃不下去了,马车走走停停,宋喻生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人弄到了自己这边。 他的马车同温楚的马车大不相同,光是从外头就能窥见一斑,宋喻生这边的马车由精美的木雕和金属装饰而成,里头更是宽敞舒适,就连椅上都铺着上好的毯子。 温楚神色恹恹,因着一连几日胃口不好,折腾来折腾去,本就单薄的身体更清减了些。她意识模糊之间被宋喻生抱到了他的马车上头,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一上了马车,就窝到了马车旁边两侧的座位上头躺着。 她蜷缩成一团,眉头也都蹙成了一片。 宋喻生只是瞥了倒在椅上的温楚一眼,就继续拿起了手上的折子来看,他凉凉道:“楚娘,从前倒没发现你这般娇气,做个马车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温楚从前走个十来里的路都不带大喘气的,宋喻生实在没想到她坐个马车能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阳光从车窗外头打进,照在他如玉般的侧脸上面。他一身白衣,身姿挺拔,光是坐着都是那般出尘。 只这温润公子,说的话能是这样不饶人。 宋喻生的马车上有一股药味,想来是温楚先前给他用的药不大好,只能救他的命,其余的便也不补了什么,他近些时日药喝得那样频繁,应当是在补着那段时日亏空了的身体。 温楚倒在椅子那厢,听到宋喻生这话,气得呕血,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不过好在她也实在是吐无可吐,生生将这股恶心压了下去。 从前宋喻生寄人篱下的时候,温楚倒也不知他能这般气人,如今一恢复了自己国公府世子的身份,就成了这副嘴脸。 因着连日的呕吐,温楚的嗓音都变得十分沙哑,她道:“你说从前不识得我这样,我亦不识得你是这般。你既看我如此厌烦,又何必带我一起回京,我说了把钱还给你,你又不要,非要折腾了我来,这不是毛病吗。” 她这些年来只和温老爹相依为命,最多的牵扯也不过赵大夫,杨大婶一家。她不想要和宋喻生有过牵扯,更说是回到京都。 是以见宋喻生态度如此强硬,而自己又被如此折腾,话里头难免就带了几分气性。 宋喻生素来会隐藏自己的心绪,温楚的这些话虽让他不舒服,但是他面上神情却没无甚变化,他温声道:“楚娘,谁教得你说这样的话?下次若再要说,便打手板吧。做错了事,说错了话都是要受罚的。” 马车行驶不停,即便是在路上走着,在车里头却如静止,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温楚抬头看他,他神色未变,见她抬头,还回看了她一眼。 温楚叫这一眼看得越发憋闷,无论她如何生气,宋喻生总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她的生气于他而言,什么也不是。 忒气人了。 她不再说,只暗暗地拢紧了拳头,可恶的宋喻生,总有一天她要跑走,跑得越远越好,气不死他。 温楚光敢在肚子里头想,面上却丝毫不敢有所显露。 没过一会,宋喻生就让春风拿来了山楂片,他将那一小碟的山楂片推到了温楚面前,道:“先吃些这个开开胃,不然一会又没胃口吃饭了。” 温楚艰难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山楂片,她面色难看,宋喻生也不再说什么苛责的话了,只是提醒她道:“今日就能到京了,到时候和我一起回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当知道。多说多错,少说少错,问你也就只管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好,他们也不会苛待了你,明白了吗。” 温楚听到这话有些怔愣,嘴里的东西也来不及咽下,含含糊糊说道:“我还要去国公府?” 她实在是没想到宋喻生还要带着她一块去国公府,不好吧。宋家是世家大族,门风又如此严谨,她实在有些害怕。 宋喻生无视了温楚惶恐不安的眼神,凉飕飕道:“到了宋家,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了,会惹人不喜。” 温楚颇无语,赶紧把嘴巴里头的东西吞下,她急急说道:“宋公子!我觉得我还是不要跟着去了吧......我住在别的地方也可以的,我保证我不会瞎跑,给你惹麻烦!” 宋喻生淡淡扫了她一眼,眼看她还竖起了三指想要发誓,便拿折子打了下她的手,“别瞎起誓。” 小骗子嘴里面没几句实话,这会即便是起了誓也在撒谎。 温楚吃痛,悻悻收回了手。 宋喻生道:“你既是我的恩人,怎么能住在外面呢?说不过去。楚娘,跟在我的身边就好了啊,不会有人当着我的面寻你的不痛快。” “那若是你不在呢?” “所以啊你要跟紧我。” 第二十八章 第57章 宋喻生一行人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夕阳西垂, 红霞泼墨,洒在了国公府门前。大门前一对石狮栩栩如生,象征着国公府的尊贵与威严,一扇漆红大门就已占据了半边地, 七进七出的院落几乎占了半条街, 一眼望去, 高高的墙壁延伸过去竟看不到头。 宋喻生拿着世子令牌回京,进城门的消息被传回宋家。 宋大夫人想宋喻生想得茶饭不思,这会听到了消息高兴得几乎晕厥过去, 一边往外面赶,一边反反复复问道:“当着是我儿?确实没有认错?!” 那个传话的仆侍脸上也带着喜气, 回道:“大太太, 千真万确啊!那就是咱世子爷的令牌, 而且我瞧见了冬月呢, 就是那个世子爷屋里头的侍卫, 绝对不会有错!” 宋大夫人听到这话才稍稍放下了心来,“大爷呢?他可知道了?” 仆侍道:“知晓了的!方才有人去户部衙门里头传话了, 这会也往门口赶了呢!” 国公爷宋霖任职户部尚书, 这会离下值还有一会的时间。 那厢宋礼情也听到了风声,风风火火提着裙子跑来找了宋大夫人,“母亲!哥哥回来啦!” 宋礼情的脸上尽是欣喜, 宋喻生失踪了两个多月, 她都要以为他惨遭不测了, 害得她这些时日饭也吃不香了, 整日里头担惊受怕得不行。方才她还在院子里头叹气, 结果就听到了丫鬟说世子爷回京了,急得她赶紧跑来找了母亲。 宋大夫人牵着小女儿的手就往外头去了, 来到了门口之时,发现除了他们大房,二房三房的人也从一边凑了过来。 宋大夫人的笑脸在见到宋二夫人和宋三夫人之时,垮了一些下去。 她皮笑肉不笑道:“二弟妹和三弟妹来得倒比我这个当母亲的还要快啊。” 宋二夫人假装看不见宋大夫人的不耐,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啊,祈安失踪数月,我们定是着急。” 宋二夫人容貌姣好,脸生得珠圆玉润,颇有富态,说起话来也是说不出的和气。 宋大夫人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同她争论什么,赶紧往外头走去。 在他们给国公府传话的时候,宋喻生一行人也已经到了宋府门口。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帘子被人掀起,宋喻生下了马车。 宋大夫人这会亲眼见到了人后才终于松开了一口气,她想赶紧上前,却发现宋喻生停在了马车面前,好像还在等着什么人。她顿住了脚步,有些不明所以地往马车里头看去。 隐隐约约见得是个女子。 温楚透过车帘,看到窗外站着不少的人,打扮贵气,这会皆往他们这边看来。她见这场景便怵得不行,有些不想下去,方想跟宋喻生打个商量,口都还未曾开,就见宋喻生那厮还笑着朝她伸手,“楚娘,下来。” 在场的人,都是宋家的族人,算起来也是从小看着宋喻生长大的,他们还从未见到过宋喻生对谁如此,而且他不是向来不近女色吗,又何曾这般亲昵地唤过一个女子?! 宋喻生的举动一时之间惹得众人好奇更甚,都探了头往马车那处看去,这马车里头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几个夫人年纪大些,面上倒还能藏得住事,但宋礼情则是毫不掩饰对车内女子的好奇,站在宋大夫人的身边,那头都快要伸到车厢里头去了。 温楚无法,想躲也躲不开了,只能把手搭放到了宋喻生的手上,借力下了马车。 众人这才见得是何人。 女子身形瘦弱,站在宋喻生的旁边矮上了一个脑袋,相貌果是上上乘,只是身上穿得也太过于不堪了,站在锦衣玉服的宋喻生旁边,活像是个小乞丐。 也并非是宋喻生不给温楚穿些好衣裳,实乃温楚不愿,说出什么无功不受禄的话来,宋喻生便也不再这些小事上面勉强她,不愿意穿就不穿好了。 那厢,宋大夫人总觉这人样貌十分眼熟,她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人竟同那死去的德妃有几分相像,不......不该是德妃,更像是传说之中,被礼王烹食下肚,早就没了踪迹的怀荷公主李昭喜!! 宋大夫人没有想到宋喻生竟然还真的找到了怀荷,可怀荷不是已经死了吗?!她看着温楚喃喃道:“怀荷......” 不应该吧......怎么可能还活着啊,就算她没被礼王吃了,也不该还活着的吧。 人心各异,其他两位夫人也都随着温楚的出现愣了神。 温楚故作疑惑,不动声色扯了扯宋喻生的袖子,捂着嘴巴凑到了宋喻生耳边问道:“公子,怀荷的是谁啊?为何这位夫人看着我说她的名字?我难道同她生得很像吗?” 气若幽兰,传到宋喻生的耳畔,这样的举动在旁人看来实在亲昵。 宋礼情见此,眼睛瞪得比门口石狮身上挂着的铜铃都要大上几分。 她......她真的没看错吧?这个女子居然和她的哥哥耙耳朵!而且哥哥面上竟然没有一丝厌恶,竟然还弯腰凑到她的嘴边?! 假的,一定是假的! 她又揉了揉眼,再看......千真万确。 宋喻生当然注意到了那边神色变化万千的宋礼情,不过,他没理会,直起身后出声对宋大夫人说道:“母亲,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怀荷公主。” 第58章 宋大夫人这才回了神来,好歹也是当了十来年国公府主母的人,也不是什么蠢笨之辈,见宋喻生如此说,她也明白过来了,两人只是长得像罢了。既然她儿子都说她不是,那必然不是了。 她敏锐地抓到了宋喻生话里头的重点,抬声问道:“救命恩人?你这是遭了什么祸啊?!一点音讯都没有,母亲都以为......都以为你是遭遇不测了啊!你这孩子,出了天大的事情,总也要给家里来信才是啊!” 宋喻生怎么敢给家里传信,万一就落到了别人的手上呢。他素来谨慎,不会做出这些有风险的事情来。 宋大夫人一说这事,便又想要掉眼泪,若不是二房三房的人还在,这会已经扯着宋喻生开始哭了。 宋喻生淡淡道:“母亲何故担心,当初确实是受了不小的伤,但我已经平安回来了,莫要伤心了。” 他安慰着自己母亲的时候,语气十分平淡,平淡得就像是在例行公事,就连神色都没有一丝松动。 宋礼情在一边瘪了瘪嘴,一开始见哥哥对那个救命恩人如此上心,还以为他改了呢。 宋大夫人早就习惯了宋喻生如此,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论是谁,都不会叫他放在心上。她也没想什么,人回来了就行,别的也不奢求了。眼看天色愈来愈黑,她也不再在门口多说,拉着人就进了门。 温楚总觉着浑身不大自在,他们母子相聚自己要跟上吗?她现在已经缓得差不多了,也没方才坐马车的时候那样难受了,一舒服,脑袋里头的歪心思就又多了,开始想七想八。 宋喻生已经走出了几步,没有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他回了头,蹙眉道:“愣着做什么,跟上。” 不是让她跟好了自己吗?为什么总是不听话。人一下马车,舒服了,就开始又想动歪脑筋了。 宋大夫人听到宋喻生又一次提起了温楚,这才正眼看向了那个穿着破烂的女子。 她笑着对温楚说道:“对对,既然你是我们祈安的救命恩人,那自然是我宋家的座上宾,来,一起进来吧,好孩子。” 宋大夫人虽然不知道温楚是什么来历,但宋喻生待她这样,她自然也会给她两分脸面。 温楚见宋大夫人这样和善,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宋喻生总不能不听他母亲的话吧?自古以来,皆重孝道,更何况是像宋家这样的大族,宋喻生这样的世族第一公子更当如此吧。 既宋大夫人在场的话,若是让宋大夫人开口放了她呢? “那个,夫人啊,我也不图什么,既然世子到家了,那我也就不多留了吧。你们好好团聚就是了,我就不跟着掺和了。” 宋大夫人听到温楚这样说也没多想,她也不想同她这样的人多做客套,便道:“啊,既然这样,你等着先,我让人给你拿笔钱做报酬,再走吧。” 温楚哪里还敢要钱,她忙摆手,“不,不用钱的,世子已经报答过了。既如此,那我便先走了。” 说罢,拔腿就想离开此处。 然而,刚一转身,春风和冬月就双双将人挡住。二人一左一右,将去路遮挡了个严严实实,温楚转身,想换条路走,却见宋喻生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的眼眸若一汪深潭,满脸都是山雨欲来。 宋喻生冷冷地弯起唇角,轻声说道:“温楚,你想死吗?” 语气没有丝毫起浮,平淡的腔调似乎在诉说着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温楚却从他的眼中清楚看到了杀意。 果然,人最忌讳的就是灵光一动,温楚这是还没能吃够上次的亏。 温楚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跟在了宋喻生的身后,旁边众人方才也都没听见宋喻生同她说了什么话,只见她之后一路都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就跟个鹌鹑似的。 一行人跨过了垂花门,就进入了大房的住处,一路走来,进入内院,正面几间上房皆是画栋飞甍,再往里头走去,穿过两边抄手回廊,进入承德堂内。几人步入堂屋之中,抬头便是悬挂着一副赤金九龙大匾,上头题着“承德堂”三个鎏金大字。牌匾之下,墙正中,挂着一副中堂字画,墙两侧为儒家修身格言,皆为先皇亲自提笔所著。 此间,每一处无不在诉说宋家的辉煌显赫。 二房三房的那两位夫人见到了宋喻生之后,也还是不肯离去,一路跟着人来到了承德堂。 宋大夫人想要扯着宋喻生坐到主座那处,结果她还没开口,就见宋喻生往底下坐去了,她没了办法,转头招呼着温楚也坐下了。 像是温楚这样的人,即便她是宋喻生的救命恩人,宋大夫人也不会将其放在眼里,若不是她看宋喻生对温楚有几分不同之处,她早就拿一笔钱打发人走了。 温楚坐在宋喻生的旁边,因着方才宋喻生那话,这会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她想,若不是因为周围有那么多的人,他说不准真的会杀了她。 宋喻生这人,怎么和传言不大一样啊。 从前在家里头的时候温楚还没有发现,可如今,她却觉得越发不对劲,这光风霁月的公子,怎么动不动就说要杀人啊? 她罪不至死啊! 那边宋大夫人拉着宋喻生问来问去,无非就是问他这些时日去了哪里,当初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诸如此类的话。 第59章 宋喻生一边答话,一边给温楚倒了盏茶,推到了她的面前,恍若在门口那处想要杀了她的,不是他一样。 温楚垂眸,看着眼前的茶水,即便不渴,但因为是宋喻生递过来的,她不敢不喝。 双手止不住地发颤,茶水都抖出来了些许。 宋喻生在一旁将她的害怕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嗤笑了一声,不过是这样,就被吓成了这副样子。就这样的胆子,怎么敢去说这些不要命的话。 走到他这样的地步,手上沾的血宋喻生自己都快要数不清了,温楚还真以为他是什么清风明月的公子啊。 许是因为温楚手抖得太过厉害,那几位夫人和宋礼情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不过她们以为,温楚是被国公府的气派唬住了,毕竟,她不过一乡间村妇,从来也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不过是手抖罢了,已经可以了。 宋礼情小声宽慰她道:“姐姐,你莫要害怕,我们家的人很和善的。” 这话说的,宋礼情自己都有些不信,但她为了能让温楚安心一些,便这样说了。 温楚听到声音,扭头朝旁边看去。 旁边那小姑娘看着比她还小上一些,可能才十四五岁的样子,她一开始还不明白宋礼情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后来才发现自己那端着茶杯的手还在发抖,这副样子,一看就是被吓坏了。 温楚看向了宋礼情,看她穿着打扮,约莫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应当是宋家的小姐。 她刚想开口应下她的话,然朱唇甫一张开,却见堂屋门口那处,大步走来一人。 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堂屋之中已经燃起了灯。来人生四五十年纪,身上还穿着一品大臣的官服,一板一眼,颇为严肃。往那一站,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谁欠了他几万两白银似的。 来人就是国公爷宋霖。 他这一出现就把宋礼情的脸打得生疼。 和善?她管这叫和善! 宋礼情自知她家这个爹爹吓人,也没了声,低头不再说话。 好在宋霖只是走到了宋喻生的面前,把他喊走说话了。 温楚看着宋喻生走掉,松了一口气,然他离开之后,自己却也一个人被留在这里,面对了三位夫人,那口泄掉了的气又重新提了起来。 宋喻生走后,堂屋之中静了片刻,宋二夫人忽开口道:“这位姑娘,还未问你唤什么名字呢?家中又从事何种营生?又是怎么救下祈安的啊?” 方才宋喻生对这人的态度众人都看得清楚,又是亲自扶人下马车,又是拦着不让人走。莫不是住在一块日久生情了不成? 但也不应该啊,京都多少贵女想要嫁入国公府当世子妃,光是宋大夫人母家那边的亲戚,宋府的表小姐,来来回回也不知凡几。即便这人生得再如何好看,宋喻生也不应该看上一个村妇吧。 趁着宋喻生离开的时候,宋二夫人终没忍住问出了声。 宋大夫人虽不喜欢她的这个二弟妹,但她也好奇温楚这人,见她问,便也没说什么。 “回夫人的话,我姓温名楚,家中无人,只一人为生,在乡野之间居住,偶然一次回家路上见到受伤的世子,便带他回了家。” 温楚想着,她们最好嫌弃死她,然后赶她出门,也省得她待在这处受气了。 家中无人......那不就是个孤儿吗?果然,宋大夫人闻此眉头微皱,那宋礼情还没发现自己母亲的嫌弃,在一旁高兴出声,她道:“那我往后就唤你楚姐姐了!可好?” 宋二夫人嗤笑出声,“情姐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喊姐姐的。你喊她为姐姐,连带着家中的姐妹兄弟,都被一块折煞了啊。” 这话一出来,便是明晃晃的嫌弃了。 宋二夫人是鸿胪寺卿陈家的幼女,如今和宋家二爷共育有两儿一女。她在家中受父母娇宠,婚后又受丈夫宠爱,一辈子没受过什么苦,养得一身细皮嫩肉,因着出身不错,被惯出了一副眼高于顶的性子,只是后来嫁进了宋家才有所收敛。这人虽生得和气,但说话做事都不大和气。 温楚倒没想到这个看着一团和气的宋二夫人说话能这般难听,她稍敛心绪,也不欲去争,垂眉道:“夫人的话不错,我也觉着我这样的身份实在是辱没了国公府,即便楚娘是世子爷的救命恩人,却也从未想过要挟恩图报啊。若是夫人们不喜欢我,若是可以,只管将我赶走就是了,我也绝对不敢赖在这里啊!” 温楚张口就是瞎话,从未想过挟恩图报,也亏得她说得出来。 不过除了这一句话以外,其他那话她说得皆是真心实意,她是真的想要被赶走算了。她们瞧不上她,说得她多乐意待似的。 可这话在那几位夫人耳朵里头听着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温楚那话听在她们耳朵里头,就好似在说,不是我温楚要赖在这里,这可是你们家世子爷死乞白赖不让我走。你们家的世子爷不让我走,你赶我试试看呢? 果然,宋大夫人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 那些个夫人的神色一个赛一个难看,但宋礼情看着温楚的眼神都要冒金光了。 这还是她第一回 看到有人在她母亲,还有叔母面前说这种挑衅的话。 第60章 实在是厉害,实在是叫人钦佩! 温楚余光瞥见宋礼情对她忽地肃然起敬,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她回想了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这才发觉,那些话在她们那头听来,莫不是以为她在挑衅不成? 旁边的小姑娘神色越发崇拜,温楚几乎断定,完蛋,她们一定是误会了! 温楚说那话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哪里想得到她们能想这样多,若是知道自己真心实意的一番话,到了她们耳朵里头变成了这般挑衅意味,她恨不得抽自己耳光了。 所谓宁惹君子不惹小人,但光光是那一个宋二夫人,都不大像是个君子啊。 温楚只是想要离开国公府,倒不是想着直接不活了啊。 她急急想要开口解释,宋大夫人就寒声说道:“无耻小民,无怪乎此!竟还敢说是没有挟恩图报,仗着救下了世子,得了他一二分爱重,竟敢对我们说这样的话来。” 她好歹也是国公府的主母,整个京都之中,她还从未见过像温楚这样的女子,如此恃宠而骄,仗着宋喻生待她不错,竟敢蹬鼻子上脸至此地步! 温楚忙道:“误会啊!完全是误会啊!” 宋二夫人在一旁拍了桌子,“误会!竟然还敢说是误会?!” 许久未开口说话的宋三夫人说道:“要我说,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是个村妇罢了,若是不喜,赶走就是,大嫂二嫂何必这般置气?祈安难道还会因为一个村妇同大嫂计较?不会吧。” 温楚那头听了宋三夫人这话,也不再开口争辩,卡在喉咙里要说的话,就这样咽回了肚子里头。 宋大夫人知道这宋三夫人是在给她挖坑跳,分明都看得出来宋喻生对这温楚有几分看重,那三夫人却又让她将人赶走,实在是有些居心不良。 不过,她有句话没说错,她的儿子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村妇来跟她这个母亲计较,她只管说这个村妇出言不逊在先,她不喜温楚,赶她出门,又能如何? 如此想着,她对温楚说道:“今个儿虽你说了大逆不道的话来,但念你救了我儿,我也饶你一命。既留在府上报你的恩不要,那便走,留在这里也是丢脸现眼,碍人眼睛。” 温楚没想到竟真的能走,但有了前车之鉴,她也不会这么莽撞了,她有几分不敢置信,问道:“真的能走吗?” 宋大夫人听她这话,更是生气,“走!不走还等着我八抬大轿亲自请你离开吗?!” 温楚见这大夫人一点就炸,看着是真被气坏了,她尴尬一笑,最后却还是不放心地指了指外头的春风和冬月,问道:“若是他们拦我怎么办啊?” 宋大夫人都不知道这温楚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她气得不行,哼斥道:“我让你走,我看谁敢拦你!” “当真?”温楚看着宋大夫人就要发作,也不敢再问,背着包裹行囊,一点也不敢耽搁,马上往外走。坐到门口那处,路过春风和冬月之时,她试探性地往外伸出了腿,两人只是冷眼看着她,竟还真的没有拦她。 温楚扬了扬眉,试探问道:“我真能走吗?” 不过,当然没有人理会她。 温楚掩着嘴巴小声说道:“两位大哥,你们可都听见了的,是你家世子的母亲亲自加之亲口赶我走的,不是我想要走的,你们到时候可别说我的坏话哈。” 说完了这话,温楚拔腿就跑走了。 * 宋喻生跟着国公爷宋霖去了承德堂的书房之中。 书房内,烛火不断摇曳,两人倒影在墙上的影子也在不断晃动。 宋霖坐在椅上,双手搭在圈椅两侧,问道:“说说,你这回到底是出了事情?” 宋喻生活着回来,而且还毫发无损回来,宋霖无疑是松了口气的。方才宋家的人到户部衙门里头传话,向来重规矩的国公爷,破天荒地早退了一回,急匆匆往家里头赶。 尚且不说他就只宋喻生一个嫡子,况他还是靠着这个嫡子才能坐上国公爷的位置。 宋霖和宋家二爷宋文都是从一个娘胎出来的亲兄弟,一样的父母,平日里头也都是一样的教诲,可他的弟弟宋文却是要比他聪慧出色许多。当初两人科举,宋文高中榜眼,而宋霖还是考了多回才堪堪中了个进士。 当初宋首辅迟迟不立世子,也是因为此等缘故。因为宋霖不及宋文,所以首辅起了立贤不立长的心思。 直到宋喻生出生后,他比宋文要更加厉害一些,已故首辅还是更加看好宋家大房的这个孙子,才传世子之位于宋霖。 宋喻生太过出色,不承祖荫,参加科举,不过二十就高中状元,二二任职大理寺左少卿,试问京都年轻一辈的公子之中,哪个有这样的能耐? 宋喻生出生之时,天降异象,有大师说他携天命而生,让一直屈居于二弟的宋霖,终于能抬起了头来。 到了如今,更是成了宋家宝树。 宋家谁都可以出事,独独他宋喻生不能出事。 宋喻生坐在国公爷的对面,他回答了他方才的话,道:“那人知道我是去找怀荷的,特在路上设伏,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或许真是宋家里面出了鬼。这也是我迟迟不敢传信回京的原因,只怕信件还没到父亲的手上,就要被那人截获,接着又是一番杀生之祸。” 第61章 宋霖那张严肃的脸上出现了几分震惊,他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在宋家,那是宋家的福气。岂敢?岂敢?!” 福气。 宋喻生听到这话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的眼神带了一片寒意,讽刺道:“要么二房,要么三房,无甚好说,这么想要世子的位置?真以为有本事坐啊。” 宋霖深深地看了自己这个儿子一眼。 宋喻生身形笔直,穿着是平日里头的那件月白锦袍,而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眼中不带一丝情感,恍若那些人不是他的族人,不是他的表兄,不是他叔父。他的眼中没有对他们的怨恨以及厌恶,只是不屑。 宋霖发现宋喻生从小的时候,长成如今这样,真的变了很多。这样的变化,宋霖乐见其成。 但,他似乎变得有些超出宋霖的预料之中了,他劝告道:“好歹是你的亲族,莫要这样将他们想得如此之坏。” 宋霖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深入,转而问道:“那皇上让你去找公主,找到了吗?” “我人都还未到云净镇就遭了埋伏,在村子里头堪堪养了两个多月的伤,思即京都这边也不安生,尚还顾不得找人。”提起怀荷,宋喻生想到了温楚。上回他本想要春风继续去查,结果就出了温楚把他卖掉一事,这件事只能以后再说了。 宋喻生道:“找不到又如何,父亲是怕皇上问罪?” 宋霖道:“皇上如此看重于你,怎会开罪你。只是我想,如此一来,大理寺卿的位置......” 宋喻生淡声道:“时间问题,这回得不到,下回再夺就是了。”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太过于胸有成足,一时之间堵得宋霖没了话。不过,他办事宋霖也素来放心,既他这样说了,那便是有法子。 默了片刻,宋霖才想起来一事,他道:“过几日是你祖母六十的生辰,既你回来,在宴上露了面,城中传你遭遇不测的消息自然不攻自破。” 宋喻生颔首,算是应下了这话。话已至此,该说的也都说明白了,也无甚可说,他起身道:“若是父亲无话再说,我便先离开了。” 宋霖点头,脸上难得带了几分柔情,他道:“好,你这一遭也是受了不少的苦,好好休息吧。” 宋喻生将宋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他抿了抿唇,什么话也没说就往外头去了。 时间已晚,月亮挂在了柳梢,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寂寂冷辉撒满了路。临近夏日,夜晚已经有了蝉虫鸣叫的声音。 宋喻生信步至回堂屋的路上,还没走出几步,就见到春风匆匆朝他奔来,他急切地道:“公子,那个小道士还是跑走了!” 冬月很快将方才在承德堂中发生的事情说与了宋喻生听。 一阵夜风吹过,宋喻生的发丝被吹得轻轻扬起,他目光森冷,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冬月话毕,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炸耳的蝉鸣声。 她怎么敢啊?究竟是怎么敢一次又一次,不知死活地做出这些事情啊。 方从宋霖那里出来,宋喻生本就心情不大好,这会温楚的举动让他更是烦躁不堪。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他动了杀心。 宋喻生的声音很淡很冷,月光下,恍若神明低语。 既然这样不知死活,又留她做什么呢。 她一次又一次地扰乱自己的心绪,他如今纵容她活着,她却还敢这样不识好歹,不知感恩,只想着逃离他的身边。当初是她让自己不要丢下她,即便是谎话,那也是她自己说的,既然说了,却又反悔。 口服蜜剑,满嘴欺骗,理应诛杀。 宋喻生眼中一片冰寒,他最终下了判决,启唇道:“不听话的东西能活着吗?” 冬月在一旁看着宋喻生这样,即便他面上没有丝毫怒气,但冬月觉得,主子已经气到了极至。宋喻生向来对一切胸有成竹,不论是什么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的眼。从前有人也背叛过他,但他面上毫无波澜,抓到了那人之后,笑着将其寸斩。 这小骗子当时卖了他后还活着,可想而知他对她是不一样的。 可这次,这小道士做的实在是有些不知好歹了,人都到了国公府,竟还跑走了。这样的人,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冬月知道,宋喻生这话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自己。 果不其然,宋喻生抚着手上的玉扳指,道:“既如此,杀了吧。” 冬月得令,转身就要去办事,可还没迈出一步,就听身后又传来了指令,“不,我亲自去。” 好歹她救过了自己,他会赐她一个痛快的。 第二十九章 温楚即便得了宋大夫人的令, 但怕宋喻生那边不肯放过,是以片刻也不敢停留就赶紧跑出了府。这国公府实在是太大,若不是她记性好,保不齐还没走出门口就被绕晕在了里头。 春风和冬月在宋大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倒还不至于直接出来寻人, 但别的暗卫可就不一定了。 温楚总觉得自己的身后跟着人, 但怎么都甩不掉。 这些人都是宋喻生的暗卫, 若温楚那三脚猫的功夫真能甩开他们,他们也可以不用活了。 第62章 而且京都这地方,温楚根本就不熟悉, 即便当初她是公主,但也没出过几回宫, 有一回跟着别人偷跑出宫, 被她父皇发现之后, 破天荒地罚了她, 那天温楚跪了整整一个晚上, 饶是她怎么哭,素来疼她的父皇却都不为所动, 铁了心要罚她。 现今还未到宵禁时刻, 灯火如珠夜放光华,明亮的街道与群星遥遥相望,京都街上人来人往, 即便是在晚上, 也丝毫不减热闹。 温楚混迹在人群之中, 却怎么也甩不开这些尾巴, 她苦恼之际瞥到了街边的一家成衣铺, 没有丝毫犹豫就跨了进去。 这是家女子成衣铺,里头有不少的人在挑衣裳, 那些暗卫皆是男子打扮,若是这样贸然进门只怕也不合适,但不出一会,这里大大小小几个出口很快就会被他们守死,恐怕就连窗户也不会放过。 温楚随手拿了一件蓝色长衫,给那店丫头丢了一枚碎银。那店丫头道:“诶,姑娘,太多了,我给你找零钱。” “不用了,快些带我去更衣的地方。” 到了地方,温楚二话不说把人拉了进来,“帮我重新梳个发髻吧,麻烦动作快些。” 店丫头见温楚钱给得多,便也应了这个请求。 温楚一边换衣服一边梳头发,两人忙做一团,店丫头道:“诶诶诶,姑娘,先别动,我这里先给你梳上,你再伸手......” “不过姑娘......你这人瞧着瘦弱不堪,怎么胸前这处这么傲人......” 温楚只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没有将此话放在心上。 成败在此一举,她知道,若是这回再被抓走,宋喻生是真能一剑戳死她,光是这样想想,温楚的手都抖得不行。 虽然手忙脚乱,但好在不出一刻钟的功夫,整个人就换了身行头,本还簪着的头发散到了肩头。 她本来想着要不拿个兜帽罩头算了,但这样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吧..... 温楚换好了衣服之后就混在一个姑娘的身后遮掩着出了门,她自信满满能躲过去,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她换了衣服又换了发髻,怎么着也不能再看出来吧。 她自以为万无一失,但出门之后那股被盯视的感觉仍旧未消。 暗卫从前盯过多少的人,就算是用上易容术,都不一定躲得过他们的眼。温楚这样的行为,在他们的眼中实在是有些好笑了。本来还以为她会从窗户里头逃跑,那里都已经蹲了不少的人,结果就这样? 这操作......也忒丑陋了些。 大街上人来人往,不管温楚如何走,如何跑,那些人却怎么都甩不掉。 可即便如此她却还是丝毫不敢停歇,温楚心里越发焦急,都开始慌不择路,却在这时,不慎撞到了一人。 温楚撞上了一个坚硬宽厚的胸膛,抬头看去,是一个男子。 此人一身紫裳,头束嵌玉紫金冠,额间戴着一抹暗紫抹额,眉目疏朗,十分俊郎看着不过二十年岁的少年郎模样。 温楚一眼认出了这人。 若说当初在赵家村那处初次见到宋喻生,她还认了许久才认出他的身份。但眼前这人,祁子渊,昭武将军家的小公子,是她年少之时最要好的玩伴,以至于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能够一眼认出。 还在宫里头的时候,李昭喜的生母德妃宫女出身,却深受崇明帝喜爱,崇明帝幼年即位,素来听首辅和皇太后的话,独独在德妃这件事情上,如何都不肯让步。当初德妃还不过是个才人的位份,一路升至嫔位,后来崇明帝执意要升她为德妃。 一个宫女,位至妃位,实在是于理不合。即便皇太后如何劝诫,甚至绝食相逼却都没用。如此一来,后来她即便升至了德妃,却也一下在后宫之中成为了众矢之的。 整个后宫之中,除了孝义皇后,无人瞧得起、看得上德妃,自也无人看得起怀荷。 或许是因孝义皇后的缘故,几位皇子之中,唯独皇太子愿意认她这个妹妹,愿意同她有所亲近,而孝义皇后的母族是昭武将军祁家,而这祁子渊便是她的子侄,皇太子的表弟。 大昭北地素来不安宁,昭武将军兼任北疆总督一职,守御北疆,祁子渊常年跟在父亲身边,在北疆那边生活。后来祁子渊十来岁出头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在京都这边养伤。养好了伤之后,祁家的老夫人舍不得他再出去,好说歹说留人又再京都养了两年,才肯放人回北疆那边,跟随父兄。 李昭喜正是那段时日结识的祁子渊。 她时常会和母妃一同去孝义皇后的宫里,偶撞见了她的外甥祁子渊几回,又因李昭喜和皇太子玩得好的缘故,一来二去自也就同祁子渊熟悉了起来。 三人当初没少混在一处玩。 李昭喜幼年玩伴本就不多,除开德妃宫里头的宫女们,也就独独皇太子同祁子渊两人了。 一个是她的皇兄,另外一个她皇兄的表弟。 皇兄...... 她的幼年,和皇兄几乎形影不离,两人不是亲兄妹,却更甚亲兄妹。 第63章 旁边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有人骂道:“喂,你这人长没长眼睛啊!这样也能撞上,是不是故意的!” 祁子渊一行人方从酒楼里头出来,他的周身全是几位富家子弟,骂人的那位穿着湛蓝长袍,比祁子渊矮上半头。几人应该饮了不少的酒,看着皆有几分醉态,而祁子渊的身上,也有浓重的酒气。 温楚听到了骂声,从回忆之中抽出了神来,她怕几人再想寻麻烦,退开了几步,忙垂首赔罪,“这位公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是我不长眼,冲撞了几位爷!” 温楚的脑袋都快要垂到了地里去了。 被撞了的祁子渊还未曾说话,旁边有人又出声,“不长眼?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你一句不长眼就想要了事?!” 祁子渊喝多了酒,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女子撞到了他的胸口那处,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抬眼看去,却赫然怔在了原地。 李昭喜...... 他当真没有看错吗? 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又看了过去,却见人已经转身跑了,只听她边跑边道:“这位公子,当真对不住,只是今日我母亲生了重病,我急着去买药,还请勿怪罪!” 原来是母亲生了重病,也难怪这样着急了。 那人本还想要追究,结果听到她这样说,又看人已经撒腿跑走了,只骂了声晦气,真也没有再管她了。 温楚转身没跑出几步却瞥见了一身着白衣的公子。 俨然是宋喻生。 酒楼之下店家迎来送往,街边摊贩吆五喝六,大街上人来人往,他身边的背景如此杂乱,然只要他立在那处,周围一切纷闹却是同他无关。 温楚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矜贵出尘的公子,显然,也看到了他腰间的剑。 方才还没有的。 温楚双腿已经有些发软,她毫不犹豫地掉头,即便知道无甚大用。 冬月很快从袖口中掏出了一枚物件,朝着温楚的小腿那处打去,果然,还没有跑出几步,温楚直接摔倒在地。 她就这样直直摔倒在了祁子渊面前,身边的那几位公子都看愣了,冲着温楚说道:“不是,这姑娘,你将才还急冲冲说要去买药,回头做什么?怎么还平地摔,你这莫不是碰瓷?!” 温楚摔倒在地,手上擦破了皮,痛得她秀眉紧蹙。 身后寒意越重,温楚能够感受到宋喻生在逐渐逼近。 在场的几位公子认出了宋喻生来,眼中都露出了几分震惊,不是说宋喻生失踪了吗?今个儿怎么会出现在此处,一时之间不由得面面相觑。 祁子渊低头,这次彻彻底底看清了方才撞到了他怀里的女子。 和李昭喜生得太像了,尤其那双眼睛。 可李昭喜已经死了啊,她不可能是李昭喜。 他也不愿意相信李昭喜死了,但这是事实,她怎么可能从礼王那样丧心病狂的人手上活下来。 温楚已经走投无路了,若是让宋喻生抓到,她一定会死的。 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眼前的祁子渊了。 温楚记得,从前在宫里头的时候,祁子渊是个热心肠的小男孩。 温楚抬眼,和他灼热的视线相撞,她手掌已经被擦破了皮,眼中泛泪,看着祁子渊道:“公子,救命啊。” 祁子渊果真蹲下了身子,他看着摔在地上的温楚,挑眉问道:“救你?谁要你命啊?你方才不是说要去给你母亲买药吗?怎么不过一会的功夫又碰上了仇人?” 即便他午夜梦回总能梦到李昭喜,即便如今出现了一个容貌和她生得九成像的女子,那又如何?就算生得一模一样,只要不是李昭喜,祁子渊便懒得去看一眼。 温楚本就是为了躲事随口扯了个谎而已,谁晓得竟就这样被拆穿了,祁子渊这一连串的问题瞬间诛得得她哑口无言。 她今日或许出门是没有看黄历,抑或者是和京都这地方水火不容,犯冲。 她被昔日旧友质问得哑口无言。 ......祁子渊变了。 他变得没那么热心了。 温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祁子渊毫不留恋地起了身,和那一群醉了酒的公子哥摇摇晃晃往前头走了。 祁子渊和宋喻生是旧相识,他见到了宋喻生失踪数日突然回京也并未多问的,只是打了一声招呼就离开了此处。 他身边的那些人,路过宋喻生的时候止不住地打量,失踪数月的人忽然出现了大街上,谁能不好奇啊。 不过这些人也看得出来,现在世子爷的心情不大好,他们怕撞了他的晦气,连招呼也没敢凑上去打,很快就离开了这处。 那边温楚摔倒在地,满心都是惶恐不安,分明她也没觉得自己做出来了什么错事,但却还被吓得不能安生。 她宛若被石化在了原地,竟是一动也不敢动。 宋喻生每走近一步,温楚的心便越沉一分,直到宋喻生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时,温楚快要被他眼中丝丝密密的寒意溺毙。 第64章 宋喻生蹲下了身,那张完美无缺的脸在眼前放大。 温楚哭求道:“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你别杀我啊,我给你当牛做马,求你了......” 温楚想要走出京都,但她得先活着再才能走出京都啊。 她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好不容易说出了这一串话。 宋喻生没有说话,竟也只是伸出了拇指替她拭着脸上的泪。 他的手指白净修长,微微泛寒,因常年握剑与提笔,指腹那处难免有层薄茧,拇指顺着她的脸颊滑至嫣红唇瓣,他似乎是在惩戒,用力按了下去。 温楚吃痛,却也不敢出声,只敢含泪看他。 宋喻生嘴角带笑,毫不留情地出言讥讽道:“路上碰到个男子就要求,楚娘,你怎么能这样啊。” 宋喻生将她刚才的举动尽收眼底,自然也听到了她向祁子渊求救。 前些时日她在求他,今日她又在求别的男子。 那日也是这样,跪在他的脚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可方才,她在别的男子面前也这样。 一想到里,宋喻生的手就控制不住地用了力气,力道太大,温楚的唇瓣都渗出了血迹。 血珠在那上面,更显红唇似花。 叫人忍不住想要去蹂/躏糟蹋一番。 他松开了手,将沾血的拇指放到了口中,一股腥甜气息瞬间在口腔之中蔓延开来。 血腥气宋喻生并不陌生,可是这会他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罕事一般,笑意都快蔓出了眼,他道:“楚娘,你的血很甜,你说脖子那处,若是被划破了,会不会更好啊?” 温楚快要被这样的宋喻生吓疯了,她疯狂摇头,“不......不大好......” 眼看旁边不少的人在此处围观,她还没说几句话,宋喻生就起了身,他敛了笑意,睨着还倒在地上的温楚道:“自己起来,还是我让人提你起来?” 温楚顾不得小腿肚那处还在发疼,一点也不敢耽搁从地上爬了起来。 两人走去停在长街尽头的马车上。 想来是那些将她的踪迹禀报给了宋喻生,他便直接来到了此处捉人。 温楚跟在宋喻生的身后小声嗫喏道:“世子爷,将才是你母亲说让我走的......不是我自己想要走的。” 这些话她得趁着旁边来来往往还有行人的时候说,宋喻生总不能在大街上就砍死了她。 “那她为何要让你走?” 温楚道:“因为我说错了话惹恼了她......” “你故意说了那些话惹她生气,叫她赶走你,如此一来,便以为我不会追究了?你以为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蠢吗。” 宋喻生话毕,温楚也不敢再说,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两人默了好一会,宋喻生突然开口道:“当牛做马也愿意?” 这是温楚自己说的,她叫他放过她,当牛做马也愿意。 怎么办啊,他还是舍不得就这样杀了她啊。 好好的金屋不住,非要去住那草屋,那便为奴为仆吧。 “楚娘,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于你,可你总是这样,纵是再好脾气的人也该生出一二分的气性来,不是吗?我方才确确实实想要一剑杀了你,可我又想到了在赵家村的那天,你哭着叫我长命百岁,那时候,你也是这样哭的。那我往后长命百岁,你也一辈子侍奉于我身侧,如此,也甚是不错。” 宋喻生的话将温楚骇得彻彻底底,就算是宫女们到了年岁也能出府,她给他当牛做马一辈子? 他以为他宋喻生是谁啊!天上的玉皇大帝? 温楚这人,嘴巴死了,心还没死。只是如今这样,她也不敢再闹下去了。她是彻底看明白了,什么光风霁月的公子,全都是假的,骗人的! 大凶卦象为真,路边男人确确实实捡不得,而说来说去,她也是被传言所误,谁能知道,这传言之中顶顶端正的公子竟会是这样的嘴脸。 第三十章 承德堂内。 宋大夫人也没有想到, 自己儿子竟然会直接去找人了,她的心越发得沉。莫不是两人真的日久生情了不成?否则,那个女子又怎敢如此恃宠而骄。 宋喻生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孩子,因着他的缘故, 宋大夫人就算是在高门夫人里头, 也是最抬得起头来的那一个。 而宋喻生看上温楚的行为, 在宋大夫人的眼中,无疑是自家的好白菜叫猪给拱了! “我的天爷啊!怎......怎会如此啊!我这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二十二的年岁还未完婚就罢了, 怎么看上了那么个东西,为了她, 刚回来家又追了出去!造孽造孽!” 她的贴身嬷嬷杏嬷嬷在一旁劝解道:“太太莫要忧心了, 世子爷从小到大, 自从七岁开蒙之后, 何曾叫你操过心啊。不过是个女子罢了, 更何况还是救下世子爷的救命恩人呢,若是真的瞧上了, 抬进屋里头做个通房丫鬟也使得的呀。世子爷如今年岁, 不近女色,房里头还没个通房的......也怪是惹人心忧的,若真能叫他收进房里, 也是不错的。” 第65章 那两位夫人早就离开了, 堂屋里头只剩下了宋礼情, 本还在一旁吃着零嘴, 听到了杏嬷嬷这话之后, 直接嗤笑出声,“嬷嬷这话说得好生有趣, 这会子我瞧着可不是哥哥想不想把人收进房里,而是楚姐姐愿不愿意啊。” 杏嬷嬷叫这话堵住了嘴,旁边宋大夫人抬声道:“她不愿意?京都里头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她不愿意个什么劲!我赶她,他又去追?!他为了一个女人,眼里头就是连我这个母亲都没有了。” 宋大夫人岂能舒坦,温楚得罪了她,被她赶出了家门,而她的儿子还巴巴地追了出去,岂不是在打她的脸。 宋礼情不同母亲争,反正在她的眼睛里头,就数着哥哥最好了,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下来配他,她也满意不了一点。她在心里头已经为未来嫂嫂燃起了一炷香,希望她往后能受住了母亲的磋磨。 宋礼情心里头想得颇多。 母亲一边看不上门户低的,可门户高的,又是些有气性的,就比如说她的二叔母吧,看谁都是鼻子朝天,不过也好再二叔父宠爱她,不像是她的三叔父那样宠妾灭妻......到时候,若是未来嫂嫂和母亲不对付,那样哥哥夹在中间又是难做人了,这样想着,她在心里头又默默给自己的哥哥燃上了一根。 家有悍母,夫妻双双倒霉啊! 她在心里头编排着母亲的坏话,门外传进来了动静。 门子速速进门禀告,“世子爷带着那个女子回来了,直接带人回了玉辉堂。”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啊!” 她扭头对杏嬷嬷说道:“去,你去问问世子爷究竟是何意思?为何我赶走了她,他还要亲自去找人!” 不同于宋大夫人的生气,宋礼情听到人回来了,眉眼之间都染上了几分高兴。 然而,下一秒那个门子的话就如同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他道:“大太太莫要派人去问了,世子爷让我转告,他说,那个女子既然惹大太太不高兴了,那便要受罚,从今往后,她就在玉辉堂里头做个奴婢丫鬟。” 什么玩样,怎么就成了丫鬟了? 不只是宋礼情没有反应过来,宋大夫人都没反应过来。 方还柔情蜜意模样,怎如今就把人贬成了丫鬟? 杏嬷嬷最先说道:“太太,咱们这世子爷这是心里头有你啊,这个温楚得罪了你,他这回去抓她,是为了给太太出气的啊!” 不管宋喻生究竟想要如何,但这等说法听了让人舒畅不少,宋大夫人便也没是再追究下去了。 “既如此,随他的吧。”她顿了顿又对宋礼情道:“再过几日,你祖母六十大寿的日子,到时候说不准有你哥哥的同僚回来,你好好瞧一瞧,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先。也都及笄了,该操心操心这些事情了,别到时候和你哥哥一样,拖着拖着,到了如今竟还未成婚。隔壁侯府家的公子,十八岁成婚,如今二十一的年岁,孩子都能喊爹了。” 她这几日因宋喻生失踪不见的事情烦得不行,宋老夫人生辰一事自也就交给了二房的那位夫人去做。 大夫人这头一说起有关宋喻生的婚事,又是一顿皱眉蹙眼。 前几日她还在烧香拜佛,说只要自己儿子回来之后就什么也不求了,可宋喻生才回府,她就又操心起来了他的婚事。 这些唠叨的话,宋礼情听得都快要起茧子了,她苦脸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没放在心上。 她顶嘴道:“母亲先给我娶个嫂嫂回来,我再相看。哥哥都还未成婚,你就急着想要把我嫁出去......” 此一番话,又惹得宋大夫人一阵好说。 * 回到玉辉堂的时候已至深夜。 玉辉堂内很大,走过穿堂,里头摆着一副紫檀嵌大理石座屏,跨入院中,单几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院子里头是各种各样的奇珍异石,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尽显贵族之气象。 月光下,这院子更显繁复雅致。 即便宋喻生失踪数月,生死不明,但院子里头每天仍旧有人在打扫,一如当初宋喻生离开时候的模样。 秋雪知道宋喻生今日回来,早就等在了院子里头。 秋雪也是宋喻生的暗卫,不同于其他三人,她是女子。 廊下挂着灯笼,见到宋喻生进门,秋雪从廊庑之下快速到了他的跟前。 “主子。”她唤道。 宋喻生稍稍颔首,算是应下。 春风和冬月跟在宋喻生的身后,秋雪发现还有个容貌陌生从未见过的女子。 她心中虽然疑惑,但面上却未曾显出一二分。 她听到宋喻生朝她说道:“把人带去后罩房吧。” 后罩房是丫鬟的住处。 秋雪明白了,原来这人是丫鬟。 他对温楚道:“明日过来伺候我穿衣,若是明早不见你,你便去领板子吧。” 温楚心里头骂了宋喻生千百遍,这么大个院子,还没个伺候穿衣服的丫鬟?不过从前在赵家村里头的时候,她也习惯早起了。 第66章 况说,宋喻生从前卧病在床的时候,哪一回不是她帮他穿的衣服。 如今他伤好了,回家了,张口闭口就是杀了她,不若就是打板子。真真是恩将仇报,狼心狗行至极。 温楚心里头百转千回,面上却堆起了笑,马上应道:“好嘞!”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春风和冬月本以为温楚不是个老实的,毕竟又跑又闹,让她当丫鬟能肯吗? 看来还是低估了这人...... 温楚跟在秋雪的身后离开了这处,去了后罩房。 宋喻生进了明间里面,春风和冬月跟在身后一同入内。屋内昏暗,丫鬟见世子归来,轻手轻脚进来燃起了灯。 宋喻生在椅子上坐定后道:“夏花死了,底下的暗卫里头,到时候你们三个看着挑个上来顶了他的位置。” 春风应是。 宋喻生有些疲累,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秋雪将人送到之后,没有一会就回来了。 宋喻生看向了秋雪,忽问道:“那几位皇子近来可是太平?” 他口中的几位皇子,便是皇太子,皇二子,皇三子,甚至于皇四子。 他为何出此言,也并非得突然。灵惠帝前些年间因遭礼王叛乱之后,性情大变。从前好歹也只是躲懒,不肯早朝,不肯做事,就连奏折也懒得看,结果如今,昏庸无度,修炼丹药,玩弄权术。 这一转变简直还不如从前呢,好歹从前即便无能懒惰,但也不干什么坏事,可如今他这样,弄得朝中一团乱,乌烟瘴气。 按理来说,如今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已经到了封王的年纪,应该离开京都前往各自藩地,可灵惠帝却迟迟不肯下旨,只是让人一直留在京都。 朝中猜测频出,不知道灵惠帝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起了改立皇太子的旨意不成?这样的想法一多,那二皇子和三皇子势必也坐不住了,开始动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现如今,几位皇子就因为灵惠帝这样的举动,背地里头动作不断,俨然是想要和皇太子争这个帝位。如此一来,党派争斗不断,而灵惠帝从始至终端坐幕后,看着几位皇子争来抢去,有时候争到了激烈之处,他还要跳出来给他们加一把火来。 秋雪回道:“有的。前些日子皇太子一党的人上奏弹劾二皇子纳了九房小妾,斥他不成体统。皇上看了奏折之后,就去给那人抬了官位,二皇子因此吓得惶惑不安,一夜未眠,直接去了乾清宫想要请罪。他在殿外头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众人本都以为皇上盛怒,定要狠狠训斥二皇子,结果却看到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方修,奉皇上旨意拿了一个金元宝出来,盛在托盘上赏给了二皇子,还传了圣上口谕:好汉才娶九房妻嘛。” 一边给那上奏的人抬官位,惹得二皇子胆战心惊、众人猜测不疑,可另一边却又给二皇子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两边都被他弄得忐忑不安,可最后结果却是,此事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些年来,灵惠帝惯用这样的手段牵动他们的心神。 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几个皇子在那头扯头花,争皇位,而灵惠帝则在一旁看着他们争来斗去。 秋雪又道:“那大理寺卿也不消停,趁着主子不在的时候,背地里头没少去做小动作。总是想趁着主子不在的时日,找人顶了大理寺左少卿的位置,若不是说国公爷在后面看着,说不准就要叫他得逞了。” 宋喻生轻笑了一声,“这人不足为惧,既然这回不能借皇上的手把他拔除,那便只好去寻别的机会了。当年太傅死于贪墨,最后是他按下的罪。可我记得当年琴吉殿塌陷,督工的工部尚书被抓到了都察院,后来辗转到了大理寺之中,最后,却被他无罪释放。当初处理这桩案子就是他来处理的吧,去查查。我不欲重提当年之事,他非要步步紧逼。那退无可退之时,也不怪我了。” 秋雪得了令后便退了下去,春风走上前问道:“当初主子让我去查温楚当年行迹,后来因为出了那事,尚未来得及查,主子可否要我派人再去问问?” 无所谓了,事到如今,宋喻生已经不打算用怀荷去换大理寺卿下台了,他打算自己动手。 而且,温楚就算真的是怀荷,那又如何?把她送去宫里吗? 他道:“不用去查了,就这样吧,此事也无需再提。” * 玉辉堂后罩房这处也较别处更为宽敞,就是连底下的丫鬟们都不用共住一屋,每个人都住在单独的屋子里头。 别的不说,光是丫鬟们住的地方都比温楚以前的那个小木屋要好上许多。 小木屋很破,冬冷夏闷,下雨漏水,还时不时漏风,总之是哪哪都不大好。 可,那是温楚和温老爹在一起住了五六年的屋子,即便再破,温楚也住得开开心心,因为那里头有温老爹。 温老爹死了之后,温楚对那个屋子也无甚感情了,是以,毫不犹豫地卖掉宋喻生之后,她可以头也不回得离开那处。 可如今,到了这后罩房的住处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虚之感就这样莫名蹿上了心头,让她一时之间竟忆起了那个木屋。她想,她不该属于这里的,即便如她往后人生若浮萍一般漂泊游荡,孤苦无依,可她也不该属于这里。 第67章 当年她可以从那炼狱一般的地方逃了出来,今后一定也可以从这里逃走的。 她又想起了祁子渊,这个幼年之时的好友。 温楚第一回 见他的时候,是在坤宁宫中,那时候她还只是八岁,而祁子渊也不过十二岁大。 温楚那天在德茗宫里头练字,怎么也写不好,德妃素来好脾气,那一回也气得不行了,“一”啊,“二”啊,这些简单得不行的字,温楚还能写得有些像样,一碰到了“李”“昭”这类,带点笔画弯钩的字,就写得像是狗爬了一样的。 德妃打了她好几下手板,骂道:“你这小泼皮,能不能静下心来,我都教你好几日了,为何还是写得这样歪七扭八,整日只想着去外面玩,都被你的父皇和母后惯得方头不劣了!” 温楚捂着被打了的手板,眼中泛泪,偏偏还在那块顶嘴,“我静下心来了的,是母妃没有静下心来。我不过是写歪了一点,就叫母妃气成了这样,至于吗?” 才八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的,顶起嘴来也是奶声奶气,偏偏这副样子叫德妃更是火冒三丈,她美目瞪圆,“我的天哪!德福,德梦!你们听听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不过是写歪了一点,你们瞧瞧,叫咱们殿门口的小黑叼只笔来写,都能写得比这像样吧!至于吗?你还问我至不至于,我今天非要打了你才行!” 德福,德梦是温楚身边的大宫女。 德福,德梦捂嘴笑着,一边宽慰着德妃,一边给温楚打着掩护,叫她跑去了外头。 待到德妃气消下来的时候,温楚已经跑到了坤宁宫里头,皇后那处避难。 昭武将军世世代代皆是武将,可孝义皇后却不像是武将家里头出来的姑娘。她是个极端良善的女子,生得也是十分温婉可人,若说德妃温柔,可温柔之中带着的是一二分妩媚,而孝义皇后,生来就是像是做皇后的,温柔之间带着的尽是端庄。 祁子渊那时候大病才好,被孝义皇后唤到了宫里头来看看,本来还陪着皇后左一句右一句闲扯着,却忽地听到了殿门口那处传来了哭声。 “母后,母后......救命啊,母妃她想要打死我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祁子渊还没见过这宫里头有谁这样不守礼,听那人口中喊着母后,便猜到了是一位公主。可他分明记得,现在有公主的几位嫔妃之中,都不大和他家对付,又怎么会跟他的皇后姑姑这样亲近? 终于,他见到了来人。 这小孩生得颇为好看,哭成了这副模样更是惹人疼惜。他并没有认出来这是谁,也根本猜不到来这人是谁。 温楚本憋了一路,一到坤宁宫里头就开始放声大哭,没有想到这宫里头竟然还有别人,她尚且要些脸面,一下子就把哭声咽回了肚子里头。这副样子,生像哑巴吃黄连。 孝义皇后被温楚这样逗得不行,笑着把人招呼到了怀里,她问道:“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小喜了?” 不问还好,一问温楚就再也憋不住了,她断断续续哭道:“我......我方才在宫里头习字,母妃她说我贪玩,说我静不下心来,她还说我写得字比小黑写得还要难看......” 祁子渊有些好奇,“小黑是谁?” 温楚有问必答,“小黑是德茗宫养着的一条小黑狗。” 祁子渊忍不住笑出了声。 温楚哭声更甚。 祁子渊忙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常年跟着父兄在边疆那块,府上的兄弟姐妹也都比他大,他还未曾见过生得这样可爱的小姑娘,见她哭成这样,也颇为不好意思。 孝义皇后说道:“容银她总是这样夸张,好孩子,不哭,你母妃诓你的呢,再说了小黑怎么会提笔写字呢?” “母妃说小黑用嘴叼着写。” 祁子渊又笑出了声。 孝义皇后十分有耐心地哄着她,道:“不过写字罢了,多大的事啊。” 这事对皇后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对温楚一个八岁稚童来说,是天大的事。 皇后又道:“你等着,今个儿待你皇兄从文华殿里头回来的时候,我叫他教你写可好?他向来是舍不得训斥你的,对否?” 温楚止不住地点头,她道:“那我今个儿一定要练出顶好的字来,回去悄悄惊艳母妃!” 当然,那天最后,温楚还是没有写出一笔好字,因为后来祁子渊见她哭得伤心,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十分好心地带着她到处去耍了。温楚还是第一回 见像祁子渊这样的人,他若是一抹骄阳,就这样照进了温楚的世界。 温楚最后做贼似的回到宫里,可谁知母妃非但没有生气,只是问道:“你今天出去交新朋友了吗?” 温楚点了点头。 德妃又问,“玩得开心吗?” 温楚又点了点头。 最后德妃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叹了口气,末了也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 第68章 温楚连着坐了许多日的马车,早就已经疲累至极,她这会躺在床上想着从前的事情,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翌日,不到卯时,天都还未亮的时候,温楚在睡梦之中似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 那声音越来越响,温楚越发清醒,被吓了一激灵。 她朦胧透过隔扇窗见得外头的天都还是黑的,这样的时辰,敲她的房门做什么? 她也不敢多做耽搁,随手拿过了一件长衫披到了身上,赶紧去门口那处开了门。 外头那人是丫鬟打扮,模样生得十分清秀,一张脸又白又小。 温楚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问道:“这位姑娘三更半夜不睡觉,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那人面上有几分惊讶,说道:“你不用唤我姑娘,唤我沉香即可。而且,你莫不是睡糊涂了不成?什么三更半夜的,如今都已经寅时了,世子爷都已经起身了,没有见到你,便让我来喊你了。昨个儿秋雪姐难道没同你说,他都在这个时辰起吗?” 秋雪先前已经从春风那里传回来的书信得知,宋喻生被温楚救回了家,她理所应当以为,他们共居这些时日,温楚应当是知道他何时起身,便也没有提起此事。 而那唤沉香的姑娘,是从前就在玉辉堂里头,跟在宋喻生身边的丫鬟。她也是昨个儿夜里头才知道来了个新的丫鬟,那边秋雪让她往后的日子带一带她。 可谁晓得,这温楚一大早就没见了人影。沉香想到可能是温楚还没起身,便赶紧来这处敲门,不过方才那一趟没把她敲醒,她怕耽搁了时辰,也就自己先去服侍宋喻生起身了。宋喻生那边没见到温楚,脸色有些难看,让沉香来喊她了。 如今沉香这一趟都不是第一趟了。 温楚惊道:“什么玩样?现在起身?!这天都没亮就起身了啊,你家世子爷是要成仙啊!” 怎么从前在赵家村里头待着的时候,还不知道宋喻生能起这么早,难不成赵家村那床还能叫他睡得特别香一些?这回到了国公府倒是连天都没亮就是躺不住了啊。 沉香见温楚说话这样难听,也是吓了一大跳,这姑娘是哪里来的,怎么说话这般粗俗彪悍。 她道:“世子一直一来都是这个点起的啊,他一般寅时起身之后,练半个时辰的剑,净完身后用了早膳,也差不多就到了卯时,要去衙门里头上值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个时间啊,不曾变过的啊。我昨以为秋雪姐同你说了呢,便没有再来跟你说。你这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睡过头了啊?” 温楚想到昨日宋喻生的话,若她迟了,自己去领板子,她哭丧着脸道:“冤枉啊,沉香姑娘!我这真是不知道啊。” 宋喻生以前和她同住一屋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发现他起得这般早,她本以为卯时起身已经足够了,谁晓得竟要寅时起身,如今不是没有早朝吗?何至于这般为难自己啊!不,不对,这回是连带着她一起为难了啊! 她俨然已经错过了他起身的时间,这会也不敢再耽搁下去了,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穿好了衣服洗漱完了。 她去了正屋那处的时候,宋喻生已经在院子里头练剑了。 男子身穿一身玄色劲装,手持一柄长剑,动作潇洒凌厉,玄衣似在猎猎作响,黑发随风清扬,剑光闪烁,散发着致命的光芒。 温楚也不敢出声,只和沉香立在一旁的廊庑之中,安静又老实。听沉香方才的话,宋喻生好像是要习半个时辰的剑。 她今日起得实在是太早了,而且昨日睡得又实在是晚。困倦一直消散不开,这会光是站着都打起了瞌睡,脑袋在那里就跟小鸡啄米一样,时不时地点两下,到了最后那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眼看宋喻生一直在院子里头练剑。 她想着,就眯一会,眯一会又不碍事的,宋喻生在那里练剑,看不见她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楚感受到了身旁沉香在用手肘拱她。 她稍稍清醒了一些,眼前被一片黑暗彻底笼罩。 抬起头来,发现宋喻生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的额间出了一层薄汗,面色看着有些不大的好。 只是听他轻嗤一声,“站着也能睡,你怎么这么有本事啊。” 温楚听到宋喻生这样刻薄的话,神思瞬间从周公那处回来,她垂着脑袋也不敢顶嘴,只等宋喻生发落。 半个时辰过去,天边已经冒出了鱼肚白,整个院落若是蒙上了一层白雾,显得不那么真切。 片刻后,宋喻生往屋子里头走去。温楚以为他这是不打算寻自己的麻烦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就说吧,这宋喻生也不是这么不通人情的人,以为谁都跟他一样,能寅时就起身啊,况且,也没人跟她来说这话,这事,实在怨不得她。 温楚这样想着之时,耳边传来了宋喻生的声音,他道:“你愣在那里做些什么?” 她赶紧跟了上去。 宋喻生进屋坐到了椅上,温楚亦步亦趋跟在沉香身边。 沉香给他倒了杯茶水,宋喻生接过,饮下。他将茶杯搁置到了桌上,才问道:“昨晚我同你说了些什么?” 第69章 温楚站在他的不远处,矮着脑袋道:“让我服侍世子起身,若是晚了,自己去领板子。” 宋喻生坐在椅上,双手搭放在圈椅两侧,他道:“也难为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光是睡一晚,就能将这话忘得干干净净。” 温楚争辩,“诶,不是这样的啊。你也从没跟我说过你寅时就要起身,而且,从前同你相住的时候,也不见你是寅时起身啊!这样我哪能想到你在家中就起得这般早呢?” 温楚前一刻还以为宋喻生不会计较这事,谁晓得一转眼就开始阴阳怪气。只是,这事真怨不得她啊。 沉香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从前他们相住在一起?这是个什么关系啊!既然如此,温楚又怎么会是跟她一块的丫鬟呢?况且说这温楚和世子爷凑到了一处,实在是难叫人想象。倒不是说温楚生得丑陋怎么样,若是从相貌来说,他们檀郎谢女,倒也般配。只是沉香的眼中,世子爷一直若谪仙一般,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她怎么也想象不到世子同温楚住在一起....... 宋喻生那边,听得温楚还在狡辩,问道:“你说我同你居住的时候,从未寅时起过身?” 温楚止不住地点头。 “我都快要没命了,你说我还起得来吗?” 抬个手都费劲,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一半的时间都迷迷糊糊昏在床上,还寅时起身呢,不死都是他命大。 温楚当场怔住,这......好像还真是如此。 宋喻生一直在养病,起初被她几碗粥,几颗红枣吊着命,遑论寅时起身,人都奄奄一息,就是连床都下不来了。到了后来,即便没那么严重了,但因着在乡间,没什么好的药材补身体,自然也是元气大不如从前。 她自知理亏,干巴巴地夸道:“要不说国公府养人呢,世子一回来就有了精神,能早起了。” 宋喻生看着她凉凉道:“现在拍什么马屁?没用的。”他对沉香说道:“去拿戒尺来吧。” 沉香知道宋喻生向来是说一不二,既说要打,那温楚定是躲不过去了,她很快就拿着戒尺到了此处。 温楚觉得宋喻生实在是有些蛮不讲理了,她眼看戒尺被拿了过来,忙缩了手,道:“可这事情也怪不了我,从来没人跟我说你寅时起身,你自己也未曾同我说过,你凭什么打我?” 她父皇都不带他这样不讲理的,有毛病吗不是? 宋喻生看她还不肯认错,蹙眉说道:“做错了事情就要认,你这嘴硬的毛病究竟是教的?没人同你说,你自己便不去问?究竟是你伺候我,还是该我伺候你?” 天已经越来越亮,宋喻生今日还要进宫,也不同温楚多说些什么,起了身后只道二字,“伸手。” 温楚知道宋喻生是铁了心想打她了,他分明就是在报复自己,想打便打了,还寻什么借口。胳膊拧不过大腿,温楚看着宋喻生一脸漠色,只能把手心伸了出去。 白皙的手掌上还有擦伤,是昨日冬月打了温楚的小腿肚以后摔出来的。 宋喻生显然也看到了,他愣了愣,后毫不留情道:“故意让我看见手破了,想让我别打?” 温楚抬头看向了宋喻生,道:“你打就是了,何故将我想得如此不堪,世子爷如此铁面无私,我有何必要在你面前做这些把戏。” 话毕,她伸出了左手,她摊开了手掌,也是一样的擦伤,甚至比右手还要严重一些,一大片的红色痕迹,有些刺眼。她昨天摔了个狗吃屎,两只手都给摔破了,就连膝盖上都有。 宋喻生见她还在反唇相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虽搁置了戒尺,嘴上却道:“好啊,你手上既然有伤,我自是再打不下去。本是二十板,那便养好了再打,因方才又顶了嘴,再加十板。一共三十,我帮你好好记着。” 温楚无所谓将来打不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现在不打就是现在赚了。而且宋喻生这样说,那只要手不好他便一直不会打她,既如此,那她只要让这手一直不好,就一直挨不了打。 她没再吭声,劫后余生般收回了手,旁边宋喻生却还立在这处不走,像是在等着什么。沉香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提醒道:“你该说多谢世子恩赐。” 主子的一切,皆是赏赐。他就算是打得她皮开肉绽,将她剥皮抽筋,亦是她的恩赐。况且,如今这样,他念她有伤,暂且不罚,更是该谢。 温楚垂首,听话说道:“多谢世子恩赐。” 宋喻生却没有因为这一话脾气好转,他看着温楚道:“过来。”说罢,便大步往净室迈去。 沉香有些发懵,从前世子净身的时候从来不叫他们跟进去的,这回为何就叫温楚跟了进去? 她虽然不明白,但还是推了推发愣的温楚,说道:“世子爷喊你,你就快些跟去吧,记得手脚麻利些,莫要惹世子爷恼了。” 沉香也不知道这温楚到底是什么来头,但她也看得出来,宋喻生对她不太一般,见她脑子不大灵光的样子,能提点一句是一句吧。 温楚看了看她,柔声道:“多谢沉香姑娘了。” 第70章 沉香见她如此情深意切的模样,便也知道,这人应当是个好相与的,只是不知道究竟和世子爷是何关系。 净室里头已经被人放好了水,进去的时候雾气腾腾,铺面而来的热气,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 温楚来的时候却发现宋喻生还未曾解衣,此刻立在置放物件的架格前面,也不知是在等些什么呢。 温楚走近,问道:“你这是在等我给你脱衣服吗?” 他既然叫自己跟进来,那不就是伺候他净身吗? 宋喻生嗤道:“怎么,这么想帮我脱?” 两人嘴里头说着的话都有些风流,但语气一个比一个生硬。尤其是宋喻生,话里头尽是讥讽。 宋喻生没料到温楚进来第一句话就这样问,温楚也没有料到宋喻生会这样回,她的脸色瞬间涨红了一些,心中生怨,嘴里也没了几分好气,问道:“那你叫我进来作甚。” 一片迷蒙,温楚的脸在白雾之中更显娇俏白嫩,许是因为早上起来得着急,头发也梳得七零八落。 宋喻生这人一直以来都很端正,皆因他被从小教导就该如此。他年纪尚轻,精力也好得很,这么些年,寅时起身,练功习书,人后如此刻苦,人前亦是一丝不苟,嘴角挂笑,惠风和畅,未露出过什么端倪,凡是所见之人,都要说他为人甚好,无人不夸赞于他。 他为人尚且如此,连带着玉辉堂里头的丫鬟仆侍也是这般。温楚这人,真当不是个能安分做丫鬟的主。但无妨,来日方长,他也不急于一时。只要她别再不知死活地存些不该有的心思,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淡淡道:“伸手。” 温楚抬头看他,“不是说好了不打吗?” 宋喻生气笑了,戒尺都不在这里头,他拿什么打她?他道:“我既说了这回不打,那便不会再动手。” “那做什么伸手?” 宋喻生透着白雾冷冷地看着她,温楚叫他看得发虚,也不敢再说,老实地伸出了手来。 宋喻生见她老实了,从身后架格上拿下了一瓶金疮药,打开了药瓶,抓住了温楚的手腕,拉到跟前。 温楚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 果然,下一瞬间,手上传来一阵刺痛,宋喻生直接将药洒在了她的手上。 温楚道:“不就是一点擦伤吗......至于用药吗?” 宋喻生道:“你以为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成?不是想着手上的伤一直不好,便能一直躲开板子。” 温楚确实是这样想的,也没想到叫他直接戳破了,她扯开话题,问道:“你在这洗澡的地方放药做什么?” 她不明白,这净室里头还常常备药,这是为何? 宋喻生见她问,只是道:“方便。” 他小的时候经常受伤,那个时候嫌脱衣服上药麻烦,后来干脆在净室里头放着药了,洗完澡直接上药,一来一回也省事。 后来长到了现在,就成了习惯。 他从架子上又拿了纱布,把她的手缠了起来,他动作算不上轻柔,弄得温楚有些疼,然温楚迫于宋喻生的淫/威,却也不敢说些什么,只能龇牙咧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宋喻生注意到了她,抬眼看她,淡淡道:“你脸抽抽个什么劲啊?” 第三十一章 温楚从净室里头走出来的时候, 脸色有些难看。沉香看她进去的时候手上还是什么也没有的,出来的时候手上就绑上了纱布,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温楚道:“嗐, 也没甚, 只是世子爷等不及想打我手板。” 沉香有些惊讶, 道:“所以说这是咱世子爷给你上的药不成?” 温楚知道她这是想偏了去,忙解释道:“诶诶诶,这不是说了吗, 他这是想打我手板呀!你想些什么呢?” 如此着急解释,那便也是承认了。沉香眼神一下子就古怪了起来, 若是世子爷真想打她, 哪里会管她的手擦没擦伤啊, 她在玉辉堂里头早就练就了一份玲珑心思, 看出世子爷对温楚是十分不一般的。 温楚看着沉香脸上那副显然是不相信的表情, 也不再说,到时候她要挨打的时候, 她总该相信了。这手板, 她小的时候在宫里头挨过,可疼。她不再想这事了,光是想想都觉得手开始痛了。 那厢宋喻生一刻钟的功夫就从净室里头出来了, 只穿着里头的中衣。 温楚这回学机灵了, 没等人提醒, 就跟在宋喻生的后头进了里屋。 进了屋后, 宋喻生看了眼在一旁没有动静的温楚, “愣着做什么?穿衣服啊。” 从前在温楚家里头的时候,宋喻生病重之时一直都是她帮着穿的, 她也别说什么不会穿的话了。 温楚举了举被包得像猪蹄一样的手,宋喻生无言,旁边的沉香眼看气氛不对,赶忙上前。 好在这手上的纱布是宋喻生包的,他最后也没说什么,任由沉香服侍着好了衣。 穿好衣后,他去了堂屋,没一会冬月就来了,他道:“主子,马车就备好了,待用过早膳之后就可以走了。” 第71章 宋喻生本就是奉灵惠帝命令出京,失踪以后回到了京都,定然是要往皇宫里头走一趟的。 四大暗卫之中,独独夏花紧跟在宋喻生的身边,保护其安危,其余三人,基本都在幕后,偶尔有些时候才会跟在他的身边,就如今日,夏花已死,而他们三人还未挑出一个能去顶替夏花位置的人,冬月便先跟着他了。 温楚听到了冬月的话后便知道宋喻生一会许是要出门,她昨晚到了国公府之后便一直没来得及吃饭,这会肚子饿得慌。可也只能等着宋喻生赶紧先走,再去填填肚子。 她想,宋喻生会总也不能出门还要带着她吧......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只听宋喻生对沉香道:“你给她把头发梳一梳。” 沉香只当是因为温楚形容杂乱,脏污了世子爷的眼,垂首应下,“是。” 沉香说完这话就对转头温楚道:“你蹲下些,成不。” 温楚同她差不多高,只是这样的高度,她有些不大好簪头,只能是叫她蹲一会了。 温楚麻烦她给自己梳头本就是不好意思,这会听到了她叫自己蹲下,马上道:“好嘞!”说罢就扎了个马步下去。 扎马步于她而言根本算不得难事,毕竟从前温老爹教她一些简单的能自保的功夫,最落不开的就是扎马步了,她往那院子里头一扎,最久的一次都足足扎了半个时辰。 只是这会她肚子空空,一扎这小腿肚就开始不争气地打颤,她饿得发昏,腿都抖得厉害。 冬月在一旁看着十分嫌弃,什么玩样,他就是扎一个时辰都抖不成这样,她不才刚扎下去没一会吗。他年纪小,心思素来活泼一些,也忘了从前因为嘴快而挨的罚,他直接道:“不是,你这还扎啥马步啊,腿都抖成筛糠子了,好好屈个腿就是了,费老大劲似了。” 温楚可都记得清楚,昨日就是冬月和春风在宋府门口拦的她。她不能跟宋喻生顶嘴,但冬月她可不怕。她被这话激到,“你管我作甚呢,我就是爱扎,偏偏要扎,怎地?” 冬月像看傻子一样看她,“犟种,说也不听的,爱扎就扎呗,累得是我一样。” 说话之间,已经有丫鬟进来布菜了。 温楚一闻到菜香,更没力气了,下一秒钟就站了起来,弯曲了膝盖半蹲着。 冬月都惊了,说要扎马步的是她,结果下一刻就自己屈了膝盖,那方才还同他争个什么劲呢? 少年瞪大了眼,被这温楚的厚颜无耻惊到,他道:“你这也忒不讲理了。” 温楚还想跟他犟嘴,沉香拍了拍她的脑袋,出声道:“梳好了。” 温楚伸出“猪蹄”摸了摸脑袋,指尖还露在外头,她隐约感觉出和沉香是一样的发髻,双丫髻。 宋喻生见她梳好了头发,说道:“过来用膳,一会同我一块入宫。” “啊?”温楚有些没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你是在同我说吗?” 宋喻生神色淡淡,说道:“你要是不饿就别吃,不吃一会也要入宫。” 温楚肚子饿了,先不管入不入宫,听到宋喻生让她吃饭,还是吃了再说。 用完膳后,温楚才道:“我这手伤了,跟你入宫不大好吧,这不是丢了咱世子爷的脸面嘛,说堂堂国公府竟让一个伤了手的丫鬟跟在世子爷身边,是不是有失体面啊......” 宋喻生已经在一旁漱口擦嘴,他蔑了她一眼,起了身子,道:“你方才用膳前怎不说,现在吃饱了还想着躲?” * 两人上了马车,这辆马车比上回他们回来时候乘坐的那辆竟然还要贵气一些。 温楚看着这马车一时之间感叹,这宋喻生平日里头过得都是些什么好日子啊。 也太是舒坦些了。 温楚坐在旁边,而宋喻生坐在主座那处,手上一直看着东西。 他失踪在乡野之间的两个多月,好像是堆积了一堆公务,温楚看他好像一直都在处理事情。 忙,忙点好啊,忙了就不会想着跟她算账了。 定国公府坐落在京都南边的长安街,这条街道是京都之中最为繁华之处,市廛铺户,妆饰富甲天下,以及茶叶铺、靴铺,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以说京都之精华,尽在于此。 住在这街里头也都是说得出名头的勋贵人家,不少大户人家甚至也以住在此处为荣。 国公府则在几户人家最外边那处,若是坐马车去紫禁城午门,就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用。 从前早朝尚且还未废弛的时候,整个京都最叫人眼红的就是国公府的房子。不说别的,最叫人眼红的便是离午门近,去参加早朝也能起得晚一些。 住得越远,起得越早,甚有些早起半个时辰的都有。 后来早朝被废了,那些住得远些的人,嘴上斥责灵惠帝如此行径实在不堪说,其实心里头一个赛一个高兴。 午门呈东西北三面城台相连,朱红城墙,环抱成一个方形广场。 车窗被开着,清晨的风刮过,十分舒服。眼看马车离紫禁城越来越近,温楚心中却越发焦躁不安,因着越是靠近午门那处,曾经在这处的回忆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朱红的城墙就像是血淋淋的鲜血,压迫得她都要喘不上气来了。 第72章 她曾经在这处个地方学狗爬了整整一天,还在城墙那处被倒着吊过三四天,她像是牲畜一样,在这里被人侮辱,而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她那个时候时常在想,若是吊着自己的绳子能断掉就好了。这样砸得自己头破血流,脑浆迸发,亦是美事一桩。 但她的运气还是不大好,绳子一直都是结结实实的,没能断开,她就一直这样被人欺辱。 她趴在车窗上看着越来越近的午门,不断告诫自己,过去了,已经都过去了的。 她不是李昭喜,她是温楚。她是温楚,不是李昭喜。 对......她是温楚。 天边初升的日光笼罩大地,温楚却只觉压迫难忍,然,却还是极力压抑心绪,生怕叫人看出什么不对劲。 到了午门那处,便不能再坐马车,两人下了马车,里头竟已经等着了一个引路的小黄门,将宋喻生领去了乾清宫。 宋喻生回京一事,昨日就已经传到了灵惠帝的耳朵里头,他早就知道宋喻生会进宫,今日一早就派人等在了午门这处。 冬月和温楚一同跟在宋喻生的身后,几人走在长长的甬道之中,温楚一路都低垂着头,时隔多年,再一次回宫,未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在宫里,她是昔日最受帝王宠爱的公主,到了后来又成了这天下最不堪说的公主,而如今,再入皇宫,她非李昭喜,而为温楚,从前是非种种,与她何干。 可她终究还是有些害怕别人会认出她来的,若是真有不长眼的熟人,指着她问,“啊!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活着呢?” 那到时候她该怎么说呢?无妨,总归她脸皮够厚,她就挠头装傻,“啊?我怎么就死了?我怎么就不能活着呢?你们莫要咒我啊!再说,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也忒多了些!” 若是不信又该如何?非咬了她就是李昭喜呢。那温楚就要说,“我去你的!李昭喜是谁?是一个倒霉孩子,你别把我和这个晦气东西扯上关系!” 嗯,如此甚是不错。 冬月看出来身旁的温楚心不在焉,他拿手肘杵了她一下,小声音提醒道:“你老实点!今天在宫里头闹出什么事,没人会管你的!” 温楚听到他这话,贫顶道:“我又不是疯子,在宫里头闹些什么?你这少年,小小年纪,怎总是喜欢管东管西。” 冬月回道:“若不是你这人不老实,我怕你惹麻烦,谁稀得管你似的啊!而且,我快要二十岁了,你别说我年纪小了!” 冬月也算是遇着对手了,不论是玉辉堂还是暗卫里头,都没有像是温楚这样的人,偏他又是生了个活泼的性子,逮到了一个嘴巴勤快的就爱一直招惹。温楚怼他,他却非要凑上去讨嫌。 这两破嘴篓子算是凑一块去了。 温楚故作惊奇道:“什么!你竟然要二十了?我看你如此行事,都不过十五,如此,倒还真是我眼拙了。” 冬月叫这话气得炸毛,他当即牵扯出来往事,把赵顺拉出来说一回。当初可是他亲手解决了赵顺,听赵顺死之前对温楚那些骂骂咧咧的话,冬月不难猜到,从前赵顺肯定欺负过温楚,那这样,他好歹也算是帮她出了口气。 冬月道:“我怎么就不像是二十了?你这个小道士真没有良心,当初还是我杀了那个地痞......” 地痞?杀了?温楚并未知道赵顺死了一事,但听他这话,自然也知道是在说赵顺。 冬月杀的赵顺,那定然是宋喻生下的旨意了。 前面一直默不作声的宋喻生终于回过了头来,嗓音冷沉地吐出了一句,“你们再争,不如都去跳了御花园里头的湖,死了安静。” 许是因为天才大早的缘故,一路上也没碰见多少的人,只有稀稀疏疏往来的宫女和太监。 听到了宋喻生开口,两人齐齐闭了嘴,也都不敢再说话了,没有一会几人就到了乾清宫的殿门前。 汉白玉石台基之上,伫立着一座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大殿。重檐庑殿顶上,上层施上单翘双晶七踩斗拱,下层施单翘单晶五踩斗拱,饰金龙和玺彩画。 整个大殿威严之中却又脱不开精巧细致。 宋喻生被里头的内侍引进了殿内,而温楚则和冬月等在了殿外。温楚站在这处总是有一种无所遁形,被人盯视着的感觉,她不动声色地往冬月身后躲了躲。 冬月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嘲笑道:“你躲些什么?” 温楚回道:“你不是叫我别惹麻烦吗,我没见过世面,若是丢了脸怎么办?你借我躲一躲怎么了?” 冬月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的道理,温楚不过是一个小村姑,就是连京都都不曾来过,遑论说是皇宫了,她若是丢了脸,那也就是丢了他家世子的脸。这样想着,还配合地往后靠了靠。 眼前一黑,温楚直接对着冬月的背就开始面壁思过了。 只冬月不知道的是,他们两人这样的举动,在别人的眼中看着,就像是两个偷偷摸摸的贼人。 温楚有些无语,“倒是也不用这样......怪像小偷。” 第73章 这不就是挖个坑把自己的头埋进去了,结果屁股还露在外头。 * 那边,灵惠帝正坐在宝座上头,内侍将宋喻生领到了殿里头后就退了出去。 乾清宫的主位是一张宝座,宝座上方悬挂着“正大光明”匾额。见到了人来了,灵惠帝搁置了手头的东西,抬眼看了他一眼。 灵惠帝分明不过才四十的年岁,然面上看着却远远不止于此,眼角已经满是皱纹,只能依稀从眉眼之间窥见年轻之时的英俊相貌。 当年礼王宫变之前,灵惠帝倒还不是如此,而宫变之后,灵惠帝一日老过一日,分明四十的年岁,如今却像是六十老翁。 灵惠帝出声,道:“回来了啊?”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听着无甚情绪。 宋喻生拜见了帝王,后答道:“是。” 灵惠帝正了正神色,问道:“找不到吗?” 宋喻生连着地方都还没到,就差点叫人暗算至死,更遑论说是找人了,但他没有实话实说,只道:“路上出了些事情,在白山镇旁边耽搁了会,后来又去云净镇上寻人,也寻不到。” 灵惠帝知道,从京都到云净镇骑马来回至多也不过是二十日,再加上在村镇里头寻人的时间,也用不了一个月,可宋喻生却足足去了二月有余,其间定然是出了些什么事情。 不过既然宋喻生不说,他也没兴趣多问,见他说没寻到人,灵惠帝脸上也无甚表情,只那双眼中的期冀彻底消失不见了,看着竟然比方才还要颓然一些。 他笑了笑,自顾自说道:“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啊!当年是朕,全都怪朕......是朕害她到了那等地步,是朕没能去救她,她就算是活着又如何?也不会愿意回来再见朕这个父皇一面啊。这孩子她打小就记仇,朕罚她跪一回,她能念叨朕半年。这回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怎么也不肯出来......” 他神神叨叨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死了就死了吧,死了也挺好,生来赤条条,去时赤条条......” 灵惠帝的模样已经有些癫狂,说的话都有些胡言乱语,竟又掉起了眼泪,“都想朕死!都想朕死啊......朕偏偏不如他们的意!” “杀了朕的老师,还想要朕的命,凭什么......凭什么!”他若野兽一般咆哮,眼角皱纹都簇到了一起。 旁边的宫女太监们惊得跪了一地。 宋喻生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嫌恶,别开了眼去。 灵惠帝发泄了许久怨气,最后颓然地倒在宝座之中,若是一头年老的雄狮,精疲力竭,脸上还挂着泪珠,这会在无助地喘气。 宋喻生道:“皇上若是无事,臣还要去大理寺上值,就先退下了。” 宋喻生话毕,殿门口那处将好走进来一人,来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方修。 这人面白无须,年过六旬,但看着比四十的灵惠帝还要精神抖擞一些。方修当初二三十的年岁,在先皇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已经跟在灵惠帝的身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那时候方修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太监,后来先皇登上了帝位之后,他也就入了司礼监里头。 先皇崩逝,灵惠帝即位,方修顺理成章就登上了司礼监掌印之位,成了宫里头人人都要尊一声“老祖宗”的大珰。 灵惠帝九岁登基,还只是个幼子,宫里头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只知“老祖宗”,却不知帝王。 方修方从殿里头一路走来,就听见灵惠帝发了脾气,他不急不许从怀中拿出了一枚“仙丹”,递给了灵惠帝,他道:“皇上呦!这是因何故气成了这样?” 灵惠帝没有回答他的话,伸手拿过了他手上的丹药,含入了口中,咽下丹药之后,他的神思终于回笼了一些,摆手说道:“朕无事。” 清醒了一些之后,他又伸出手指着还站在殿里头的宋喻生说道:“祈安啊,不管你有没有寻到,既你是帮朕做事了,朕就允你个许诺,除了先前答应你的那事以外。你晓得的,朕也没多大的本事,其他的,不太过分的,朕都依你。” 既然宋喻生帮他,即便没有寻回了人来,那也该赏。他不放心把这事情给别人,只敢让宋喻生去找,他只信得过宋喻生。 若说锦衣卫历朝都是天子爪牙,但灵惠帝信不过他们。锦衣卫的人不纯,若是里头有脏东西在,说不准会害死他的女儿。 方修并不知道灵惠帝叫宋喻生去寻人一事,他这会心中不断揣测,寻的是何?是人又是物?既然寻人为何不让锦衣卫的人去,叫宋喻生去又是为何? 难道寻的是什么不该寻的人?怕被锦衣卫知道,更怕锦衣卫里头有眼线。方修心中思虑重重,一时之间想了这又想了那,想着一定要回去查一查。 宋喻生听到灵惠帝这话,自然也不再推辞,谢了恩后便往外头走去了,大殿里头只剩下了灵惠帝和方修。 灵惠帝满眼都是疲惫,他悠悠地看向了方修,说道:“朕让祈安帮我寻的是小喜。小喜,你还记得的吧?就是朕那个苦命的小女儿。你也不用再去查了,祈安寻不到,人早就死喽。” 第74章 方修听到这话垂下了头,道:“皇上严重,臣不敢。” 灵惠帝听到这话,嗤笑了一声,“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啊。” 不过他也不愿在这件事情上多说,只是摆了摆手就叫他退去了一边。 宋喻生从殿里头出来,就看到了温楚把自己缩成了个鹌鹑在旁边,他走近二人,看向了温楚,凉凉道:“出息。” 温楚小声嘀咕道:“我是没出息,那你带我出来丢人现眼做什么?” 宋喻生面上一如往常,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淡声道:“加十板。” 冬月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一时之间幸灾乐祸,这小道士爱顶嘴,总有人能治她了。宋喻生瞥了一眼冬月,“你便回去领十鞭。” 这十鞭和她那十板岂能放在一起作比?冬月瞬间傻眼了,想到可能也是在罚他多嘴,他和温楚从玉辉堂争到了这处,本以为主子不计较呢,原是在这处等着啊。 两个领了罚的人垂头跟在宋喻生的身后出宫,脑袋垂得一个比一个低,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没精打采。 他们心里头都想着事,神思游离到了别处,冬月想着的是十鞭,他得疼死,温楚想着的是,这板子不会明天还没到就堆到了一百板吧。 谁料宋喻生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温楚直直撞到了他的背上,而一旁的冬月虽也在想事情,但是反应速度比温楚快多了,宋喻生顿足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也跟着一齐停下。 宋喻生背部精瘦,她哪里堪撞,一时吃痛,给撞得倒退几步,伸手赶紧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鼻子。 抬头本想问宋喻生做什么好好走着走着就停步了,结果却看到了前头站着二人。 其中一人着赤色盘领窄袖服,头戴乌纱翼善官,身段高挑秀雅,模样儒雅清和。 这人,便是当朝皇太子李惟言。 而另外一人,就是昨日她在街上撞见的祁子渊。 宋喻生正在同二人见礼打招呼。 皇太子李惟言同宋喻生说道:“祈安不必多礼,只是这些时日未见你的踪迹,我都以为你这是出了什么事,这会回来了就好。” 宋喻生拱手,回道:“多谢皇太子关心。” 皇太子道:“你自年少之时就在文华殿伴我读书,这也算得上是同窗,何故同我这般生疏。” 按理来说,本朝文华殿向来是皇太子一人读书之地,任用最博学的大臣传道授业。灵惠帝当年即位时候只有九岁,而文华殿之中主管的大臣便是前任宋首辅,加之三公以辅。灵惠帝从九岁登基之后,便是一直都在文华殿之中被教导,到后来,他十六岁生下了皇太子之后还要在文华殿学业,一直到了二十岁才彻底不去了。 这十一年,灵惠帝寅时起身,卯时就要开始参加早朝。散朝之后就要坐到文华殿里头学习,学历史、四书五经等等,还要练习书法,背诵经史,若是背得出,宋首辅便和颜悦色称赞,若是背不出了,便要开始长篇大论,以严师身份开始责问。 读书学问被如此管教,而生活方面,若是小皇帝只要做出了,有一点点不是古来圣帝明君会做的事,就要被送至慈圣皇太后的跟前。皇太后生气之时甚至是要绝食以明志,说出“上天不仁,哀家没能教导好你,无颜面对众生,既如此,倒不如死了干净”诸如此类诛心之言。 往往这样的时候,灵惠帝就能被吓得汗流浃背,道:“全是儿的过错啊!母后罚朕就是了!” 然后,皇帝在皇太后的寝居慈宁宫,一跪就是半天。毫不夸张得来说,慈宁宫的每一块砖头,哪里有缝,哪块脏了等等,这小皇帝比宫女们都要清楚。 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灵惠帝整整过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灵惠帝常备不懈,精神也快要被磋磨得不成了样子。但他明白,他是皇帝,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没什么不对,阖该这样。 后来灵惠帝不用再去文华殿,而皇太子则在十四岁的时候入了文华殿。 因着宋喻生这人为人实在出色,学识广博、品行端正,便被宋首辅带去做了皇太子的伴读,朝中之人也无甚异议,毕竟宋喻生的品行他们有目共睹,这样的人在皇太子身边,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后来宋喻生要参加科举,有了差事,自然也不用再在宫里头待着了。 从今形势来看,几皇争嫡,但显然宋家是站皇太子,且不说当年宋家首辅,也就是已故国公爷曾任过两任帝师,况皇太子出身中宫,他们必站队正统。 温楚看着宋喻生和李惟言在那边寒暄,晃住了神,就是连捂在鼻子上头的手都忘记放了下去。 却听李惟言问道:“祈安这是方从父皇那头出来?” 宋喻生点了点头,道:“毕竟我离京数月,既回来了,还是同皇上报个平安才好。”他也问道:“那殿下也是要去寻皇上?” 李惟言点了点头,他道:“祈安才回来,许是不知晓。朝中有人最近说想要重修一条官道,就是从京都直接到南京府那边。但是你也晓得的,从京都到那边即便没有一条直通的道,但转一转又不是不能走,至多不过是慢上三天的时间。就是那个工部尚书提出来的,这样劳民伤财,多此一举的想法,究竟也不知是如何想的.....” 第75章 这工部尚书名何洪,是皇太后母家何族那边的弟弟。如此一来,这事就算是再不行,也一直搁在朝上,既没人敢把他否决,却也无甚人去赞同答应。 李惟言说话之时,啧啧叹气摇头。一旁的祁子渊同宋喻生虽交情不深,这个时候却也开口说道:“已有运河,还有别的官路,他却还想再修,还能是为何?” 不就是等着从里头捞钱吗。 这话在场几人心知肚明,却无人说出口。 西北那边已经逐渐安定下来了,祁子渊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回京都待着了,今年参加了武科举,考上了武进士,如今在中军都督衙门里头当差。孝义皇后近些年的身子也越发不好了,前些时日不知怎地又染上了一场风寒,如今怎么也见不得好,祁子渊昨日和那些人出去应酬,醉酒之后又因为撞见温楚,想起了李昭喜来,一时之间忧思过重,借酒消愁,过后就忘了这事。今一大早才想起来这事,打算趁着还未到衙门上值的时间,赶忙去看了坤宁宫里头。 结果孝义还没起身,碰巧就撞见了皇太子也去看望皇后,两人就顺路就一起走了。 眼看天已经亮了个透彻,皇太子道:“天也要亮了,快要点卯了,也先不多说了。” 宋喻生拱手应下。 皇太子走了,就在要同温楚堪堪擦肩而过,忽地,停住了脚步。 “小......小喜......” 第三十二章 方才温楚大半身形被宋喻生遮住了, 李惟言也不会闲得去看宋喻生的丫鬟。只擦肩而过之时,见她用手捂鼻,难免好奇,多看一眼。 结果看到了那双眼睛的时候, 他却再也走不动了。 这眼睛, 他今生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啊。温楚出生之时候,李惟言才八岁大,孝义皇后同他说过, 德妃也是个可怜人,他要好好的对他们。 于是, 八岁的李惟言去德茗宫, 悄悄地看了眼刚出生的妹妹。 再后来, 一看便看到了她十岁。 他看着温楚怔怔道:“小喜......” 温楚怎么敢认, 她忙跪下道:“皇太子殿下, 您认错了吧。” 李惟言道:“认错?!我怎么可能认错!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认错了谁, 也认不错你!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不肯认我!把手拿开,叫我看看!” 李惟言素来温润,如今这样显然失态。 温楚只觉气血翻涌上脑, 方才被撞到了的鼻子还在隐隐作痛, 竟直直流出了两行鼻血。 祁子渊在旁边劝道:“小喜已经死了啊!表哥, 你别这样, 生得再像, 也不是她了,别做混事啊!” 祁子渊很快就人出了这是那天在大街上撞了他的那个女子。 那天宋喻生同她一起出现在街上, 而如今她又成了他的丫鬟,想也是知道两人关系不大一般。 李惟言却不听,他走到了温楚面前,蹲下身来,近乎执拗地扯着她说道:“你是不是还在恨皇兄?所以不愿意认我啊!小喜,你别这样啊!皇兄错了,皇兄不该抛下你的啊!” 李惟言的力气太大,扯得温楚肩膀生疼,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她一边捂着鼻血,一边哭,最后血都流到嘴巴里头了,活像刚吃了个小孩。 她看着李惟言越来越癫,起身想跑,但被他抓着肩膀,一动都动不了。 宋喻生出面,和祁子渊一同将他拉开,温楚找到时机连滚带爬躲到了宋喻生的身后。 宋喻生从怀中一边拿出了帕子递给温楚,一边对李惟言说道:“殿下这是认错人了,她不过是我的丫鬟,不是什么公主。” 说罢也不管李惟言如何作想,转身就带着温楚走了。 “这皇太子殿下只是今日这样还是日日这样啊,这也忒吓人了些。”出了宫后,温楚试探性道。 宋喻生道:“妄议主君......” 他话还未说完,温楚就抢先答道:“再加十板!我都知道了,不劳你开尊口了。” 宋喻生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他道:“打断主君说话,又加十板。” 温楚气得头都昏了,身形都稳不住晃悠了两下,十板十板又十板!岂有此理!!是可忍孰可忍! 但是顶着宋喻生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最后终究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不敢有什么动作,她把气憋回了肚子里头,反倒叫好不容易止住的血流得更甚,一张白帕子已经都快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宋喻生见她这样,终于出声解释道:“许是你长得同那死去的公主太像了吧,他一时之间情难自抑,总之,他平日里头不是这样的。” 这便是回答了温楚方才的话,温楚道:“我就说嘛,宫里头的贵人们也不至于如此。” 宋喻生听了这话没什么神情,只是深深地看了温楚一眼,便也不再说了。 后宋喻生去了衙门里头,温楚则回去了玉辉堂。 温楚回到了后罩房,昨晚住的那个屋子里头,沉香就住在她的隔壁,注意到了她回来了,见她脸上还有丝丝血迹,惊讶道:“你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为何脸上会有血?” 第76章 温楚随意揭了过去,就道:“嗐,不小心撞墙上了,就出了些鼻血。” 沉香闻此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走前又同她嘱咐了些事情,她道:“世子平日在衙门当值,也用不太到我们,只是待到主子晨起,晚上归家以后更是要尽心伺候,切记不可怠慢了手脚,你可晓得?” 温楚自是连连点头,待沉香走了之后,温楚就倒到了床上。 这也忒累了,比她在赵家村里头给人算命都累,再加之时不时地碰上些熟人,也很恼人。 皇兄在她的印象之中素来谦和温润,从未这样失态过,今日这般,倒是温楚没想到的。 屋外面不知是何时刮起了一阵大风,拍打着窗户发出一阵一阵声响。 倒在床上,温楚想起了记忆之中,尘封已久的往事。 灵惠二十六年,她的叔祖父礼王,发动了叛乱。这场兵变起得突然又迅速,一时之间没人反应过来,起先他拥兵自藩地赴京,借口贺岁过年,后在年关将过之际,发动了兵变。 整个京都都沉寂在过年的喜气之中,殊不知一派祥和之际下,杀机四伏。所有人都被打得措手不及,礼王借口君命神授,灵惠帝宠溺妖妃,逆天无道,直逼紫禁城,而大臣们也都来不及反抗,就被俘获,这场逼宫闹剧开始得太过顺畅,直接踏破了紫禁城的大门,众人不断逃窜。 好在那日宋喻生刚好也在宫里,在乾清宫,直接带着暗卫护送灵惠帝走小道逃走,灵惠帝死活要他派人去德茗宫也救人。 那天灵惠帝道:“不行啊!容银,小喜还在宫里啊!你要带上他们一起走啊!他们都有亲族,不会死的!容银什么也没有,没人能护得住她们娘两啊!你去,你去带她们一起走啊!不然朕也不走了!” 灵惠帝一代帝王,却在这个人命关头时机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那些宫妃皇子都有母族,就算礼王真的把后宫都围住了,也不会轻易地伤了他们,毕竟礼王逼宫,若想坐稳了这个皇位,势少不了朝中大臣的支持。但德妃不一样,她只是个宫女出身,况且礼王这次以她为由头发起宫变,捉了她后,势必会让她受尽极刑,以平天下人怨气,来显示他将要是个多么英明的帝王。 宋喻生眼看叛军就要找来,见他非要这样,只能依了他,去德茗宫带人,如此,灵惠帝才愿意跟着他走。 那天,皇太子李惟言也在德茗宫,叛军踏进紫禁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德茗宫。德妃吓得不行之时,暗卫将好赶到。 叛军厮杀的声音近在耳边,下一秒就要闯进了殿内,来不及了,德妃没办法,只能先把皇太子推出去了,这是大昭将来的继承人,若他落到了礼王手里,一定会死的。 而且,皇后待她们母女不薄,她们总该去回报些什么了。 她对暗卫道:“你们快带皇太子走,快!” 若是她们母女不在殿里头了,那些叛兵肯定会四处围剿,她们走不掉,只能留在这里,况且宋喻生进宫,身边带着的人自也只有一二,能救下一个都是感天谢地了。 宫门被人闯破,温楚亲眼看着母妃放弃了她,选择了皇兄。 厮杀声喧闹不停,而这一刻她的耳中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听不见皇兄在哭,看不到皇兄痛苦到了极至的眼神。 皇太子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是跟着暗卫离开此处。 后来因为她们母女留在宫里,叛军也没有出来追杀他,最后皇太子和灵惠帝一起逃离了皇宫。 温楚没有吵没有闹,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惟言离开的背影。 德妃将她揽到了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她一直在不停地说,“我们小喜,是天底下最勇敢、最厉害的公主。我们不怕......我们不怕好不好啊......” 外头是刀剑厮杀的声音,他们头戴兜鍪,身披甲胄,而她们手无缚鸡之力,若砧板之鱼肉任人宰割。 她能怎么办啊,她又能怎么办啊。 她们被叛军包围,动弹不得,一炷香过去,礼王找不到灵惠帝,便亲自杀到了德茗宫来。他找不到皇帝便气急败坏,用尽天下最恶心之言语咒骂着他的母妃,似乎是想要将气全都撒在她的身上。 温楚怕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只敢紧紧缩在德妃的怀里。 他骂完人后,却是起了贼心,看上了这个皇侄的女人,即便他已经五十多的年岁了,但还想要同她苟合。 德妃不愿受辱,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撞到了剑上。礼王大怒,亲手将她掏心挖肺,最后将一具空壳丢于乱葬岗之中,任由野狗啃食。 温楚就这样在旁边亲眼看着母妃掏空了身体,整个世界都成了一片红色。 他说,温楚是妖妃的女儿,也该受尽神罚。 他说,他是神。 她被礼王下令关到了猪笼之中,和猪同食同眠,整整一个月,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下去。 一个月,她都以为她的叔祖父是忘记她了。可是,忽有一天,德梦被带到了她的面前。 第77章 德福,德梦,她身边的两个大宫女。德福在叛军闯进门的时候死了,而德梦,后来在她的面前,被礼王下令,千刀万剐。他将她身上割下来的肉,丢到了关着温楚的猪圈里面,十几头猪,蜂拥而上。 温楚想要护着德梦的最后的血肉,可她一个人,一个只有十岁大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护得住啊。她被那些猪撞来撞去,最后差一点被踩死了,却也无济于事。 她护不住,最后只能无力地看着它们将她身上的肉,吃得一干二净。 礼王却是觉得没意思,他本以为,温楚和猪在一起关上了一个月,阖该跟猪一样啊!她也应该跟他们一样,去吃那宫女的肉啊。 温楚没有让他如愿,他很生气,气起来,又将温楚打了一顿。 最后她在猪圈里头只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礼王不敢去动其他的皇子公主,因为他还需要他们背后母族的拥护,只要他们支持着他,他就能坐好这个位置。 大臣们呢,根本也就不在乎究竟谁是皇帝。而且,灵惠帝这样的帝王,倒了就倒了吧。 是天要亡他! 从前温楚的兄弟姐妹,记恨她受灵惠帝的宠爱,也在这段时日,肆意地折辱于她。 后来,也不知是谁给礼王提了个法子,说就用温楚引出失踪不见了的灵惠帝。他不是最疼爱自己的小女儿吗?既如此,总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吧。 于是温楚受到羞辱的地方,就从猪圈,转到了午门。 午门是每个大臣上朝前聚集的地方,礼王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看见。 可最后灵惠帝还是没有出现。 如此一来,温楚于他最后的价值也没有了。 他虐待她,将她折磨到了不人不鬼的境地,就在想要杀了她的那一天,国公府的人带着灵惠帝杀回来了。 宫中又是一场大乱,温楚趁着大乱逃走,躲躲藏藏,自此流亡于乡野之间,再后来,就被温老爹捡回家去了。 而礼王,这皇帝不过当了两个月,就倒台了。这场逼宫夺位之争就如一场闹剧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灵惠帝寻不到怀荷的人,也找不到怀荷的尸体,于是礼王故意说出他已经将温楚烹食下肚的谎言,他当不成皇帝没了命,也不要叫灵惠帝好受。 后来,灵惠帝便把礼王开膛剥肚。 这件事情发生在温楚十岁那年,活到了现在,她十六岁了。 她总是告诉自己,应该过去了的。 她该去恨谁呢,又能去恨谁呢。 恨她的叔祖父吗? 可他已经死了,被她父皇虐杀而死。 她该怪母妃吗?怪她选择了皇兄,怪她把自己推入了人间炼狱。 可她也死了啊。 那便去怪父皇,怪皇兄,怪他们一个两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却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不,不怪了,她不怪了。 怪谁好像都没用啊。 她跟着温老爹学道,但看破众生相,算尽天下事情,却怎么也勘不破她自己的命格。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生若草芥,命若浮萍。今如此种种,或许真的是她,命该如此。 她本以为自己都放下了的,可回到了这里,她才知道。 放不下啊,她根本就释怀不了啊。 * 温楚就这样继续当了几日的丫鬟,好在有了第一日的失误,到了后头也没再出什么大的差错,只是那手板确实也被堆积到了一百板。 这日宋喻生照常上值,温楚也在玉辉堂里头躲懒,她手上的纱布早就已经拆下来了,上头的伤好的一干二净了,就是连带着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温楚看着手上的伤,想着,这宋喻生真不是一般的财大气粗,这么点伤也要上金疮药,钱多得没地方烧去了不成? 只是这伤好了,就得挨手板了。 她坐在玉辉堂院子里头的石阶上头,眉眼之间尽是愁苦,不一会就听到了沉香打趣,“你这脸皱成这样,是又作甚坏事要挨罚了不成?” 沉香正在扫着院子,温楚抬眼看她问道:“沉香,你以前也挨过手板吗?” 扫帚发出簌簌声响,沉香经过她的眼前,她回,“世子爷不常罚人。”她补充道:“不过我是说丫鬟们,他不怎么罚过,暗卫们如何我就不晓得了。” 温楚愤愤道:“不公平啊,不公平!我那时候才刚来,结果他第一天就给我加了六十个板子啊!能这样吗?有这样的人吗?残暴,忒残暴了!” 沉香见温楚又在妄议主君,甚至说主君的坏话,她丢开了扫帚,急得都想捂了她的嘴,“我的姑奶奶诶!你又说世子爷的坏话,不打你打谁啊。”眼看温楚还想再争,她赶紧凑到了温楚的耳边,小声提醒道:“隔墙有耳啊,这玉辉堂里头每天可都有暗卫守着的啊!你说的这些话,会传到世子爷的耳朵里的。” 温楚听到这话一下就静了声,跟个鹌鹑一样。 沉香见她终于安静了,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叹道:“你看看你吧,几句话,又十板。” 第78章 温楚发现,沉香这人说话,也蛮扎心的。 她一下子就丧了气,起身接过了地上的扫帚,她道:“我来扫我来扫,做点事将功补过。” 沉香惊了,扫个院子算哪门子的将功补过啊,但她要扫,自己也不拦着了,转身去做了些别的事。 温楚拿了扫帚,刚开始扫地没一会,却听到了一阵急促匆忙脚步声,从玉辉堂门口那处跑来。 听这声音,温楚一下子便想到了几日前刚回宋府见到的那个姑娘。她已经从沉香口中知晓了这人的身份,是宋喻生的嫡亲妹妹,才十五年岁,是宋府的三小姐。 宋府一共四个小姐。 宋家大房一个,二房一个,皆是嫡女,三房两个,一嫡一庶。 宋礼情的脚步声在门口那处顿了一顿,也不晓得是跟门口那处的人说了些什么。没有一会,他们就放了人,宋礼情就跑到了她的跟前。 宋礼情三下五除二就跑到了温楚跟前,兴奋唤道:“楚姐姐!” 温楚对这小姑娘的热情一时之间有些无法适应,她面色有些尴尬,说道:“宋姑娘......啊不对。”意识到自己说错称谓了的温楚忙改道:“三小姐,你唤我温楚就好了。” 宋礼情没管温楚这话,说道:“我喊你楚姐姐是我要喊的,同你又没甚干系。” 她不在这件事情上同温楚争执,说明了来意,她道:“楚姐姐,祖母说要见你。” 宋首辅在三年之前去世,但宋老夫人如今还尚在人世。 温楚讶然,宋老夫人寻她?是何故。 宋礼情见她面露忧色,宽慰道:“楚姐姐,你放心吧,祖母很和善的...... 她只是听闻你是哥哥的救命恩人才想要见你一面,说不准是给你赏赐呢!” 和善?上次宋礼情好像就是说她家里头的人都很和善,然后国公爷就出现了。 实在是同和善二字不沾一点边啊! 这回她又说宋老夫人和善? 宋礼情看到了她一脸狐疑的神情,赶忙解释道:“上回是意外!!我的祖母......”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末了只道:“哎呀!你跟我走就是啦!一会祖母该要等急了。”说罢就扯着温楚走了。 * 国公府一共三个跨院,正中央的那个跨院自然是大房住着,东跨院住二房,西跨院住三房。 而宋老夫人的住处则在大房那处的正房荣安堂里头。 同温楚之间去过的承德堂和如今所在的玉辉堂不同,这是曾经住着户部尚书兼任一朝首辅,身上还承着国公爵位的传奇人物。绕过层层门庭才到荣安堂那处,甫一进门,就能发现整个荣安堂比别处都更显清净肃穆。 宋家崇佛,老夫人笃信佛教,平日里头无事的时候就喜欢礼佛。堂屋的正中间的长案之上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桌前也是香火不断,燃着只剩下了半截卷曲的烟尘,缭乱的烟火缠绕在佛像四周,整个屋子都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堂屋上位坐着一老妇,头发花白,腕上着佛珠一串,脖上系观音挂坠,身穿镂金百蝶穿花青袄。 这回宋礼情真没有诓她,宋老夫人年过六旬,坐在主座之上,她头发花白,身形都有些佝偻了下去,生得也确实是慈眉善目,眼中一团和气,不说话的时候,也像是在笑。 这处除开坐着老夫人之外,还坐着宋家大夫人,而大夫人的旁边,坐着一个十六年岁大的女子,此人正是大夫人妹妹的女儿,若按辈分来算,喊大夫人一声姨母。 此人名黄若棠,父亲黄健在礼部仪制司任职正五品郎中的官。按理来说大夫人的母家王家也是十足的勋贵人家,却将底下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才正五品的官。 黄家虽不是什么末流人家,但同王家比起来还是有些许差距,王家人将女儿嫁给了黄家,那算是实打实的下嫁。况且,这个黄若棠的母亲同宋家大夫人,还是亲姐妹,一个嫁与了当朝国公,门庭如此显赫;而另一个却嫁给入了黄家。这样的对比,可谓是十分惨烈。 但这事也并非是王老夫人偏心,苛待小女儿。当年黄健二三年岁,高中探花,入翰林院当了编修。那一年的科举,一甲的三人状元,榜眼,探花之中,独独这黄健生得太过出挑,一时之间在京都名声大噪,后来正巧那段时日,逢王老夫人给小女儿相看人家,那小女儿一眼就看上了黄健。 王老夫人想着,黄家虽不够显赫,但好歹也算是清流人家,而这人才二十三就中了探花,那将来岂不是前途无量。 可谁也没想到,探花郎已经是黄健的巅峰了,到了后头就跟泄了气一样,如今都四十多的年岁了,还只是一个五品的官。这宋大夫人也心疼妹妹,她那丈夫不争气,大夫人不是没有想过去帮扶,可那黄健就跟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样,死都扶不起来。 帮到了最后,帮不了就不帮了。 只是她也心疼自己的外甥女在黄家受苦,时不时地就会喊她来宋家小住上一段时日,对她也多有照拂。 明日就是宋老夫人的六十诞辰,她今日就搬到了国公府住下了。 第79章 黄若棠生得貌美,一张脸尽是端庄大气,穿着一身粉红比甲,天蓝马面裙,更衬容颜。她是京都之中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亦是样样精通。 这会坐在宋大夫人的边上,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是贵气,看着温楚的眼神之中尽是打量。 因着上回温楚得罪了宋大夫人的那回事,大夫人这会见到了温楚也无甚好脸色。 温楚装作没看到大夫人那充满了嫌弃的眼神,朝着宋老夫人行了个礼,后垂首等在一旁。 老夫人见到温楚,脸上也依旧是一团和气,无甚瞧不起的模样,她笑着问道:“怎么,你不是祈安的救命恩人吗?他怎么叫你做了丫鬟。” 温楚这也是第一回 见到宋老夫人,和她的丈夫以及儿子都不大一样,老夫人说起话来也颇和善。 温楚在这件事上自知理亏,毕竟卖人实在算不得多么光明磊落,她垂着头老老实实答道:“我做了错事,活该的。” 她把宋喻生出卖了,又三番五次惹恼了他。她于宋喻生的恩情,已经被他用五百两银票偿还干净了。 宋老夫人听到这话轻笑了一声,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了,她道:“你坐下罢,虽不晓得你怎么得罪祈安了,但你曾经救下了他,于理于情,便该是我们宋家的恩人,不用这般拘谨。” 温楚哪里敢坐啊,她刚想开口拒绝,就被宋礼情按到了椅子上去,若是再要推脱,也不大好。 宋大夫人骂了一声宋礼情,“你能不能有点正形,整日里头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做什么?怎么不同你表姐好好学学,听话懂事一些,我也不求你给我怎么出息,给我过来,坐我这边。” 宋大夫人总是喜欢拿黄若棠同宋礼情放在一起作比较,总之处处夸黄若棠多知书达理,而宋礼情多不争气懂事。从小到大,这话说了不下十回,一只手都要数不过来了。 宋礼情气得不行,气起来就更不愿意过去了,大夫人觑她一眼,“下个月的月钱不要了是不是?” 宋礼情忍无可忍,哭丧着朝老夫人告状,“祖母!你看母亲,总是这样!” 老夫人终于出声,她脸上的笑意淡去了一些,看了一眼大夫人。 老夫人在国公府素有威严,大夫人见她这样,也不敢再坚持说下去了。 临近傍晚时分,外头的天也渐渐暗了下去,温楚坐在椅上也不敢说话,坐不安席。忽听对面坐着的黄若棠开口问道:“听闻姨母说姑娘家中无人,那岂不是孤儿,恕棠儿冒犯,只好奇姑娘是从事何种营生啊。一个人救下表哥,照顾表哥,还要赚钱买药,这样的精力,也当真是厉害。” 宋礼情先温楚一步出声,道:“既知晓冒犯,便不要问了啊,还在这头多嘴。” 黄若棠叫这话一噎,生生被止了话头,面色也涨红了一些。宋老夫人斥道:“情姐儿,不得这般无礼。”她又转头对温楚说道:“若是姑娘不愿意说那便不说。” 温楚对自己从事的营生也无甚好避讳的,毕竟各凭本事吃饭,也没什么丢脸的。 她道:“我从前在镇上给人算命看相。” 宋大夫人嗤笑了一声,“那不就是江湖骗子吗?” 算命看相,许是这话叫宋老夫人想到了当今这皇上喜道教文化,宠幸方士,一时之间脸上的和气也褪去了一些。 温楚无甚神情,故意讥讽道:“是啊,那能怎么办呢,我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骗来了钱,才救下了世子爷嘛。不然我去哪里平白无故弄来这些钱?” 她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面上表情却甚是真挚,一时之间堵得宋大夫人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指着她不停地道:“你你你......岂有此理!” 黄若棠在一旁忙为她顺气,而上头坐着的老夫人也终于正色看向了温楚。 伶牙俐齿,不卑不亢,看着是个不错的好孩子。 只是不卑不亢出了头,那便是目无尊长,无尊卑。 就在此刻,从堂屋外边走进一人,众人抬眼看去。 门口那处站着的男子,一身绯红官服衬得身形更加挺拔,星眸剑眉,面容清俊,若是一尊白玉神佛。 是方下了值的宋喻生。 第三十三章 宋喻生大步跨进屋内, 先是对老夫人和大夫人行了礼。 老夫人摆手,笑着问道:“祈安今日倒是来得勤,一下值就来我这老婆子这处,是为何?” 宋喻生也没避讳, 直接说道:“听闻院子里头的人说祖母把这个不听话的丫鬟喊来了, 怕她冲撞了您, 这才不敢耽搁。” 他的语气温和,嗓音平淡,并无其他情绪,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温楚总觉他在有意无意瞥着自己,这眼神叫她坐立不安。 如此想着, 她也不敢再坐, 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后站好。 宋喻生这话明面上是在说怕温楚做了什么事冲撞了她们, 但究竟如何, 在场的除了宋礼情之外, 哪个不是人精,怎么会听不出来宋喻生话里头的意思。 第80章 还不是怕温楚在荣安堂里头被人欺负了不成?不然又哪能这样火急火燎赶过来。 这样想着, 宋大夫人的心都跌到了谷底, 这温楚不就是救了他一回吗?何至待她这样,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她是什么稀世珍宝,一堆人去抢了似的。 那宋老夫人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 乐呵呵地说道:“这样啊, 你也不常来我这处, 那既然来了, 晚上你们几个就留在荣安堂陪我这个老婆子用顿饭吧。” 宋老夫人都如此说了, 那几人自然也不会推辞什么。 黄若棠起身走到了宋喻生的身前,柔声道:“前段时日来国公府并未见得表哥, 棠儿心中担心,今日见到表哥无事,便也放心了。” 黄若棠声若莺啼,婉转动听。 宋喻生抬眼朝她看去,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温声回道:“劳表妹挂心了。” 黄若棠听到这话耳垂微微发红,面露羞色垂下了头。 温楚在宋喻生的身后,将对面黄若棠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这二人当真只是表兄妹? 看着关系甚好啊。 宋礼情缩在一旁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的,白眼都快要翻到了天上,还躲在旁边阴阳怪气,无声地学着宋喻生说话,呲牙咧嘴说着,“劳表妹挂心了。” 她不喜欢那黄若棠,毕竟母亲从小到大就一直拿自己同她作比,她如何能够舒服,这会见宋喻生如此,心里头自然也不畅快。 宋喻生瞧见了宋礼情的表情,不过也没理会她什么。 离饭点也还有一会的时间,宋喻生进堂屋里头坐了一会。 宋大夫人对着宋喻生道:“明日里头你可有什么好友回来?你妹妹也快到了适婚的年龄,你那边可有什么信得过的人看看?” 宋喻生为人如此,那想来同他交好的人自也是不错的。 宋喻生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坐在上头的宋老夫人忽道:“小祁将军这些年来不是一直在京都里头?我记着好像还是和祈安同一年中进士的吧,只不过中的是个武进士吧,前些日子也才行了冠礼,这样算起来中进士的时候才十八,这孩子还算不错啊,祈安得中状元的时候也二十了呢。” 大夫人听到了这话,颇为不认可道:“母亲这是什么话,这武进士和文状元哪里能比较啊,我们祈安那是出生的时候天呈异像的命世之才,那慧空大师都说他前途无可限量的,这人怎能作比?” 宋老夫人淡淡觑了她一眼,“那祈安七岁才开蒙,先前就是话都说不出口,你又怎么不说?这般骄傲,如何使得。” 大夫人叫这话一堵,当年宋喻生七岁之前,口不能言,这事宋家的人当初都知晓。 寻常稚童,三岁就能开口,七岁不能开口,这不是脑子有些问题吗?虽说这样的人不是没有,可也实是少见。只是说不出话的是别人还好,偏偏这人是宋喻生,是出生时候就怀异象的宋喻生,是被大师赞誉过的宋喻生。 所有人都期待他长成一个神童,三岁作诗,五岁作赋,奔着天神转世,文曲星下凡的劲头去,结果呢,长到了七岁,还只是一个只会吃饭睡觉的蠢物。 谁能接受这样的落差?实在是太过叫人失望。 这事情年深岁久,在坐的只有两位年纪长些的才知道,至于其他的人,就连宋喻生的亲妹妹宋礼情,都不知道这事。 说起旧事,宋喻生脸上的笑容淡去,端起茶盏喝水遮掩了情绪。 宋大夫人悄悄地打量宋喻生的神色,见他面上已经没有了笑意,也知道是提到了他不喜的事情了。 当初宋喻生七岁都不能言说,后来又是如何逆转成了如今这样?这件事,宋大夫人实在不愿回忆,她赶忙转换了话题,说道:“是儿媳的错,不该说这样的话,只是过去的事情也过去了,母亲何故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提。” 宋老夫人也没想继续为难下去,几人又默了一会,就起身去膳厅里头用饭了。用完饭后,便各自回了自己的去处。 * 宋喻生同温楚一前一后走在回去春晖堂的路上。 夜晚寂静,临近六月的天气,晚风之间也带了几分暑气,树上草丛之中传来阵阵蝉虫鸣叫的声音,闹闹哄哄。月光洒满了石子路,被二人一脚又一脚踏得七零八碎。 温楚发现,宋喻生的心情好像不大好。平日里头他就算是在生气,脸上都能一直挂着笑,可从荣安 堂出来后,他就一直冷着一张脸。 宋喻生不笑的时候,总是一副生人勿近模样,配上他这身大理寺左少卿的官服,更是叫人害怕。 或许是今日宋老夫人说出了他年少时候的糗事让他不开心了? 很可能是,七岁还不会说话,是有点丢脸。 但,温楚想,若是宋喻生不高兴了,很可能是要把气撒在她身上的,说不准一会回去就要想起来去打她的手板了。 第81章 她正在酝酿着要不要开口劝慰他一二分,然宋喻生却比她先一步开口了。 “温楚,你今日又说我坏话了。” 他今日回到玉辉堂的时候,那些暗卫就已经将这事情同他说了。 他的声音在夜晚之中显得更加清冷,十分肯定。即便他背对着温楚,她却都能想象得到他说这话的神情了。 温楚马上道:“我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今天我还给你扫院子了,是不是也算是干了一件好事呢,莫不这板子,咱们就不加了吧!” 宋喻生嗤笑一声,淡淡讥讽道:“谁跟你咱们啊?” 温楚见宋喻生始终不肯放过,那也没了法子,罢了,十板就十板,她道:“这样算上,一百又一十板,我都记得呢。” “谁又同你说,说我的坏话只用打十板?” 本来想着认下这十板已经是莫大的让步了,谁承想这人竟步步紧逼,温楚问道:“那是多少?” “五十。” 温楚急了,“什么东西就五十板??哪有你这样的人,莫不是自己心里头有气,就将气全撒在了我的身上不成?” 本还走着的宋喻生忽然停了脚步,温楚有了上回被撞经验,如今跟在宋喻生的身后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她马上也跟着顿住了脚步。 她看着宋喻生面色不善的样子,哆哆嗦嗦问道:“作......作甚。” 她又没说错,这宋喻生不就是把气撒到了她的身上吗? “这就叫把气撒你身上了?” 若宋喻生真的要拿她撒气,她还能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 温楚自知理亏,也明白像是宋喻生这样位高权重之人最是好面,她道:“七岁不能言又不是什么大事的,我八岁的时候就是连自己个儿的名字都些不出的,况说你如今这样厉害,也没甚人会记得你从前的事的。” “不是大事?” 温楚狂点头。 宋喻生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生嗤笑,“不,这就是天大的事。” 月光下,他的脸比平日里头看这还要冷些,身上披着银灰,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 很快就到了第二日,晨阳万丈,空气里头都透着清新的气味。宋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在五月二十,这日正值旬休日,京都里头但凡喊得上名号的也都会给些面子往宋家送上些贺礼,走上一遭。 六十是个紧要关头,宴席摆得很大,好在荣安堂那处的堂屋够大,不然也够呛塞下这样多的人。 作为国公府的世子爷,宋喻生自然是要早些出去会客,连带着温楚也起了个大早。沉香怕温楚今日起来晚了要耽误事,还特地去喊她起了身。 果不其然,温楚真就忘记了今日府上要办宴席,若非是沉香来喊,恐又要挨了宋喻生的说,她匆匆忙忙起了身,穿好衣服洗漱完就往宋喻生的那处赶去。 还好赶来的时候宋喻生将好从床上起身,温楚走至他的身前服侍着他穿起了衣。 因着今日宋老夫人诞辰,他也没再穿白衣,罕见地挑了一身湛蓝暗花云纹圆领长衫。宋喻生的衣服式样素来复杂,前些时日的锦服温楚好不容易弄明白了该如何去穿,结果今日换成长衫之后,这腰间的束带又不会系了。 偏偏越是系不好这东西温楚就越是着急,越是着急就又越是系不好,急得脑门上都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了。 两人站得很近,宋喻生低头,刚好就能撞见她那双水润的杏眼,再往下看,那双纤细的手在系着自己的腰带。看着眼前手忙脚乱的女子他不免觉得好笑,也出奇地没有出言讽刺一二。 宋喻生的眼中藏着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柔意,若温楚此时抬头,定能叫这眼神吓一大跳,势必惊得夜不能寐。 也好在是她只顾着手上怎么都系不好的东西。 温楚怎么系都系不明白这玩样,最后直接甩手不干,她道:“不成,这玩样我真弄不来,一会该耽误时间了,我还是去喊沉香来吧。” 宋喻生在她转身离开出之前按住了她,他看上去心情还算明媚,腰间那处的衣服被她弄得皱巴巴的也不曾生气,他道:“自己看好了,我只教你系一回,若学不会你知道该如何的。” 说罢,他便自己开始系了起来。 温楚看着他的长指东绕一下西绕一下,腰带在他修长的手上更衬得华贵了几分,方才在她手上怎么也弄不好的东西,可在他的手上没两下就好了。 他的动作太快,温楚都还为曾看清,那边就已经结束,系好之后,他长指一勾,就将方才系好了的腰带重新解开。 温楚看得眼花缭乱,只看得他的长指弯弯绕绕,再然后被系好了的腰带,又被解开。 她在心中暗骂,你就系吧,谁能系得过你啊。 她顶着宋喻生的视线也不敢说出“再来一遍”那四个字,只能不断回忆宋喻生方才的动作,硬着头皮伸手再系一遍。 第82章 起先倒还没出什么差错,但系着系着又开始不对劲了,没一会就又开始跑偏了。 温楚听到了宋喻生沉沉呼出了一口气,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宋喻生是想要骂她了。 在她就要系错的下一瞬前,宋喻生抓住了她的手指,握着她的指尖就开始一步一步教她系好了。 他的手指一如往常的冰,就如他这人一样。 但就是这样冰的手,温楚却如触熔岩,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宋喻生说道:“谁家丫鬟能做得如你这般蠢笨,四体不勤,形神惫懒,已经教过一回还是不会。” 温楚:她这是又给骂了? 这宋喻生逮个机会就贬她是吧。 恰在此时,沉香见两人迟迟未出,想进来看看是出了何事,将好就撞见了这一幕。 不是,她这是做梦不成?怎么瞧见世子爷握着温楚的手?! 温楚注意到了她那处的动静,想要抽手去解释些什么,却被宋喻生抓住动弹不得,“做什么?系个腰带需要这般大惊小怪?” 他的语气再是寻常不过,恍若她们二人脑子里头在想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沉香不敢再在这出多待,赶忙告退离开了此处,并且还在心底告诫自己,下回断不可再这样贸然入内。 这回抓着的是手,下回呢,抓着的又会是何? 屋子里头的两人没一会也出来了,温楚的神色带着几分不自然,但宋喻生却一如往日模样。 宋喻生直接往玉辉堂外头走去,看样子是要直接去了荣安堂那处给宋老夫人贺寿,他走出几步,却不曾听见温楚的脚步声跟来。 甫一转身就听她道:“我要不不去了吧,你不是嫌弃我笨吗?今个儿这么多的人万一我给你丢脸了就不好了......” 宋喻生听到这话,问道:“你还想着跑是不是?” 他的嘴角虽挂着笑,然看着温楚的眼睛却像是蒙着一层寒霜。 今日府上办宴席,所以她想借着人多眼杂的时候跑走是不是? 第三十四章 天地良心啊, 温楚这会单纯是怕今日来得人多,撞见什么不该见的人,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头就成了如此这般。 她道:“我这回说了会老老实实那必然是老老实实,你用得着这般揣测我吗?” 她自上回被逮回来了之后, 不寻个万全的机会等闲不敢轻举妄动。 她怕若真再被抓一回, 这人面兽心的宋喻生真能砍死她。 她得给自己好好地卜上一卦, 择个良辰吉日再做行动。 宋喻生见她这话也不像是在说假话,眼中的寒气也褪去了一些。 他道:“跟我身后就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况说沉香也在旁边,也没你犯蠢事的机会。” 宋喻生既都这般说了, 温楚如何也推脱不得了。 他今日身边跟着的暗卫不再是冬月了, 已经有暗卫顶替了空缺夏花的位置。再加上那日冬月回去之后就挨了十鞭, 如今浑身刺挠。 新替上的夏花的年纪看着也比冬月大上许多, 当然同冬月相比也安静许多, 面容冷酷,光是从面相上都不难看出, 这人是一个十分合格的杀手。 温楚一下子少了个人同她拌嘴, 还颇为不适应,这从玉辉堂去荣安堂的路又有些远,一路下来可谓之十分无聊。 若是从前自己一人走在乡野之间倒也不至于如此, 她至少也还能蹦蹦跳跳打发打发时间, 而如今, 只乞求端着步子走路的时候别出些什么差错才行。 实在是折磨人。 温楚心里头不断咒骂着将她置于此番境地的罪魁祸首, 却在此时, 从旁边的小路走来一人。 “表哥。” 来人脚步轻盈,步步生莲。温楚听到这一声, 抬头去看,正是那日在荣安堂间过的,这府上的表小姐,黄若棠。 她走到了宋喻生的面前,缓缓行了一礼,柔声道:“也未想这般巧,还能在这出碰到表哥,这是要去荣安堂吗?棠儿可同表哥一起?” 黄若棠住在碎月轩,去荣安堂的路上根本不会途经此处,她此番就是故意在这处等着宋喻生的。 宋喻生也不拆穿,脸上挂着一抹清浅的笑意,这抹笑更是晃动黄若棠的心神。 他道:“既碰上了,那便一起吧。” 几人一同往荣安堂走去,一路上黄若棠也总是寻着话头同宋喻生说话,他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上一两句。 黄若棠同宋喻生二人谈论的话题自然也十分枯燥,她一开始问宋喻生伤养得如何,到了后头,又开始请教了他有关四书五经方面的问题了。 两人都是京都里头有名的才子才女,说起话来也都是滔滔不绝,晦涩难懂,时不时引经据典,不晓得的人以为这处是开了堂讲学。 就连素来稳重的沉香脸上都露出了痛苦之色。 好不容易走到了容安堂那处,宋大夫人见到两人一po海废整理本文裙寺二耳儿巫救仪思七同来了,不免好奇,“你们表兄妹怎么一快来了?” 第83章 黄若棠道:“方在路上撞见了表哥,便一起来了。” 大夫人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也没将此话方在心上。 现下宾客们也都还未来,只有宋府的一家人在,二房三房的那几位夫人老爷,还有公子们小姐们也都在此处。 二老爷宋文见到宋喻生来了,走到了他的跟前,拍了怕他的肩道:“贤侄前些时日不见了踪影,本以为是出了何事,如今看来,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啊!” 这位二老爷生得倒也不似国公爷那般唬人,面上也笑呵呵的,看着颇为平易近人。 宋喻生面上也不看出什么喜厌,同他寒暄了两句之后,二房的那两位兄弟也往这处走来了。 年岁稍长那位,比宋喻生还要上岁,如今已经娶妻生子,他名宋喻远,平日里头处处掐尖要好,什么事情都想同宋喻生去比去争,可无论如何比,如何去争,就是比不上。他年纪最长,父亲亦是嫡,若是没了宋喻生,这国公府世子之位,自是非他莫属。本都以为这一回他失踪数月,能回不来了,谁承想竟然还是这般毫发无损的模样。 他脸上的神情不变,还在故作轻松同宋喻生寒暄。 宋喻生看他这副样子便觉得有趣,分明巴不得食他肉啖他血,却是还要故作关心。 如此想着,他脸上笑意更深,甚至眼中毫不掩饰地溢上了几分嘲弄。 宋喻远读懂了他眼中的讥讽,就是连装都装不下去了,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拂袖离开了此处。 宋喻远的亲弟弟宋喻息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看向了宋喻生的眼神都带了几分疑惑,“我哥他又是发什么神经?” 这个宋喻息才十七年岁,今个儿尚未及冠,个头都比宋喻生矮上好一大截。他对这些弯弯绕绕、阴谋诡计之事素来不关心,但在他的眼中,二哥宋喻生仙姿玉质、温润如玉,而自己大哥情绪不定,动不动就发脾气,活像一个癫公。 就如方才,宋喻生一直对他笑脸相迎,他还不乐意了呢,这样想着,就越发觉得那大哥是无理取闹的一把好手。 宋喻生淡笑,“你如今年尚宵小自是不明,将来总会懂的。” 宋喻息却不肯依,嘟囔道:“你们都这样说,前段你不在的那段时日我过了生辰,如今已经十七了,有什么可不明白的。” 宋喻生也不愿在这事上同他多说,转了个话题,“我二月离家,那段时日恰你参加县试,后又连着府试,院试,你过到了哪一关,抑或又是说一关没过?” 宋喻息一看他开始问起功课,就一个头比两个大了。不知为何,别的人问倒是还好,但就是宋喻生问,他便没由来得心虚。 他也不再说了,赶紧扯开了话题,他注意到了宋喻生身后的温楚,说道:“二哥,你这出了趟远门,还捡了个小丫鬟回来了呀?这人好面生,从前未曾有见过。” 宋喻息方一瞥就注意到了温楚,被她容貌所惊,是以才会寻了个机会将她拉出来挡剑。 宋喻生并未想在这件事情上面多说下去,只是眉毛微挑,道:“如何?不行吗。” 饶是给宋喻息十个胆子,他也说不出不行的话,他只是感叹道:“二哥,你这平日里头都是过得什么好日子啊......” 话还未曾说完,就被人打断,是宋礼情。 “哥哥,今日你忙着先吧,把楚姐姐借我用一用吧。” 宋喻生还未曾说话,宋礼情生怕他不答应,扯着人就走了。 状况之外的宋喻息挠头道:“楚姐姐?小情为何这般唤她?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堂屋外头已经断断续续来了许多的宾客,他们也不再在这处闲话。 当年宋首辅在入内阁之前曾在国子监里头当过几年的祭酒,许多的人都曾是他的门生,就黄若棠的父亲黄健,在中探花之前也受过其教诲,可谓是门生散天下。 而皇太子和宋喻生当初在文华殿读书之时,也是他做主讲老师。 今日来的不少人中就有他当年的门生。 黄若棠的母亲,黄健的妻子一大早也来了这里,可是作为门生的黄健却没有来,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现在宴席未开,宋大夫人才把妹妹从外头接了进来,她见妹夫没来,语气也有些不好了,说道:“他这真是天大的威风,怎么,我家老太太六十大寿,他也不愿赏脸前来?有他这样的人吗,当初好歹也是我家公爹的学生,这般做派,是比宫里头的那位还要了得了。” 她本就对这黄健看不上眼,如今见他如此行事,话里话外皆是怨怼。 大夫人的妹妹黄夫人道:“你不晓得他吗?成日里头肚子装着点墨就自视甚高,谁都不放在眼里头了,这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无半点建树,可怜我的棠儿摊上了这么个爹,就是寻亲家都瞧不上你那五品的芝麻官!” 说到了伤心处,又开始拿起手帕拭着眼角的泪,还时不时地看向正站在宋喻生旁边的自家女儿。 第84章 宋大夫人见到妹妹如此,又如何再敢去提这黄健了,只转开了话题,她道:“咱母亲去的早,死前独独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叫你嫁了这么个人,她死也不能释怀啊。棠儿的亲事自有我这个姨母帮着照看,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头就是了。” 听到这话,这黄夫人才稍稍宽了些心。 二人往里头走去,却见到那宋礼情拉着温楚窝在角落里头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那张脸上尽是兴奋。 宋大夫人又见她同那个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处,气就是不打一处来。 旁边黄夫人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朝温楚看了过去,她面露疑惑,道:“不就是一个小丫鬟吗,姐姐何至于如此生气?” 宋大夫人见她们这样问,便将温楚第一日来到了国公府做的那些事情全拉出了说了一遍。 这黄夫人惊道:“竟然还有这样的刁民,祈安竟只是叫她当了丫鬟也算是罚她了?这冲撞了国公夫人,打死也是使得!” 那边两人扯着手说话,温楚这边都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刁民。 宋礼情上回知道温楚会算命之后便一直想找她算上一卦,今好不容易是找到了机会,扯着她便是一顿央求。 “楚姐姐,你算卦一定很厉害的吧,给我算上一卦呗!” 温楚被她缠得不行,无奈问道:“好吧,你先同我说你想算什么先吧。” 宋礼情道:“你能给我算算我哥哥何时成亲不?” 温楚愣了,本以为她是想给自己算些什么东西,可未想到竟然是宋喻生,她面露几分难色,道:“三小姐,你莫要为难我了吧......我怎敢去给世子爷算这些啊!被抓到了,我要挨打的!” 宋礼情道:“你怕甚?我哥哥他现在忙着应酬呢,瞧不见我们的。” 温楚往宋喻生的方向看去,只见得他的身边簇着不少的人,看样子确实注意不到着这处。 宋礼情还再添油加醋说着,“真不会出事的,况说不就是给他算个姻缘吗?算得上是什么大事,就算是被发现了又能如何?他如今都二十二了!多大的岁数啦?我是实在好奇得不行,好姐姐你就是当满足我这个好奇心吧!” 确实,寻常男子都是十八娶妻,这宋喻生都已经二二,还真算得上是大年纪。 不知为何,宋礼情说这话的时候,温楚总觉得宋喻生就像是能听到似的,心里头一阵没由来得发虚。但她对宋礼情这话颇为赞同,掐指算上一算,他大自己整整六岁,当初温楚字都些不明白的时候,宋喻生已经和自己的皇兄做在文华殿里头“之乎者也”了。 她小声附和道:“你这话确实是不大错,不过得快一些,否则一会回去的晚了,恐怕要惹世子爷不快了。” 宋礼情一边牵着人的手到了无人的角落里头,一边道:“我看哥哥他这事做得实在是不对,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呀,救他命的钱都是你一笔一笔好不容易挣回家的,他就应该好生供着你才是......” 温楚习惯在身上揣着三枚铜钱,她掏出铜钱,蹲到了墙角里头。 宋礼情好奇,跟着她一快蹲下。 两人丝毫不知身后有人靠近。 温楚集中意念,方一闭眼,三枚铜钱才从手中一齐丢下,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声厉喝。 “你们在这处鬼鬼祟祟做些什么?!” 说话这人正是宋大夫人身边的杏嬷嬷,方才她们就发现这两人偷偷摸摸,也不知道是在做甚,结果跟在身后一看,才发现原来偷摸着在这处弄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两人被这尖利的声音吓了一激灵,温楚心下暗道大事不好,赶紧把地上的三个铜钱捡起,然而方将钱攥到了手里头,那宋大夫人眼看她还想着藏,给杏嬷嬷递了个眼神过去,杏嬷嬷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大夫人的意思,上手就要去夺她手上的东西。 “还藏呢?!我们都看见了!” 温楚怕有人注意到了这处的动静,也不敢怎么同她争执,手上的东西最后还是被她夺走了。 杏嬷嬷将这东西拿给了宋大夫人去看,宋大夫人一看,三个铜钱,脸色难看了下去,她斥责道:“你怎么敢在国公府里头弄这些烂七八糟的玩样?你这外头的东西也敢拿到这的里头,这六十大寿的日子,你是想要给谁惹晦气来!” 好歹也是做了这么多年宋家主母的人,唬起人来也是一愣一愣的,宋礼情觉得母亲这副样子,和父亲简直是有得一拼,她怕得不行,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母亲......不怪她,是我非要缠着她,你若是要骂就骂我吧。” 宋礼情胆子不太大,又爱惹事,但是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奈何这宋大夫人早就是看温楚不顺眼,今日寻到了机会又怎会轻易放过。 她冷声道:“我想也知道是你搁这撺掇,她也是个蠢出升天的同你在这处闹腾。这些坑蒙拐骗的东西也敢拿到国公府里头?” 宋礼情顶嘴道:“可我分明记得之前那些朝天观的人在京都办了场斋醮,足足三日,母亲在那里凑了三天的热闹,这怎么现在又要说这是坑蒙拐骗的东西了......” 第85章 按理来说儒释道三合一,宋家虽是尚佛教,但却也并不避讳道教的东西,例如看风水五行,生辰八字等等此类之事,一个不少,只是一想到这昏庸的皇帝这般宠幸方士,那些道士也因此恃宠而骄,没由来得叫人心里生厌。 只是这宋大夫人嘴上说是嫌恶他们,但那些道士真办了斋醮仪式之后,她也实在是没忍住,跟着去打了三天的醮。 这会见得宋礼情要想将这件事情拿出来说,宋大夫人在她话都未曾说完之时就打断了她。 “那是能一样的吗?人家就算再怎么样子也是朝天观里头来的,她是何?乡间村妇,无父无母,那是最上不得台面的人了!学了点东西就到处骗钱。你再不过来,明个儿你就给我嫁人去!我看看你是认她还是认我这个母亲?” 宋礼情觉得母亲简直是不可理喻到了极至,撇头去看挨了骂的温楚,只是见她一脸麻木,仿佛被骂的不是她一般,甚至还笑着安慰了她,“我没事的,你母亲说的没错,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去吧。” 她骂得有何错,虽有父而聊胜于无,任千人万人肆意践踏,这样的人不就是最上不得台面的人吗?贱命一条,千般万般也斩不尽求生的意图,无论是刀是剑,如何都磋磨不死她。 若是说死,温楚从前还想过去死,但如今怎么都不会想了。 温老爹死前,曾对她说过:三花聚鼎,五气朝元皆是幻,苦不自救,孰能自救?你能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别的事情,咱们啊,也不敢再去奢求了。将来若是无人陪你,无人救你,你便自己救自己吧。 他怕没人陪着她了,她也就不再活下去了。 可温楚就算是为了温老爹这样辛辛苦苦拉扯她长大,她也不能死。 宋礼情怎么也不肯走,气得宋大夫人想叫人去扯她了,就在她又要开口之时,旁边有一人往这处走来。 温楚抬眼看去。 来人肩宽腰窄,一身玄色常服更衬托身形挺拔,正是祁子渊。 这处鲜少有宾客会来,却也不知他是如何发现几人在这处起了争执。 祁家祖上几代都是做大将军的,而且好歹本朝皇后同皇太子皆是出于此处。即便如今党争严重,可是皇太子毕竟出于正统,对于宋家的人来说,自是要和祁家的人打理好关系才好。 国公爷甚至起了同祁家联姻的意思,毕竟这小祁将军年少有成,也还未说亲。昨日宋老夫人也随口夸了一句祁子渊,不知道是不是也存了这样的意思。 祁子渊上前先是对着那两位夫人行了个礼,宋大夫人见到是他,也收敛了心绪,重新变回了平日里头端庄的仪态,她点了点头算是应下祁子渊的礼,后又笑着看向了他,问道:“贤侄今日来得也是这般早,刚还在外头没见到你,怎来了这处?是要去寻祈安吗?他在外头......” 话毕,宋喻生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此处,本还跟在他身边的黄若棠也去了母亲那边。 祁子渊并未理会突然过来的宋喻生,只是稍稍颔首算作打了招呼。 他朝温楚走去,道:“这回是路过此处去净房,不甚撞见夫人教育底下的人了,我那个小厮也不知道是去哪头躲懒了,这酒杯也无人帮我拿。小丫鬟,虽上回街上我未帮你,但是这回我是你家客人,你还是帮我照看一下吧。” 说着便伸手将手上的酒杯朝她递了过去。 温楚在心里头暗骂,这祁子渊又把她那日逃跑的事情拿出来说了一番,本宋喻生好不容易都要忘记了这事,他非又要当着人的面再提起一回,况说,这里难道是没用桌子能放得下他这杯子了吗? 不过,若是说祁子渊不出现,她现在恐还要遭受这大夫人的刁难。这样想着,她伸出左手就要去接杯子,却听旁边的宋喻生忽然开口,“祁小将军还是随便找个长案放下就好了,这小丫鬟手脚轻慢,恐怕要怠慢了你。” 宋喻生话毕,朝祁子渊看去,而后者不知为何,却是忽然之间就怔了神,愣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温楚。 祁子渊虽然知道李昭喜已经遭遇不测,可是见温楚同李昭喜生得实在是像,还是没忍住去试探一番。 李昭喜从前有个连她自己都不大知道的习惯--接东西总是习惯用左手去接。 方才他都故意左手递杯,若是寻常人,两人面对面接杯子,定是用右手来接才更加方便。 但是温楚伸的却是左手。 这一举动若是一把铁锤重重地砸在了祁子渊的心头,打得他措手不及得,那递酒杯的手就这样静在了半空中。 温楚一时之间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手都伸出去了一半,究竟是进还是退......也不知道祁子渊是发了什么毛病,忽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不过好在他很快就回过了神来,收回了手。 他生硬地笑了两下,道:“世子爷说得对,随便寻个地方放就是了.......” 他看着温楚的眼神变了又变,还是不肯相信。他不相信,为何她活着。更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就在她的眼前,她却不肯来认他。 第86章 宾客们的声音十分嘈杂,衬得祁子渊更是心乱如麻。 宋喻生没有去理会突然古怪的祁子渊,只是对宋大夫人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是祖母六十大寿的日子,算了吧。” 他方才在前头招待宾客,后夏花附到耳边同他说温楚这头又出了事。他在路上就知晓了事情来龙去脉,知晓是她在这屋子里头想要起卦,然后就被人抓到了。 宋喻生说这话的声音很淡,听着不像是生气了的样子,温楚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丫鬟既然不懂事,晚上我回去我自会亲自管教,母亲不用操心了。” 听到了这话,温楚方松下的那口气重新提了起来。 话毕,他对杏嬷嬷道:“你手上拿着的东西还她吧,毕竟这也当初她救我命的东西。” 外头宾客觥筹交错,声音吵闹,而这处却是静若寒蝉,一时之间陷入了死寂。 杏嬷嬷看了一眼宋大夫人。 可既然宋喻生都是这样说了,宋大夫人又能如何? 他的这番话无疑是又在提醒她们,温楚是他的救命恩人。 杏嬷嬷明白了大夫人的意思,将手上的“缴获”的三个铜钱递还温楚。 温楚伸手接过。 还是左手。 祁子渊的身形微不可见地晃动了一下。 她就是李昭喜,生得大差不差,习惯一模一样。 可她好像不愿意认他。 祁子渊喉头微梗,他对宋喻生问道:“既然她曾经救过世子爷,为何要她做丫鬟?” 宋喻生和祁子渊之前只是算作相识,还是因为皇太子的缘故。两人并未有多亲近,祁子渊这番话插手人家家事,实在是算得上逾矩了。 宋喻生抬眼看他,道:“祁小将军年少时曾在军中待过一段时日,自是更要明白何为赏罚分明,她既然是犯了错,我又如何不能罚她?” “不,话虽如此,可是救命之恩大过于天,赏罚分明怎能适用于这般。” 宋喻生见他这样不依不饶,面上也没有丝毫不满,他笑着看向了温楚,说道:“适不适用,还不是祁小将军说了算的,温楚,我只问你算不算。” 这是在宋家,宋喻生这样问她,她敢说不算吗? 她低眉顺眼道:“那自然是算的。” 说着是认下了宋喻生这话,只是这话里头听着颇为不情愿。 天煞的,谁想给别人当丫鬟啊。当丫鬟累,当宋喻生的丫鬟更累。 祁子渊听到温楚这话,内心的最后的防线也被击破。他不管不顾,朝温楚大步迈进,弯腰凑到了她的耳边,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知你是因他权势所逼,只要你想走,我今日竭尽全力也要带你走。” 既然小喜现在不愿意认他,他便也不拆穿,但他想带她走。 就算是同宋喻生作对,他也不在乎了。 温楚也有一瞬的晃神,她知道,祁子渊认出她来了。上回他还不是这样的,如今再次相见,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了馅。 在她恍惚出神之时,宋喻生不知是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将她一把拉到了身后。 第三十五章 宋喻生的力气很大, 扯得温楚手臂吃痛,她回过神来,朝祁子渊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同宋喻生纠缠下去了。宋喻生这人, 祁子渊还是不要惹了才好, 她虽然远离京都多年, 可这些事情还是看得明白。 宋家风头正盛且有长盛不衰之势,祁家是皇太子一党,自然是要和宋家搞好了关系, 岂能因她而生了这些嫌隙,若真这样, 她倒也是万死难辞其咎。 祁子渊见温楚这样, 也没了法子, 若她点头, 他自然可以不管不顾, 可偏偏她在对他摇头。 他总是不愿意去违背她的意愿。 温楚举动让他一瞬间就泄了气,纵是再想争, 却也无法, 最后只能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在宋喻生背后的温楚,离开了此处。 那头皇太子见到祁子渊回来之后失魂落魄的模样,出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不是听你方才说是要去解手吗?净房里头有妖物, 吸了你的魂魄不成?” 祁子渊没有理会李惟言的打趣, 看向他的眼神欲言又止。他在想要不要同李惟言说, 宋喻生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就是李昭喜, 那天皇太子在宫里头见过温楚之后,第一次失态成了那般, 若是同他说了,两兄妹相认,自是皆大欢喜。 可她那副样子,显然是不想要去认他们,若是他直接捅破了这事,一定会惹她生气的,如此想着,他还是将这件事咽回了肚子里头,随意扯了个谎应付过去了。 今日这宴会办得很是热闹,直到天黑透了宾客才走完了。 人走完了之后荣安堂里头就只剩下了宋家一大家子的人。 一大家子的人在荣安堂的堂屋里头给老夫人说些贺寿的吉利话。 今日大寿,老夫人穿着一品夫人的诰命服,端坐在上头的主位上头,眉眼之间尽是喜气笑意,底下的三个儿子见此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今日办得这般隆重热闹,不就是为了讨老母亲开心吗。她高兴了,他们自也就放心了。 第87章 这边宋老夫人听完了吉祥话,看着满屋子的子孙,开口说道:“真好,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还能看到你们热热闹闹的聚在跟前,也是我修来的福分了。” 国公爷宋霖道:“母亲严重,您的安康才是子孙们最大的福气。” 宋二爷、宋三爷附和。 宋家三爷的生母去得早,打小就被养在了老夫人的膝下,在老夫人眼中,这位庶子同那两位兄长也没什么两样。 宋老夫人只是微微一笑,也没有将这些话放在了心上,她接着道:“那今个儿,我就借着这个机会说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子话了,你们也不要嫌弃我唠叨。” “母亲严重。” “你们也晓得的,外头的人都在羡慕国公府如何如何显贵,但你们是国公府的子孙,最能明白,国公府能走到如今,有多么不易。祈安,你是国公府的世子,祖母问你,一个家族想要长盛不衰,最需要的是什么?” 见老夫人提起了宋喻生,在场众人,顿时人心各异,猜测这老夫人究竟是想要说些什么。 宋喻生起身,说道:“祖父在世之时,时常会说: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祈安以为,只有当家主的人辨明是非,行君子之事,才能长长久久,若非如此,家宅不宁,国家不定,百姓流离。国要有圣明之君,家亦是该有贤明之主。祈安明白祖母的意思,定会克己复礼,严于律已。” 宋喻生知道宋老夫人想说什么,可他这一番话全然走偏,没有一个字踩在老夫人的心坎上。 果然,宋老夫人的笑容淡去了一些,她道:“你此话亦是不错,可祖母想同你说的是,一个家族,想要长盛不衰,势必要根深叶茂,子孙众多而兄友弟恭,万事情皆当以和为贵,但凡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想的不能是提剑而向,而该去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主君的人势必要一碗水端平,心胸开阔,对否?就算是兄弟之间做了些什么事情,也不过是些防嫌小事,用不着放在心上,又对否?” 一个家族想要显赫,子孙众多相互帮扶自然是必不可少。 此番话的意思,不就是明着要宋喻生别去追究宋喻远的过错吗?即便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宋喻远所为,她也要他既往不咎,轻拿轻放。 宋喻生素来能够闻一知十,在老夫人开口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她要说这样一番话。 他脸上笑意未散,拱手说道:“祖母教诲得是,祈安定牢记在心。” 老夫人的这番话说得众人一阵猜测,明眼人都听出来了她这是故意提点宋喻生呢。 宋大夫人听了这话,那脸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别人都要拿这刀捅他儿子脸上了,竟然还是要说是不防嫌的小事,她气得不行,张嘴就想要争,却见宋喻生已经告退离开此处。 宋老夫人见宋喻生走了,也不再说了,只推说自己累了,便叫他们都退下了。 整个荣安堂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老夫人本就是上了年纪,一日下来也疲惫的不行,任由身边嬷嬷将她扶进去了里屋。 不再紧绷着的时候,她的身形有些许佝偻。 她边走边道:“你说......祈安他可会听我这番话?” 嬷嬷道:“世子爷是有分寸的人,他总要顾念一些兄弟情分的。”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当年的事情他至今还耿耿于怀,你说他怎么就是放不下呢?他读过这样多的书,怎么就不明白涅槃重生,浴火重生的道理?当年那件事情熬过去就好了,可为何连带着亲族也生分了去,我不明白,我真的不能明白......” 嬷嬷是跟在老夫人身边的老人,自也老夫人口中,当年之事,是何事。她听到这话,无话可说,只能在一旁说些宽慰劝解的话来。 * 很显然,宋喻生并未将老夫人的话放在心上。若是年少之时宋喻生听到这些话或许还会因此而烦忧,可是如今,却再不会了。 不说是些不痛不痒的训诫之语,何曾需要入心。 温楚跟在宋喻生的身后回到了玉辉堂,宋喻生路上并未斥责于她,想来是等着回到了玉辉堂之后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果不其然,甫一回到了堂屋就听到他发难。 他坐在大红酸枝圈椅上,双臂随意搭靠在两侧扶手之上,声线听着竟比平日里头还要冷些,有些许的不善,他道:“你倒是真给我长脸了,走到哪里都能闹出些事情来,是非要断手断脚锁在屋里才能敢甘心?” 春风方要进来禀告些事情,听到这话顿时呆立在一边,不敢出声。 堂屋还未燃灯,十分昏暗,只有屋外的月光照了进来,带来些许光亮。昏暗之中,宋喻生的眼眸若一汪深潭,深不见底。 温楚也没有想到宋喻生说话能这样难听,一时间也有些愣住,待回过了神来,她脸色也难看得不像话了。 他这般嫌弃自己,归根到底也是因为自己去算命?即便说后来被宋大夫人逮到了是她不对,可他何至于说得这样难听。 她道:“你嫌弃我丢脸了,你也觉得这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若是我连这个都不会,你也吃不起药。我给你辛辛苦苦算命挣钱买药,倒惹得你嫌弃了?还说甚断手断脚,如今这般同断手断脚究竟又有何异?” 第88章 不管宋喻生怎么糟践她都成,谁都可以看不起这东西,宋喻生凭什么看不起啊。 宋喻生听到这话脸色果然沉了下去,他道:“你辛辛苦苦算命挣钱,五百两还是还不清吗?惹得你三番五次拿出来说了又说,倒显得我多不识好歹了是吗。怎么?今日见到了祁子渊帮你说上了几句话,便以为他要帮你了?平日里头也不见得你说些什么,今日就是这般叫你不可忍受了?他人是走了,倒是留了个长了气性的你在玉辉堂里头。” 宋喻生字字珠玑,丝毫不给温楚反驳余地,可温楚起了气性也不管不顾地争道:“又是同祁子渊何干,你自己个儿要作践人拿他来做什么筏?” 他自己今日挨了祁老夫人的说,又将她拿来撒气,总是这样,自己在别人那头受了气就来叫她也不痛快。今日同他争了无非是要打手板,打就是了,总归也逃不掉,倒是不如顶他几句话撒撒气。 旁边的春风和沉香听得大汗涔涔,头顶冒汗,沉香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了宋喻生的晦气,但她怎么就觉得温楚说这些话是不想活了呢?最近也没见她写遗书、留遗言啊。 宋喻生发出一生讥讽至极的冷笑,他道:“你是什么时候又同他有了干系?那今日怎么不干脆叫他带你走就是了呢。反正他不是已经问了你吗,若你想要走,他竭尽全力也会带上你走。你怎么不干脆应了他才好呢?” 今日祁子渊在温楚耳边说的话,别人没听见,可他听见了。 竭尽全力也要带她走?他凭什么以为自己有本事带她走? 宋喻生这番话说得都有些咬牙切齿,饶是春风跟在宋喻生身边这么些年,也不见得他什么时候能被气成如今这样。上一回这么生气,便是知道自己被温楚卖掉了之后。 温楚不想把祁子渊也牵扯进来,她道:“你何故非要同他拉拉扯扯!而且我早就同你说了,我不要这钱了,还你就是,我们两清。做了你的婢子,整日担惊受怕,日日不得好眠。再说,你让我别提从前救你之事,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怎就提不得,你以为五百两就能脱得一干二净了是吗?除了挣钱买药之外,你上至吃饭,下至解手、净身穿衣,哪一样不是我帮你......” 她话还未说完,坐在圈椅之中的男子猛然起身。 温楚总是这般,嘴在前面飘,魂在后面飞,身前不管身后事,只图一个嘴巴爽快。 眼看真把宋喻生惹恼了,拔腿就跑,可方一转身,春风就挡到了她的跟前。 宋喻生一步一步走至温楚身后,脚步声若是踩在温楚的心尖上面,分明是在夏日,却让她觉得没由来的后背发凉。 “若你不跑,我倒是还敬你有几分骨气。现在还想跑,你倒是想得真好。” 这个时候屋子外传来了宋礼情的声音,她害怕宋喻生会因为今日的事情为难温楚,应付完了母亲,赶紧跑到了玉辉堂这边。 屋内几人都听到了宋礼情的呼喊声,温楚听到她的声音,方想开口喊救命,却是猝不及防被身后逼近的宋喻生捂住了嘴。 她口中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其余的剩声响全数化于他的掌中。 宋喻生对春风道:“你去外头把她打发走。” 这个“她”,自然是宋礼情。 春风得了令后,便往外头走去。 宋喻生拖着温楚往里净室里头去 ,他个子比温楚高上了一个头,温楚被他捂着嘴巴,丝毫动弹不得。 她也不知道宋喻生想要做什么,只能是不断挣扎。 现在已经到了子时,丫鬟们怕宋喻生一回来就要洗漱,净室里头已经备好了沐浴的温水。 净室里头弥漫着雾腾腾的热气,温楚被他大力扯了进去,被宋喻生按在了浴池边,褪去了鞋袜之后,一掌推进了浴池里头。 她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被摔到了里面,浴池太大,她在里面扑腾个不停,好不容易才站起了身。 她擦揉着进了水的眼睛,看着宋喻生骂道:“你疯了是不是?!” 温楚身上全都被水浸透,头发也全都粘在了脸上,不知是因为生气,抑或是热气蒸脸的缘故,一张白净的脸红得滴血。 她想要从浴池之中出去,却被宋喻生一掌按了回去。 他弯下腰,看着温楚说道:“既然你对伺候我净身解手这些事情那么耿耿于怀,好啊,那今日便让我伺候你一回。” 第三十六章 宋喻生似笑非笑, 看着她的眼中尽是嘲弄,说着连给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动手开始褪掉了她的外裳。 分明是谪仙模样,现在却在做着这样下流的事情。 不知是被水汽蒸的, 还是何者缘故, 温楚两靥通红, 玉辉堂的院子里头栽着一株桃树,温楚此番若院中树上的桃花。 夏季的衣裳本就不多,没过多久, 很快就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小衣。 宋喻生却像是在折磨她一样,指尖勾着后背的系带, 却始终不动手解开。 温楚被宋喻生这样无赖的举动气得昏头, 热气蒸得她都要喘不上起来了, 宋喻生的指尖有意无意抚过她的背后, 让她更觉煎熬。 第89章 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只能拼命地摇头表达自己的抗拒,她还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方一张口, 宋喻生就勾动指尖。 院子里头不知是何时刮起了一阵邪风,吹得院中桃花七零八落,花瓣落地, 只剩下花蕊。 温楚所有的话都因他这一举动, 被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头, 嘴唇翕动, 千言万语化为虚无。 水汽弥漫, 视线下移,是一抹白。 温楚快要被这种无穷无尽的屈辱压垮, 她宁愿宋喻生把她的手掌打烂也不想被他这样肆意地侮辱。 她道:“我当初就应该让你一个人死在外边,捡了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人回家,你非要逼我至此番地步?与林宿简有何异?!” 宋喻生的神色越发深幽,眸光中透着不见底的暗,他的手搭放在浴池的边上,修长的手指按在浴池的壁上,用力到了几乎发白。 因着生气,温楚说话之时胸口剧烈随之剧烈颤动,宋喻生腹胀难受,却见她还在不知死活挑衅,他伸手抓住了她的头发,迫她仰头看他。 他的嗓音有些哑,“我同他何异?他办不了的事情我能办。” 他眼中的神色已经丝毫不去掩藏,平日里头素来端正儒雅的人全然换了一副模样。温楚看着他伸手解开了腰带,转身就往浴池另外一边去躲。然方一有动作却先一步被他抓住了手臂,他拿了腰带,困住了她的双手,其间任由她如何说如何骂,都不肯听。 很快,他踏进了浴池。 他将人逼至角落,居高临下问道:“我最后再问你,祁子渊究竟同你是和干系?” “没有干系!什么干系都没有!” 宋喻生道:“可他今日想带你走啊。” 温楚不知道宋喻生为何对祁子渊这样耿耿于怀,但她现在也只能和他撇开归关系了,她忙道:“那是他的事情,我心日月可鉴啊!你知道的,除了被三小姐拉走那一会,今日我一直跟在你的身边的!何曾能有机会同他纠缠啊。” “你现在知道怕了?可方才恨不得要杀了我啊。你今日没机会同他纠缠,先前呢?你那会在街上碰到了他,为何又要求他?” 温楚不知道他为何能有这么多的问题,但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再去说了。 “先前也没有,上回是我慌不择路,病急乱投医......” 她的嗓音尽是哭腔,若桃花被雨水风霜狠狠浇打过了一般。 宋喻生见她认错又是如此之快,竟叹了一口气。他道:“你总是这样,早这样回答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非要弄到这般境地。” 宋喻生笑了一声,只这笑像是浸了水一样,不同平日的清润,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道:“你这回说得话很好听,我可以放过你。” 温楚还没来得急松开一口气,宋喻生就握着她的肩膀,将她背对着自己。 他的手往下伸进水里,所过之处,有水波滑动,他的声音似乎也带了一股蛊惑的味道。 温楚听他道:“我放过你,礼尚往来,你自然也要帮帮我,对不对?”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起了什么心思也不藏着掖着,将来若迟早要走到那一地步,他无所谓时间早晚。可是他也不敢一下子将人逼得太狠了,若是一不小心逼迫得狠了,只怕她将来会害怕,会抵触的。 宋喻生哪里是在询问,他的话里面皆是不容置疑,而且手上的动作也十分强硬,丝毫不容人拒绝。 温楚双手被绑,撑在石壁上面,她刚想回头问“帮什么?”,甫一回头,宋喻生的手就已经捂上了她的眼。 屋外竟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来,玉辉堂院子的桃花树的上面,桃花花瓣也被雨水浇得一干二净,上面不带任何杂质,只一朵干干净净的花蕊,撑在枝干上面,无论风雨如何冲刷,都始终不曾败落。 这个时节,桃花开得正盛,只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花瓣冲散了开来。 宋喻生除眼角被水汽熏得发红,其他看着与竟与平常也无什么不寻常,黑羽般的长睫低垂,很好的掩藏了眼中的神色。 温楚被他捂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宋喻生俯身凑到了她的耳边,说了句话。 嗓音听着比平日里头带了几分低沉。 温楚的神思本已涣散,飘去了别处,听到了这话之后,便回了神来,脸竟也红得不像话。 后来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屋外的雨停下了,玉辉堂落入了一片死寂。 今日这里头的事情多少还是传出去了些,但在玉辉堂里头也没人敢去揣摩宋喻生的心思。大家眼观鼻鼻观心,见当事人也没有想要提起这事的意思,也都只装作不知。 这事过后,宋喻生果然是连打她手板的事情都忘记了,也没再去追究后来的事情,温楚也离开了净室这处,回到了自己住处。 一路上,温楚骂了他千回百转,从天上骂到了地下,因为气极,时不时忍不住就咒骂出声。 怎会有这般无耻之人,这算是哪门子放过她了?她不敢在里面同他争执,怕再惹恼了他真会做了那事。今日这样,都已经叫人难以承受,若是真的......真的到了那一步...... 第90章 温楚不敢再想,扭头又骂起了宋喻生来。 宋喻生这人已经疯了,非得这般惩罚折磨她。若是打手板,皮开肉绽她亦是心甘情愿,非得这般?他是厉害极了,知道打了手板她还能不老实,可是如今这样之后,她不就老老实实,不敢同他争执一二了吗。 龌龊小人! 温楚回去路上骂的话全被暗卫传到了他的耳中。 宋喻生眼中情/欲褪去,已经恢复了往日那副淡漠无情的模样。 暗卫说得惊心胆颤,时不时地去瞥宋喻生的脸色,只见他坐在椅上,听着那些话也没什么生气的样子。暗卫松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将那些骂人的话学给了宋喻生听完。 宋喻生光是听暗卫这般说,都能想象得到温楚骂骂咧咧的模样。不过今日这事,她若是不骂,才像是不正常了。 他没放在心上,启声吩咐暗卫退下。 堂屋之中已经燃起了灯,灯花跳跃时不时地发出噼啪声响,宋喻生一个人坐在此处,就跟入了神似的,一动不动。寂静的黑夜之中,显得他格外孤寂落寞。 有风吹过,堂屋外头回廊之下挂着的六角铃铛被吹动,发出脆响。 宋喻生的神思终于被拉扯回来。 他看向了站在一旁等待的春风,启唇问道:“是何事要禀?” 春风道:“主子让查的东西已经查出来了一些,当初琴吉殿坍塌一事,恐怕就是因着建造的时候偷工减料,用了极劣质的物材,起初倒是还好,殿还不高,倒不掉,可是后来越建越高,只不过是两层,却再也撑不住了。这座大殿,历经两月的建造,还是毁于一旦。可是属下去查当年参与这件事的人,许多人早在当年事情一出之时就已经被处死,另外一些些活着的,出去后活下来的也没几个。属下们查了许久,只能查出了这些。” 琴吉殿坍塌是四年之前的事情了,当年的皇太后想要修个礼佛的殿宇,后内阁便批了两百万两的钱下去给了工部,让当时的工部尚书何洪去办。 可是建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到了最后却还是坍塌,尽数毁于一旦。当年督工的何洪先是因为渎职,办事不力被抓去了刑部,可刑部定不下他的罪后,又是将人扭送去都察院,都察院里头也不敢得罪他和皇太后,就将人送去大理寺定罪,可大理寺呢?当时的大理寺卿尤齐已被何家和皇太后的人收买打通。 就这样,当年涉事的人都死了,可偏偏督管此事的何洪,三进三出之后,依旧是平平安安,风生水起。 后来钦天监的人说那琴吉殿那边的地界风水不好,不适合修殿,再加之那些修殿的人,该死的不该死的,也都死了,这件事情就这样算了,殿也不再修了。而那修殿的两百万两的银子呢,进了工部之后就再也吐不出来了。 宋喻生听了春风这话,已经明白了大半,其实他早在当年琴吉殿出事之后就已经猜到了,只是这回更加确信罢了。 他道:“琴吉殿本说好有三层,可第二层方一开始建就打不住塌了,想也知道用的是多粗劣的材料了。两百万两的白银,二十万两有没有用进去都不知道。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建好这一座殿,不过就是打一个建殿的幌子,行尽贪墨之事。索性是连装都不装了,干脆就用最烂的东西,这样还能贪得更多。倒了就倒了,反正有得是人帮他们去死,有得是能帮他们做谎。” 事情已经十分明了,琴吉殿倒塌,就是何党为了贪墨,而一手策划出来的事情。 而大理寺卿尤齐,想也知道,当年收了何党的贿,成了何党的人,所以当年的事情就这样被轻拿轻放,而何洪这人,完好无损,最后不过二十大板草草结束。 宋喻生若是要去针对尤齐,自然会针对到何党。可若是先让尤齐和何洪离心呢?像是何洪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又会去保他? 他神色淡漠如水,即便这处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的唇角也始终挂着一抹淡笑。这事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习惯了这样的伪装。 他道:“何家那边不要让他们发现,但故意在尤齐面前露出些马脚吧,让他知道我在查他贪污一事就行,他这人外强中干,受不了这等惊吓,定要去找何洪哭闹。” * 今夜注定不大安眠,那边黄若棠也跟着母亲黄夫人一同家去。一路上,黄若棠的神色都不大好。 黄夫人扯着黄若棠的手说道:“棠儿何故还这般生气,你姨母不是说了会帮你照看亲家的吗,你莫要忧心此事了啊。” 黄若棠身上的怨气冲天,可即便是这样,脸上表情都还没有崩塌,始终得体。 只是话里头明显带了几分气性,她道:“亲家?母亲说,天底又有那家的亲家比得上国公府,哪家的男子又比得上表哥这般?我黄若棠要嫁就是嫁给举世无双的公子。可父亲今日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说曾经也都是宋首辅的学生,今日这样的日子,他分明是在休沐却也不肯往国公府跑一跑。这样姨母心中又怎会舒服?” 黄夫人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心气高,虽她觉得像是棠儿这样优秀的孩子阖该嫁得高,可国公府这样的门楣岂能是他们能够攀扯的?她道:“棠儿啊!母亲知道你打小就是掐尖要好,是你父亲没用给你拖后腿了啊!我们五品官如何去够那国公府啊?!” 第91章 黄若棠道:“如何不能?五品又如何,我黄若棠绝不自轻自贱!父亲五品的官就五品吧,可为何总是要做出这些事情来阻挠我?我现下哄姨母欢心,可他却在旁边如此?究竟欲意何为!他自己个儿不争气,为何还要在后边害我,有他这样当爹的吗?!” 黄夫人还想再说,可在争执之间两人已经到了黄府。黄若棠下了马车之后,不管不顾朝里头走去,进了屋子之后,黄夫人还想要在一旁扯她,却被她狠狠拂开,她道:“今日我势必要去问父亲究竟是想如何,若是今后还做这样的事绊我,倒是不如叫我死了干净。” 黄夫人见拦不住她,只能跟在她的身后不断劝道:“他好歹也是你的父亲啊......” “我倒是宁愿没有他这样无用窝囊的父亲!” 黄若棠的声音尖细,将好传到了正坐一人坐在院子里头饮酒的黄健耳朵里头。 他听到这话身形明显震了一下,可是很快就掩藏了自己的情绪,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又给自己酌了一杯酒。 黄若棠进了院中,大步上前夺过了他的酒杯,狠狠摔到了地上,她尖声质问道:“你是不是非要我死了才肯满意!” 黄健装作没听见这话,晃动起身,说了一句,“棠儿回来了啊......回来就回来,还砸爹爹酒杯做什么啊?” 说着蹲到地上想要去摸酒杯。 自开国以来到现在,素来有个种说法,得中探花之人比状元还要风光。按理来说状元为一甲第一,而探花为一甲第三,第三怎么可能比第一还要风光?那是因为素来中探花之人容貌俊秀,在众进士之中为容貌最佳的那一个,无一例外。当然除了宋喻生那一届科举之外,他这个状元郎,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黄健当年身为探花,也是实实在在生了一副好样貌,若非是这样,也难一眼就入了他黄若棠母亲的眼。 黄健即便是在现在醉酒之时,也依稀像是魏晋时期,身着白衣,吃了五石散的风流雅士,一举一动颇为儒雅风流。 但他这一去捡酒杯的举动,惹得黄若棠更气,她上前一脚将那酒杯踢飞。 酒杯滚得远远的。 黄健再也捡不到了。 他满面愁容起身,即便黄若棠做了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有生气,只是道:“你有什么气冲我撒就是了,何故这样丢杯子啊......” 黄若棠这头气生气死,可是观黄健这边,丝毫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更是生气,说道:“我将气撒在你的身上?有用吗?母亲和我同你说了多少回,你哪一次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姨母那边帮衬了你多少回,可你如今还只是个五品的朗中,哪一家的烂泥同你一样稀啊!都这样了还是什么用都没有。” 黄若棠从没有哪一日像是今日这般生气,她自年幼之时,就在耕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亦是一个不拉,她致力于让自己成为一德智体美劳全面开花的小姐,可不管她多么努力,摊上了这么一个爹,好像她做些什么最后都会是徒劳。 她声音婉转,听着好不凄惨,“你这样的年纪,我也不奢求你能再奋发有为了,可我只是想自己给自己嫁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啊!” 黄夫人再听不下去,哭着道:“都是娘的错,都是娘不好啊......”她又转头打着黄健,骂道:“你个没用的东西,都是你苦了我们娘俩!!” 黄健也泄了气,变得十分颓然,过了良久,他若被摄取了魂魄一般,怔然道:“好人......究竟何为好人啊?” 今夜的月格外的圆,月光下,黄健的眼中尽是说不出的愁苦。 这样的世道还有好人吗。 * 过了几日,京都北城郊外的一坐庄子上,两个身上还着绯红官服的朝臣面对面而坐。 其中一人是大理寺卿尤齐,而另外一人则是那工部尚书何洪。 尤齐面色十分难看,对何洪道:“他这回一回京就想要去查当年的事,不就明摆着是要冲我来的吗?” 相比于尤齐的慌张,何洪看上去便是镇定许多,他慢悠悠捧起酒杯抿了一口,而后说道:“这些事情都过去多久了,就算是去查,又能叫他查出些什么来呢?何故一惊一乍。” 尤齐同何洪差不多的年岁,只是何洪生得有些肥胖,那张肥腻的脸上已经染上了几分醉态,土黄的脸上浮起两坨醉红,衬得那张脸更加油腻恶心。 尤齐叫何洪这话气得半死,他反正是何家人,背后如何都有皇太后撑腰,到时候若真是要出事,倒霉的还不是他一人吗? 尤齐没好气得道:“所以现在就这样任他查下去是吧,当年琴吉殿可是你手底下的活计啊,真让他查出来了,你也不管?” 何洪道:“那自从琴吉殿坍塌之后,我先是被刑部抓去,后又进都察院,再进大理寺,几次三番,有人能定我的罪吗?既当年三法司都定不下,凭什么以为今日就能将四年之前的旧账翻出来重提?你啊你,就是胆子太小了些。” 他酒足饭饱,说着说着还打了一个响嗝,他接着说道:“他宋喻生就算是再有能耐又如何?还真以为他能翻天了不成。听我的,你就放宽了心吧,该吃吃该喝喝的,跟着我们还能少了你快活的地方不成?” 第92章 话毕,抬手招来了小厮,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没一会那人就领了一堆少女进了屋子,看着年岁竟然只有十二十三岁。 他们所在的这坐庄子是何洪的私产,这些少女,一直都养在了庄子上头。 尤齐这边都急得满头大汗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做这些事啊,起身说了句恕不奉陪之后就拂袖离开了此处。 何洪哪里来得及管他,随手拉个女子就开始快活。 * 自从那日过后,温楚看到宋喻生就浑身不大自在,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是以,连着给自己浇了几日的冷水澡,即便是在夏日,可是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再硬朗的身子也扛不住,温楚如愿以偿把自己弄生病了。 可她也是倒霉,本来还有好几日才来的小日子也提前了几日。 因着她这不要命的作弄,小腹那处痛生痛死,又加之染上了风寒,快把自己半条命都要搭进去了。 这日早上寅时,宋喻生起身的时间,沉香见温楚迟迟没有起身,也不知道是出了何事,便去敲了敲她的房门,可怎么敲门都没人来开门。 过了好一会,沉香都以为屋子里头没人了的时候,门终于被人打开。 只见温楚脸色十分难看,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身上只是简单地着一件外衫,看着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 沉香被她这样吓了一跳,忙道:“你这是害了什么病不成?这脸色怎么难看成了这副样子。” 温楚捂嘴轻咳了两声,说道:“我这可能是不小心染了风寒,我怕把病气过给了世子爷,麻烦你去同世子爷说声,我先养几日的病先,这几日就先不去服侍他了。” 沉香看温楚这副病得命都快没了的样子,担心道:“你这样真的还好吗,要不喊医师来看看?” 沉香如今看明白了,温楚可不像是什么丫鬟,真是丫鬟的话,世子爷能对她这样伤心,是以沉香现在看她病成了这样自然是担心得不行。 温楚道:“不不不,我这小病,不打紧。你快去照看世子爷吧,我自己躺会就好了。” 沉香见她这样说了,也没办法,只留下了一句,“我等会再来看你。”就离开了此处。 沉香走后,温楚就躺回到了床上。染了风寒后头脑昏昏沉沉,巴不得倒头就睡,但是小腹那处又绞得她生疼,叫她清醒不能安眠。 分明是在夏日,身上却忽冷忽热。 温楚怎么也没想到能把自己弄到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分明只是想染个风寒而已。怎么每一回都能这样倒霉,什么坏事就是全能撞到一块去了。 迷迷糊糊之间,温楚想着,只恨她生了一颗不老实的心,可这辈子她就只能是做老实人的命,干不了一点坏事,一有歪点子,人就要倒霉遭殃。 沉香那边离开后,将温楚生病了的事情同宋喻生说了。 宋喻生问道:“生了什么病?” 沉香也不敢隐瞒,如实说道:“好像是害上了风寒,她的样子看着有些不大好,脸色特别难看......”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宋喻生打断,“去外头把暗卫喊去堂屋等我。” 沉香应是,赶忙出门去喊平日里头躲在暗处的暗卫。 这暗卫是个女子,平日里头专门盯着温楚的一举一动。 宋喻生始终不相信温楚,总觉得她不老实,心里头还想着逃跑。 他从暗间出来的时候,暗卫已经等在堂屋里头了,他道:“前几日还是好好的,忽在这样的暑日就染上了风寒,你同我说说她都是做了些什么。” 暗卫将温楚日日拿冷水浇身的事情全同宋喻生说了,宋喻生听完之后,脸色十分难看,骂了一声“蠢物”,起身往她的屋子那处走去。 温楚脑袋昏昏沉沉,好不容易就要睡着了,却听门被人打开。 她脑子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还以为是沉香回来了。 她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哑着嗓子说道:“沉香,我没什么大事,你帮我倒杯水就好了......” 她没听到沉香说话,静了一会,她忽地感觉到了脑门上搭上了一似雪冰的手。 她知道,不是沉香,是宋喻生。 她勉强睁开眼来,却见到了面色冰寒的宋喻生,只听他呵笑两声,阴沉至极,他道:“还没什么大事,你是不是非要把自己作死了才舒服。” 温楚叫这话吓一激灵,整个脑子被迫清醒了过来,她整个嗓子眼都疼得难受,就是连狡辩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头。 她有些受不了宋喻生盯着她的视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往被子里头躲去算了,她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 宋喻生坐到了床边,伸手将她遮头的被子扯下,迫她露出脸来。 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血气,本就白皙的皮肤只剩下一片惨色。 温楚想抢被子,却被他死死按住。 她争不过他,干脆松了手往里头翻身。 宋喻生见她如此,默了片刻。 “你将自己作弄成这样,意欲何为? 温楚没有回答,她该如何回答? 她背对着他缩成一团的时候,身形更显单薄,宋喻生见她不说话也不强求,自顾自地说道:“你在躲我?” 第93章 说是疑问,可语气却是十分肯定。 他见她还不肯说话,叹了口气说道:“你怕我啊,可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那天不是没干嘛吗......” 他的语气甚至还带了几分无辜,恍若他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善人似的。 宋喻生知道说什么话能戳到了她的痛处,温楚果然坐不住了,强忍着小腹的疼痛撑起了身来,她道:“你能不能别说了啊!既然什么事都没做,你就别再将它拿出来说了不成吗?” 她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宋喻生听得直皱眉。 他看着她道:“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事躲我?” 温楚迎着宋喻生那冰冷如霜的眼神,怎么也点不下头,她颇为烦闷,摇头道:“我没躲,是生了病。” “每日用冷水浇头,所以生了病?”他的语气很冷,边说边摸了下她的额头,手掌之下,肌肤滚烫,他道:“脑子都烧成了这样竟还敢说是无事,怎么,想把自己烧成一个痴儿,好顺理成章叫我替你了却残生是吗?” “这又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一不小心和小日子凑到了一块而已,染个风寒,我还能死不......” 她从小大到大吃过种种苦头,那样子都死不掉,可见她是个命硬的,既如此,她不信一场风寒就真能取了她的命。 可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宋喻生用手捂了嘴,他寒声道:“你非要这般咒自己?” 她生了热病,呼出的气喷在他的手上都十分得烫。 宋喻生自己本不信这些玄学的东西,可是他怕这些在她的身上一语成谶。 温楚被他的手冰到了,伸手把他的手拿下,自己摸了摸脑袋,道:“况且说吧,你那手那样冰,摸什么自然都是烫的,我自己个儿摸着就是很好啊。 ” 可她话方一说完,宋喻生忽俯身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他怕温楚要躲,另一只手还按着她的后脑,让她躲也不得。他的手指伸进她的发间,两人贴得极尽,极热的呼吸和极冷的呼吸在这一刻碰撞。 温楚脑袋本就因为发热而转不动,被他这一举动惊得魂飞魄散,一时之间脑子直接死在原地,就连手都若被人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第三十七章 过了许久, 宋喻生才撒了手来。 温楚这才回了神来,那双瞪着宋喻生的圆眼尽是震惊。 “你你......你方才是在作甚?” 宋喻生却对她方才未曾推开自己的举动十分满意,即便知道她是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可至少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推开自己不是吗? 他颇为好脾气地解释道:“你不是说我的手冰吗?我的额头不冰啊。我贴过了,你这就是起了热病。” 温楚还没见过宋喻生这样轻薄的人, 哪有人动不动就做那样的事?又哪有人动不动就这样贴人脑门?! 他方才那嘴差点都要碰到了她的嘴啊!! 温楚生了病, 就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一口气梗在了喉头,不上不下,气得脱力, 倒回了床上,泪水也跟着落下。 宋喻生只见她两眼一闭, 以为她这是病昏了, 赶紧把人拉起抱到了怀中, 结果, 就看到了她眼角的泪水。 原还是在生他的气。 他下颌紧绷, 说出去的话都有些咬牙切齿,他道:“你我共住两月有余, 你连我的全身都摸过了, 为何现在这般都做不得?” 温楚睁开眼来,一双眼都快被泪水淹没,她生病之时与平日里头太过两样, 那张明艳的脸上尽是病弱之气, 任谁看了都要心疼。 她哭道:“那能一样吗?怎么能一样?!你总是这样, 不管我愿不愿意。” 他强迫她做了那事, 他一声不吭就来贴她......现在是这样, 下次他岂不就要直接办了那事吗? 宋喻生看着她的眼神晦暗不明,掐着她的下巴, 迫她抬头看他,“所以你是不喜欢我碰你是吗?我光是碰一下你都让你这么无法忍受了。” 温楚坐在他的怀中,感觉下巴都要叫他掐脱了,她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害怕啊......太痛了。” 宋喻生不信,蹙眉反问道:“痛?我都没做什么为何会痛?” 温楚羞愤欲死,想推开他,从他的腿上爬下去,然他却紧紧抓着她的腰不让她动弹一二。 他又道:“你说不出为何会疼,那便又是在诓骗我,总之,你这张嘴里头,吐不出来一句实话。” 他的脸若是一尊白玉,究竟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吐出这些话来?温楚见他自己不嫌害臊,也不管不顾道:“你说我骗你,我又有什么好骗你的?那天回去之后我腿都破了皮,后面几日走路都磨得疼。” 宋喻生的神色终于有些松动,他哑声道:“我看看。” 温楚觉得他真是疯了,她道:“这么多天过去,如今早就好了,你看什么看?分明是又想占我便宜!” 她挣脱了宋喻生的禁锢,回了床上,钻回了被子里头。 宋喻生没有拦她,任她回去,良久他才道:“我下回会注意些的。” 温楚在心里头骂道:谁要同你有下回啊。注意?谁又会信你的鬼话。 第94章 当然这些话她也是只敢在心里头编排。 宋喻生见她不愿理会自己,又眼看外头时辰不早了,他道:“一会我让沉香给你寻医师来看,自己老实些把药吃了,别再想着折腾些别的事情来躲我了。” 说罢,最后看了她一眼就往外头走了。 宋喻生走后没多久,果然来了一个医师。温楚看了病,喝了药总也舒服了许多,身上发了场热汗下去,烧也退得差不多了,到了晚上的时候,整个人面色就好上了许多。 沉香来她屋里头看她的时候,见她好得这样快都惊了几分,她道:“你这也好得太快了些吧,谁家姑娘早上还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个晚上就又能生龙活虎了啊?” 沉香连连感叹。 温楚除开了小腹还有些痛之外,身上也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了。她对沉香说道:“好姐姐,你到时候就说我还没好透,让我躲几天懒吧。” 沉香自是应下,她道:“你这头好好装好了,别叫世子爷发现什么不对劲就是了,其他的我自然会帮你掩护。” 温楚闻此,又甜着嗓说了许多讨她开心的话。 其实沉香也知道,温楚哪里躲得宋喻生的眼睛,只是看样子宋喻生应该也不会让她那么快就去干活,应该也会让她好好休息几日。 * 温楚约莫养了七日的病,刚好七日,小日子也过完了,现在身上是说不出的轻松利索。 听说她生病的时候宋礼情还来寻过她几回,但是宋喻生不让她进到玉辉堂里头,两人至今也没能见上一面。 那头宋礼情气得没地方说理去,她今日在被拦了第十次之后,气得去找了母亲。 她人还没跑进去承德堂里,大夫人大老远就听见了哭声。 “母亲!你看看有哥哥这样的人吗?!我是他的妹妹,他连他的居所都拦着不叫我进去!!岂有此理?气死我了!” 大夫人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悠悠道:“好孩子,你现在这头倒是晓得喊我母亲了,那怎么先前母亲对你说什么也不听呢?从前也没见你找祈安找得这般勤快,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吗?不是还想着去跟那个小丫鬟拉拉扯扯?” 宋礼情被这话一揶,却还是争道:“那又怎么了?上回本来就是我的过错,若非是我非要扯着她做这些,她本也不会沾了晦气,母亲若真想为难,为难我就好了,为甚总是去针对她。还有哥哥,也真是的,那天回去之后一定罚了她!” “为何,我告诉你为何?只因为贵贱有等,纪纲有序。她能同你作比?你就算是再怎么人头猪脑,那也是我宋家的嫡亲小姐,你同她厮混就是不行!” 宋礼情发现了,母亲这人是说不通的,她脑子里头就只有尊卑,她哼了一声,不服气道:“母亲说这样的话是吗?可我怎么见母亲对那表姐就那么不一样呢。按照母亲您的话来说,那表姐家里头不也只是五品官吗?可是看您老这样子,是想把她娶过来给哥哥当媳妇似的呢!” 大夫人道:“那能一样吗?” 宋礼情回,“怎么不一样?” 大夫人瞪了一眼宋礼情,“我就算是想把她娶回家给你哥哥当媳妇又如何?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又懂事听话,我问问你,京都里头的贵女里头你找得出来像她这样的吗?琴棋书画熟习不说,就是连礼仪文学也是厉害了得。甚说祈安不喜欢同女子亲近,但和你表姐那终究是从小到大的情分,就算是为此也当顾念一二。门户什么的更是不打紧的,我国公府门庭显贵,自是会帮扶她家一二。” 宋礼情没想到母亲竟真的起了叫表姐当她嫂嫂的心思,她顿觉五雷轰顶。从小到大,表姐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宋礼情就是在和她对比的阴影下长大。若是她真的成了自己嫂嫂,一个这样的哥哥,一个这样的嫂嫂,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她的夫子在上课,那她真能气死了过去。 她道:“这全是母亲的一己私欲,想给自己找个懂事听话的儿媳罢了。前一刻还在说什么纪纲有序,后一刻又说甚门户是不打紧的。怎什么好话全是叫您给说了呢......” 大夫人当即就想打了她去,宋礼情撒腿就跑,跑就算了,嘴也不肯老实,还故意顶嘴道:“况说哥哥和从前也不大一样了,母亲说甚从前情谊,你看哥哥认不认先......” 大夫人被这宋礼情气得怒火中烧,“给我逮了她来,今个儿我非要叫她吃点苦头,不少她一层皮,我......!” 话还为说完,就被忽然出现在承德堂的人打断,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头。 来的人是宋二夫人。 宋礼情本要往外头跑,将好就撞见了刚要进门的二夫人,身后还跟着大她一岁她的堂姐,宋礼德。 几人见了礼。 宋礼情那头见到二房的人来了,也不敢再闹了。她们方打闹的声音肯定也被她们听去了,她悄悄回过头去看母亲的神情,果真见她面若菜色,难看得不行。 她老老实实地回了大夫人身边坐下。 大夫人终也是当了那么些年主母的人物,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见二夫人来了,招呼着人坐下。 第95章 若是在平日,二夫人定是要阴阳怪气两句方才大夫人失态的事情,但好在二夫人今日来是有事情要同大夫人商量,也没想着去嘲笑。 二夫人道:“是这样的嫂嫂,就是前些日子母亲六十大寿,家里头不是摆了宴吗?我看德姐儿也到了年纪该去相看人家,便也去留意了些。那日我见几个公子哥里头,祁家的那个小将军甚是不错,只是不知嫂嫂怎么看?” 其实二夫人也不是想知道大夫人如何看,只是想知道他们大房对祁子渊有没有意,毕竟宋礼情也到了年纪,若是有意,两房若是争了起来也是不好。 大夫人也明白了二夫人的意思,却回道:“这个嘛......我看那祁小将军确实不错,年纪轻轻,就能凭自己的本事中个武进士,也不承祖荫,况论相貌,也确是一等一的。” 大夫人只说那祁子渊如何如何不错,二夫人心下一凉,这大房也是瞧上了? 宋礼德和二夫人一样,都生得娇蛮跋扈的样子,听了这话,不快一下子全挂到了脸上。 她看向了宋礼情道:“所以堂妹这也是瞧上了祁小将军?” 方才二夫人那话说的,本也听不出是宋礼德看上了祁子渊,她一张口,在场的人也都听明白了,原来是她自己个儿看上了啊。 宋礼德的语气颇为不善,宋礼情也不虚,当场就回道:“是啊,祁小将军相貌堂堂,本事又好,家世又好,刚好也到了适婚的年纪,若是真瞧上了,很奇怪嘛?” 宋礼情其实并未对祁子渊有什么想法,但是就是不喜欢宋礼德这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以为她自己看上了祁子渊,那祁子渊好像就已经是她的似了,故意说了这话去呕她。 “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妹妹说这些不好吧?” 一声清冽如水的声音传来,若一块巨石砸起了千层浪。 朝着话音传来方向看去,只见一身着绯红官服的男子往这处走来,他似笑非笑,左手抚着右手拇指上头戴着的玉扳指,他缓步走来,高大颀长的背在暮色中若是蒙上了一层寒冰。 众人被宋喻生突如其来地到来吓了一跳,尤其是被当场抓了包的宋礼情,分明也没去说些什么,就是让人没由来的心虚。 宋喻生说的“七年男女不同席”是不假,可这是在自己家里头,小辈们说说自己昏事又能如何呢,看上了哪家的公子难道还不能说了吗?那他是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古板一些了。 但这些话是宋喻生说的,众人想到他这人重规矩,便也没有多想,只是当他觉此不和礼数才说了这番。 宋礼情嘟囔道:“怎么不能说,哥哥自己也总是跟表姐在一起说话,怎么这样严以律他,宽以待己。” 宋喻生显然是听到了宋礼情的话,他走至她身边的椅上坐下,故意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头咕咕囊囊些什么?” 宋礼情哪里敢说,她只是道:“没甚,哥哥既不让说祁小将军了,我们又有谁敢去提?” 宋喻生无视她话里头的不满,他对着大夫人说道:“今日我被圣上喊去了宫里,他赏了我几匹江南织造局那边送来的云锦,我这也用不了多少,就拿来给了母亲,祖母那边还烦请母亲帮我送上一趟。” 难怪说宋喻生今日一下值就往承德堂这边来了,原是来送东西。 听到是灵惠帝给的,又想到了二夫人也在旁边,大夫人的脸上一下子就神气了起来。即便说这个皇帝不堪说,但好歹也是皇帝,那么他赏赐东西,自然也是一种荣光。 大夫人道:“皇上还是爱重你的啊。” 二夫人的脸色也确实不怎么好看了,想她自从嫁进宋家之后,总喜欢跟那大夫人争强逞胜,先前倒是还好,两人争来争去倒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自从宋喻生七岁开蒙之后,直接让她飞龙在天,一朝扬眉吐气。 这会她坐在这处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偏大夫人还在旁边说道:“我就说祈安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一有什么赏都要往我这里头来送,今弟妹也是赶了个巧,既然也在这头,也拿一匹回去吧。” 二夫人听到这话,脸当场就挂不住了。赶巧?这话听在她的耳朵里头就像是她赏了她天大的恩惠一样,说的谁稀罕这几匹布似的,她干巴巴地笑道:“哪里犯得着嫂嫂破费,既然是圣上赏的,祈安拿来孝敬你的,我自也不敢收。只是成哥儿成日里头念着我这个当祖母的,我这会也出来久了,也不在这处多留了,回去看顾成哥儿去喽。” 成哥儿是宋喻远的嫡子,二房里头小少爷。 果然提到了孙子的事情,那大夫人本还是满面春风的脸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二夫人知道戳到了她的痛处就够了,也不留了,带着女儿宋礼德笑着离开了此。 宋礼情预感到了有一场风暴就要发生,想要赶紧溜走,然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先听到大夫人发难,“不就是一个孙子嘛!整日里头挂在嘴边,是多宝贝的东西不成?我儿子有出息,她儿子有嘛?”她被二夫人那副样子气到,顺了好大一口气,又扭头想骂宋喻生。 然方一瞥到他那淡漠如水的神色,一堆说教的话全数被堵回了肚子里头。 第96章 她能怎么去说他?又该怎么去说?他除了结婚生子一事叫她操心,其他的事情何曾出过差错,光是这样想想,那要发的火一下子就生生憋了回去。 她只是道:“母亲也不想逼你,我只是问你,你这心里头究竟是如何想的?你这不娶妻便先不提,可这通房也没有一个,你......你究竟行不行?若是不行,我们治还不行吗!” 大夫人真是被宋喻生逼到了绝境,他这样的做派都不像是不近女色,倒像是身体出了什么缺陷似的。 光是这样想想她都要晕倒了。 宋喻生听到这话,也不想在这里留下了,只留下了一句,“母亲慎言。”便离开了此处。 见他这样,大夫人以为真说中了他的伤心事,看他走后,久久不能平复心境。 她缓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完了......完了,天要绝我啊......” 宋礼情还不明白母亲口中的“不行”是何意,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处待下去了,因母亲看着快要疯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留下一句“我先去找哥哥了”也跟着溜掉了。 宋礼情没出去没多久就小跑着追上了宋喻生,现下天气炎热,她没跑两步就出了一身汗,可反观宋喻生,若冰寒雪冷,两人恍若不是身处同一个季节。 宋礼情还喘着粗气,她仰头看着宋喻生道:“为何不让我去寻温楚?” 宋喻生连步伐都没有放慢,回道:“你寻她做什么?” “我为何不能寻她?上回的事情是我的错,我同她道歉不行吗?再说了,她本就没入奴籍,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奴婢,若非是碍于哥哥的权威,她都不至于这般给人低伏做小......” “宋礼情,我不去管你,你便把野撒到了我的头上?” 他冷冷地看着她,一下子就吓得她噤了声,她忽觉身上的炎热也都随之褪去,转而被一阵寒意侵袭。 她硬着头皮说道:“你别想摆架子唬我,我是你妹妹,不是你奴婢和暗卫。我本就没说错,这事情本就是我的过错,是我缠着她算卦给我看的,你何不来罚我算了,你那日回去以后是不是欺负她了?” 宋喻生冷哼一声,道:“宋礼情,光长年纪不长脑,你也算是挺有本事。 ” 宋礼情道:“你骂我作甚?分明是你自己不讲理先的。” “我不讲理?”宋喻生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后道:“究竟是谁不讲理?那样的日子你去缠着她做那些事,你没脑子就算了,她也跟着一起没了。你既知道这件事情做不得又非要让她去做,自己要胡闹,连带着别人一同坑害。你同她道歉?你的道歉她受不住,你只需记着,她这回就算是被罚了也是因为你就行了。” 他最后道:“反正你这样的身份,做了错事,有的是人能帮你承受后果。你若一直愿意犯蠢,便一直有人帮你倒霉。” 说罢也不管宋礼情是何等神情,快步离开了此处。 他迈着步子,脚下绯红的官服被带起,露出了底下雪白的里襟,就如他这人一样,干净无情得不染一丝尘埃。 宋礼情从未被人这般教训过,就算是父亲骂她,也没骂得这样。宋喻生虽然没有大声骂她,没有疾言厉色,从始至终都是那副淡漠的神情,可是就是这样,却骂得她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她再也受不了这种责难,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当场哭出了声来。 第三十八章 宋喻生回到了玉辉堂里头的时候, 春风已经等着了。 春风迎了上来,道:“主子,皇太子那边方才递来了请帖,让主子上抬瑃楼一聚。” 宋喻生问道:“还有谁在?” “尤齐。” 大理寺卿尤齐。 宋喻生轻笑了一声, 叹道:“这样就顶不住了, 枉我以为他是多硬气的人物。” 尤齐那一边许是顶不住宋喻生暗卫的“折磨”了, 他们每日搜查的时候都要故意给他留下一些马脚,告诉他,今日他们查到了这些, 昨日又查到了那些。偏偏尤齐又无可奈何,自己想抓他们也抓不到, 那些暗卫就跟那抹了油的泥鳅一样, 纵是露出了线索, 尤齐也摸不到人。 而何洪那边也不去管他了, 觉得他是在大惊小怪。 尤齐能不急吗?能不怕吗?当年他犯得是受贿贪污, 数额堆到了如今这样地步,满门抄斩都不为过啊! 他怕得夜不能寐, 既然何洪不管他, 那就别怪他倒戈。 宋喻生听到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进去让人进去把温楚喊上一同出了门。 她来京都的这些时日,一直都在玉辉堂里头, 她不是个闷得住的人, 若是一直闷着, 也不知道会憋出什么坏心思来。 温楚本还在和沉香闲话, 她们本以为今日宋喻生这么晚了还没回玉辉堂是在外头应酬, 是以就窝在了一处躲闲。 温楚见宋喻生喊她出去,还以为是自己躲懒给抓了, 又要挨说,赶紧起身出去。 却听宋喻生道:“跟我出去一趟。” 温楚身上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刚好在这屋子里头窝得皮痒,她在玉辉堂里头都快足足待了二十来日,听到可以出门,眼中都跃上了几分喜气,“是出门吗?”她很快补充道:“出国公府的门?” 第97章 宋喻生看她这副模样颇为嫌弃,然眼底却浮起了淡淡的笑。 “不想去?” 温楚忙摇头,“要去。” 宋喻生憋着笑难受,干脆笑出了声来。 宋喻生平日里头虽然常常会笑,可温楚觉得他没有哪一刻笑得像是现在这样快意,就好像平常的那个他都是假象。 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相貌生得实在是太好了,笑起来更甚,温楚都快要溺死在他那双薄情的眼睛里头了。他这双眼,生得实在是太占便宜了,只要笑一笑,就跟含了情一样。 温楚不明所以,仰头看他,“你笑什么?” 宋喻生的笑容没有褪去,他看着她问道:“你知道你方才特别像什么吗?” “像什么?” 宋喻生道:“像我幼时养过的一只狗。” 温楚脸色顿时黑了下来,难怪这么开心,感情是把她当狗了啊。 她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忍住了翻白眼的举动,“那感情好啊,我倒还能让你‘睹物思人’。 ” 他说他是幼时养的狗,想来是活不到现在,老死了吧。 看到她就想到那狗了,可不就是睹她思狗吗? 宋喻生听了她这话,沉默了许久,眼中的笑也渐渐淡了下去些许,他道:“不,那狗比你听话些,至少不会到处乱跑。可它这么听话,还是死了。你说若是人不听话,会如何?” 温楚也不在乎被他当成狗了,听他语气不善,忙道:“知你睹物思人,既我像它,让我跟它一样健健康康老死就成......” “谁同你说它是老死的?” “不是吗?” 宋喻生的狗,不应该跟他一样吗。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养着,不是老死又是如何? 不知为何,温楚竟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背上那一大片的伤痕。 宋喻生道:“不,它是被人打死的。” 温楚听到这话有些错愕,可方一想问为何,抬头却见他的神情十分晦暗。 温楚的好奇心素来很有度,她看着宋喻生的面色已经有几分难看,似乎是说到了什么让人难受的事情,温楚见他这样,当然不敢再不知死活去问。况说,宋喻生的事情同她有何干系?她还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点好奇就去触了他的霉头。 她忙噤了声,不再说话。 好在宋喻生也没继续说,转身往外头走去了。 温楚有些后悔,方才就不应该去多嘴,好像戳中了他的伤心事,一路上他的情绪好像都算不得多好,这让温楚也不敢放肆,正襟危坐。 两人坐上了马车,很快就赶到了抬瑃楼。 宋喻生一到,就有人引着他去了皇太子所在的厢房里头。 今日跟在宋喻生身边的除了夏花,还有春风。 温楚和夏花不大熟,但春风好歹还是从赵家村那边一快来的,即便当初说他也逮过她,但整日和那个一张冷脸的夏花凑在一块,她觉着春风都和善多了。 她趁着空挡上凑到了春风的身边问道:“喂春风,冬月回去之后真挨了十鞭吗?我这几日都未曾见到他,他是下不了床了吗?” 春风道:“下回若你碰见他了,可以自己去问。” 春风可不跟她多说话,不然到时候他也要挨鞭子。 温楚见他一副不想理会自己的样子,也不再问了。 宋喻生喊道:“温楚。” 温楚应声,“做什么?” “你说起鞭子倒是提醒我来了,你这不是还有一百多下手板没打吗?” 温楚只恨自己多嘴,多说多错,后面果真就是老实了,一句话也没吭过。 跟着宋喻生到了厢房之后,只见里头坐着两人,她只见到了皇太子,而另外一人是谁,她连个眼风都没扫过去。 她不知道宋喻生今日是来见他,一时之间碰上,竟忽就失了魂,好不容易才逼迫自己回了神来。 她怕他又要癫狂,不着痕迹地往宋喻生的身后躲了躲。 皇太子见她此等举动,起身走到了她的身边,拱手道歉,“抱歉,那日之事是我的错,是我吓到了姑娘。姑娘生得实在是与我那出了事的妹妹太过相像,那日一时之间失了分寸。” 一朝皇太子,却在对她如今这样一个丫鬟身份的人说这样的话,可见为人是多方正不阿。 温楚行了个大礼,“皇太子折煞奴婢。” 皇太子忙让人起身,后又对宋喻生问道:“她也要在里头?” 宋喻生对温楚道:“你去外面等着我吧。” 温楚知道他们许是要商议政事,这些话听得多了,到时候也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了,她巴不得离开此处,听到宋喻生这话马上往外头去了。 宋喻生同皇太子前后入了座。 皇太子坐在中间位置,尤齐坐他左手边,宋喻生坐他右边。 这是一张四方红木桌,尤齐这样正好与宋喻生面对面坐在了一处。 尤齐好歹是上了年纪,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脸皮也厚得不行,全然忘了先前在大理寺里头处处针对宋喻生的事情。 他举起酒杯,向宋喻生敬酒,道:“祈安啊,先前在大理寺里头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大对,我这不是怕你不肯来同我说话嘛,才喊皇太子帮了忙,不然早在大理寺里头我就喊你了,也省得麻烦了殿下。” 第98章 宋喻生正把玩着白玉杯盏,手指摸着杯盏更显得白皙修长。 他并未打算举杯相碰,只道:“大人此话严重了,若大人喊我,我岂敢推辞。只是若能喊上殿下,自然也是再好不过,毕竟我与大人实在是无私事可言。祈安只是好奇,当初我可有何处得罪过了大人?让大人这般针对。” 尤齐急忙道:“世子此话,我便实在惶恐啊!万万没有针对之意,某岂敢做这等事情?!” 尤齐还想嘴硬,宋喻生直接道:“若是大人这样,那我们也实在无甚好说了,只是今日大人来同我们见面,只恐怕何家那边很快就会知道了啊。” 何党拥护二皇子,若是尤齐同皇太子见面的事情传了出去,何洪岂会轻易放过了他? 自尤齐下定决心同他们见上一面的时候,他便再也没了回头路。 尤齐听出来了宋喻生这话的威胁之意,灯火照射之下,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收回了手来,举杯将酒一饮而下。 他似下定了决心,将酒杯重重搁置在了桌上,而后道:“反正我既要同世子见面,那便是来道歉的,希望世子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不隐瞒了,当初之事,全是二皇子与何洪他们吩咐我做的!” 皇太子有些惊讶,出声问道:“这是为何?” “反正世子爷也查出来了,我确实是收了他们的贿。自从当年琴吉殿倒了之后,何洪在被刑部抓了之前,何党就已经有人拿着钱来找我了。我根本就不想收的啊!殿下,世子爷也都知道的啊,贪污行贿这东西,只要是走出去一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啊,就算是能得一时好,岂能真得世世好,迟早是有露馅得一天啊!我自收了他们的贿后便是日日不得安眠,夜夜不得好觉啊!” 皇太子道:“尤大人,你糊涂啊!既如此,为何又是收了?” 尤齐的酒杯已经被人蓄上了,他又是猛灌了一口,道:“还能为何啊,皇太子殿下。他们递过来的钱,我能不收吗?我敢不收吗?!我不肯收,他们便要打断了我的手去收。”他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通红一片,他喘着粗气道:“我说不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们就直接把我的女儿绑了,只要我不应,他们就能将她又奸又杀!你们没有孩子,可你们家中也都是有妹妹的人啊!岂能容......能容她这样受辱啊!” 他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三品官,整整正三品的官,在他们的眼里是什么?是蝼蚁,是鼠辈!我一人身单力薄又是如何能拧得过他们那条大腿啊!” 他这话确实没错,本朝与前面几朝大为不同,许是因为灵惠帝幼年即为之缘故,朝政自小就被底下的大臣们把持,尤其是皇太后何家一族。半个朝堂都已经被他们把持,区区一个三品官在他们的眼里算是什么? “我真的......真的不想这样啊!后来许是世子爷年少成名,国公府更上一楼,惹得他们嫉恨,他们便叫我在大理寺里头频繁针对于你。这件事是我之错,可我已经入了他们的阵营,他们的命令我何敢不从!” 原来是听了何党的吩咐,何家的人针对国公府那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皇太子听了这话也有所动容,他也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凄声道:“国之不国,被蠹虫侵蚀成这般,全是我这个君主的过错啊!” 宋喻生即便心中毫无波澜,却也跟着轻叹了一口气,看着也像是伤心极了的样子,他感叹道:“这样听来尤大人真是辛苦极了,一边心怀正义,一边被人胁迫至此。 ” 尤齐听了这话更是委屈,哭嚷道:“不辛苦啊,命苦!” 宋喻生听了他这话笑了一声,后继续说道:“既然大人如今想要倒戈到皇太子这一头,可否让祈安看一看诚意呢?” 尤齐一愣,那哭声瞬间卡在了嗓子里头戛然而止,他给下人使了个眼色,道:“这是我近些年来和何党人的交易的账本,这个东西可是够了。” 尤齐这个举动几乎是交出了自己的老底,皇太子惊讶地接过了这个账簿翻看了起来,他看不出什么纰漏,翻了几下就给了宋喻生,道:“你看看。” 宋喻生接过,只是放在了桌上随意翻了几眼,而后冷笑了一声,抬眼看向了尤齐。 尤齐叫这一举动看得心下一惊,果然,只听他道:“尤大人,你现在怎么还敢骗我们?” 尤齐道:“你这话是何意?你凭何说这是假的?” 宋喻生道:“还能为何,因我看过正本啊。” 他早就让春风他们潜进他的府邸看过这账簿了,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才没把账本给一快偷出来。 “你看过??!” “四年前琴吉殿的事情,他们拿了十万两白银给你,外加京郊两座府宅,光是这一处就对不上了,你还要我去翻别的吗?” 皇太子见尤齐事到如今还在骗他们,脸色也冷沉了一些,方才他还真心实意同他哭了一回,结果又是挨了他的骗。 尤齐见被拆穿,而且老底也给宋喻生掏了之后,顿时面若死灰,他道:“那世子爷是想要怎么办?” 第99章 “尤大人这般‘忠君爱国’,我自然也不愿多做为难,只要你自己提辞呈,这件事情,我就帮你烂在肚子里面吧。若是不愿意的话,今日只要你出了抬瑃楼,我保证,明日整个京都就能知道,你同我们二人一起用了饭,而且,行贿一事......” 宋喻生话未完,笑着对尤齐说,“所以,尤大人是想要怎么选呢?” 这不就是在问尤齐是要官还是要命吗?!若是要官,叫那何洪知道他投了皇太子,能削了他一层皮,他还能怎么选啊,摆明了只能选辞官啊! “虽然账本是假,可方我那番话,却有几分真心,这样的世道,有谁能独善其身?好,我不争了,我带着一家老小告老还乡,还望世子爷说到做到!” 宋喻生听了这话依旧没什么神色,他道:“嗯,那我希望明日就能看到尤大人的辞呈递了上去。话已至此,尤大人好生走吧,晚辈们就不送了。” 就是这般急?竟让他明日就提,尤齐本还想着拖几日,如今看来也是没了机会,他咬了咬牙,只能应下了这话,离开了此处。 尤齐走了,但皇太子却因他方才那一番还算是肺腑之言的话被牵扯起了心绪,他面露伤怀,道:“家国被阉党何党侵占,百官被他们践踏,三品的官于他们也不过是个玩物,父皇又宠幸方士无度,如今二弟三弟到了年纪父皇却还不封王于他们。若万山载雪,处处如履薄冰,我......我这个皇太子做的又有什么用啊,天下数万子民又当如何活下去啊!” 宋喻生道:“殿下莫要迁责自身,寒栗逼人,亦可雠三伏。挨过了凛冬,总能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吗?宋喻生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皇太子现在想要听这些话,虽然这些话太过于虚妄。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灵惠帝不大喜欢这个皇太子。 抛开别的东西不说,皇太子再如何不堪,好歹也是当年在文华殿被教习过的皇太子。文华殿里头的主讲官是当年的帝师宋首辅,其余几位讲师亦是位列三公,就是连陪读的都是世家第一公子宋喻生。 这样的阵容只有皇太子一人有,也只能是他一人有。至少在国家继承人这一方面,皇太子是实打实地被培养长大的。可是二皇子蛮横无理,仗着母族是何家那边的,便无法无天,同何家的人行事如出一辙,而三皇子亦是不成什么气候。 可偏偏灵惠帝就是铁了心地要和皇太子作对似的,故意不给他们二人封王迁离京都,留着他们在京都里头恶心皇太子一党。 其中究竟是何缘故,想来也只有灵惠帝本人知晓了。 皇太子凄声道:“父皇他......他还是恨我!” 灵惠帝恨当初宋喻生的暗卫分明是去救德妃和李昭喜的,最后却是救下了他。 见他提起往事,宋喻生也不再说了,让他一人伤怀。 他们的厢房在二楼楼梯口那处,春风在厢房里面跟着宋喻生,而冰块脸夏花同温楚一起等在外头。 温楚同这夏花站在一处就冷得不行,他整日摆着一张死鱼脸,不晓得的人以为是谁欠了他钱似的,叫人没由来得怕。 身边寒气逼人,她拢了拢衣领。 夏花自是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没有说话,只是面颊绷紧了些,心中也不由得怀疑,他真就是这般吓人吗? 就在两人皆是默不作声之时,眼前忽然停住了一行人。 温楚抬头去看,觉得为首那人十分眼熟,却如何都想不起来是谁,她又观其穿着打扮,皇子制服,忽想了起来。 此人正是二皇子,李惟硕。 那行人方从厢房里头饮完酒后出门,结果就在要下楼梯,路过温楚二人面前之时,二皇子看见到站在楼梯口厢房门口那处,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容貌甚是不错。他没忍住多瞟了几眼,结果越看越是眼熟。 他饮了酒,头有些发昏,温楚的那张脸和记忆之中那人几乎重叠。 他认出了人后,当即停在那两人的面前喊道:“李昭喜!” 当年温楚被礼王抓了关在了猪圈里头的时候,二皇子和他的胞妹三公主欺她最甚之。或许是因为他们厌恶她的母亲德妃当初不过是一个最卑贱的杂扫宫女,却能和他们的母妃皇贵妃一样,当了皇帝的女人,而且还是皇帝最受宠的女人。又或许是因为温楚最得灵惠帝的喜爱,叫其他的皇子公主更是不可忍受。 他们生来尊贵,一个宫女的孩子凭什么能和他们争夺父皇的宠爱!礼王攻入紫禁城的时候,他们父皇不知去了何处,没了踪影,可是却留下了这个贱种。 礼王也不敢动何家的人,甚至为了获得他们的支持,还要好生地供着他们,其他的皇子公主亦然。 温楚见到了二皇子,那些苦痛的记忆随之席卷而来,偏偏他还带着恶意狞笑道:“你还没死啊!” 温楚吐了两口粗气,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对他道:“这世上生得像的人多了个去,你认错人了吧,李昭喜是谁?” 二皇子还没看口,旁边的人就已经厉声斥道:“大胆!你可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他可是二皇子殿下,你天大的胆子敢这样和他说话。” 第100章 温楚故作不知,似乎是被吓慌了,惊道:“竟是二皇子殿下,这番是我眼拙,可我想殿下当真是认错了人啊!李昭喜这人我听都不曾听过啊!” 二皇子忽地大步上前,想要凑近看看,温楚被他吓到,强忍着恶心躲避,好在在他还想靠近之时,夏花伸手拦住了,道:“殿下若有什么话想说,我进去禀告世子爷。” 那些人本想连夏花一块骂了,结果听到世子爷,瞬间噤了声。 二皇子见他们这点出息,暗啐了一声,不过也确止步,没再往前。 他的眼神若是毒蛇一样盯视着温楚,他道:“李昭喜你不知道,那个被掏心挖肺的妖妃的女儿,你这也没听说过,骗鬼呢!” 温楚还在装傻,“您要是这样说,我自然就识得了,原是她啊......真有这么像,二皇子殿下也这么觉得?” 二皇子听到了这话不由皱眉,“还有谁也这么觉得?” 温楚还未来得及回话,顷刻之间,厢房的门就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见到宋喻生出来,温楚赶紧蹿到了他的身后。 二皇子看明白了,原这人是宋喻生的丫鬟。他又看到了跟在宋喻生后面出来的皇太子,干笑了两声,“皇兄,倒还真是巧了,在外面吃个饭也能碰上你和世子爷了。” 二皇子又指了指温楚,接着道:“你看世子爷那小丫鬟,是不是和死了的李昭喜很像啊,简直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不是吗?” 二皇子本就是和皇太子不对付,他喝醉了酒,也开始不管不顾,只想着叫他不快意,他凑到了皇太子的耳边道:“你或许不记得吧?毕竟当年你也从宫里头逃走了,没能见到她最后的样子,但我却都记得清楚呢。人各有命啊,她和那个妖妃生来就是下贱的命,你都不知道她多可怜,吃猪食,为了能喝一点水还要给我磕头呢!整整一个寒冬,她都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能穿,你说,这样的人,还活得下去吗?”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除了宋喻生和那些暗卫,以及离得近的温楚听见以外,其他的人都听不得。 这低沉的声音若是魔音一般传入了皇太子的耳中,一阵又一阵的耳鸣剧烈袭来,炸得他头痛欲裂。 二皇子看着皇太子脸色铁青的样子,越发快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声大笑道:“皇兄,你也不要这样难受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嘛。我看这个小丫鬟生得同李昭喜那样像,你莫不如将她从世子爷那头讨要回家,把她当成替身也不是不成,反正你和他关系这么好嘛......” 二皇子生着一双倒三角眼,说这话的时候更显阴毒。 皇太子终于忍无可忍,挥拳往他的脸上打了过去。 一瞬间,抬瑃楼乱作了一团。 “疯了疯了!皇太子打人了!!” “快快快,快来人啊!”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宋喻生也没想到皇太子竟真动手打了人,他也有些吃惊,方想要上去把人拉开,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住了。 他扭头去看,果然是一只有些白净的小手,抬头去看,发现温楚一脸苦色,眉头皱成一团,就连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她的眼神有些涣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扯上了宋喻生的衣袖,她若一个将要溺毙之人,扯住了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怎么都不肯撒手。 宋喻生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转身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吓到了吗?” 温楚被他这声音打了一下,后知后觉回了神来,她忙松开了手道:“对不起,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子打架,太兴奋了,不小心就抓上去了。” 太兴奋了?一脸菜色,她还能说是太兴奋了? 不过,宋喻生见她这样说,也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以作安抚,又说了句,“别怕,我在。” 而后宋喻生转过身就想要去拉劝皇太子,但眼看战况焦灼,一堆人就差打成一团了,宋喻生也不想掺和进去,他给春风和夏花使了个眼色,他们明白了这个意思,进去拉人。 毕竟也是专业人士,没个两下就平息这场斗殴。 两个皇子脸上均是挂了彩,二皇子指着皇太子骂道:“疯子!你个疯子!今日这事你别想完。” 虽然两人在皇位一事上面争得厉害,可是这还是第一回在明面上掐成了这样。 宋喻生拉住了想要同二皇子再起争执的皇太子,出面道:“方才二皇子说的话我也听到了,若是二皇子想要把这事闹大,我自也无所谓去将那些话说与皇上听,你非要闹吗?” 谁都知道灵惠帝宠爱德妃和怀荷公主李昭喜,若是今日二皇子的话真被传了过去,那他自然是要惹了皇帝不快。 二皇子还在嘴硬,道:“方听到了那话的只有你,还有别人听到了吗?就你一个人的话,会有谁信?!” 宋喻生听了这话也没生气,只是轻笑了一声,看向他挑衅问道:“有谁会不信吗?” 他宋喻生是世家放在第一敬仰的公子,有谁会不相信他说的话吗? * 宋喻生本来还想带着温楚去街上逛一逛的,只可惜最后出了这些事,她看着有些被吓着了,便也作罢了。 第101章 这件事情虽然是皇太子先动得手,但却也是因二皇子先挑衅,后又加之宋喻生那番威胁,二皇子怕真叫灵惠帝知道这事,到时候去翻当年他欺负过李昭喜的旧案,那才是得不偿失了。 他还真就只能把这件事咽回了肚子里头。 但是过了几日,两人打了架的风声还是传到了灵惠帝的耳朵里头。 锦衣卫指挥使韩企,三十年岁,一直在跟在皇帝的身边。指挥使为锦衣卫首领,正三品官职,直接向皇帝负责,一般也都是由着皇帝亲信武官担任。 按理来说,锦衣卫应该是天子近臣,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才是。 可是,上上一任指挥使就叛了灵惠帝,转投了礼王。否则,礼王也不能这么轻易、悄无声息发动了兵变,而灵惠帝却一点都不知道。 而这个韩企,是自那个叛臣之后的下下一任指挥使。 上一任指挥使在外面做办事的时候出了意外,而韩企就接任了他的位置。 如今他在这个位置上待了约莫也有了三年的时间了。 乾清宫殿内,除了韩企以外,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方修也在场。 韩企将那天抬瑃楼发生的事情尽数告诉了灵惠帝。 灵惠帝正坐在上位,仰头闭目休憩,而方修此刻正替他揉着肩颈。 灵惠帝听完这话没什么反应,淡淡道:“我明白了,所以就是说老大打了老二是吧?” 韩企应是。 灵惠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老大不是个大脾气的人,能动手那也是难得,而且,老二挨了打却还没闹,也是奇怪。说说,那天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打起来。” 韩企听到这话有些踟蹰,抬头悄悄去瞥方修的神色,灵惠帝忽地睁眼,眼神刷地看向了他,道:“朕让你说你就说,支支吾吾做些什么?!” 韩企也不敢再去看方修,他垂首道:“听闻好像是因为一个同怀荷公主生得有些像的丫鬟起了争执......” “说明白了。” 韩企也不敢隐瞒,道:“那天二皇子在抬瑃楼里头见到了一个和怀荷公主生得十分相像的女子,后来才知道是定国公府世子身边的丫鬟,凑巧那日世子爷在和皇太子一起用饭,后来也不知道他们是说了什么也就争了起来。” 灵惠帝别的话全都听不进去了,宋喻生身边的丫鬟......又和怀荷生得像。 有那么凑巧的事吗? 他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几分,然而旁边方修却还在道:“不管是什么缘故,这个皇太子殿下动手打了二皇子殿下终究是事实,皇太子是储君,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灵惠帝听了这话,忽地冷笑了一声,“你现在倒是把他当储君了。” 方修顿觉不妙,本他还故意让韩企提起了这件事情,本是想借着这次机会给皇太子使个绊子,但听灵惠帝这话的意思,许是不想要去管这事了。 灵惠帝往前靠了靠,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方修搭在他肩上的手,他对着底下的韩企问道:“同小喜生得像?是有多像?” 韩企道:“这个......属下不知啊。” “也是,你自然是不知。”灵惠帝道。 灵惠帝让宋喻生帮他去找怀荷,可是宋喻生却是和他说寻不到,那他身边为什么会有和小喜生得那么像的丫鬟呢? 巧合? 他不信。 方修在一旁不免也有些好奇,真这么巧吗,难道李昭喜真的还活着吗?他想试探灵惠帝是如何想,却听他道:“你走先吧,朕乏了。” 方修有些不肯,他道:“既皇上累了,臣就在一旁服侍你吧。” 灵惠帝听了这话却勃然大怒,他忽地起身摔起了桌上的东西,“滚!朕说朕累了,朕让你们滚!听不懂朕的话吗?!” 方修被灵惠帝突然发难吓到,想到了他这些年情绪越发不稳定,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能叫他忽地发疯,这一回,许是他没顺着他,便又惹得他生气了。 他都这样了,方修自然也待不下去了,他怕继续留在这里触了他的晦气,赶紧往外退去。 在退出殿前,灵惠帝喊住了他,道:“去让那个逆子给朕滚过来!” 方修有些不明白是哪一个。 皇太子,还是二皇子。 “还能是谁!还能是谁!他今日敢说小喜的坏话,明日就敢杀朕!” 此话便是说二皇子了。 皇太子能对二皇子动手,想也知道那天许是说了李昭喜什么不好的话了,毕竟当初整个皇宫也都知道两人关系甚好。 方修走后,整个殿内只留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 灵惠帝颓然倒回椅内,怒气过后,他的手都不可遏制有些发抖。 他想见见那个丫鬟,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小喜,他怕她不是,却又怕她是。 若她真的是,又该如何?那么她宁愿当个丫鬟也不愿意来见他这个父亲啊,他又有什么脸面再去喊她来皇宫啊。 他的小喜,也不想要认下他这个懦弱的父亲,这个抛弃过她的父亲。 既如此,他又怎么敢去厚颜无耻去认她呢? 第102章 灵惠帝这么些年,在这一方小小的宫殿里头,弄权术,算人心,可独独这一件事,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灵惠帝终究是没再去提起温楚一事。 但那二皇子却是倒了霉,那日在乾清宫灵惠帝盛怒,罚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若不是后来皇贵妃去求情,也不知道能跪多久。 灵惠帝这个皇帝,虽没什么大的本事,但终究是皇帝,只要二皇子一日喊他一声父皇,那他就有罚他的权力。 这件事情在京都里头传来传去,众人算是知道了,李昭喜这个名字还是不要再提起了得的好。 * 自那日尤齐同他们见过面之后,尤齐翌日确也按说好的提交了辞呈,灵惠帝也在这份辞呈上头批了朱红。 按理来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大理寺卿的位置空了,自然应当从大理寺左右少卿中选其一。但因这个右少卿与宋喻生这个左少卿相比,实在是太过逊色,毫无疑问,这个大理寺卿的位置自然会是宋喻生的。 那之后不过几日,宋喻生上任大理寺卿的旨意就下来了。 无人知道尤齐为何突然要告老还乡,但辞呈都批好了之后,也没多少人去关心此事。只何洪知道了以后,还想要去问尤齐是抽了哪门子的疯,宋喻生不过是这么一点举动,就把他吓得连大理寺卿的位置都不要了?尤齐自然不会把那些事情同他说,顾左言他,一问就是害怕顶不住压力了,何洪到最后自然也不能再拿他如何了。 这宋喻生失踪数月,谁晓得一回京就弄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来。 大理寺卿换了人,还是换成了宋喻生,那对何洪他们无疑是一巨大的噩耗。可是国公府的世子,他们暂也不敢去明着做手脚,即便背地里头想要拿着宋喻生年纪尚小一事拿出来做做文章,那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家,他们弄来弄去也翻不出什么大的水花来了。 也就只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上位了。 今日正是六月初十,官员的休沐日。宋喻生本也在家中休沐,但是因为最近方调任大理寺卿一职,便在大理寺衙门里头待着处理堆积的公务了。 温楚坐在自己屋内桌前,正在给自己算卦,她打算给自己好好挑个良辰吉日逃跑。 再跑不走,他不疯,她先疯。 她看着桌上的卦象,有些不明所以,六月三十,转机于六月三十。她掰着手指头算着,如今是六月十日,还有二十日,二十天后会发生什么? 温楚陷在沉思之中,后听到了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她忙把桌上的东西收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时至午时, 沉香提了个黄花梨食盒来找温楚,她道:“今日本是休沐日,世子一个人在衙门,想那里头也是没饭的, 你跑上一趟送去吧。” 温楚抬头, 不解问道:“他这么大个人还能饿着不成, 那么多的人跟他身边,总有人会给他弄饭的呀,何须我白白跑这一趟。” 沉香也没想到温楚会这样说, 转念一想觉着这话也确实不错。可这事是世子爷亲自吩咐她的,宋喻生说今日休沐日, 衙门里头没人做饭, 让她喊温楚给他送。若不是宋喻生点名要温楚去送, 沉香也自不会平白无故来麻烦她了。 如此想着, 沉香很快道:“不成不成, 世子吃不惯外头买来的玩样,还是家里头去送吧。” 温楚却还是不肯, 又道:“那让暗卫们去送就好了, 我这头笨手笨脚的,还没送到菜就凉了嘞。” 她是真不明白这饭怎就找她头上来送了,怎么想是喊暗卫去送合适啊。 笨手笨脚, 这话沉香觉得温楚说得确是不错, 她怕温楚把汤撒了, 干脆连汤都没放了。毕竟, 让世子爷干巴些吃饭, 也比让他看到一片狼藉的食盒好多了。 沉香不能再同她说下去了,否则迟早是要叫她绕进去了。 她干脆直接将食盒放到了桌上, “快去送吧,不然一会要过饭点了。”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 温楚看着沉香留下的食盒,也没了办法,只能听话去送了。 然转念一想,这样不就是能出府了吗?而且身边还没有宋喻生啊!那些暗卫虽然会跟在她的身后,但只要她不做出什么事来,他们也不会怎么去管她的吧。 这样一想她整个人就又来劲了,提起了食盒马上往外头走去。 可方一走到门口就见到了冬月在那头等着,温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上前问道:“你不会是要跟我一起去的吧?” 冬月看她若是看弱智,道:“不然呢?我嫌日子太无趣,闲得没事干在这里给你当门神玩?” 还不是因为她这人不老实吗。 温楚听到冬月讥她,也不甘示弱回道: “看来那十鞭子还是不能让你的嘴巴老实。” 温楚素来也是嘴巴不饶人的,宋喻生她不敢犟嘴,冬月她还不敢吗?说得她多想要他跟着似的,跟着她还嫌烦呢。 冬月挨了那十鞭子养了整整半月才大好,鞭伤这玩样最是磨人,好不容易结痂,其间又因为要一直不断训练,而重新裂开,如此反复。 第103章 虽说这鞭子是因他自己嘴贱而罚的,但温楚不也跟着他一块呛嘴了吗?她好好的,什么事情都没有,结果现在还要拿这件事故意来讥讽他。 冬月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可那十鞭子才刚打完,那痛历历在目,他想到了就一阵肉痛,只能活生生把这口气憋着。偏偏温楚见他不吭声,越发是小人得志模样。 看她这副样子,冬月那口好不容易憋下去的气又重新翻涌而上,口不能言,气无处撒,竟活生生憋出了泪来。 温楚被吓了一跳,只是见本还气势汹汹,对她怒目而视的冬月,忽地从瞪大的眼里头落下了一颗豆大的泪。 他本就生得年少,这样子衬得她活像个欺负人的恶毒老妇。 “诶诶诶,你哭什么啊!我的天啊......”她是真没想到冬月能这般憋不住气啊。 冬月也没想到自己能叫她气哭,他是四个暗卫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在他这样的年纪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了。被打鞭子的时候他都没吭过声,可如今却是在大庭广众下被她气哭了?! 他一想到旁边明里暗里全是暗卫,就更觉人生完蛋,他这一世英名就将要在今日毁于一旦,往后也别活了! 冬月狠狠地拂去了眼角的泪,嘴硬道:“哭哭哭!谁哭了!” 温楚哪里还敢继续说啊,她道:“行行行,你说没哭就没哭......” 说完这话就缩着脑袋走了。 冬月听了她这话更是生气,怎么说得他就像是在死鸭子嘴硬一样?他刚反应过来还想发作,却见她已经走远了。 他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宋府后门那处已经有备好的马车了,温楚上了马车,跟着人出门了。 大理寺离宋也没多远的距离,因有着冬月在旁边盯着她也没敢做什么事情,况且方才她还把他气哭了,他现在一定巴不得揪了自己的小辫子来。 没一会她就到了大理寺的门口。 大理寺门前是一派清新正气,大门前头悬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头刻着的是“大理寺”三个大字。因着今日是旬休日,门前也是冷冷清清。冬月上前给门子亮出了宋喻生的牌子,门子见了,赶紧把人往往里头带去了。 越往里头走去,便能发现这里头的主要装饰为木雕与石雕,比别处更显清冷肃静。门子领着他们二人左右拐过了好几个弯,过了两三仪门,才到了大理寺卿厢房所在的院落。 门子将人带到后,道:“侍卫大哥,这处就是咱大人的厢房了。” 说罢,便离开了此处。 大理寺卿办公地方一个人一处,这整个院子都是宋喻生办公之处,温楚和冬月前后脚进了院子,踏进院子之后,温楚好似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她起初也没放在心上,然而直到走进了厢房门口才听见了屋子里头似是有两人在争执。 其中一人是宋喻生她自然是认得,另外一人听着也有些耳熟,她很快就想起来了,是宋喻生的父亲,国公爷宋霖。 她听着宋霖道:“那好歹也是你的堂兄,你们都是宋家的人,平日里头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你非要去把事情做得这样绝?你祖母那天说的话你难道一句都不曾听进去吗?!” 屋内,宋喻生连着头都未曾抬起,坐在椅上看着堆积的文书。他方上任,还有一堆的公务一要处理,他听见了宋霖的话也只是道:“我将事情做得绝?这就绝了吗。他若是自己不犯错,能被人寻到错处吗?他想杀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去说他做得绝了?若非被人所救,你说我如今还能坐在这一处吗。他如此杀我,我不过是将他犯了错的事情揪出来而已,难道还不够心软?” 宋霖本在家中,结果就听到了宋喻远那边出了事情,说是先前犯了什么渎职罪,叫都察院里头的人抓起来了,宋霖一下子就想到了宋喻生回来那天说过的话,恐怕真是他对自己的亲族下了手,赶紧到了大理寺里头。 听到了宋喻生这一番说辞,看来果真如此。 宋喻生抬眼瞥了一眼宋霖,道:“他最多不过是贬职,我没要他的命,都是看在他姓宋的面子上了,您竟然还说我不够仁慈,你也太让我伤心了吧,父亲。” 宋喻生说这话的时候似还在笑,然宋霖却叫这笑吓出了一身冷意,忍不住倒退了几步,他眉头紧蹙,指着宋喻生说道:“你端孔孟之道,行君子之道,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宋喻生是世人称赞的端庄公子,是让宋家长脸的后生子弟。 这不是一个君子可以做出的事情来,更不是宋喻生该做的事情啊! 宋喻生听他这样说,手不遏制地抖了一下,墨迹晕染在了文书之上的,他看着黢黑的墨,轻叹了一口气,终于搁置了笔,抬头看向了他。 “父亲,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就是因为要做这样的事情,我才要去行君子之道啊。人心向背,德政兴替,无非不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无所谓,为了得到我想要的,我可以一直做一个君子。” 第104章 “但还请父亲能够明白,我做一个君子,是为了得到我想要的。” 温楚在外面都要被这话绕得一个头两个大了,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再听下去了,可这个脚就跟被灌了铅一样,迈不开一点。 宋霖道:“你是这样的人?你竟是这样的人?!这十几年的圣贤书你是读到了狗肚子里头去了?你说你这样,是为了什么?!” 宋喻生似是十分疑惑,语气之中尽是不解,他问,“敢问父亲这样的人又是哪样的人?” “不守德行,不恪族规之人!” “不守德行,不恪族规。”宋喻生重复了一边宋霖的话,后笑了一声继续道:“宋家三百条家规门训,几个子孙后辈中,独我一人倒背如流,父亲说我不恪族规,凭何?我如今日这样,不也是如父亲所愿吗?二十中一甲状元,二二任大理寺卿,甚之氏族第一公子的名头在我身上,还不够吗。” “既要又要。父亲,做人不能这样贪心啊。” 宋喻生这话戳得宋霖怒极,他道:“当年你祖父那三十鞭,怎么把你打成了如今这样!你这样,可还有颜面跪在你的祖父的牌位面前,可有何颜面去见宋家列祖先贤!” “是父亲逼我至此。我如愿成了父亲希望的样子,您为何又要怕我呢?有何颜面去见祖父......”他轻呵了一声,“当年太傅含冤而死,闻家灭门之祸,你们又问心无愧吗?” 太傅之死,温楚有些印象。 宋喻生口中的太傅,名叫闻立廉。当年和宋首辅一起在文华殿教着灵惠帝读书,也算是灵惠帝的老师。温楚没有见过这位首辅,因为他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好像是死于贪污行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太傅犯了这样的错,而闻家也随之遭殃,男子该流放的流放,该死的也跟着一块死,而女子半数被充入教坊司,半数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温楚之所以知道这位太傅,是因为她的父皇灵惠帝。 灵惠帝好像对他这位老师的死十分不能接受,若是有人提起闻太傅来,抑或是他自己想起来,他时时会掩面哭泣。 光是温楚撞见,都不下三回。 宋喻生问宋霖,太傅之死,他们是否问心无愧。难道这件事情又和宋家有关? 而宋喻生的那三十鞭难道也与此事有关? 不应该啊,太傅死的时候,宋喻生估摸也才是个稚童,还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笨蛋啊。 屋子里面,宋霖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你......你都知道什么......你又怎么知道的?!” 宋喻生看他这样也有些好笑,他的嘴角一直挂着得体得不能再得体的笑,一如他这些年来在世人面前的模样,他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宋喻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至于知道什么,而又是怎么知道的,皆没有回答。 宋霖慌张至极,而宋喻生仍旧云淡风轻说道:“我是如何的人,父亲总该识得的,但有我是宋家之幸,还是宋家之不幸,也全凭父亲自己作想。” 宋喻生其实还挺希望他能拆穿他的,最好是去跟天下人说他是一个玉面罗刹,是一个人面兽心,罔顾伦理,对亲族下手的穷凶极恶之徒。 但宋霖会如何选,宋喻生再清楚不过了。他会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装作他还是那个清风朗月的宋喻生,也装作他今天从没来过这里。 果然,他听宋霖说道:“今日之事,我作不知,往后你自当好自为之。” 宋喻生嗤笑了一声,懒得再看他一眼,低头又看起了桌上的文书。 宋霖见他这样,也知二人再无甚好说,拂袖往外头走去。 屋外的温楚听见里面没声了,才堪堪回神。他们二人谈论的这些话,她属实是不能够听,现下她听完了全部,保不齐就要被杀人灭口了! 温楚想到冬月还在身边,想到还有个人跟她一起,心稍稍静下了一些,然而甫一回头,身后空无一人,温楚听得入神,丝毫不知冬月是何时不见了身影。 她转念一想定是方才在玉辉堂门口把他气哭了,他故意不喊自己就跑走了! 温楚暗骂了一声这个小心眼的冬月,拔腿就想离开这处。 然而,早就来不及了。 她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紧接传来一声怒喝。 “站住!” 第四十章 温楚叫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吓得两股战战, 她只能停了脚步。 宋霖大步上前,抓住她的臂膀,厉声呵道:“你这人是谁,何故在此处偷听?!” 温楚手臂吃痛, 她看着宋霖这副样子活像是要把她扒皮抽筋, 生吃下肚, 又想到了方才听到的东西,顿觉自己死期不远。 宋霖这人生得太过唬人,温楚见过这人的父亲, 也就是那位已故首辅,虽说严厉, 可也不像宋霖这样, 而且宋霖生下的儿子宋喻生也不这样, 怎么就这个宋霖夹在中间, 生了这样一副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模样啊。 温楚见他这样已是骇极, 那一堆话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好在,不出几息, 身后传来了宋喻生的声音, “住手。” 第105章 他的声音冷冽若冰,然而不过仅仅是这二字,倒真叫宋霖松开了手来。 宋喻生对着自己的父亲, 国公府的当家老爷, 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实在算是不合规矩体统。 宋霖道:“你今日‘住手’二字可知是在对谁而说?我虽不是慈父, 但你如今能这样也是我一步一带大的, 现在是连装也不肯装了吗!” 宋喻生无视了他的话,不动声色把已经吓懵了的温楚拉到了身后。 他道:“如何?我便是对父亲说了, 父亲也只管像从前一样挥鞭向我即可。” 周遭传来风吹动了院中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响,似乎是要落雨了,午后本还是明艳的天空,忽被不远处翻卷而来的青云吞噬蚕食。宋霖的眼中似有怒火在蹿,然而宋喻生根本就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他幽幽道:“父亲早些回吧,看这天似是要落雨了。” 宋霖没有应他的话,只是指着他身后的温楚道:“她今日什么都听见了,你要留她?” “她是我的人,听见了就听见了,又有何妨?” 天上忽地落下了一滴雨,砸在了温楚的脸上,她那不安害怕的情绪忽就被抹平了。 宋霖听宋喻生这样说了,也无可奈何,真去抽他不成?他既然不怕被人听见,他管不了他,也懒得去管,宋霖最终还是拂袖离开。 宋喻生回过身来,看向了低着头的温楚,最终却是也没说什么,眼看雨要下大了,转身往屋子里头走去了。 温楚见他进屋,跟了上去。 她知道今天自己听到了太多不能听到的东西,也不知宋喻生会如何处置她。 大理寺卿的厢房十分简洁,进屋可见两套红木桌椅,左右两侧面对面各一套,一张桌子左右各摆两张椅子,想来是会客所用。除此之外,厢房主位是一张长方红木桌案,配着的是一张雕花红木椅,上头正摆放着一堆文书。桌案正上方还悬着一张牌匾,上头写着“处心公正”四个大字。 宋喻生没有坐回处理公务的桌案前,而是坐到了平日里头会客的桌子那边。 他用眼神示意温楚把食盒里头的菜拿出来,温楚明白,很快就有了动作。 宋喻生也没提起方才的事来,自顾自地在一边用起了饭。 屋外的雨果真越下越大,夏日的雨天,又闷又热,空气之中带了几分尘土的气息。 饭后,宋喻生搁置了筷子,净了口。 他看想向温楚,发现她额间沁出了汗,启声问道:“穿这么多,你不热吗?” 温楚即便是在这样的夏天,还是穿着厚厚的衣服。以往在赵家村住着的时候,她和温老爹也没什么钱,就是冬衣也是薄薄一层,暖不了人。温楚这人,若是穷的时候没钱穿厚衣服,那她便也能抗冻,一个一个冬天也就这样挨过来了。可若是像如今这样,有钱穿好衣服了,即便是在炎热的夏日,也要给自己裹起来,像是想把前几年挨了的冻都补回来似的。 其实温楚当真不觉得热,只是因为心中惶恐,脑门上才沁出了冷汗来。 她抬手擦了擦汗,道:“不热的。” 宋喻生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过了这么久,他终于问起了方才的事情,他抬眼看向了她,问道:“你都听见了?” 温楚在这件事情上也没敢去撒谎,老实地点了点头,忽扑腾就往地上跪去,脑袋死死地抵在了地面,她道:“我一定会把这些话忘个干干净净的!世子就当......就当我今日没来过这处吧!” “若我真忌讳这些事情,你断然活不过今日,但也算你好运,我不忌讳。”宋喻生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是觉得温楚这样的举动甚是可笑,他接着道:“所以,听见了就听见了吧,犯不着死不死的。” 宋喻生不过是想让她送个饭,也没想让她撞见这样的场景,不过,若听了也无妨,他也不在乎这些事情。 就如他方才所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既他做了这些,既他为人不端,无所谓被人发现。 他也懒得遮掩。 听到宋喻生这样说,温楚直起身来,悄悄地去瞥宋喻生的神色,见他这话不似作假,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屋外暴雨侵袭,雨水太大,有些都打进了屋内,宋喻生亲自起身关上了门窗,他道:“雨下得有些大了,留这里晚上跟我一起回去。” 温楚已经起了身来,听到这话自也不敢拒绝,她也没多想,应下了这话。 宋喻生站在了直棂窗前,透过窗户空隙,看着屋外连绵不绝的大雨,他忽然出声说道:“记得当初你把我丢下的那天,也是下了这样大的雨。” 温楚:...... 她有些无语,这都过去了一个多月,怎么就还要说呢?没完了是吧。 所以说宁惹君子不惹小人,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宋喻生就是个实打实的小人,这种最不能交,出卖他一回,他能唠一辈子。怕只怕他年老寿终正寝之时候,还忽地要想起这事,在来骂她一回。 宋喻生也并非是想在这件事情上深究,他说完了这话,也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扭头看向了她。 第106章 “所以你也现在看清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你还会跑吗?” 他的嗓音若是甘泉击石,清净明朗。 温楚听到这话,愣在原地。 还会跑吗?实际上是在问她还敢跑吗。 他俨然是个疯子,待在疯子旁边,岂能有什么好下场,她岂能甘心居于他的身边? 宋喻生见她不答,笑了一声,朝她走近,道:“那天你把我卖了之后,我真的想杀了你的。可是我想,好歹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虽说你一直在对我说着谎话,对我也一直有所图谋,可我想,好歹是救了我,待我也实在算是不错。若真让我杀了你,我还是于心不忍。” 他不杀她,还能为何?无非起心动念,心有不忍。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或许是因为她曾救过他的缘故?在所有人都视他若脏污的时候,只有她靠近了他,只有她背上了他带着他一起回家。 虽她后又抛弃了他,若千千万万抛弃过他的人一样。 可他总是忍不住。 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对她生出不该有的想法,这些想法让宋喻生觉得陌生,觉得奇怪,但,自上一次在净室之中,他们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空虚被填满,焦躁被抚平,他与她好似融为一体。 可他后来发现,一次又一次起心动念的人,从始至终好像都只是他一人,而她,一直都毫无所觉。 温楚被这些话惊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自己出卖了宋喻生之后,那时候他或许是真的想要杀了她,可是当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之时,却更是叫人害怕。 温楚看着他朝自己越走越近,忍不住后退。 宋喻生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后退不得,他同她靠得很近,那张完美无缺的脸近在眼前。 就是这样的谪仙容颜,让温楚怕得忍不住发抖。 他见她还不肯说话,继续道:“你怕什么,不要怕啊。你会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不是吗?” 宋喻生的手抚上了她的脸,他的语气平缓,然在温楚耳中却带了些癫狂的意味。 玉白指骨似是刀剑,摸得温楚的脸刺痛。 温楚张嘴,刚想说什么,却听宋喻生道:“不要说了让我不高兴的话。” 显然是在警告她。 恍若她只要说一个“不”字,他今日就真能杀了她。 人生三万天,她才不想要做出什么一生一世永不言弃的诺言,但是她现在还能怎么说?她看出宋喻生的情绪不对,也不敢惹恼了他。 她开口,牙齿都止不住地打颤,“不......不会的。” 宋喻生满意地笑了笑,却还是不肯放过,“不会什么?” 温楚都不知道宋喻生这人脸皮能厚到这般地步,非得逼着她说这些话。 她咬了咬牙,道:“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世子的。” 才怪。 温楚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到六月三十,卦象上所说的转机之日。 她快要受不了这个时不时就要犯毛病的宋喻生了。 宋喻生的拇指覆上了她的唇瓣,没有恶欲,只似是警告似地摁了一下,“楚娘,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若是被发现了,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啊。” 今天的雨下得格外的大,甚有雷电雷鸣,宋喻生说完话时,恰有一道闪电落下,他的脸色更显阴沉不定。 温楚拂开了他的手,闷闷道:“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宋喻生见她这样也没再说什么了,总之,他已经警告过她了。 宋喻生回去处理了公务,温楚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着他了,其间她太过无聊,又看宋喻生那边忙着公务,也没时间来管她,索性趴在桌子上睡一会了。 她好似睡了许久,其间感觉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可这午后实在是有些好睡,再说每日都要起得那般早,现下这眼睛一闭,也不知是闭到了何时。 待到再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里头的榻上。这处是用碧纱橱隔开的隔间,想是专供宋喻生休憩的地方。 因这塌上似还有宋喻生身上的味道。 宋喻生衣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檀香,靠得近了才能闻到。 她想到了宋喻生这人洁癖甚重,赶紧起了身想要收拾收拾这里,免得一会睡了他的地方又要发难。 然方一起身,她就发现不大对劲。 她看着自己的脚,发现鞋子被脱去就算了,怎么连足衣也给脱了? 想也知道是宋喻生弄的。 恰此时,许是宋喻生注意到了她起身的动静,往里头这处走来,他正好就看见了温楚看着自己光着的脚发愣的场景。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说道:“足衣脏,会弄脏榻的。你知道的,我有洁癖的。” 温楚直接道:“你这般嫌弃我,又做什么要我躺这里,我趴在椅子上睡也是好好的啊。” 本朝即便民风开放,没那些甚是夸张的男女大防,可“足”于女子而言,那向来是夫郎才能看的东西,他怎么能这样。 宋喻生凉凉道:“你这么大反应干嘛?我又没做什么,况说,该瞧的不该瞧的地方我也瞧过了,你于我,实在无甚好遮掩,还是说,你还想要去嫁夫郎?” 第107章 不然呢,当真陪他一辈子,然后给他当一辈子的丫鬟奴仆?是他脑子有病,还是她脑子有病啊。 温楚听他又再说这些车轱辘话,便是理都不想理他了,自顾自给穿起了鞋袜。 下了地之后,她连整理床榻的心思都没有了,他嫌弃就嫌弃吧,是他自己非要把她弄到这上面的,又不是她求着他的。 好在宋喻生也没有在这事上多做纠缠,两人先后走出了隔间。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而屋外的雨还在下着,只是较之方才小了一些。 宋喻生的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两人便往宋府回了。 * 那一边承德堂内,祁子渊的母亲祁夫人和宋大夫人坐在一处闲话。 因着上一回宋礼情为了跟宋礼德怄气,而故意说属意祁子渊一事,叫那宋大夫人当了真,竟直接派了帖子请了祁子渊的母亲上门。 人是午时到的,本来宋大夫人是在园子里头搭了场戏台子邀她一块看戏,结果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而祁夫人也被这场大雨困在了宋府。 高门夫人也是时常聚在一处,就如各式各样就宴会也都是主母们去办,贵族之间的夫人们自然少不了往来。那宋大夫人从前也和祁夫人在宴席上碰见过几面,倒也还算说得上话。 否则若是一面不曾见过,一句话也不曾说过的话,宋大夫倒也不好意思这样直接喊了人上门。 两位夫人都是一品的诰命夫人,她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自是不少,这会共坐主位之上,在一处谈天说地,也算是快活。只可惜是苦了那个坐在旁边的宋礼情,听着她们的那些话一个头两个大,后悔死了那天为逞一时嘴快而说的话了。 若是早知道有今日这出,她绝不会去说什么祁子渊的好话。 那祁夫人还时不时地要提一嘴宋礼情,让她跟着一块说话,宋礼情害怕自己若是露出了一点不端庄之态,要挨了母亲的斥责,整整一个下午都端在此处,在祁夫人提起自己的时候时不时点头微笑。 那两夫人都有一桩心事,那便是家中儿子婚事,万变不离其宗,说着说着就又绕回了这个上头。 宋大夫人道:“你听听这事情,这说出去能有人能信吗?我家这孩子都二十二的年岁了,还不肯说亲,一说这事就直接躲着不见我了,这当母亲的怎么能不着急!” 祁夫人说到了这个话题,也是颇为相见恨晚,两个夫人握着对方的手,两眼泪汪汪,祁夫人道:“是了,怎么能不急!别家的公子这样的年纪,孩子都能写会跑了,我家里头也就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倒还叫我省心,小的这个,怎说都不听!” 宋礼情在旁边听的,心道这祁夫人也忒是夸张了些,就算是十八娶妻生子,那如今也不至于就说是能写会跑了吧...... “谁说不是呢,不过啊,你好歹还有个大儿子能省心,我这个小女儿,素来也是不安生的......我也没见她夸过谁,就连她哥哥在她的嘴巴里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独独那天,说起了祁小将军......”宋大夫人要说起了宋礼情的事情,也怕她面薄,特意凑到了祁夫人的耳边小声说道。 宋大夫人将那天宋礼情说的话说与了祁夫人听。 祁夫人其实早在宋大夫人喊了她上门听戏的时候,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她听到了宋大夫人这样说,便是懂了事情的始末。原是宋礼情对自家儿子夸了几句,叫大夫人上了几分心。 宋家门第高,况且还是清流人家。若说真能和宋家结成亲家,自然是再好不过。 “好好,甚好,我看礼情这孩子也喜欢得紧,若是礼情有心,自是再好不过了!”祁夫人忽地想到了什么,接着道:“哎呀,你看看,今日本是你喊我来府上看戏,可这老天也不知怎么就落了泪,倒是没能看上几出,这样吧,若不如过些日子,我家那位也刚好要在京郊那处办场马球赛,你带上礼情还有祈安来啊。” 宋大夫人问道:“大概是什么时日,若祈安在休沐,我自会带着他一同去。” 祁夫人道:“约莫是在六月三十!” 两人说下了这事,外面的雨也恰好停了,祁夫人便离开了宋府。 祁夫人走后,宋礼情忙跟大夫人道:“母亲!上回我那话不过是用来气气宋礼德罢了的,哪里能当得了真啊!” 大夫人淡淡地瞥她一眼,“如今我已经和祁夫人说好了的,还能怎么办呢。况且说了,你难道真的甘心宋礼德和祁小将军说亲吗?你见她得了好,能舒坦?” 宋礼情听这话,那双眼睛瞪得圆又大,她顶嘴道:“那我就算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啊?打打嘴炮就好了,还真能让我和祁子渊说亲不成。” 宋礼情又不蠢,倒还没仅仅是为了跟宋礼德怄气就把自己搭了进去。 可宋大夫人哪里会听她的话,两个夫人都有着自己的打量和小心思,祁夫人看宋礼情不错,宋大夫人对那个祁子渊也算可心,况祁家是皇太子母族,若是将来皇太子登基,那祁家自然也是跟着一块水涨船高。 她丝毫不管宋礼情如何想,只道:“反正你老老实实的就行了,你不操心你的婚事,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要帮你盯着。你也别瞧不成这头,瞧不上那头了,祁子渊比京都里头那些个公子已是好上了太多,你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别的花头来了。” 第108章 * 祁夫人回到了家后,祁子渊已经在等她了。她方跨过了垂花门,就看到了祁子渊的身影。 祁子渊忙上前问道:“母亲如何,可邀了他们来马球赛?” 祁子渊一直再想去见温楚一面,可她如今在宋家,无论他如何,都不能在宋家掀起什么风浪来,若此,倒不如想办法把人弄来了祁家这边。他知道了祁夫人今日被宋大夫人邀请上门后,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出来,邀请他们上祁家的地盘打马球,到时候他自然能想办法见到她。 祁夫人也不知他为何对这件事情这般上心,着急到直接在这处就来逮她了,她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思即此,她有些惊喜地看向了祁子渊,道:“你现在已经放下她了?!现在莫非也是对那宋三小姐有意?” 不然他为何这般急切邀他们上门来? 她本还在发愁,即便宋礼情属意于自家儿子,但自家儿子又是个榆木脑袋,只怕还挂念着那个已经死了的人,祁夫人一开始还怕他不开窍,如今若他也有意,倒也真是赶了个凑巧。 祁子渊也不知母亲为何会想到这处去了,但也不去反驳。若她真这般认为,到时候也能多去和宋家接触接触,这样他说不定也能机会再多见见小喜。 他那辩驳的话就这样咽下了肚子,祁夫人见此更是大喜过望,满心都是儿子的婚事终于能有着落了的欢喜。 * 那日的雨一连下了十来日,一场连绵不绝的夏雨浇得京都更热了几分。 夏至过后的第二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今日雨好不容易停了,整个玉辉堂的院子里头都散发着一股雨过之后清新的味道。 宋喻生把前些日子从宫里头拿回来的云锦,拿来给她们两个丫鬟做了套衣服,今日那做衣服的人刚好把做好了衣服送上了门来。 温楚本和沉香坐在院子里头谈天,便看到了门口那处的侍卫拿了两套衣裳过来。 云锦上面的繁复的暗纹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异光,温楚摸过衣服,料子自然是说不出来的舒服。 她叹道:“沉香,当你家主子这丫鬟还有这待遇啊,云锦都能穿得啊。” 沉香对这云锦也喜欢的紧,但是她也明白,这布料都是从江南那边进贡过来的,宫妃们也都不见得能穿。虽世子爷不曾苛待过她们,待她们这些下人也是大方,但倒也还没大方到给丫鬟穿云锦的地步。 想也知道这一回还是沾了她的光。 沉香自然也只是在心里头想这些,面上只随便应和了温楚说的这话。 两人拿了衣服之后就回屋放衣服了,温楚不明白,现在都已经六月二十二了,距离月底三十,满打满算也就八日了,为何还是一点动静没有,三十那日到底是什么日子? 她这边什么东西都已经备好了,行囊都一直藏在柜子里头没动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是她想,一直有暗卫在暗处盯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惹起他们的疑心,若是这样,必须小心谨慎再谨慎,否则棋差一招,她知自己或将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之前没看清宋喻生的嘴脸之时,倒还不似如今这样,管那么多,想跑就跑了。可如今她看明白了,这宋喻生就是个表面惠风和畅,但背地里头捅了你一刀都能还能在那里笑着看你去死的人。 况且那日她还在他的胁迫下又去说了那些什么,一生一世不分离的恶心话。宋喻生那样的小心眼,恐怕能将这句话记到死。 温楚吃了午饭后就又躲在房间里了,玉辉堂里头别的地方她也不敢去,只敢在自己的房间里头待着,若再不然便是去院子里头和沉香闲话。 除此之外,再多的事情也没了。 光光是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就给温楚一种人要活到头了的感觉。 一个下午很快就又这样过去,这日傍晚,就在宋喻生要下值的这段时间,玉辉堂来了一人。 是宋府的表小姐,黄若棠。 温楚本是估摸宋喻生快要下值了,便和沉香等在了院子里头,结果宋喻生还没回来,就听到了一女子的的哭声从门口那处传来。 两人齐齐看去,正是那宋喻生的表妹。 只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十分伤心,温楚和沉香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不明所以。 不过她们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人来了玉辉堂,想也知道是来寻宋喻生的。温楚想到了黄若棠和宋喻生关系不错,也不敢把人晾在门口那处,见她哭得这般伤心,赶紧要去把人迎了进来。 门口侍卫想要拦人,温楚凑过去小声说道:“你家主子和这个表小姐关系可好了,你拦着不让她进门,你不要命啦!” 侍卫只公事公办,宋喻生吩咐过不许外人进玉辉堂,这表小姐......也不例外。 但他听到温楚这话也有一瞬的迟疑,这表小姐哭得这般伤心,若真有什么事情的话该如何呢? 侍卫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此时,宋喻生回来了。 第109章 黄若棠见先是对着温楚说了一声“多谢姑娘”,后便移步到了宋喻生的面前,行了个礼,她唤道:“表哥......” 因着哭泣,她的声音似乎还有些发抖。 她那长睫上挂满了泪珠,若出水芙蓉一般清丽,见到了宋喻生之后,似是不想叫人担心,她将委屈咽回了肚子,以帕拭泪,只那泪却像是怎么都止不住一样,不停从哭得红肿的眼眶之中流出,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若美玉散发着光。 一举一动,皆是尽态极妍,纵是温楚在旁边看了都带了几分心疼。 宋喻生看着哭得伤心的黄若棠,只温声问道:“表妹何故这般伤心,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黄若棠咬着唇瓣,微微仰头看向了宋喻生,而后点了点头。 她算好了,这个方向,恰最能展现她柔弱美丽。她对自己的容貌甚是自信,不相信有哪个男子能逃得出这样的手段。 可宋喻生压根就没看她一眼,说完这话径直就往里头去了,只路过温楚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温楚都不知道自己是又犯了什么事情,得罪了他不成,不然莫名其妙又看她做什么? 她没多想,回了神来赶紧跟了上去。 黄若棠那边,也未想宋喻生竟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她一时失神,嘴上不自觉用了力,连唇瓣都被咬破了。 血腥味让她稍稍回了神来,心中都不免有几分泄气。 总是这样,无论她如何在他面前娇柔做作,却都无法得他另眼相看一回。他虽待自己和和气气,但也许也全然不过是因自己是他的表妹,抑或者是因他为人本就是这样,待谁都这样。 她能感觉得出来,宋喻生于她,从来没有所谓的男女之情。 可她不甘心,她都离他这般近了,她怎能甘心。 她在他面前哭成这样,他都不曾多看她一眼,而那个小丫鬟就是站在那处,他也会偏头去看。 分明她是他的表妹,他们如何也算是年少相识。 为何如此? 她眼看人往里头走去,也不再多想,赶忙跟了上去。 第四十一章 宋喻生进了堂屋之中, 黄若棠跟在了他的身后一起进去。宋喻生坐在主位,而黄若棠则坐在他侧手边最近的位子。 温楚有些好奇黄若棠今日为何会哭成这样,在旁边竖起耳朵想听二人说话。 可黄若棠却开口道:“今日棠儿来找表哥,属实是被逼到了绝路的无奈之举, 还望表哥勿要怪罪。只今这事, 棠儿实不好意思让别人听去, 可问表哥能否让别人回避一下。” 说话之间,黄若棠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宋喻生旁边站着的温楚。 温楚有些尴尬,虽说是好奇, 但既黄若棠都这样说了,她自然也不能在恬不知耻赖在这处, 听她和宋喻生诉苦水。 她还没来得及出去, 便听宋喻生淡淡道:“不过下人罢了, 你没必要将她放在心上。若有什么事情, 但说无妨。” 温楚听了他这话进退不得, 而黄若棠面上也露出了几分尴尬,愣住了片刻,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既宋喻生不让她走,那她自也不好再去说些什么。 她终于开始对宋喻生说明了来意。 “今日这事和家父有关,我说出了也实在不怕表哥笑话。今日早些的时候, 我闲来无事让身边的丫鬟小桃去街上的糕点铺子, 想要买些零嘴回来当早膳吃。可小桃却在巷子里头撞见了我的父亲, 身边好似还带着个十二三岁大的女子, 只见他们往巷子最里头的一处住所进去。我起先不信, 以为是小桃看错,可后来, 我亲自去看,在巷口等了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竟真见父亲从那里头出来,而那个女子想来也是被他安置在了里头。” 黄若棠说到了这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蹦了出来,她哭道:“十二三岁大的女子,父亲若是问心无愧,只管把人往府上带去就是了,棠儿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可他非要这般偷偷摸摸,究竟是何意啊!我不愿去揣测父亲,只这人是他的小妾外室,棠儿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棠儿只怕......只怕她是父亲不知何时在外头生下的女儿,这......这突然多了个妹妹出来,棠儿又是该如何自处啊。” 宋喻生问道:“是哪条巷子撞见的?” “永安巷。”黄若棠继续道:“我真的不知道该去找谁说,若是同母亲说了,她恐怕是要闹,祖母年纪大了,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而若是去同姨母说,姨母也要忧心。思来想去,也只有表哥能帮我了。棠儿......也只敢去同表哥说了。” 这事其实并非是她胡诌,她说的全是真的,今日她撞见她的父亲黄健,似和一个女子厮混在了一处。黄若棠其实内心毫无波澜,她这个没用的爹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人是他的小妾也好,是他藏在外头的庶女也罢,只要他别来碍着自己的事,随便他如何都好。 但转念一想,她可以凭借此事在宋喻生的面前装装可怜,博取他的怜惜。 然而现在的一切好像都与她的想法背道而驰。 第110章 黄若棠一口气说完这话,哭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去看宋喻生的神情,只见他仍旧是无动于衷。 黄若棠几乎都要一口气梗在胸口那处喘不上来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即便是出于礼数,他怎么也该起身宽慰两句啊。宋喻生的态度,让本还志在必得的黄若棠一下子凉了三分心,好似无论她如何引诱,宋喻生始终都不会上钩。 见到黄若棠哭得这般我见犹怜,温楚在旁边也都快看不下去了。别的不论,撞见都已经年过四旬父亲和一个女子混在一处,那女子都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若单单是从子女的角度来看,确实也是叫人崩溃。 宋喻生终于好心出言宽慰了两句,他道:“表妹莫要忧心了,你既然将地址告诉了我,我得了空,便帮你去查查看这人是谁。你且放心吧,伯父不是会做出这些事情的人。” 宋喻生说这话,倒好像是比她这个女儿还要懂他似的了。 只宋喻生都如此说了,黄若棠再哭下去,恐怕是要惹他烦了。 他这态度不亲不近,说他对这事上心吧,可他见到黄若棠哭成了这样也不曾说过一句宽慰的话来,可若是说不上心,他大可以推拒此事,也没必要答应她会帮忙。 这番态度弄得黄若棠也颇为心神交瘁,辛辛苦苦演了哭了这一番,却也换不得他一丝垂怜。 宋喻生就若一块无不暖的石头一样,无论她如何接近靠近,他始终笑着疏离着你。 即便如此,黄若棠却还是不肯死心,心非石木岂无感,有朝一日,总能冰消雪融。况且说她也看得出来,她的那个姨母对她还是十分满意。 她以帕拭泪,接着问道:“既然表哥如此说了,我自然也就放心了,这事还是要麻烦表哥了,若真查出了什么事情,只管同我说就是了。” 宋喻生食指轻叩了两下桌面,温楚好歹给他当了一个来月的丫鬟,一下子便明白他的意思,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宋喻生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后对黄若棠道:“自然。” 屋外天色已经黑透,宋喻生下了逐客令,他道:“今天已经晚了,表妹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是再晚,就要宵禁了。” 夏日的天黑得晚,天黑得透了说明现下已经很晚了。 “无事,姨母说过几日祁家那边办马球赛,让我在宋家待个几日先,届时和表哥还有表妹一块去看看。”黄若棠听出来宋喻生逐客的意思,她接着道:“不过既然表哥这样说了,那我也不再在此处叨扰了。” 说罢,便起身离开此处。 那边温楚还是第一回 听到祁家举行马球赛,而且听黄若棠那话的意思,宋喻生应当也会去,只她为何一点有关这个马球赛的风声都没听到?若是这个马球赛就在三十日,那岂不就是卦象上头所说的转机之日了吗? 温楚故作随意在旁边问道:“表小姐方才所说的马球赛是什么时候啊,我这几日怎么也没听你说过啊。” 她已经装作很随意在问了,然而宋喻生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自然。 他让温楚坐到了他的对面,温楚不明所以,却如实照做。 见她坐下了之后,宋喻生手肘靠在桌上撑着脸,这样,他便能将温楚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天色已黑,早已有丫鬟在方才黄若棠同宋喻生哭诉的时候,就已经进来把烛台上的灯燃了起来了。 宋喻生如玉般的脸在灯火闪烁下,显得神色更加晦暗不明。 他启唇问道:“楚娘,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温楚发现,宋喻生虽然每回都能喊她喊得这般亲昵,然语气之中藏着的皆是来者不善。 她面上不敢有所表露,手上不安地扣着手指,垂首道:“不过是问问罢了,不行吗?” 她受不了宋喻生这样盯视着她,起身道:“若你不愿意说便不说了。” 她起身想逃离这处,却忽地被宋喻生攥住了手腕。 温楚被他这忽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那冰凉的手若烫手山芋一样,温楚想甩开,却被他牢牢攥住,动弹不得。 宋喻生道:“六月三十,怎么,你也想去吗?” 果真是六月三十,而且又是在祁家,她对这卦象便更信了几分。 只是温楚听到他这话,怎么不像是要带她的样子?分明从前去别的地方他都会带着她一起,为何这一回,祁家的马球赛便不带她了? 她想到许是上一回两人因着祁子渊起了争执,便叫他怀恨在心了。 温楚在心里头骂道,腌臜小人,能这般记仇。 温楚挣不开手,便也不挣了,左右这旁边也没人在。 她回头问道:“可你从前不都带我出门的吗?为何这回不带了?” 宋喻生听到这话,便知道她想要去,想要去马球赛,去祁家的马球赛。 他手上稍一用力,温楚就被拉入了他的跟前。 他仰头看她,“我本是不想带你去的,因你总是喜欢给我惹出些麻烦来。” 第111章 他虽坐着在下位,温楚虽站着在高位,然被他看样仰头看着,却还是觉得似是喘不上气来。 温楚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这俨然是个好机会,她既能出宋府,而且马球赛人多眼杂,更好行事。 她听宋喻生这样说忙保证道:“不,我一定听话老实,绝不会做出什么麻烦事来!” 宋喻生笑出了声来,“你同我保证过很多东西,可好像从来不会乖乖遵守。很多人骗我一次,便不会再活着了,可我却让你骗了我这么多次。” “只是,你的保证,我如今一个字都不会信了。” 宋喻生这话却没瞎说,温楚实在是不老实,每一次又一次的保证,都是为了下一步的坏点子做准备。 温楚见宋喻生是真不想带她去,急得都想给他磕上几个头算了! 宋喻生也看出来了她的急迫,心中冷笑,总是这样骗他。她非要去马球赛,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因那马球赛有祁子渊。 他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扯上的关系,光是见上两面,就能这样了? 就跟之前的林宿简一样吗? 他想到了这里,手上不自觉地用了力,温楚吃痛,发出了一声低呼。 温楚看着他的神色越来越奇怪,隐隐觉得不妙,她道:“你不愿意便算了,掐我做什么啊?” 宋喻生看她蹙着眉,脑海中忽然蹿出了恶劣的想法,他道:“若你想去也不是不行,可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该怎么做?” “你该让我开心。”他看着温楚的眼中似有薄光在闪,他接着道:“你若让我高兴了,我自然带你去。” 她既然想去,那便去吧,反正有他在,她能闹出什么花来呢? 但他自不是什么善人,他合了她的意,她也理当让他高兴。 不然,凭什么呢。 堂屋一时之间安静得不行,温楚稍稍低眼,就能看见他炽热的眼神。 宋喻生最后也没说让她做什么,只是道:“你先走吧,我还没想出来让你做什么。” 说罢,便松开了手。 温楚见他松手,忙道:“我去看看晚膳做好了没。” 留下这么一句话就逃离了此处。 手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宋喻生其实也有几分好奇,这次的马球赛对她而言,究竟是有多么重要,而她又能做到哪样的地步。 他想起了方才黄若棠的事情,起身去让人喊了春风过来。 春风没一会就来了此处。 宋喻生道:“去查一下黄健在永安巷安置的女子是何身份。” 春风领了任务转身就要去查,宋喻生想到了什么又喊住了他,春风转回身来,只听宋喻生默了片刻后沉声道:“ 去看看是不是闻家人。” 春风有些惊诧,眼中都带了几分错愕,他道:“闻家?是......那个故去太傅吗?” “是,闻立廉。” 春风听了这话心中掀起一番惊涛骇浪,当初闻家的下场,整个京都都有目共睹,该死的也都死的差不多了,就算是闻家后人又如何会和黄健扯上了关系......不,春风想起了,当年那个太傅确与黄健有几分关系。 那都是快要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春风后来还是在帮宋喻生一点一点查太傅贪污之案之时,才摸明白了个大概。 黄健当年高中探花之后,就入了翰林院当了编修,他和闻太傅还有一桩往事牵扯了出来。 当年黄父早逝,黄健一人被母亲带大,在中探花之前,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读书。 而他确实是有几分真才实学,虽出身不高,后来却凭借自己本事入了大昭最高学府国子监。黄母看出黄健在读书上是有天赋的,后来即便他到了二十三岁,也干脆就咬咬牙让他娶妻的事情暂且搁置,一心参加科举。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黄健一朝高中入翰林,彼时少年,二三年岁,一朝苦读终踏入大昭学子最向往的殿堂,翰林院。然而他出身实在不高,又只晓得读书,在此之外通晓的事情也实在不多,初入官场之时,他却因“志大才疏”而被翰林院里头的老人排挤。 黄健就是在此官场迷途浮沉之际,遇见了对他一生影响最深的那人--闻立廉。 当年若他碰到的人是除了闻立廉以外的任何一人,他都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 可世上从没那么多的如果,黄健会碰到闻立廉,也只会碰到闻立廉。 *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整个国公府都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只偶尔有知了鸣叫的声响,格外清晰。 自从温楚来了之后,服侍他起身就寝的任务就全落到了她的头上。眼看到了时间,温楚便去暗间服侍宋喻生就寝。 他已经净过了身,此刻正在屋内看书。 别的不说,宋喻生这人虽然动不动就发疯,身上毛病一堆。但温楚觉得,宋喻生能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实在不是没有缘由。 不娶妻,不纳妾,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不成神,谁能成神? 第112章 然而只下一刻,温楚就将为自己说过的话而后悔。 宋喻生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袍,里头是一身雪白的中衣,他见到温楚来了,抬头看向了她。 他的唇边似乎挂着一抹浅笑,在暖黄的烛火之下,让人看得有些不大真切。 他道:“楚娘,过来。” 温楚被激得起来了一身鸡皮疙瘩,艰难地朝他挪动了步伐。 温楚还记得他晚间说过的话,他说,她要让他开心。 可他想要自己做什么呢? 她的动作十分磨蹭,不过宋喻生今日的耐心格外的好,其间也并没有开口催促过她。 好不容易走到了他的身边。 宋喻生见她来了,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他伸出手来将她拉到了自己怀中,温楚让叫这动作惊了一跳,她下意识就想要躲,可是却想到了他说过的话,于是乎,强忍了躲避的念头。 宋喻生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僵硬,好心地道:“若你害怕,便回去吧,只是.......三十那日也好生待在府里吧。” 他话里话外都是威胁之意,似是打定了温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温楚却也被捉住了软肋,她僵着身子问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转机之日,错过了,说不定就不再有了啊,她岂能甘心。 她对自己素来狠心,若能有机会逃,她会不择手段,当初她也是那样拼了命地从那个吃人的炼狱里头跑出来的,如今这样,又有何难。 既是她自己选择,她也不会磨磨蹭蹭。 只是,她想知道宋喻生究竟想做什么。 宋喻生见她面上一副赴死之态,觉得颇为有趣,他伸手掐住了她的下颌,问道:“既是你自己选的,又要做这副贞洁烈女之态,你说,我能高兴的起来吗。” 温楚被这般讥讽,便是再厚的脸皮都顶不住了。她气得想要骂人,但也知自己屈于人下只能矮他一头,纵是想说想骂也得先藏在了肚子里头,待出了门再从肚子里头掏出来再骂。 她勉强扯起了个笑,烛火下,那张惨白如霜的脸上尽是为难。 可她越是这样顺从,便越让宋喻生心烦意乱。她对他的顺从,全然是为了别人。 他忽地笑出了声,笑声从喉咙里头溢出,比平日里头带了几分低沉压抑。 温楚也不知道他突然在笑什么,只感觉他笑了许久,久到眼角都沁出了泪。她惊诧地看着他,为何突然笑出了泪,真就这样好笑吗? 宋喻生发觉眼角有泪淌出,不甚在意的拂去。 这是他二十二年来,第一回 那么想要一个东西,却好像怎么也抓不住,她的心一直都不在自己身边。口口声声骗自己会不离开,然无时无刻都在打算筹谋别的事情。 良久,宋喻生似也笑累了,他将头埋在了她的颈间。 他又问了她一遍,“如何都愿意吗?” “所以你为了能见他一面,我同你交/媾,同你行欢好之事,你也愿意?” 他哪里知道温楚的心思,只当她这般想要去马球赛,全是为了见祁子渊。 所以,她为了去马球赛上能见到祁子渊一面,也甘愿做出这些事吗? 两人离得极近,宋喻生说话之时,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引起了一阵酥麻感。 温楚有些懵了,“他”又是谁? 她很快想到,祁子渊。祁家的马球赛,那宋喻生口中之人自只能是祁子渊了的。为何又能想到了他?他怎么就能对祁子渊这般耿耿于怀,只要是每每提起他来,就能叫他成这副死样子。 温楚心中不快,但也明白,自己现在若刀俎待割之鱼肉,当慎言。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候喷出的微热气息,她的喉咙微微发干,回道:“用不着扯出别人来,我心甘情愿。” 宋喻生冷笑。 心甘情愿,好一个心甘情愿。 他抬起头来,说话的声音带着不可捉摸的寒意,道:“心甘情愿,究竟何为心甘情愿。” “金銮殿下大臣长跪不起,不叫心甘情愿;佛祖像下信徒下肝脑涂地,那才叫心甘情愿。即便你于我身下媚/态尽出,可一切尽非本心,我问你,这也叫心甘情愿?” 他手掐在她的腰上,说到了最后几乎已经带了憎恶的意味,连手上的力气都不再掩饰。 她为了别人而愿同他行床第之事,宋喻生光是想想就恶心。 他冷呵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乐得作践你便罢了,我宋喻生倒还犯不着这样作践我自己。” 温楚被他这番话说得面色涨红,既他都如此说了,那怎么也不像是会带她去了,况且就算是真的带她去了,想也知会盯她若盯囚犯,那她又如何逃出生天。 罢,不去就不去罢了,她也省得在这头被他这样羞辱。 她推他一把,想从他的怀中挣脱出去,然而宋喻生的手紧紧锢在她的腰身,他的力气很大,手上经络隐隐浮现,叫她动弹不得。 第113章 没了所求之事,温楚的语气也带了几分生硬,“既如此嫌恶,那我也不留在这处碍了世子爷的眼了,撒手。” 宋喻生道:“你就是这样的耐心?倒你像是大爷了,我是伺候你的仆侍了。” 宋喻生总说这样的话,哪家大爷若她这般憋屈?若有朝一日他真成了她的仆侍,她一定给他一个头打出两个包来。 不待温楚开口,宋喻生却忽又道:“我一直有件事情困于心头,若你能为我解惑,便也是了却我心事一桩,届时,我若开心了,自也带你去。” 能困住宋喻生的事情,那定不是什么寻常之事,温楚可没什么信心能去为他解惑,可他都这般说了,那她自然没能拒绝的理由。 若能解不出来,也不亏,解出来了,那更好了。 宋喻生缓缓开口。 “有一子出身之时天呈异相,一大师赠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于是得此一麒麟儿,此子父母欢喜,族中有如此子弟,此子族人欢喜。可此麒麟,年至七岁却还不能言说,不能通慧。” 宋喻生虽说“此子”,可温楚听到“七岁不能言说”之时,也就知道“此子”指代宋喻生自己。 “他身负众人所望,长成此番,实实在在叫人失望叹息。那子父亲满怀欣喜,却碰到了这样的孩子,实不能忍受。他恨自己生了这样蠢笨的顽童,于是怒从心起,辱骂鞭笞,恨不能以一剑劈死他来得清净。” 宋喻生好似陷入了往事,他的眼神有些空洞,眼中只有烛火跳动闪烁。 只是因为恰逢天有异相,后得一得道高僧赠言,以至于宋喻生从出身的那一刻之时,就一直在众人的期望之中长大。若他真是个能够身怀天命之人倒也好,可他七岁还不能言说,就比之寻常稚子而言,那都像是个傻子。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若说他晚开慧也好,但宋霖根本等不及。宋首辅本就看好二子,想要越过嫡长子而去立贤。本因宋喻生的出生,才改变了心意立宋霖为世子,可结果一看这所谓的天命之子,不过是一个到了七岁话都说不出来的傻子。宋霖自觉无颜面对父亲,辜负了他的所望,对宋喻生更加严苛,给他请最好的教书先生,自己每日下了值归家之后,也都去教他说话。 可偏偏无论如何教,宋喻生从始至终都说不出一句简单的话来,就是连“父亲”“母亲”两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究竟算是哪门子的神童?哪一家的神童能这样没用,能这样叫人生气。 那时候宋喻生的身边还陪着一只小狗,那只狗是他一次外出,从路上悄悄捡回家里头的。小狗受了重伤,宋喻生好不容易才救活了下来,只是那狗伤好了之后,四条腿里头,还有一条是瘸的,平日里头一瘸一拐走起来,十分滑稽。 七岁的宋喻生就跟那狗一样,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时宋喻生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事情却看得清楚明白,例如,父亲不会喜欢他在家里头养狗,所以他也一直小心翼翼藏着它。而那只狗也甚是听话,平日里头若宋霖在的话,它便一直安安静静躲起来不吭声。 可他偷偷养狗的事情最后还是被宋霖发现了,那天宋霖发了很大的火。 他说,宋喻生品行不端,连话都说不明白,还敢在家里头偷偷摸摸的养狗。 他当着宋喻生的面打死了那只狗。 若宋喻生能说出话来,或许宋霖还会有放过,可从始至终,宋喻生除了跪在他的脚边哭以外,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霖看宋喻生这样,更是生气,恨不得干脆连他一起打死算了。 否则,将来活着也他们宋家的污点。 好在,宋大夫人赶了过来。 那一天,于宋喻生而言,真真是人间炼狱,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宋霖先是打死了狗,后拿那个打死了狗的木棒,又往他的身上挥去,宋喻生不过七岁年纪,挨了三棍,就已经吐了血。 宋霖怒道:“上天不仁,让你生得如此蠢笨,可你竟还敢做这种蒙骗父母之事!年纪尚小且如此,长大之后岂不是要弑君杀父,能不能饶?究竟能不能饶!” 宋喻生被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一个劲得往外吐血。 宋大夫人赶来之时,被冲天的血腥气刺痛了鼻,她赶紧上前将宋喻生护在了怀中,她哭叫道:“我如今就生哥儿这样一个孩子,你想要杀了他,就先来杀我!你敢弑子?将来都没脸进你宋家的祠堂!” 那时候宋礼情还在她的肚子里头,尚未出生,宋喻生是宋大夫人唯一的儿子。即便他如何蠢笨,可是为娘的又怎么舍得去怪罪。 宋霖恨声道:“你休要同我提这样的话来,我不过是打他几下,你就这样护着!棍棒底下出孝子,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道理!我生了这样的儿子已经是不孝,干脆今日就打死了干净,省得将来成了我宋家的祸患,家门不幸!” 好在大夫人早就已经把消息递去了荣安堂,听说了这边的事情之后,那时候还是在当家作主的宋首辅和宋老夫人已经赶来了这边。 第114章 这两人倒也没宋霖这样的血气方刚,易怒易躁,听了这话事情始末之后,宋首辅道:“既然你这样厌恶这个孩子,那便把他送去佛堂修养一段时日,当初是慧空大师说得他有慧根,那便送他那去吧。待他什么时候会说话了,通人性了,再什么时候把人接回来吧。” 宋大夫人惊道:“送......送去佛堂?何时。” 宋首辅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宋喻生,道:“就今日吧,活得过是他的命,活不过,那也是他的命了。” 活得过,是他的命。 活不过,也是他的命。 可是,他身上有血,不得入佛堂啊。 宋大夫人哭道:“他这样去佛堂,谁会收他!他会死的,你们想要杀了他吗?!” 宋首辅道:“若他真的这样愚钝,那么世子之位,断不能到你们大房的头上,明白吗?现在年纪小,不见人倒还能瞒着,可将来年岁大了呢?宋家的嫡系子孙之中,不会容许有一个傻子存在。你自己选吧,若你不想当这个世子夫人,无妨,把人留下,留在你这个母亲的身边。” 宋大夫人想要孩子,可宋首辅又道:“你肚子里头还有一个孩子,实在没必要为了他闹成这样。” 子孙后辈于他们而言,素来排于家族之后,若子孙会让家族蒙羞,那宁愿没有这样的子孙。 宋大夫人最后也放弃了宋喻生。 他们打算去杀了那个麒麟子,那个饱受众人期待长大的麒麟子,那个本以为能成神仙,最后却成了痴儿的麒麟子。 说来也算他好运,宋家人,他的祖父祖母,还有他的亲生父母,全都放弃了他,可是老天好像发了善心,还没有放弃于他。 他没有死在从宋家到寺庙的路上,没有死在寺庙的门前,因他最后,还是被慧空大师救了下来。 被宋家人丢弃在了寺庙门口之时,他的怀中还抱着那只,早就已经没气了的狗,而他,残留着最后一口气,痴痴傻傻地笑着。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宋喻生的果,全是别人加诸于他的因。是慧空大师在宋喻生出生之时,说了那样的话,将宋喻生捧着上了云霄,可也就是那句话,让宋喻生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若是没有这句话,宋喻生的愚钝,或许也没那么能让人不能接受,可就是有了这样的话,宋喻生的愚钝,让人万万不能接受。 宋喻生不是因为聪慧而被人称作神童,他是因为被人称作神童,而必须成为神童。 神童出生,家世显赫,他怎么能是平凡人呢? 宋喻生在寺庙养了近乎两个月的伤,其间,一直也都是慧空大师亲力亲为。 或许慧空自己也知道,他曾经那句无心之言,给宋喻生带了天大的麻烦。 慧空大师知道宋喻生经此一遭,心境必会天翻地覆,他怕他想不明白,自此走上了岔路,于是在他养伤期间,日日在他耳边诵经念佛,期望他多少能听进去一二分。 然而慧空大师每日的念经声只让宋喻生觉得吵闹不堪。 有一日,宋喻生养好伤能下床了之后,在一棵菩提树下,他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诵经声,忽就顿悟,也能开口说话了。 他对慧空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师,我已勘破,能回家了吗?” 他说的话,实在不像是一个七岁小儿能说出来的话,慧空大师却认真问道:“你勘破了什么?” 宋喻生笑了笑,道:“佛曰,不可说。我不能同大师说。” 他勘破了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勘破,诸般业障,他们全说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不想留在这里再听慧空的唠叨了。 但或许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宋喻生就在心里埋下种子,他要逼着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再也就没人敢去打死他的狗了。 好在,他终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温楚看着宋喻生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方才还在说他小时候的事情,怎忽然就不吭声了呢?她出声唤了他一两声,宋喻生终回了神来,怔怔地看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子。 他神思好不容易回笼,移开视线看向了前方,他问道:“你说,若一个人改了别人的命,要遭报应吗?” 他没有将那些话继续说下去,他只是想知道,当慧空的一句话,牵扯出了这么多的事情,要受报应吗? 温楚最怕谈的便是这些事情,这些玄玄乎乎的东西,若真是要谈,能谈起三天三夜,口干舌燥。而且,她也不知道宋喻生是想要听受报应,还是不受报应呢?若一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到了最后,她肯定也是要倒霉。 她试探性地说道:“这个事情嘛......实在是不好说的。但我觉得呢,只是我觉的啊,若是说这话是好话,却不小心办了坏事的话,我觉得他吧......也确实要该承担一些因果。但若是这样说的话,好话也不让说,坏话也不让说,那我们算命的,干脆去喝西北风算了。人世间的事情总是有好有坏,也不能把过错全推说给了算命的人是吧......” 第115章 温楚明显能感觉到宋喻生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了,便知自己说的话不合他的意了。她两眼一闭,心一横,干脆就说了违心话,她道:“不不,该受报应,该受。” 果然宋喻生听到这话,脸上也有了笑意,他道:“好啊,那我便去杀了他吧。” 究竟要不要杀慧空,成了一件困扰宋喻生许久的事情。 温楚听到他要杀人,被吓到,她睁了眼来,道:“不过你看,咱们这话又说回来,若真有什么报应,老天自会有神罚,犯不着你亲自动手啊。你这......你这犯不着为了别人再造杀戮啊!” “你是不想我再造杀戮吗?”宋喻生道:“可我已经杀了很多了人了,手上已经沾了很多血了啊。” 温楚见他一副说不通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及时止损,回头是岸吧。” 温楚实在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了,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宋喻生道:“好,只要你说不想我犯下杀戮,我便不杀了。” 这也不是什么难说的话,温楚道: “我不想你犯下杀戮。” “嗯,那我便不杀了。” 温楚惊了,还能这样? 他似是累了,让她站回了地上,他道:“那你也算是帮我了却心事一桩,走吧。” 温楚有些不敢相信,“你愿意带我一起去了?” “你若再说,今夜就睡在这里吧。” 温楚忙不停地跑了出去。 宋喻生突然释怀了,他笑了一声,不杀便不杀了,若真要杀,宋家的人也都该死。 他总不能因为慧空不姓宋,就格外欺负他吧? 第四十二章 眨眼之间, 又是过去几日的时间,这几日,黄若棠借口因黄健的事情麻烦了宋喻生,便总往玉辉堂来送些吃食以示感谢。 时至夏日, 她不是送些糕点, 就是送些酸梅、绿豆汤等等。 不过许多时候, 若宋喻生不在,黄若棠就是连玉辉堂的门都进不来,是以, 到了后头,黄若棠干脆就挑宋喻生下值的时间等在了玉辉堂的门口那处, 时常扯着他说上一两句话。 其间, 宋喻生多是淡笑回应, 只是再得体不过的举动了。 宋喻生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黄若棠, 他们之间只是表兄妹罢了, 但黄若棠却仍旧纠缠,始终不肯放弃。 光是从这个方面来看, 她也实在算是从一而终, 坚韧不拔。 但黄若棠送来的吃食,宋喻生也没碰过一口,多是让温楚拿去丢了, 温楚舍不得糟践这些吃食, 就悄悄地一个人躲去吃了, 到了后来, 宋喻生倒是一口没吃着, 全叫温楚吃进了肚子里头。 这日申时,黄若棠又带着她亲手做的绿豆糕来了玉辉堂。 温楚算着时间, 分明距离宋喻生散值还有一个时辰左右,这黄若棠今日怎来的这般早? 黄若棠又被拦在了门口那处,温楚都觉着这宋喻生有点太不近人情了,好歹人每日每日来送吃食,而她也是他的表妹,怎么就是连门都不让人进了。他这玉辉堂里头是有些什么宝贝不成,至于这样防人吗。 温楚和沉香在院子里头,她凑到了沉香耳边,小声说道:“要不你去把她的糕点拿进来吧,前几日她那些糕点都进了我的肚子,我也有些不大好意思见她。” 沉香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道:“世子爷不是叫你丢了吗?怎么就全到了你的肚子里头?” “我这不也是想着东西好好的吗,丢了也怪可惜的......” 沉香想想也是,世子爷不吃,但好歹也是表小姐辛苦做出来的,丢了确也可惜。有句俗话说得实在不错,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温楚胆子大,乐意偷吃就偷吃吧。 沉香听了温楚这话,便去见了门口那处的黄若棠。 温楚只能见到那一边两人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话,沉香很快就回来到了温楚身边。 她对温楚道:“这表小姐说是来寻你的,你先前可是同她有过什么交集?” 温楚抬声,话语之中也带了几分讶异,“找我?何故来找我?总不能是这几日她那些东西吃到了我肚子里头叫她发现了吧?” 沉香宽慰她道:“表小姐看着也不是这样小气之人,况说就算是你吃的,你也不用怕,总归这东西不进你的肚子里头,也是进了渣斗里头,没差。” 温楚听出来沉香话里头的意思,“好你个沉香,骂我是渣斗!” 沉香这段时日也已经和温楚打成了一片,毕竟这玉辉堂里头,也就她和温楚在宋喻生的身边服侍,温楚性子又好,没心没肺的,什么事也不往心里头放,她自是喜欢。 沉香笑道:“好姑娘,那个表小姐还等在外头呢,你快些去吧。” 温楚也不再闹,怕黄若棠等急了,赶紧去了门口那处寻她。 黄若棠身着一身彩绣比甲,她见温楚来了,脸上露出了笑。 她唤道:“温姑娘。” 黄若棠的声音十分轻柔,说话之时若一阵清风轻拂,光是听着,都叫人心里头舒服。 温楚有些惶恐,她道:“表小姐多礼了,唤我温楚即可。” 第116章 黄若棠道:“那怎么行呢,你是表哥的救命恩人,那便也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该尊你的。” 温楚听了这话,更觉要命,她道:“ 表小姐这样说,便是折煞我了啊!” 她虽不知道黄若棠是何来意,但直觉不妙。 果不其然,她听黄若棠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你上回不是问我这绿豆糕是怎么做的吗,我今日细细来同你说。” 温楚叫这话说得莫名其面,绿豆糕怎么做?什么玩样啊,她何时又问过这话了?然而看了眼旁边的侍卫,却也不见他们有什么要去阻拦的意思,便跟着黄若棠去了角落里头。 哪有什么绿豆糕,只不过是黄若棠的借口罢了。黄若棠看向了温楚,小声问道:“听姑娘说话的语气,莫不是还没入奴籍吧?” 黄若棠看得出来,温楚这人,虽经常将折煞二字放在嘴边,态度也算是谦卑,然而听她说话语气,丝毫不是做奴婢的样子,就是连为人奴为人婢的基本礼仪也没有,哪家的奴婢会如她一样? 这些东西再简单不过,宋喻生素来重规矩,然却放任她如此作为,他心里头是什么心思,可谓是司马之心路人皆知。 她看人看事素来很准,也能看得出来,温楚对宋喻生,不大像是有情谊的样子,而且,光是从举止言行来看,甚至说,她还有些惧他。 温楚那厢也不知道黄若棠为何突然就问起了这事,她有些警惕,说道:“表小姐找我便是说这些吗,我入没入奴籍又有何差别?总归没入奴籍,也成了奴婢。” “不,有差别。”黄若棠眼神如炬,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想要将温楚的眼神尽数收入眼底,她道:“若是没入奴籍,逃了便是逃了,无人能耐你何。” 黄若棠算是看明白了,宋喻生这人冷心冷情,却对温楚如此上心,只要有着温楚在,那她便更难走进宋喻生的心里。虽温楚现在说是个丫鬟,但谁也不知道宋喻生后来究竟会不会继续让她当一个丫鬟。 夏风柔和,将黄若棠的低语一字不拉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面。 黄若棠突如其来的话将温楚打得措手不及,她想了诸般可能,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同她说这些话,温楚大受震惊,眼中带了几分肃然,“表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明白?无妨,若你不明白,那便不说了。”说罢,黄若棠作势就要离开。 话都说到了这样的地步,温楚岂能放过,她急急抓住了黄若棠的小臂,“不,我明白。我只想知道,你如何知道我想逃,我又如何能去相信你。” 黄若棠道:“我如何得知?你那心思全写脸上了,很难看出来吗?” 温楚心思明显,黄若棠自是一眼看透。 “这么明显?” 难怪宋喻生总是怀疑她不老实......光是见过几面的黄若棠都能看出,而聪慧如宋喻生,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黄若棠看温楚若是看傻子一样,她叹了口气,不知宋喻生是有什么毛病不成,还是说他就是喜欢蠢的? 她收敛了脸上的神情,正色道:“姑娘,我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觉着你也挺可怜的,若是能帮,我定然帮你。” 温楚不知黄若棠目的是何,她不是宋喻生的表妹吗,帮她做什么?有些莫名其妙的...... 温楚也不敢太去的相信黄若棠的话。 黄若棠看出了她的迟疑,也不强求,只是问道:“过两日的马球赛,你可会跟去?” 温楚点头。 黄若棠道:“你想我帮你做什么吗?” 黄若棠猜得到,那样的日子,温楚必然不会老老实实。若此的话,她自然可以帮她一把。 毕竟,她巴不得温楚能逃走。 黄若棠见她还在迟疑,说道:“要你一下子相信我,自是不大可能,无事,若你不愿意那么便算了。” 她这招以退为进确实管用,温楚忙道:“不,我信你。” 温楚现在也只能相信她了,能多一个人帮她,她自然求之不得。 温楚凑到了黄若棠耳边小声说了自己的想法。 黄若棠听后倒也没什么神情,她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两人说完了这话以后,也没再说下去了,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散了去。 黄若棠和小桃走在回去的路上,小桃有些不解,问道:“小姐为何多此一举要去帮她?若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情,世子爷不会迁罪于你吗?” 黄若棠甚是不在意,道:“能出些什么事情?左右她不过是让我弄一张路引来,真出事,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了。她留在表哥身边,我实在是安心不下,还是让她逃吧,她走了我才能多些机会。女子不比男子,表哥不着急,但如今我已经十六了,等不得了。” 小桃有些不明白,为何小姐就非宋喻生不可,这家世好的,又不只有宋喻生一人,她怎么就吊死在了这棵树上。她终是忍不住问出了许久以来的疑惑,她道:“小姐为何......” “你想问我为何非表哥不可是吗?”黄若棠知道她想问什么,还没等她问完,就开口打断,继而道:“母亲当年好歹出身王氏,祖上有德,怎么也都算是大族,可后来只因嫁给了父亲,就屈居人下,平日里头夫人们之间就算是有什么宴席,多也不会喊她。就算是沾了姨母的光,能融进她们的圈子,可又有谁会去将她放在眼里?母亲受的委屈苦楚,全是来于我那个不争气的父亲。” 第117章 时间流逝,夕阳的余晖悄悄从远处覆盖而来。 她的视线看向了广袤的天际,目光些许空洞,她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身为女子,后半生只能托于男子。我做了这么多,到如今这样,也只是为了,能嫁一个如意郎君,不再去重蹈她的覆辙。十余年来,我皆为此经营,让我放弃吗?如何甘心。” 若说黄若棠倾心于宋喻生,倒也未必,她不过贪慕于他的权势,想要成为宋家的世子夫人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男女之情是最不牢靠的东西,唯有权势才是永恒。 既她想要攀附,何不去挑一个最好的去攀附呢? * 宋喻生回来的时候已经听说了黄若棠来找了温楚的事情。 晚间他用完膳后,唤来了温楚,他问道:“今日她找你来是说了些什么事情。” 温楚就知道这件事情躲不过宋喻生的眼睛,但是听到她这话也不免心下一跳,只面上还是尽量故作镇定。 她随意道:“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我看那表小姐那绿豆糕做的甚好,便有些好奇她是怎么做的而已,表小姐人还真不错,教了我许久。” 宋喻生就这样看着她在那里撒谎,脸上嫌弃毫不掩藏。她就是连饭都做得稀碎,还绿豆糕?莫不是说黄若棠这几日在绿豆糕里头下了药,能叫她越吃越笨,扯谎也不知道扯个像样的。 他笑道:“不肯说实话是吗?” 面上看着倒是和善,然这话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冷意。 温楚怎么敢说实话,她硬着头皮说道:“这话就是实话,你有什么好不信的啊。” 宋喻生道:“好啊,那你便同我好好说说,她是如何教你做绿豆糕的。” 温楚就是连最简单的菜都能炒得那样恶心,怎么可能会做绿豆糕,更遑论今日下午,黄若棠确确实实没教过她。 温楚还不肯说实话,她磕磕巴巴道:“就......就是先这样,然后再加一点水,加一点油......最后再往锅上一蒸,就好了呀。” 她以前在赵家村里头的时候,见过杨大婶做过这些糕点,应当都是这样做的吧....... 宋喻生见她不见棺材不落泪,笑容愈甚,他道:“好啊,你还真是个厉害的好孩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做绿豆糕到了你的嘴巴里,便是这般轻松。” 温楚以为宋喻生真是信了,还真没听出这话里头的阴阳怪气,她傻呵呵道:“是吧,我也觉着蛮轻松的。” 宋喻生看她这样,更加确信温楚这脑子是叫那绿豆糕吃傻了,他这气对着一个蠢物如何撒得出来,他只冷笑道:“既你觉得轻松,便去做吧,何时做得像样了,何时再去睡觉。” 温楚傻了,“我做绿豆糕吗?” 宋喻生看她,“不然我做?” 温楚又问,“现在?” “你若想夜半三更,随你。你明早最好能带着你那个破绿豆糕来见我,若见不到,马球赛你也别去了。” 又又又威胁她! 罢,罢了。忍一时风平浪静,再过两日,她的转机之日就要到了。 天都在帮她,本她还在发愁路引的事情,这边黄若棠不就送上来了吗。 温楚听到这话,转身就要往膳厅去了,宋喻生喊住了她,淡淡提醒道:“你若敢找别人代手,被我发现,那人的手也别要了。” 温楚眼看天色已经黑透,也不敢耽搁下去了,只是腹诽一声变态,就往膳厅去了。 不过宋喻生也只说不让她找人代做,别的也没不让,她出了门后就赶紧找到了沉香去问绿豆糕如何做,问好了之后就往厨房去了。 可温楚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她在厨房里头待了快有两个时辰,然这做出来的绿豆糕始终不成样子,不是太稀烂成了一滩,就是太实,像石块一样邦邦硬,总之,无论怎么做,都做不出来。 黄若棠的绿豆糕,温楚见过也吃过,好看又好吃,有各种各样的形状,而温楚就是连简简单单的小方块都捏不出来。她在厨房里头做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是素来不惧热的她,都被那蒸笼热得出了一脑门的汗。 温楚在厨房里头都待到了三更半夜也没做出来,裙裙四耳儿咡勿九一寺弃搜集本文上传后困得不行,做着做着竟倒在厨房里头打起了盹。 厨房里头的火一直烧着,温楚坐在炉边,双手靠在腿上撑着脸打瞌睡,一不小心打了个激灵,竟不知是碰倒了何物,一瞬间燎起了一大片的火!温楚尚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转眼看那火都要喷到了她的面前,她整个都清醒了过来,霎时间连滚带爬往外跑去。 温楚做绿豆糕之时,为了方便干脆在旁边倒了盆油,只可惜现在却成了她的催命符,火将那些油吞了进去,一下子蹿上房顶,厨房里头的木头瞬间被烧了起来。 眼看火要将整个厨房都烧了,她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喊道:“来人啊!救火啊!!救命啊!!” 火已经快要将她的出路拦住,她被火呛得不行,一边捂着口鼻咳嗽一边想往外头去跑。 第118章 一直在暗中监视温楚的暗卫,第一时间便听到了她的声音,在其他人都没来之前,她最先冲进了厨房把她逮了出来。 已有房梁从顶上砸了下来,也好在暗卫去得快,若是再慢一些,温楚绝也不能这样好运,把厨房点了,还没被烧着。 温楚已经顾不得这个眼生的暗卫了,她劫后余生过后,便是一顿天塌地陷。 完了.......这下是真完蛋了! 坐在火炉旁边打瞌睡,那不是不要命吗!她自己不要命就算了,还连带着厨房也给点了,温楚真觉这辈子都到头了。 后怕和恐惧几乎快要将她压垮,看着眼前的熊熊燃烧的大火,因为烟尘熏眼,她干涩的眼中不自觉地落出了泪水。 已经有人被这处的动静弄醒了,陆陆续续过来救火,侍卫们也都被惊动,扛着水桶来了此处。 一时之间整个玉辉堂闹得不成样子。 宋喻生今夜也迟迟未睡,不知为何,心总是不安宁地在跳动,他也不知是出了何事,但这种莫名的感觉让他没由来觉得不安。 就在此时,有人敲响了外头的门,声音十分急促,他披了件外衣起身,让人进了门。 来的是沉香。 沉香这时来这,还这般着急...... 他眼皮跳得厉害,问道:“是温楚出事了?” 沉香赶忙道:“厨房起火了。” “什么?!”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直棂窗照进屋内。 这是沉香,第一回见到宋喻生这般失态。从前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曾这样慌张过。 他来不及细问,一直都注重仪态的他,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好好穿上,只能边往外走,边在路上披衣服了。 待到宋喻生到了厨房这边的时候,火已经熄了大半,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到了此处之时,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怕。 温楚此刻蹲在了角落里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身上东脏一块西脏一块,十分狼狈,若一只脏污的狸猫。 许因为害怕,她的身上还抖得厉害。 宋喻生上前大力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手用了十足的力,光是捏着手臂,都叫人痛得不行。若是从前温楚被扯痛了,必会骂上宋喻生几句。但这一回,即便温楚再痛,却也不敢吭一声了。 玉辉堂从来都没闹出大事,这回一出,便是烧厨房这样的事情,旁边的那些下人侍卫们见到世子赶来了这处,脸上表情又是这样难看,恐怕这个点厨房的小丫鬟是要倒霉了。 宋喻生素来进退有度,很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可这回他却神色紧绷,那如墨的神色之中,似有火光在跳跃。 清润如玉的声音也似含了极大的怒气,他道:“你真真是一天都不能叫人省心,为什么做个绿豆糕也能去把厨房点了?!今日若你再去倒霉一些,你能死在里面,怎么?是真这么不想活了是吗,还是说就这么恨我,死前还要烧个厨房一起去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要去做出这些事情来。那日自己把自己弄生病了,难受成了那个样子还是不叫她长记性,今日又是烧了个厨房,若是再倒霉一点,那从房顶倒下的横梁砸到了她的脑袋上呢,她又还有命在这里? 想到这里,宋喻生又是一阵气结,竟有些喘不上气来了,因窒息而激发的耳鸣,如同地上还在烧着的木炭一样,时不时不发出一两声爆响。 温楚脸上尽是灰尘,因为被火熏到了,那双眼睛也红得可怕。宋喻生不骂还好,一骂温楚吓得更哆嗦,心里最后的防线被击溃,那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了,这件事情确是她的错,她也没脸再去嘴硬。 她还在后怕,只是不停地哭道:“对不起......对不起,绿豆糕我怎么也不会做,我做了一遍又一遍,我真的太累了,太困了......没忍住睡着了,我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整个厨房就被点了......” 因为惊惧,她就连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她感觉到宋喻生掐着她的手臂越发用力,温楚觉得,他确确实实是起了杀心,想掐死自己。 若是平日,温楚哭成这样求饶道歉,宋喻生也不会再怎么追究下去了,可今日,她做得实在是有些过了,饶是她怎么哭,宋喻生这气都消不下去。 他拉住了她的手腕,作势要拉着温楚进到方被熄灭的火堆里头,他的语气尽是戾气,边拖着她走,边道:“你这样不爱惜自己,以前故意拿冷水洗澡,把自己弄得染了风寒、不死不活,如今倒好,在火堆旁边也能睡着,既如此,今日若不长些记性你便死活也记不得痛!” 温楚看着宋喻生,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想要甩开宋喻生的手,但他力气太大,无论她如何用力,如何去扒他的手却都没用。 温楚明白了宋喻生想要做什么,知他是想把自己往那方灭掉的火堆上推,虽火堆是不再烧了,可也还有着残余的温度,甚至被烧得焦黑的木头上,还有火星在跳动。若是真碰了上去,也能烫掉一块皮。 温楚吓疯了,害怕到了极至,眼看宋喻生非要让她长记性不可,她耍起了无赖,挣扎间,扑到宋喻生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了宋喻生的腰不肯松手。 第119章 宋喻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寒声道:“松手。” 温楚哪里敢松,若松开了,宋喻生真能把她推进去,她哭求道:“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啊!求你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宋喻生,你别这样啊。” 她怕死了,这碰上去,她真的会没血没肉的,身上也能焦得跟那黑不溜秋的木炭一样。 旁边还站着许多人,只见世子爷眉头紧皱,众人心照不宣,都觉得这个小丫鬟是天大的胆子,敢烧厨房,还敢抱世子,直呼世子名讳。 但听着她的哭声,也都有所动容,只世子爷铁石心肠,恐她今晚少不了要挨罚了。 温楚整个人都死死扒在他的身上,甚至还能听到他胸腔那处剧烈的心跳声。宋喻生下颌紧绷,却也没有动手强硬把她拉开,他听着温楚这话,低头看她,他问,“你说你知错,我问你,错在何处。” 宋喻生自不是真的想去烫她,若是真想动手,他何必问她。只是这回若不吓得她狠了,她迟早要再去做出来这些蠢事来了。 温楚脑子都乱成了一团浆糊,她道:“我奸懒谗猾,又懒又没用,你吩咐我做的事情怎么也做不好,我还烧了厨房......”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宋喻生打断,“如此看来,还是不知错。” 宋喻生说罢,便不顾温楚如何拉扯,作势就要拉开她缠在自己身上的手,温楚道:“你别!你再容我想想好不好。” 宋喻生也没说可不可以,只是对旁边还在看热闹的下人们道:“既熄了火,还不离开?” 下人们本还想知道结果究竟会如何,但听了这话之后,忙垂首应是,离开了此处。 一时之间,人便退了个干净,暗卫们守在不远处。 夜晚安安静静,只有温楚埋在宋喻生的胸口发出的啜泣声。 温楚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她又怕又累,脑子早就累得脱力了,于是极力回想着宋喻生方才说过的话。 他说,她这样不爱惜自己,所以要让自己长记性。 她又想到宋喻生近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一个她想也不敢想的念头蹿上了脑海。 温楚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所以......我错在不爱惜自己是吗?” 她抬头去看宋喻生的神色,却见他正也在看自己。 两人视线相撞,却在此刻,地上还在燃着的木炭,忽地爆出了火星。 夜风吹过,夏日的夜晚,倒没白日那样闷热不堪,或许是周遭太过杂乱污糟,让人有些心绪不宁。温楚的思绪已经紧绷到了极点,视线在和宋喻生相碰的时候,几乎就要被他用眼神凌迟。 他这回没有反驳。 他怪她不爱惜自己。 温楚懂了,忽地松开了紧紧环着他腰身的手。 因她知道,他不会拿着那些黑炭来烫自己了。 这里头的闹剧持续了很久,如今月光惨淡,天竟然都要亮了。 “你既知道,那便也该懂了的。”宋喻生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音调,怒气较来时那会淡去了些许,他知她这会心乱如麻,也不再去碰她。 一片废墟之中,白衣男子立在这处显得格格不入,他面容冷淡,只是紧抿着薄唇透露出来些许紧张不安。 烧掉了一个厨房自不是什么大事,但知道了她在厨房里头打瞌睡把自己燎了,他便止不住得生气,怎么会有这样蠢笨的人。可她抱着自己哭求的时候,宋喻生却也心软了。 他又问她错在哪,话都说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干脆顺坡下驴,在今晚将话说开。 若她能明白,自是最好的。 她虽然总是说那些不会离开的话,可宋喻生也知道,没有一字出自真心,若是把玉辉堂的门给她打开,她一定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若是他们之间不把话说明白些,一辈子当着什么所谓的主仆,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今日发生的事情是意外,可是他却像被命运推着来到了一个岔路口,说与不说。 如今他自愿走出了今日这一步,将自己的本心全数暴露到了她的面前。 她不懂,他便去开口。 宋喻生根本就不明白他于她的情感是什么,只是他想,从今往后他不想要再一个人挣扎困顿下去,而她从始至终都毫无所觉。 宋喻生十分聪慧,聪慧到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很聪慧。可却不知为何,在感情一事上面,他竟如此愚钝,一窍不通。 笨拙,偏执,又自以为是。 温楚也不是什么傻子,事到如今,他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若她还不懂,也枉活了这十来年了。 可她明白了又能如何,她和他注定不同路,宋喻生是国公府的世子,将来是国公府的家主,而她呢。她给他当什么,妾吗。 像是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一堆子规矩,且不说当妾没有什么好下场,就算是当了主母,也不见得快活。 但她不敢说什么拒绝的话来,因她知道,若真说了不愿,宋喻生一定会恼火。 温楚有些着急上火,又因劳累了一个晚上,受了这样大的惊吓,白眼往上一翻,两眼一黑,再撑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第120章 * 待到温楚醒来之时,发现不在自己的屋子里头,她头脑有些昏胀,强撑着起了身子来,看向了四周。 过于干净整洁的被子,熟悉的檀香味,一切都昭示着,此处是宋喻生的房间。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温楚发现自己身上脏污的衣服已经被人换掉,她顿警铃大作,不能是宋喻生给她换的吧...... 恰在她东想西想之时,沉香从外头进来了,沉香见她醒了,端了些药给她喝,温楚问道:“我没病,为何喝药。” 沉香看着她道:“也不是什么药,只是世子爷说,让你喝些药补补脑,提提神。” 这药不过是些补身子的药,宋喻生怕温楚昨夜经了那么一遭,要吃不消。 温楚打算一会回去就把这个玩样倒掉。 沉香看出了她的意图,道:“世子爷吩咐我盯着你喝下去......不然就要把你罚去修厨房了。” 昨日的厨房烧了,自然是要去修缮,他没去让温楚赔钱,都是天大的善人了。 温楚也不敢矫情了,接过这药就开始灌。 她喝完了药便下了床,她一边穿鞋,一边指着身上的衣服问道:“沉香,这衣服应当是你给我换的吧......” 温楚试探地去瞥沉香的表情,两人视线相碰,沉香想到了宋喻生早上吩咐的话,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说道:“自是我给你换的,不然呢?还能是谁?” 沉香的神色有些不大自然,但温楚听到这话也没多想,松了一口气来,口中还呢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相比这个,温楚还是更加担心宋喻生昨日说的那些话,光是想想她都头疼。 想得烦了索性不再想了,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头之后,倒头又睡下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很晚的时候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天竟都已经黑了下来,房间里头一片漆黑。她甫一起身,却听到了一个清泠泠的声音撞入耳朵。 “醒了?” 温楚惊了一跳,但很快就听出了说话之人声音,除了宋喻生又还能是谁。 她只能借着屋外的月光,模糊看见他坐在了自己床边。 她知道,宋喻生肯定还要抓着昨日的事情不放,果不其然,她听宋喻生问道:“昨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温楚见实在是躲不过去了,道:“那个,世子爷啊,我觉着吧,你许是因我救过你,然后就产生了什么奇怪的感情,其实,你或许根本就不是喜欢呢。” 温楚说完了这话,还往里头缩了缩去,毕竟宋喻生现在在她的眼中,是个动不动就发疯的疯子。 宋喻生听了这话却也没恼,轻笑了一声,“是吗?你比我还懂我吗?” 温楚心一横道:“嗯......或许我不懂你,你如何想,我确也不大明白。可世子爷要我回答,我今日便给了你答复。我虽出身不好,可我宁愿嫁给一个乡野粗人,也是不大愿意给人做妾的。” 温楚说到了最后已经声若蚊蚋,微不可闻。 她此番话,说是不愿做妾,实则便是跟宋喻生说了不愿意。 “不做妾?”宋喻生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气听着似没什么不快。 温楚躲在角落里头,“嗯”了一下,声音听着有些沉闷。 宋喻生笑了,说不出的朗润,“谁说要你做妾了呢。” 他开慧之后,一直汲汲为营,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从当年那个动辄轻易被人打死的稚童,走到了如今就连父亲也不敢再对他拿起棍棒,为得便是没人能胁迫于他。 他将要娶的妻,是他想娶之人,其余的,谁也逼不了他。 虽然娶她,或许有些麻烦,但宋喻生也不在乎这些麻烦。他想和她生前同眠死后同衾,堂堂正正的,做一对夫妻,这样就能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她也不能再丢下他了。 是女子都会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景,温楚不愿做妾,理所应当。世上也没有那么多既要又要的好事,他既然想要让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怎么可以让她做妾呢。 “正妻之位,明媒正娶,你想要的,以后我都能给你,你能不能不要再跑了啊。” 宋喻生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然而黑夜之中,他的声音却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卑微,还有些许恳求的意味。 恰此时,屋外夏蝉疯了一般地鸣叫,刺耳的声音炸得温楚心都漏了半拍。 她本故意拿不愿做妾来说事,为的便是堵了他的嘴。 可他却说,他从没想过要她做妾。 若说温楚幼年没有在经历过那些事情,或她此刻真会心动几分,可她不敢。即便宋喻生答应又如何,她若真的当了他的妻,将来步入的便是她母妃的后尘。 德妃出身宫女,最后却因灵惠帝的宠爱而被抬到了一个太高的高度,最后落到了这般下场。 她的父皇护不住她的母亲,让她死后还遭受了这样的骂名。生前和生后,都是这样。 帝王如此,国公府又能好到哪里去。 第121章 如何敢?她如何敢去应。 无论当妻当妾,她都不敢。 他情,可她不愿,若这世上全是你情我愿之事,倒也是不大可能。 宋喻生说她想要什么,都能给她。可她想要的,宋喻生永远都给不了。 温楚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对不起,可面上却又扯起了谎,她又一次骗了宋喻生,她说,“好,我不跑,一直陪着你。” 她钻到了他的怀里,环住了他的腰,以示衷心,她柔声道:“那既然如此,你也总要有些诚意的,便把盯着我的人撤了吧。” 宋喻生笑了一声,嗓子带着说不出的哑,他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楚娘,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啊,这算是美人计吗?” 他嘴上如此说着,可思绪已经全然被怀中的女子牵着走了。 温楚被拆穿了,有些羞恼,她闷闷道:“你这也不愿意吗。” 他道:“好,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我不再叫人盯你。” 即便知道,知道这是一场赌,可宋喻生还是信了温楚的话,他想,赌一回吧,赌她总能说一回真话。 第四十三章 接着的日子眨眼就过, 而明日就是六月三十,祁家在京郊举行马球赛的日子。 这日傍晚,黄健小心翼翼拐入了永安巷的巷口,左右看了又看, 后进入了巷尾的那户屋子。 屋子不大, 但给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住也是绰绰有余了。黄健是刚从礼部那边, 一下值就赶到了这处来了,他进门前还收拾收拾了情绪,嘴角尽力扯起了个笑来。 他手上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是他方在路上碰见,顺手买下来的。 屋子里头只是燃着一盏小灯, 灯火晃晃悠悠, 将小女孩瘦弱的身影投射在了墙上, 一晃又一晃。 她坐在椅上, 神情有些紧绷, 见门开了,肉眼可见的瑟缩了一下, 但在见到是黄健之后她马上松了一口气, 起身到了他的跟前,唤道:“叔叔。” 黄健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算是应了她的话, 他将手上的糖葫芦递给了她, 道:“小青, 糖葫芦。” 唤小青的女孩听了这话, 伸手接过了糖葫芦。 小青才十二年岁, 身量不大高,但长相却十分甜美, 两个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若是杏仁,水汪汪,亮晶晶。 黄健低头看着她,心中忍不住叹息,小女孩就是因为生得太好,才遭了祸。 黄健道:“好孩子,咱们坐下慢慢吃。” 小青不肯坐下,拿着糖葫芦却也不吃,她仰头看着黄健道:“叔叔,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啊......我看你这些日子好像一直很忙,是不是因为我.......若不如你把我送回姥姥那里吧。” 黄健扯起了个笑,只是他已经都四十多的岁数了,这一笑把皱纹全堆积到了眉头那里,显得这笑都格外勉强。 黄健笑道:“同你有何干系,是叔叔没有保护好你,现在不安全,待过几天,叔叔安排好了,你姥姥便来带你,你和姥姥回去以后便搬家,搬去别的地方去。若是将来有人来问你认不认识叔叔,你便也说不认识,没见过。知道了吗?” 黄健这话说的,恍若是要遭了什么大祸,饶是小青年幼,都听出来了不对劲,她这些日子受了不小的惊吓,听到黄健这话当场吓哭了出来。 “叔叔,小青就只有你和姥姥了,叔叔也不要小青了吗?” 黄健眼眶也带了泪,他怕小姑娘多想,忙道:“不是叔叔不要你了,太危险了这里。这回叔叔救下了你,可下回呢?小青,如今世道不太平,你要听话,和姥姥好好的。” 小青和姥姥住在乡野之间,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就连什么旁的亲戚一个也都没有。只有健逢年过节会派人去给她们二人送一些东西,然后待家里年过完之后,便再带着好些东西去了她们那里,陪她们一起再吃顿团圆饭。而每逢小青生辰之时,黄健也会寻些机会带着礼物去看她。甚至在她们俩人被人欺负的时候,都会特地赶到了村子里头给她们出头。 小青问过黄健是谁,黄健只对她说过,他是她父亲的朋友,其余的便再也没有多说了。小青也曾问过姥姥,姥姥说,黄健是她们的恩人。 黄健知道小青,没爹没娘过得可怜,已经在尽力地想要在她的生命之中承担一个父亲的角色,虽不能叫她过得多好,可也至少能平平安安。 可是却在几天之前,小青在村子里头却被一伙人贩子抢走,她的姥姥吓坏了,没办法,只能去找了黄健救命。黄健听到这事之后,赶紧托关系去找了人,好在找到了人之后,小青还没出什么事情。后来黄健发现,那些人贩子专找像小青这样年岁,身体处于半发育,十二十三年岁的少女,甚至有些还是少男。 黄健救下了小青之后,就将人暂且安置在了此处,打算过几日待她姥姥那边收拾好了之后,就让她们搬家去别处,以免人贩子又找上了门来。 黄健以为,那些人贩子是想将这些少女卖给京都里头的达官显贵们,毕竟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近来时日也不知是从哪里兴起的风气,就是喜欢这种身量半开的少女,甚至说喜欢少男的也不在少数。 第122章 可他即便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办,当初还是他威胁报官,那些人贩子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又看黄健身边带着不少的家丁,身上还穿着官服,才堪堪让他救下了那一车的孩子。 天子脚下,这些肮脏的事情,从来不少,他区区一个五品官,至多也只能救一车孩子的命,其余的,再多的,他也做不到了。 奸党当道,斩尽忠良,而天子无能,世族只图自保。 皇城之下,遍布脏污。 这是个什么世道。 黄健因此事,看着眼前的少女,又想起了已故太傅。 他的先生,为他授业解惑的先生。 年近五旬的太傅,被叛了贪污的死罪,桩桩罪证被人面呈天子面前,好歹也是教养了他十余年的先生老师,那年灵惠帝二十年岁,帝心大恸,群臣逼迫他下旨斩奸臣。灵惠帝不愿意,群臣便在金銮殿前长跪不起。太傅不忍帝王被如此刁难,最终于金銮殿前撞墙而死,倒地不起。 “太傅!老师!”灵惠帝凄厉的叫声在耳边盘桓不断。 太傅之死,便是灵惠帝的锥心之痛,此事也埋下了今后帝王乱政的种子。 那场祸事,黄健当年也在场。 灵惠十二年,闻太傅死了,死在了那个奇寒冻骨的冬天,可是死的好像又不只是闻太傅一人。 太傅满面渗血的画面又闯入了黄健的脑海之中,他忍不住泣出了声来,四十多的年岁,脑袋上都生出了白发,哭得却若孩童。 当年闻家众人流放的流放,杀的杀,女子身量容貌出挑的被塞进了教坊司之中。小青的母亲便是闻太傅的女儿,她容貌出众,年过二十许多,却仍未嫁人,闻家出事之后,她因容貌出挑,而被挑入了教坊司之中。 太傅之女,最后还是没能逃脱噩运,她在教坊司中被人强迫,每日迎来往送,最后竟还怀了孩子,她求生不得,求死却也不能,日日有人看守。最后她还是没能熬过去,生下了孩子后,就咽了气。 她每日迎来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根本无从得知,又因她是罪臣之后,他们嫌弃她晦气。将她的尸身连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婴童丢去了乱葬岗,黄健如此才得以捡回了她的尸体和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便是如今长大了的小青。 她是闻家的后人,算是唯一的后人了。 而她的那个姥姥,也是当年闻家的家仆,小青母亲的奶母。 小青见黄健哭得这样伤心,还以为是她惹了他生气伤心。 她哭道:“叔叔,你别生气了,我走就是了,你不要再哭了。” 小青的声音却让黄健更忍受不住,两人哭做一团。 黄健后又在这里待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小青最后也哭累了,倒在他的怀里睡着了。黄健擦干了脸上的泪,把人放到了床上之后,便轻手轻脚出了门。 他好生把门锁上,反复检查安全无事之后才放心离开此处。 夜晚漆黑,然方一转身,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 黄健大惊,回头看去。 来人一身夜行黑衣,脸上也被面纱罩着,都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了,黄健根本认不出这人是谁。 此地偏僻,若不有意来寻,岂能碰到,他强做镇定问道:“是何人?” 那黑衣人也没有墨迹,不打算跟他卖什么关头,直接揭下了面罩。 “竟然是你?!” 黄健见过这人几面,他是灵惠帝跟前的锦衣卫指挥使,韩企。 黄健心中警铃大作,问道:“指挥使跟踪我,何意?是方修让你跟的?” 这位大昭王朝的第一宦官,此刻在黄健的口中,却被直呼其名,甚至还是当着锦衣卫指挥使的面。 韩企笑了一声,道:“黄大人,何故这般大的怨气。此番找你,是有正事要商,你不必视我为方修走狗。” “我不必视你为方修走狗。”黄健重复了一番韩企的话,遂冷笑,继寒声道:“你们狼狈为奸,司礼监、东厂、锦衣卫,全都上下其手,我黄健何德何能,得你尊称一声大人!你此番跟踪我,究竟是何意!若我哪里又得罪了你们,要我的命便只管拿去!” 韩企没有应下他的这话,只是道:“若你真得罪了方修,你断活不到今日,他们就连太傅也能杀,你嘛......” “休提太傅!” 黄健怒道,怕惊动了屋子里头的小青,只敢低吼,然即便是这样,却还是扼住了韩企后头的话。 韩企果真不再继续在这件话题上说下去,他哑然道:“黄情为,也就我知晓你的为人,否则,你这脾性,我今日便不同你谈了。” 情为,是黄健的字。 他继续道:“我知道里头的那个小女子你看得重要,只你以外那些人贩子只是简简单单的人贩子,然后抓些少男少女,然后卖给富贵人家当娈童吗?” “不是这样?” 韩企沉声道:“若是这样,那些人贩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去做这些事情。京都里面,人口买卖管得又多严格,《大昭律》里面白纸黑字写着的,买卖儿童,扒皮抽筋,处极刑。天子脚下,你以为他们为什么敢去做这些不要命的买卖?我问你,这件事情牵扯过多,你要听?” 第123章 黄健道:“事到如今,你话至此,不说我也能猜了个大半了,敢去做,是因在这背后有人,所以便毫无所畏。” 夜色寂寥,黄健顿了顿,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他直视着韩企道:“他们头上有人罩着,是那片笼罩了大昭臣民,最黑最暗的天--何家人。” “对否?” 韩企没想到黄健一下子便能猜出背后之人,道:“果然,能高中探花的人,蠢不了。” 韩企想到了将要说的事情,嗓子便止不住有些干涩发哑,他清了清嗓子后道:“既你能猜出来这些,我便也不再去遮遮掩掩了。” 他说起了何家人做的事情。 “何洪他们在京都北城边,十几里开外的郊外,盘了坐庄子,你可知道那些庄子是做什么的?”他没想让黄健回答,指了指小青住着的房门,继续道:“里面便锁着像她那么大的孩子,一些是从那些人贩子手里头买来的,只不过,你也该知道,这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乐意卖孩子的父母,若光是人贩子那里买,还不够,他们便从其他各种渠道弄来这些孩子,偷偷抢抢,到处都是法子。总之,男女不忌,年龄不拘,多十一至十三,只要他们生得好看便够了。他们把这些孩子锁在了庄子上面,至于做什么用,你想也知道。” “疯了!丧心病狂至此等地步,若禽兽都不如!”黄健气到极,说完了这话就连胸口都在上下起伏。 韩企见他这样,待他平复了心情之后才又继续说道:“何止于此,若真是供他们何家人享乐,倒也用不着这么多。他们对这些孩童的需求量很大,因为不只是何家人,他们还带着朝中那些私交甚好的官员一起去,也是用此,巩固他们之间的盟友干系。那些官员大臣们,白日里头衣冠楚楚,脱去了衣服,便是禽兽不如。那坐暗庄,只要有官员去,每隔两日,便要死人。” 韩企说着这样可怖的话,声音却很平淡,平淡到了麻木的地步,他道:“可怕吗?那个地方是他们的极乐天堂,却是那些孩童的深渊地狱。” 黄健眼中已经沁出了泪,他掩着面道:“你知道这些,你便和他们也脱不开关系,你又为何来告诉我。” 这样辛秘的事,韩企又如何得知。 此刻刮着一阵又一阵的夜风,小巷各户院子里头种着不少的树,树叶被风吹着,发出的簌簌声响若是孩童呜咽,一时之间,天愁地惨。 韩企道:“这话我也没甚能狡辩,你说的对,他们脏,我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我之所以能发现你从人贩子那里救回了那个女孩,便是因为,我和他们就是一伙的。你可知道,那日你勒令那些人贩子放掉了一车孩童之时,他们转头就来告诉了我。你也算好运,还好是告诉了我,否则,何洪他们恐怕也不会放过你。” “为何告诉你?” “我是方修的人,自和何洪他们少不了接触,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他们早就混到了一起去,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方修也去过那坐暗庄,我也去过!” 泪水顺着两腮滑落,黄健指着他,手指都在颤抖,他道:“所以,你也下手了!” 韩企低声骂道:“我能这般禽兽!我家孩子,也这样大,我如何下手!可我若不下手,他们如何放心得过,若那些事情败露,他们就算是再有权再有势,也难去遮掩了。他们不放心我,势要拉我一起下水,才肯放心,见我执意对孩童下不了手,便让我借着锦衣卫职责之便,去帮他们买卖孩童。所以,那些人贩子出了事情,便第一时间来寻了我。” 韩企也很煎熬,他恶心不耻他们这样的行径,可若是不听他们的话,他敢相信,那他的孩子就能被绑到了这里。但好在何洪也只是让他盯着那些人贩子,只要不出了什么大差错就行。韩企对此事也多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看个一眼都是嫌恶心。但即便再如何厌恶,也没办法。 上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死了,说是不慎暴毙,但死后他的家人都遭受了牵连,“不慎”二字,多半是人刻意而为之。 韩企知道,上一任的指挥使是个烈性子,不肯受内廷大珰方修的蚕食,同他斗了三年,最后却在这场太监和锦衣卫的斗争之中,输得彻底,自此,锦衣卫就在内廷宦官面前彻底抬不起头来了。 他硬气,他用命去硬气吗? 他若不听方修那些人的话,只怕很快也有人能来顶了他的位子。 黄健见他和那些人狼狈为奸,怒斥道:“既如此,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你以为我想?我不去沾他们的腥味,他们怎么可能放心?!他们势力错节盘根,当年幼帝登基,方修做其曾在王府的大伴,跟着上位,那好歹是从皇上出生之时就跟在了旁边的人!照顾了皇上九年的情分,上位之前便人人称他一声‘方大伴’,上位之后,仗着皇上年幼,便同何家的人沆瀣一气,朋比为奸。一个内廷最有权势的大珰,和外廷颇具权势的家族,勾结相连,恨不能将皇上也吞食下肚。当年宋首辅在世之时,都不能耐他们如何,你说说,我凭什么去跟他们作对!” 黄健见他提起了宋首辅,那个曾经在国子监也教导过他的老师,他眼中露出了嫌恶,道:“宋首辅不能耐他们何?他们宋家根本就没想过耐他们何。那片黑色的天笼不到他们的头上,他们何必去和他们作对。太傅当年意图推行新政,宋首辅明面不做反对,可背地里呢,将此事一而再再而三拖延不管,甚之在背后捅了黑刀,不就也是不想要去惹一身骚吗?” 第124章 黄健不愿再去提起那些陈年旧事,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用呢。 他最后问道:“所以你今日究竟为何缘故寻我?同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韩企道:“黄情为,庄子里头又死了一个女孩,被他们凌/虐死的,乱世之中,死的往往是女子老人孩童,而太平之世下,暗潮汹涌之间,死的也最先是他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死的是那些少男少女,明日死的又会是谁。” 黄健道:“所以,你将这件事情告诉我,便是想我去揭露他们?怎么,你怕他们伤害你的家人,我便没有家人了吗。” 韩企道:“非是揭露。明日祁家在京郊举行马球赛,去者甚多,刚好那马球场距那个暗庄近,我可以把那少女的尸体偷来,丢过去,这样,就能把事情闹开了。明日大理寺卿宋喻生也在........”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或许会管这件事情,但那座暗庄很隐蔽,若是无人提供些线索,很难查到。” 韩企能偷来尸体,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况且,他做了这件事情,虽说是在幕后,可也犯了十足的忌讳了,若被发现,只怕会被何家和方修的人碎尸万段。 黄健道:“所以你是想要让我当那个提供线索的人是吗?” 韩企点了点头,道:“只是这样的话,你说不准也会被何家的人盯上。” 黄健问道:“你凭什么以为我愿意?而我又凭什么信你,或者说,你为什么要背叛他们。” 韩企的神色也带了几分惨意,“你不让我提太傅,可我这回不得不提。我知道,太傅惨死,你放不下。当年新政没能推下去,是因为触及了那些旧党的利益,太傅拧不过何家,被何家害死了。他们杀死了太傅,还诛了皇上的心。” 韩企指了指天,“你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他们?因这偌大的天下,总不能一直叫黑云荫蔽。” 韩企道:“你知道的,皇上从前也是个好皇上,我不愿意叛他的。灵慧十年的一场秋猎,皇上只有十八的年岁。那一回皇上打猎的时候,也不知是从哪里蹿出来的猛兽,差点伤了皇上。皇太后盛怒,要下旨杀尽那天跟在他身边的人,以示惩戒。我的父亲那时候也在其中,还只是个锦衣卫千户,差点也要跟着死了。皇太后的怒火如何都无法平息,可皇上却不忍他们去死,于是自己请罪,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二话不说又往皇太后的跟前跪去。” “这样,那些人,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人,才被赦免了死罪。” 幼年帝王,时时刻刻被皇太后和老师先生们教导驯化,已经养成了这样懦弱的性子。受命于天,他的所作所为若有违天道,便要受罚。他的脾气,在一次又一次的罚跪之中被消磨,这也便是如了他们的意。 韩企道:“我敬陛下,可要有命才能敬。我今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若不愿,你我今日全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黄健默了片刻,若是被发现了,他所受到的也不止止是死了,可他光是想到要做的事情心都止不住上下跳动,他的耳边似乎回想起来了闻立廉曾对他说过的话。 黄健曾经问过闻立廉,他说,“先生,可新政若是推不下去该如何?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继续?” 闻立廉对他说,他至今记得,他说,“凡心所向,素履以往,人活于世,行于天地之间,贪生非我所愿。这事即便不成,我死也甘之如饴。” 死也甘之如饴。 当年太傅的话,发出了一击震耳欲聋的回响,打中了如今的黄健。 只当年的黄健还是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探花郎,可如今十几年过去,已成了这副模样。 黄健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在漆黑的夜中,也格外清晰,他一个人在此喃喃道:“死也甘之如饴,阖该这样,早就该这样了。先生当年教我立身做人,可先生死了,情为又怎能独活。” 韩企听他这话,甚至是带着了些许玉石俱焚的味道,他知道他会去做这件事情了,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 六月三十如期而至,天公作美,今日是个大好的晴天,天还未大亮,太阳就已经从东边升起。 因着心里头有事,温楚今日醒得也格外早,比平日早醒了两刻钟有余。她起了身后,心跳得很快,始终惴惴不安。她可以猜到,若这次逃跑不成,她被宋喻生抓到之后,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人能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和背叛,况她还对他做出过承诺,承诺会一直陪着他。 温楚上次也差点就叫宋喻生蒙骗,他这人生得实在是太占人便宜了,再加之又说出这样深情款款的话来,就连温楚竟然也差点生出了几分悸动,但待到宋喻生那张俊俏若谪仙的脸从她眼前挪作之后,温楚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什么狗屁世子夫人,什么成婚,说得好像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是他想要直接用这个将她绑死在了身边,让她一辈子都待在这宋家的宅院里面。 若是回想之前的事情便能得知,宋喻生这人,连什么是爱都不晓得,还说成婚呢。婚嫁一事在他的眼中是什么? 第125章 他要沉沦,她可不陪着他共沉沦了。 温楚起身去了衣柜面前,翻出了放在衣柜里头,先前出卖了宋喻生之后换来的那些银票,她上次破开了一百两的银票,给了些杨大婶还有赵大夫,这会她将那些剩下的碎银揣到了袖子里头,而其余的四百两,便放在了桌上。 温楚从不叫自己吃亏,好歹也给宋喻生当了一个多月的丫鬟,总也不能白当。 她只拿了这些碎银铜钱,而其他的东西一概不拿,若是带上了,定是要惹宋喻生起了疑心。她翻出了钱后,发现衣柜里头那件云锦衣服。 这件衣服,她还一回都没有穿过。她伸手摸了一摸,最后也只是再看了一眼,便收回了手,阖上了柜子。 又在房间里面坐了一会,平复了一会心情之后,待快到了宋喻生起身的时间之后便出了门去。 温楚到了的时候,宋喻生已经醒过来了,身穿寝衣坐在床边,像是刚刚起身的样子。 他头发散落在身后,低着头,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等着温楚。 温楚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见他一副入了神的样子。她走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宋喻生听到了声音,抬起头来看向了她,嘴边扯起了一丝笑意,他道:“没怎么,只是方才做了梦,魇住了而已。” 宋喻生不常做梦,但只要做了梦,那便多是噩梦。从前的时候,他的噩梦还都是自己被人丢弃的画面,可是长大之后,便不再梦到那些了。可他今日梦到,温楚走了,又离开他了。 越怕什么,越是会梦到什么。宋喻生从没担心害怕过什么事情,对所有事情都是胜券在握,可偏偏温楚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影响了他,甚至不安害怕到了入梦的地步。为何会这样?宋喻生始终不得知,他这般心悸,几乎病态。 宋喻生有些害怕,害怕那天她所说的话,都是在骗他的。 他吐出了几口气,从噩梦之中挣脱出来,有些后怕地朝温楚伸手。 温楚看着宋喻生朝她伸来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她不明所以,却还是伸出手握了上去。 她也不想要在今日出些什么差错。 宋喻生握住了她的手,他抬眸,看着她道:“方才我梦见你,梦见你跑走了。” 被说中了心事,温楚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瞬间又跳了起来,她听到了宋喻生这话,低头往他的面上看去,果真见他额间沁出了一层薄汗,似是做了什么噩梦。 她强做镇定,弯腰下去,伸出袖子替他擦了擦额间的汗。 “梦都是反着的,不会的,你这是噩梦。”她故作随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再说了,你都说好了娶我,让我当世子夫人,泼天的富贵不是吗?我还跑什么,又有什么好跑的。” 宋喻生看向了她的眼睛,那双杏眼之中尽是真挚,确也不像是在说谎。他点了点头,道:“嗯,你说的不错,梦都是反的。你到时候给我们算上一卦,我们挑个良辰吉日。” 宋喻生光是想到那样的日子,心都跳得快了几分,方才的不安被瞬间抚平。 他有些着急,他想赶紧和她办了婚事,越快便也越好,即便有人阻拦,他也不在乎。 神来杀神。 谁也阻止不了。 温楚听得宋喻生说这话,一时之间竟觉有些头皮发麻,这一刻她觉得,宋喻生这人,真得已经有些病入膏肓了......不过是两日前才说的事,他今日就想要挑个好日子。 投胎都不带这么急的。 她也不耻当感情骗子,可对宋喻生这样谨慎的人,若不用这些蒙骗他的眼,她就是连他的身边都离开不了。 她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应道:“好,回来之后我就算算。” 宋喻生听到这话,那些戒备,全然放下。 他想,或许,真的能有以后。 可是一开始的路便走错了,又从哪里去寻以后。 第四十四章 后差不多到了巳时, 温楚、沉香便跟着宋喻生去了承德堂那处。 去承德堂的时候,宋大夫人还有宋礼情,黄若棠都已经在了,但除了大房的人在之外, 二房的人也在, 毕竟是亲族, 这马球赛一同前往,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祁夫人上回虽只邀了宋家大夫人去,但是二房的的人若是想要来, 左右一个马球赛而已,自也不好推辞拒绝。 二房的那个次子宋喻息见到宋喻生来了便上来缠着他说话了, 而宋礼情因着上一回挨了宋喻生的说之后, 这回在他面前也老老实实的了, 明面上也不敢做什么不规矩的事情出来了。 无人注意的时候, 温楚不经意地和黄若棠视线相撞, 而后她看到黄若棠朝着她几乎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温楚便知道, 上回她让她帮忙弄的事情弄成了。 她压下了心头的喜意,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几人也没再去说些什么,便出发去了马球场, 待宋喻生一行人到了马球场之时, 已经快到了正午。 祁家今日包下的马球场在京都郊外, 占地十分之广, 这打马球素来是个费钱的消遣玩样, 寻常的百姓就是连马都难摸到,更遑论说是打马球。这个地方自从建起来之后, 就经常租赁给王公贵族享乐,寻常百姓就是连进都进不来这处。 第126章 而今日这片马球场整个都已经被祁家包了下来,宋家人来的不算是早,待他们到了的时候,里头的宾客也都已经陆陆续续到场了。只是,他们一出现在此处,就吸引了大半片的人的目光。 不过多半也都是在看宋喻生。 因今日是去马球赛,他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更加挺,平日的他都一身白衣,貌若谪仙,而他这副与平日全然不同的装扮为眉眼之间添了几分不羁。 今日来的人甚多,不过多为和祁家、皇太子交好的世族,至于其他的人,若是和二皇子等交好,自也不会往这一处跑。 马球场很大,占地数亩,场上已经有不少的公子在打马球了,而看台那处也已经坐满了看客。宋喻生的出现,便引了不少未出阁少女的视线看去,宋喻生这人,也不知是多少京都闺阁少女的理想结亲对象。且是不说他的家世先了,光是宋喻生的相貌都能叫人目不转睛,一举一动皆是出尘,光是看上一眼,便能记上三年。且他这般喜笑,嘴边时常挂笑,瞧着便是个好脾气的。 哪哪都好,只是这人有些太冷了,冷得即便是在笑都让人觉得还是冷。 不过好歹也都是些未出阁的女子,看个几眼便挪开了眼,若是再看,便要惹人不喜了。 祁夫人见到了宋家人来了,马上起身来迎。周遭的人又见到这祁夫人对宋大夫人这样热络,心里头也都跟个明镜似,恐怕两家是有结亲的意向了。 祁夫人也不只照看宋大夫人,既然宋家的二夫人来了,那她总也不能把人冷着了,她笑着迎了上去,道:“大夫人二夫人来了,只是不巧,我这边上只留了一个位子,这样吧,我这还有话同大夫人说,莫不如二夫人先去坐着那边看看,可否?” 祁夫人的话已经很明显了,身边只有一个位子,却只让大夫人坐,而不让二夫人坐,言下之意就是,大房和二房里头,她选了宋家的大房。 二夫人听到了这话,面子也有些挂不住了,但祁夫人这话说得体面,若她不依不挠,倒是失了气度,闻此,也只能不情不愿说道:“既然没了位子,那我便去别处坐坐就是了,反正空位多得是,何愁寻不到。” 这二夫人素也是个不饶人的,若谁让她得了不痛快,她马上就要噎回去,她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说,这天底下男儿千般万般,难道还怕她女儿寻不到夫家? 她的阴阳怪气,那两位夫人也都听在了耳朵里面,不过还不待说什么,就见到她带着宋礼德去了别处。 这宋二夫人再怎么说也是宋家人,一言一行便是代表的宋家颜面,宋大夫人有些尴尬,道:“我这个弟妹就是这样的脾性,她也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些不过是些不妨嫌的小事罢了。” 两位夫人在那里说来论去,祁夫人看向了身边的祁子渊,刚想要开口撮合撮合他带着宋礼情去打马球。 却见身边的儿子好似一直在盯着一个人,祁夫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一身丫鬟打扮的温楚。 阳光照在了看台这边,小丫鬟的侧脸被打上了一层光,从祁夫人的方向看去,姑娘睫毛细长浓密,黑睫之下,是一双小鹿大的杏眼,这双眼睛,祁夫人不会认错的,和当年德妃的那双眼睛太像了。 她忽然知道,自家儿子一直让宋家人上门,不是为了别人,或许正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正午的阳光十分明艳,将祁夫人的思绪拉扯回了从前。 祁子渊患病在京都养伤的那段时日。 那段时间,祁子渊总是喜欢往宫里头去跑,七天里头要去五天的频次,起初,祁夫人以为他只是单纯喜欢皇后姑姑,所以才那么喜欢去坤宁宫,可后来有一回,她悄悄跟着一起去了宫里头,才发现祁子渊一直在跟着那怀荷公主李昭喜一直混在一起玩。 他们在坤宁宫里头上蹿下跳,上树摘果,把那里头闹得一团乱麻,两个调皮的性子凑到了一块去了,若非他们两个猢狲还有些许理智,知道这是在皇宫里头,否则迟早能将坤宁宫给拆了个干净。 祁夫人是个暴脾气,一看祁子渊大闹坤宁宫,气得就要拧他的耳朵,亏她还以为这些日子他有多老实呢,原她若是不来,坤宁宫都快要被拆掉了。祁夫人也是在那天,看到了传言之中的“妖妃”。 那天接近傍晚的时候,德妃来坤宁宫里头接人了。 祁夫人原以为德妃生得是个红颜祸水的模样,可是后来才发现,好像也并不是这样。她形容不出德妃给她的感觉,但她觉得她不应当是什么妖妃。 至少,不能因为帝王宠爱她,便说她是妖妃,这样太不公平了些。 但她不明白的是,孝义皇后,为何会同她关系这样好,按理来说,她身为皇后,而皇帝却这般宠爱一个妃子,她非但不怨恨她,然而却对她,还有她的女儿这样好。 孝义皇后同她说,“你也见过她了,你相信传言吗?相信传言说她的种种坏话?” 第127章 祁夫人说道:“我......我不知道,虽看着不像什么坏人,可是都说人不可貌相......” 孝义道:“是,是人不可貌相,但我更相信日久见人心。” 事实证明,孝义皇后确实也没看错人,德妃为了报她之恩,最后连她们母女的性命都不要了,也要救下皇太子来。 当然,这件事情除了当事人知道以外,其他的人都不知道。天下的人心中,德妃和怀荷,是不慎落于叛军手中,才被磋磨致死,可没有人知道,她们本是有机会能逃走的。 祁夫人记得,祁子渊曾说,要和李昭喜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要一直在一起,皇后姑姑也应允了他。 祁子渊打小就在北疆长大,养了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只知道他喜欢和李昭喜在一起玩,将来便要和她一直做好朋友。 祁夫人对他说,这世上男子和女子不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的,只有夫妻,才能一直一直在一起。 祁子渊对她道,那么,我们可以做夫妻吗? 祁夫人还能说些什么,她不知道该去怎么说,只是岔开了话题,说他年纪还小,长大以后说不定不会再这样想了。 祁子渊却说,他已经十二岁了,不小了。 祁子渊和李昭喜在一起玩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只可惜,后来祁子渊还是回了北疆。那年冬天他在京都过完年后就和父亲还有大哥一起去了北疆,他走前还同李昭喜说过,要她等他下次回京一起去御花园里头抓鱼,去坤宁宫种着的那株柿子树上面打柿子...... 可惜,事与愿违,祁家的将军们前脚刚走不远,后脚礼王就发动了政变。 祁家的人都知道祁子渊和李昭喜玩得好,也没敢去把这些消息告诉了他,只是后来北疆那边的战乱平定了,祁子渊再次回来之后,便再也瞒不住了。那年,十八岁的祁子渊满怀欣喜的回到了京都,等到的却是李昭喜已经身死的消息。 一阵烈风吹过,还带着几分暑意,有些灼热烫人,祁夫人看着温楚有些晃神,惊讶道:“这......这是......小喜吗?” 不待别人出口,祁子渊率先开口说道:“母亲,你看错了吧,什么小喜,哪里有小喜。” 祁夫人听到儿子的话,才正了正色,既儿子都说不,那么想来或许只是生得像了一些,她点了点头,道:“或许真是我看错了。” 说罢,便和宋大夫人坐到了一边的位子上去。 祁子渊看了一眼温楚,眼神之中尽是缱绻之意,毫不遮掩。宋喻生的身形不动声色往她面前挡了挡,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向了祁子渊,问道:“祁小将军这样看着我的人做什么?” 祁子渊的视线移从温楚身上,移到了宋喻生的脸上,显然他因为这话脸色难看了许多。 温楚眼看周遭似有不少人往他们这边看来,她不动声色地朝着扯了扯宋喻生的袖子,宋喻生回头看她,只听她道:“别这样。” 她的话瞬间抚平了宋喻生的情绪,也不打算继续和祁子渊争些什么了,总归她现在在他的身边。祁子渊显然也注意到了温楚的举动,从他的那个角度,能清楚的看见她扯着宋喻生的衣袖,以及两人互相对视,眼神之下暗潮涌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祁子渊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受伤。 他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接触相识,只是这一个举动,便让他明白了,他们之间哪里是什么主仆。 她和宋喻生......是两情相悦? 那他呢,他该怎么办。 她还活着。 他们分明是幼年之时彼此之间最好的玩伴,可为何他们不能相认相识,就是这样面对面站着,他也不能叫她一句小喜。 温楚不忍去看祁子渊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若是能选,她也不想这样,可今日她不敢惹宋喻生起一点疑心。 就在此刻人心各异之时,皇太子到场了,周遭响起来行礼声,将几人飘散的心绪拉扯了回来。 今日来的除了皇太子之外,还有皇太子妃,而皇太子妃的身边还跟着一个贵女,是她家中的嫡亲妹妹。 按理来说,皇太子妃最好也是出自祁家才好,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皇太子妃是吏部尚书之女。而祁家没能让本家的女儿当上未来国母,也没说什么,甚至也有几分庆幸,还好皇太子娶的是吏部尚书之女。 原因无外乎也是本朝党政严重,皇太子若能通过姻亲,获得一个世家的支持,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否则,若是皇太子党争,争不过别的皇子,那还什么未来国母呢,无论最后上位的是谁,只要不是皇太子,他们祁家都是要遭殃的。 况且说了,祁家好歹也是皇太子外祖家,无论如何,只要他登基,他们也少不了好。祁家所求的也不多,平安就好。 当年北疆动乱不断,他们祁家身为一品的武官,在朝中也有绝对的话语权,可是如今趋势来看,重文轻武愈发严重,文官地位急剧上升,那么武官的地位便直线下降,若非祁家祖荫深厚,还是皇太子母族,否则只怕是比之三品文官都要不如。 第128章 跟在皇太子妃身边的那人名胡云越,是吏部尚书的嫡幼女,今日知道祁家这边举行了马球赛便也缠着要和皇太子妃一起来。 宋礼情和那胡云越是手帕交,两人私交甚好,胡云越一来这里就去了宋礼情的身边,她先是和宋大夫人和祁夫人行了个礼,后来便和宋礼情坐到了一块去。 两个年岁相仿的小姑娘素来喜欢说八卦事,坐到一起去就开始咬起了耳朵。 胡云越看着宋喻生道:“你家哥哥回来了啊?之前我听说他不见了,也吓了一跳,本来还想着去你家看看你的,但我母亲说怕你母亲还在伤心,便不让我去触霉头。” “莫说你了,那段时日就连我都不敢在家里头笑。之前不是同你说了吗,他去找那个什么怀荷公主,结果公主没找到,他给自己找回了个小丫鬟,每天都在虐待人家,可坏了。”宋礼情说着指了指宋喻生身边的温楚,后继续道:“你看,就是那个姐姐,生得可好看了,而且还可厉害了,听说会算卦,凭什么给我哥哥当丫鬟。” 宋礼情越说便越替温楚气不忿,嗓门都不自觉大了一些。 胡云越顺着她手指着的视线看去,想要去看温楚,然却见宋喻生淡淡地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唬得胡云越也不敢再看了。 她扯了扯宋礼情的袖子,道:“你憋去说你哥哥坏话了,小心他听见了......” 胡云越哆嗦得口音都出来了。 宋礼情不以为然,宋喻生正在和皇太子寒暄,哪里会注意到他们这处啊。 那边皇太子还在跟宋喻生说之前的事情,他道:“祈安若不如去劝劝父皇吧......何家那边还是想要去修官道,这件事情一拖再拖,拖了一个多月,内阁也议论了一个多月,父皇不肯表态,也不去说拒绝,就这样一直拖下去,哎......我跟他提了,他又嫌我烦。” 那个官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劳财伤民的事情,可灵惠帝却始终不肯一口回绝此事,如此何党的人便也不肯放弃,时常要提出这件事来。 马球场上十分热闹,似乎又谁中了一球,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雀跃之声。 皇太子妃看着皇太子愁容不展,说道:“你啊你,都出来了还在想这些事情,今日你是来放松快活的,想着这些事情做什么,况说,祈安也辛苦,好不容易赶上了个休沐日,倒还要在这里头听你唠叨这些。” 皇太子听了这话,终笑了笑,他道:“祈安勿怪,是我唐突了。” 皇太子妃是个很温婉的人,说起话来也是轻轻柔柔的。温楚看得清楚,两人十分般配恩爱,她就像是个小偷一样,躲在宋喻生的背后看着他们二人。 若真走了,这便是见皇太子的最后一眼。温楚知道,自己始终放不下,可即便走前,她还是想要去看看他。他毕竟是伴着她整个童年长大的兄长,她该去怎么放下,如何放下。 他这些年过得好像也不大好,也很辛苦,她听过父皇的事情,知道身为皇太子的他是多么辛苦。 就在她偷偷摸摸看着皇太子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侍卫慌张跑来了此处。 “不好了!!不好了!!” 那个侍卫来得匆匆,那些夫人小姐们都受到了些许的惊吓。 好歹是祁家举行的马球赛,祁夫人赶紧出面问道:“是出了什么事情,急成这样?” “有......有人在北边的那个草垛里头发现了一具死尸!” 此话一出若一块巨石投入了水面发出了巨响,马球场里头有尸体?在坐的夫人和小姐们瞬间坐不住了,发出了躁动不安的声响。 这马球场只不过是祁家今日租赁而来用了一日,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情,自也算不到他们的头上,只是平白无故在他们的场子上面出来一具尸体,也是晦气,她脸色难看得不行,宋大夫人见此在一边出声说道:“你别着急上火了,恰祈安今日也在,他是大理寺的,断案什么的自也不在话下,让他去看看。” 祁夫人犹豫道:“这会不会麻烦他了,他今日本就在休沐.......” 宋喻生听到死尸二字,眉头微蹙,他听祁夫人这样说,拱手道:“晚辈职责所在,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理当我去看。” 说罢,便要跟着那个侍卫去看看,那边一直未开口说话的黄若棠出声说道:“表哥,那里太血腥了吧,那两个丫鬟要不还是别去了吧,不然吓着了也不大好的。” 宋礼情虽不大喜欢黄若棠,但黄若棠这话,她觉得不错,那样的场面,让两个女孩子看到了算什么事,她附和道:“就是就是,哥哥去就是了,你这两个丫鬟来我这边吧,我帮你看着。” 温楚见事情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心跳得异常得快,看来,卦象果真没有诓骗她。 天都在帮她。 宋喻生听了这话也不无道理,尸体,让她们看了确实不大好,他回头看着温楚,那张薄唇张了又阖,想说的话还是全都被咽回了肚子,最后只留下了一句,“在这里等我。” 便和人离开了此处。 第四十五章 宋喻生走后, 温楚果真就不老实了,她对宋礼情道:“三小姐,我肚子有些难受,许是出来的时候吃坏了肚子, 可否去如厕?” 第129章 宋礼情当然不会说什么了, 听到这话的自然应是, 温楚起身,然一旁的沉香却扯住了她的袖子。 温楚回头去看她,沉香脸上尽是担忧, 她问,“你要走了吗?” 沉香知道, 温楚一直不想待在玉辉堂里面, 她怕她今日就要跑了。不知为何, 她觉得, 若是温楚真的跑了的话, 一定会出事的。 温楚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只是去如厕, 真的, 你待这里等我吧。” 温楚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装傻了,她知道沉香已经猜到了她要跑, 她这样说, 只希望不把她也牵扯进来。纵是她跑走了, 沉香也什么都不知道。 沉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终究也说不出来一句拆穿的话, 她渐渐地松开了手指,勉强道:“好......我等你回来。” 温楚没说什么, 赶紧离开了此处。 好在那天宋喻生已经把盯着她的人撤走了,否则,今日就算是宋喻生不在,她也跑不走。 见到温楚起身,黄若棠也跟着一起起来,她道:“是要如厕吗?我也去。” 两人一起离开了这处,往静室那边走去,见到了周围无人了,黄若棠从袖口中掏出了路引给她,她道:“你那天问我要的东西,收好。” 温楚接过,翻了翻,没什么问题,道:“此事,多些黄姑娘了。” 因着方才出了那样的事情,大多的人也都起身要赶回家里头去,此地空无一人。 黄若棠看了看周遭,确定没人,她有些急切,道:“无妨,只是若不甚败露,你不要牵扯出我来了即可。你一会继续往北边走,那里有个小门,通往外处,快些走吧,没时间闲话了。” 温楚也知道时间紧迫,最后拱手道:“多谢。”转身离开此处。 黄若棠看着温楚离开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来,只希望她能逃走吧。宋喻生那边少说要去一个时辰起步,一个时辰,这处又刚好是在京郊,她总能离开了。 她没有再想这件事情,又在这处待了一会便离开此处。 回去的时候,宋礼情见只有她一人回来,问道:“楚姐姐呢?” 黄若棠面不改色道:“她说她吃坏了肚子,叫我先回来了。” 如此,宋礼情便也没放在心上了。 温楚拿了路引之后,便开始往黄若棠说的地方赶去了,方跑出了几步,却听到身后传了脚步声,温楚大惊,想到宋喻生动作也不应该如此之快才是,这会一刻钟的功夫也没过去,他如何发觉。 回了头去看,却发现是祁子渊。 温楚对他道:“我赶路呢,边走边说吧。”说罢,也没等他,扭头就继续走了起来。 祁子渊见她还愿意理会自己,心下一喜,赶紧追了上去,他看着温楚这样急切的模样,也来不及问些别的事情了,他问道:“你去哪里?为何要跑?” 温楚道:“也没什么,只是不想跟着他。” 祁子渊也没有去问她为什么不愿意跟着他,但他听了这话很开心,甚至还傻笑了两声,温楚见他这样,也忍不住笑了笑,她瞥他一眼,揶揄道:“祁小将军,傻了不成?” 两人之间已经多年没见,然而一开口,便如从前一样,像是相识了多年。 祁子渊问道:“你要走的话,为什么不同我来说,而且,你我多年未见,我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你又一声不吭就走了......” 温楚眼看他要滔滔不绝开始说,打断道:“祁子渊,我不留京都,我要去别的地方,见你做什么,你就当我死了就是了。” 就算是和祁子渊见了面,也无过是给人徒增烦恼,倒不如干脆断得一干二净,若非是他发现,她确实也不打算和他相认。 祁子渊被她这话伤到,气得眼泪都掉出来了,“什么当你死了?!你就好好在我面前,我怎么当你死了!有你这样的人吗,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你张口就是这样的话。” 温楚听他的声音带了几分哭腔,想要凑过去看,却见祁子渊侧过头去不让她看。 温楚探头问道:“真哭了?” 祁子渊听了这话,哭得更甚。都说男儿有泪不轻谈,曾经上过战场得人更是如此,祁子渊这辈子也没哭过几回,哭得这几次也都是因为温楚。 温楚见他这样,也不敢再说什么话去刺激他了,她道:“行了,你别哭了,我今个儿真是来不及了,若是将来有机会,我安定了下来之后,就写信给你成不?我这不是没死吗,好好的呢。” 她一句好好的,似乎是过去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都已经放下了,她也都不在意了,可若是真的不在意,为什么又不愿意去认他们? 祁子渊擦了把泪,眼睛通红,他道:“你在害怕宋喻生吗?你躲我家里就好了的,他就算在厉害,总也不能去搜我家的。” 温楚摇了摇头,说道:“不成的,他这个人很可怕,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不麻烦!为何麻烦?” 温楚道:“若他真的丧心病狂呢?他知道我骗了他,非要将我碎尸万段,那怎么办呢?你难道为了我,然后就让祁家去和宋家闹翻了吗?别傻了,祁子渊。皇兄如今本就过得战战兢兢,再和宋家闹开了,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死好了。” 第130章 总之,她不能在祁家,宋喻生这人就是个疯子,她躲在祁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时候,被发现了,说不定连祁家都要被害了。温楚话说得直白,说得祁子渊都哑口无言。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走到了北边的那个小门那处,温楚最后道:“祁子渊,回去吧,我答应了会给你写信的。” 祁子渊听了这话,问道:“若你骗我呢......” “我何时骗过你了,叫你这样不信我?” 祁子渊想了想也是,他见她要走,赶紧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玉佩,玉佩上面刻着一个“祁”字,角落里头,有“子渊”两个小字,他将玉佩塞到了温楚的手里,他道:“你拿着,这是我的玉佩,若是有人寻你麻烦,你也能拿着顶一会事。” 温楚知道这个玉佩的来历,是孝义皇后给他的,她不肯要。 他见温楚不肯要,气得直跺脚,“你拿着,一个破玉佩罢了,碎了丢了都使得,你若不拿,我马上砸地上去了。” 温楚只能接过,又骂了他两句,“皇后给你的,你砸了,我把你脑袋也要敲出个包来。” 祁子渊将玉佩给了她后,又唤了一声,“祁迎。” 他的话音方落,就从暗处出来一人,他对祁迎道:“你用命去保护她,她出了事,你也别活了。” 祁迎应是。 祁迎是祁子渊身边的暗卫,平日里头一直躲在暗处,二人如影随形,但此刻,他却将这人给了她。 温楚道:“你这......不用这样的,带个人我还嫌弃麻烦呢。” 祁子渊不认可道:“你不懂的,祁迎很厉害的,跟在你的身边,也不会叫别人发现的。你带着,我放心。” 见他这样说,温楚也不再去推拒了,她收下了这人,也不敢再耽搁了,转身要走。 她跑出了几步,祁子渊喊了她一声,“小喜。” 温楚回头,阳光打在了她脸上,头发都被风吹得飘起,模样与记忆之中的人重叠,他道:“你不会不见了的吧。” 温楚笑了笑,扬了扬他的玉佩,说道:“当然,玉佩还要还你呢。” 说罢,便跑没了影。 她虽经常骗宋喻生,可确实没有骗过祁子渊。 或许是遇见的时间不太对,祁子渊碰到的是童年之时的温楚,而宋喻生碰到的是长大后了的温楚。 至少,温楚小时候从来不撒谎。 * 宋喻生那边已经和方才传话的侍卫到了尸体所在之处。 尸体在一片草中,起因是路过的人闻到了一股腐烂的臭气,后来才找到了这处,发现了一具尸体。发现的那人一看到这里,便吓得屁滚尿流,禀告了侍卫,后侍卫便去告诉了今日在马球场的主家祁夫人。 宋喻生走近了那具尸体,越走近那股腐烂的气息就越是浓重。 看得出来是一个年岁尚小的少女,身上衣服破破烂烂,似乎被人扯破了衣衫,而露出的肌肤全是青黑色,看着已经死了有两日有余,宋喻生想要蹲下细细察看,旁边的侍卫适时说道:“世子爷,您来之前我们已经看过了,这个少女的身上有不少被人凌/虐过的痕迹,看着像是死在床上的......只不过这样点大的年纪,恐怕也是被人强迫,而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说不准和今日来这里的官员们脱不开关系......” 少女离奇死亡,而且还是今日在马球场这边,凶手说不定就在附近。 宋喻生摇头,他道:“她都已经有了尸臭,观其身上肌肤,这样的颜色,必是死了两日有余,可祁家的马球赛不过今早才开,宾客最早不过都今晨而来,他们怎么下手?” 那侍卫听了这话不住的点头,知道自己的推测错误后,忙道:“小的愚钝。” 宋喻生抬了下手,对身边跟着的侍卫说道:“找仵作来验尸吧,这事大理寺管了。” 对一个尚不到十五的少女下此狠手,这样的事情,实在有些恶心,宋喻生眉头微蹙,嘱咐道:“让人盯着些,别把尸体弄丢了。” 这具尸体出现在此处,许是有人刻意为之,但不管是谁,是何目的,背后之人或许也只是想要揭露有人虐杀少女这件事情。 宋喻生不喜欢做这些麻烦的事情,但人既然被送到了宋喻生的跟前,这个闲事那他管了便管了。 他往回去走,路过见到一人也在慌慌张张跑来此处。 宋喻生没去管他,却见那人小跑到了他的面前。 他抬眼去看,是黄健。 黄健也颇为热络,见到了宋喻生后就扯想要去扯着他说话,结果却被宋喻生不着痕迹避开。 黄健也不觉尴尬,问道:“贤侄啊,那前面是发生了什么事啊,死人了不成?!” 宋喻生没有回答他的话,见他出现在这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他问道:“伯父为何出现在了此处?表妹也在这里,怎么不见你去寻她?” 黄健也没想到宋喻生戒备心这般重,他挠了挠脑袋,干笑了两声说道:“哎!你又不是不知道,棠儿看我烦得很,我也不去她跟前讨嫌了,今日是和我同僚来的,说这里马球赛热闹,这祁夫人也是个善人,不嫌弃客带客的,我便跟着一起来了。贤侄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前头这是出了什么事呢?” 第131章 宋喻生不知为何,心里头股不安的感觉,偏偏黄健还一直在旁边叽叽咕咕,十分的吵闹,他边往看台那边走边回答道:“死了个少女,像被人虐待死的。” “少女?!!”黄健颇震惊,嗓子都有些尖细,不过好在周遭也都是宋喻生的人。 黄健沉思片刻后对宋喻生道:“贤侄,说出来你别不信......前几日我老家有个侄女也差点遭了祸,差不多也就十二来岁。”他指了指少女尸体的方向,又问宋喻生道:“那个死去的孩子,是不是也差不多年岁。” 宋喻生已经查清了小青的底细,知道她是闻家后人,自然也知道黄健在说谎,他没拆穿,面不改色道:“是,看着也不过十二左右。” 黄健听了这话,一下就来了劲,他道:“是了!那一定是这样了。我同你说,当初我那个侄女在老家村子里头待着,后来不知道是叫哪个天煞的人贩子劫走了,我追过去一看,发现那边关了一车这么大年岁的孩子!贤侄说吓不吓人,起初我也没当有什么事情,毕竟人贩子这些狗东西吧,一直都有,但看今天这事,我看这两者多半是脱不开关系了。” 黄健捂着嘴巴小声说道:“我曾听同僚说过,有些人专门建坐庄子,在庄子里头养些娈童玩乐......你说那个小姑娘,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况呢?而且,为何这尸体会出现在此处,我记得北郊这边,好像确有一座庄子。” 黄健的话几乎就像是在告诉宋喻生,这附近有坐庄子,庄子里头有着玩/弄少女的变态了。 黄健知道,在宋喻生这样的人面前,你耍不了什么心眼的,他今日只要出面,一定会惹他生疑,既如此,干脆就把话说得明白一些了。 宋喻生听完了黄健这一番话,便知道今日这事多半和他脱不开关系了,他对着黄健笑了笑,说道:“伯父的话我听明白了,我会顺着查下去的。” 黄健听到他这话,便知道他是明白了,他道:“你既知道了就好,那里我也不去看了,看了也怪叫人痛心的。贤侄忙去先吧,我那同僚还等着我呢,就先走了。” 说罢,便离开了这处。 宋喻生盯着黄健离开的背影看了一会,后收回了视线,回去了看台那处。 回来的时候,他没见到温楚的身影,难怪方才心慌成了这样啊。 因着出了死人这一件事情,周遭的看客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就连宋二夫人也因为方才那事不再在这处待着了,整个看台就只剩下了祁家人还有宋家人。 宋喻生走到了宋礼情面前,他问道:“人呢?你说帮我看着的人呢。” 宋喻生的语气很淡,面色如常,看着也不大像是生了气的样子。 宋礼情这才惊觉,温楚去如厕都快要去了一个多时辰了。不知为何,宋礼情看着宋喻生这样,却觉得是比平日里头还要可怕,让她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心虚。 “她说她拉肚子了.......或许是今日吃坏了肚子,所以一直待在了......”她想起了黄若棠是跟着温楚一起去的,忙把话头转向了她,“表姐也跟着一块去了的,你问问她......” 宋礼情平日里头也没喊过黄若棠几次表姐,这会有事情了就要喊得便比谁都要顺口一些。 黄若棠知道定躲不过去,毕竟她和温楚一起起身去如厕,本就惹人生疑,她见宋喻生看向了她,起身说道:“我本和她一起去了静室,但她说她吃坏了肚子,便叫我先回来了,我也没多想,便先走了。她说不准真是吃坏了肚子,还在那边呢,既然这样,那我去寻她吧......” 一个多时辰,都待在那边,可能吗?她们敢这样说,宋喻生又怎么去信,但他还残存着最后一丝侥幸,对沉香道:“你去静室看。” 沉香早就已经吓得汗流浃背,听到这话,也不敢耽搁,赶紧起身往那边走去。 宋大夫人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她出声道:“左右不过一个丫鬟,丢了就丢了......” 祁子渊也已经回来了,他在一旁出声附和了宋大夫人这话,他道:“就是啊,一个丫鬟而已,这世子爷何必这么在意?” 宋喻生若说本来还有丝侥幸在,但祁子渊一开口,他就知道温楚一定跑走了。 这祁子渊方才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就这般春风得意了,连着讥讽他的力气都有了,想也知道此事多和他也有干系。 宋喻生此刻站在那处,身边戾气暗涌,他的指骨渐渐拢紧,一片安静之中,似乎能听到了关节那处发出来的“咯嗤”声响。 黄若棠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有些后悔,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和这件事情有关,别说嫁给宋喻生了,她都觉得宋喻生能连她一起报复。 果然,沉香回来的时候,说静室那边空无一人。 宋喻生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却因为温楚的话而将那些暗卫撤掉,就算是让她待在这里的时候,也不让暗卫再去盯着她了。因他都答应让她当正妻了,他以为她的话里头总能掺杂了几分真心实意了吧,他企图和她真心换真心,他一次又一次地去相信她,可她呢,到头来,还是这样去骗他。 她还和祁子渊又扯上了关系,若不是,祁子渊现在怎么会这样开心快活? 第132章 宋喻生只觉脑袋一阵又一阵地发胀,头痛欲裂,耳边又传来了一阵又是一阵的轰鸣。 为什么又要骗他?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是在骗他。 为什么还是丢下了他。 宋喻生头痛得欲死,眼前那些站着的人,都快要出现了重影。 偏偏祁子渊也是得了好就不饶人的性子,看着宋喻生这样,越发畅快挑衅。 宋喻生再难忍受,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步一步走到了祁子渊的面前。 宋大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对温楚看得重,说不准真要为了她伤人,她劝阻道:“祈安,不可妄为!” 宋喻生没有理会她,只是在祁子渊的面前停下,凑到了他的耳边,笑着说道:“你信不信,不管跑哪里,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她。祁小将军,你说,你又能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就如他这个人一样,十足的冷静自持,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依旧是运筹帷幄,若能掌控一切。 祁子渊道:“疯子!你放过她不行吗!” “可是都说好了要跟我成婚的,我怎么放过啊。” 宋喻生说完了这话,大步离开了此处。 第四十六章 一行人回去宋府之后, 宋喻生喊住了黄若棠。 他道:“表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喻生笑着看向了黄若棠,却让她心里止不住打鼓,无法, 她只能跟去了宋喻生的身后。 天都已经渐渐暗了下去,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宋喻生启声道:“那天你来玉辉堂, 找她都说了些什么?” 黄若棠没想到宋喻生问起了这事,她面色如常,回道:“也无甚事, 只是她问我绿豆糕怎么做罢了。” 宋喻生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倒是和她说的一样, 只是表妹不知道, 她这人做饭极其恶心,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去问你怎么做绿豆糕的。” 黄若棠脸色有些难看, 却还在嘴硬,她道:“怎么会呢?或许也是因为跟在表哥的身边, 也想着提高一些手艺吧。” 人都只想着逃跑, 还提高手艺呢。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是往宋喻生的肺管子上头去戳。 宋喻生也不跟她扯皮了,他声音有些冷了下来, 他道:“表妹辛苦这么些年, 不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吗?难道就要这样功亏一篑吗。” 嗓音若风拂林涛, 说不出的温润清朗,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的, 让黄若棠如坠冰窟,分明是在炎天暑日, 却觉浑身冰冷。宋喻生话都说的如此明了了,她若再听不明白,才是奇怪了。宋喻生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一直想要嫁入高门,也知道她的目的一直都不单纯。可是他一直都不曾拆穿,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心怀不轨,看着她汲汲为营,若跳梁小丑,他甚至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可笑有趣。 他既然知道自己为了这事有多辛苦多努力,可他却还是用了这件事情去威胁她。他们好歹也是表兄妹,即便感情没有多么深厚,可......好歹也是喊了十余年的表哥表妹。 她忽然明白了,温楚为什么一直想要逃跑了。宋喻生根本就不是表面那样的人,面上多白,内里就有多黑。 黄若棠再也挂不住脸了,她的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你什么都知道......一直都知道,有意思吗,表哥,那何不早些告诉我,叫我死心好了。” 宋喻生看都没看她,回道:“表妹也挺可怜的,我也不想直接拆穿,闹得多难看,但我自认为我的言行举止,不能给你造成任何误解吧?是你自己一直不肯放弃,一次又一次靠近试探。” 若是细细思之,确如宋喻生说的那样不错。宋喻生于谁都是这样惠风和畅的模样,那是因他为人品行,在世人面前就是这副样子,不会因为谁而有所改变。他于黄若棠之间的举止,确也有分寸,他于别人如此,于黄若棠也是如此。 可对宋喻生这样的人来说,没有偏爱便是不爱。 别的不说,至少连玉辉堂的门都进不去这一点,都已经足够说明了态度,可黄若棠,要便要最好的,怎么也不肯放弃眼前这个男子。 事到如今,话已至此,她怎么还可能继续坚持,若是继续下去,迟早引火烧身。 宋喻生扭头,看到她的面色一片惨白,他笑了笑,道:“表妹莫怕了,我也不想和你闹得多难看,只要你把那天你们说了什么,方才一起去静室的时候,又说了什么,讲与我听,我保证你能得偿所愿,嫁个如意郎君。” 若黄若棠说了,他便去帮她。若她不说,黄若棠能保证,她这辈子也别想嫁入高门。 思即此,她无奈地阖上了眼,这回她也只能去出卖温楚了,她道:“她那天让我帮她弄个路引,让我随便找了个靠南的地方做目的地,我选了个南昌府,这或许是她要去的地方,今日下午,我跟她去静室的时候,便也只是把这个路引交给了她。” 南昌府。 宋喻生听到了想要的东西,也不再和黄若棠说下去了,转身离开。 黄若棠待宋喻生走了后,只觉浑身都失了力,往地上倒去了。 太可怕了,宋喻生这样的人,若是同他斗,根本就斗不过的,没办法了,只能求温楚自有好运了。 第133章 宋喻生回到了玉辉堂后,喊了春风和冬月,他寒声道:“去南昌府的官道有两条,一条陆路,一条水路,去找,若出了什么事情,便说宋府在抓逃奴。” 春风和冬月今日没有出门,并不知晓是出了什么事情,然见宋喻生气成了这样,又见温楚不在,便知道,这个不老实的又跑了。 冬月都不知道了,这温楚为什么总是贼心不死,只要叫她活着,便是一时一刻都安分不了,偏偏也不知主子为什么不干脆一剑杀了这个叛徒逃奴算了。 冬月理解不了,得了令之后便和春风一块出了门,他问道:“主子在什么事情上都很狠绝,可为什么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这个小道士啊,既叛他这么多回,为什么还不杀啊?” 春风也不明白,一向自持的主子在碰到温楚之时,总是会失控,他虽不懂,但男女之间,无非脱不开“情爱”二字,恐怕主子爷这是动了凡心。 他即便如此猜着也不敢多说。 冬月也不期望春风能回答他,他摇了摇头,嘟囔道:“快些找人吧,若是找得晚了,主子迟早能把气撒我们身上。早些找到温楚,让她自己受罪去吧。” 死道友不死贫道,冬月可不想去跟着一块受罪,光是想到上回打得那十鞭子他还要打个抖。 * 温楚那边已经和祁迎出了京都,果然有了祁子渊的玉佩和祁迎在身边,办起事情来也都方便了一些。 有了祁迎,温楚才发现自己从前的逃跑是多么拙劣和破洞百出,他跟在温楚身边,能将她经过的痕迹抹去,若非人所见,根本不知道温楚到了何处。况且有了祁子渊的玉佩,没有那些身份文牒,通途也算是一片畅行。 现在已经夜黑风高,二人赶了近乎半日的路,祁迎倒还好,但温楚到了最后实在累得筋疲力竭,只能暂找了家客栈住着。 两人为了赶路走得羊肠小道,此地人烟稀少,运气也算不错,竟还能在路边见到了一家客栈。 许是祁迎当惯了暗卫,在人前也一直躲在暗处,不肯现身,但即便如此,温楚也要了两间房住店。 客栈的前台那处,温楚在和店小二说话,她道:“麻烦两间房。” 店小二见她只有一人,却也没多问,想来是有朋友在后头,温楚给了银钱后,店小二说道:“您上二楼,右手往里拐,最里边的两间。” 温楚道谢,转身就要上楼,然而大厅之中有一桌人的谈话声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故作不经意又去问了那个店小二要了盏茶喝,又留在了这处。 “这段时日先消停些,不用再去找人了。上回碰到了那个官员已经晦气死了,这会又听说京都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好像死了个人,叫人发现了。兄弟几个这段时日都老实些了,明白吗?” 店小二适时递上了茶水,温楚接过的时候,悄然往那说话那桌人看去,四五个大汉,看着身强体壮十分骇人。若不是温楚知道,祁迎躲在暗处,她绝对不敢在这处多待一会的。 听那说话之人的语气,想来应该是这几人的头子。 死人......温楚想起来了今日出来之时,马球场那边好似就是死了人,难不成和他们口中的是一人?那他们这群人,干的是什么营生啊? 温楚猜测,总归不是什么好营生。 旁边有个小弟说道:“大哥,能出什么事情啊,还能有何大人摆不平的吗?” 为首那人听到了那话,顿暴跳如雷,他骂道:“蠢货!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在外不要称呼大人的姓!你个蠢出升天的乌龟王八羔子,是想害死谁!!” 何大人?京都又有几个何大人,除开何家又还有谁? 小弟被吼了一声,颇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辩解道:“这家店都是我们的人,有什么干系啊......” 温楚:......也不都是。 温楚扭头去看那个店小二,却见方才还和善的人,突换了一副嘴脸,眼中露出了一抹狠厉。 温楚想到,这家客栈位置偏僻,许鲜有人来,此地恐怕面上是用作客栈,然而实际是他们这群人的休憩之所。 她这是进了土匪窝子里头了! 忽地,她见那个店小二猛一拍桌,那边几个大汉应声而起。 温楚用力砸了手上的杯盏,大喊一声,“救命啊!” 杯盏破碎的声音十分炸耳,况且祁迎从进门之时就发现了此地的不对劲,一直注意着这处的动静,他一听到了温楚的声响就马上出现,待众人反应不及之时,已经提着温楚的衣领出了门。 只见眼前似蹿过一阵黑影,而后眼前的女子就没了身影。 众人惊愕。 “什么玩样,方才什么玩样过去了??” “不知道啊,不是,那个女的人呢?” 为首那人气得跺脚,“完了!全完了!给人听见了,若被何大人知道了,我们也没命了!” 那个小弟提醒道:“大哥,你方才说过的,在外不要称呼大人的姓......” 唤做大哥那人,本就一肚子气没处撒,听到这话,一掌拍上了那个小弟的脑袋,怒道:“你若不是我亲生弟弟,我今日就把你的骨灰给扬喽!” 第134章 不只是那些人没发现温楚是怎么消失不见的,就连温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祁迎提溜了出来的,回头的时候,那间客栈已经从视线之中消失不见了。 两人躲到了一个树林之中,祁迎见安全了,便松开了手。 温楚经如此一遭,胃里头一阵翻山倒海再忍不住,扶着树干就开始吐了起来,吐完了之后,她也再没力气了,去了一边干净的地方,扶着树干坐到了地上。 她还不忘记夸一下祁迎,道:“你这轻功属实了得。” 她有些好奇,看着祁迎问道:“你说,是你武功厉害一些,还是你主子的厉害一些?” 祁迎武功都如此了得,那么祁子渊呢?温楚记得,小的时候他还能不用手就蹿到了树上,十分了得。 祁迎见她问,便回道:“不能这样比,我从小到大唯一的任务就是习武,到了后来,有所成才去跟在了主子的身边。” 温楚道:“你们暗卫都是这样的吗?打小时候就一直跟在了主子的身边?” 温楚想到了宋喻生身边的春风他们,似乎也跟祁迎是差不多的人。甚至春风和祁迎他们分明没有见过面,可温楚却觉得他们竟也莫名得相似,许多时候为了形事方便而着一身夜行黑衣,一样的沉默寡言不喜言说,除非别人问,否则绝不多说一句。 天下的暗卫难道都是这样的? 从小就跟在主子身边吗?祁迎道:“我是祁家的家生子,所以是这样的,而别人我便不知晓了。但,一个顶尖的暗卫,至少要衷心,要从小就开始培养,从家族里面挑选,最方便不过。” 祁迎幼时便被挑中,自此,他的命便和祁子渊的绑在了一起。 他也习惯了和祁子渊在一处,躲在暗处,而现在被祁子渊弄到了温楚的身边,自是有些不大顺意的。 但主子的命令他必须遵守。 不过温楚确也有些和他的想象有所出入,他看温楚的样子,本以为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没走两步就能喊累的,但一路下来,跌跌荡荡,即便是吐成了这样,也没听她抱怨过一声,这样想着,祁迎心中的不快彻底消散。 他道:“这附近看着也寻不到什么客栈了,若要再找也不知是在何处了,今夜......”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温楚说道:“无事,在此地过夜也是一样。” 都这样子了,温楚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只要祁迎别嫌弃她是个累赘就好了。 她靠在枝干上面,看着天上的那轮圆月,困倦和疲惫同时席卷而来。即便十分辛苦狼狈,可她的心中却是止不住的雀跃欣喜,只要能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了就好了,日日困在那一方天地,困在宋喻生的身边,她气都要喘不上来了。成婚......她更不敢去想。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怕宋喻生还是怕什么,只是知道,她不想要留在那里。 只希望,能跑走吧,跑到哪里去都好,这回她这样骗他,实实在在是利用了他的真心,若是真被抓到......温楚光是想想都忍不住打寒颤。 两人在此地休憩的同时,那一边冬月顺着去南昌府的路找去,然而一路走来,却未曾发现温楚的足迹,就连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按照他对温楚的了解来看,她这生得人头猪脑的,怎么可能懂得这些东西。不像是她,倒感觉是碰着同行了? 要么温楚不是走得这条路,走的是水路?但冬月不敢懈怠,将情况想到最糟糕的地步,只是恐怕温楚的身边还有人在帮她,而且那个人本事看着还不小,恐也不在他们之下,带着温楚这样的累赘还能不露出什么马脚来。 翌日清晨,温楚二人醒后又开始赶起了路,而冬月也寻到了那间客栈。 出于做暗卫的敏锐,他觉得此处有所蹊跷,谁家会在这偏僻的地方弄个客栈?但,温楚说不准会路过此处,在此地休整一番。 他进了门后,发现店内空无一人,只一个店小二,他上前对着店小二问道:“昨个儿有没有女子往你家打尖住店?” 店小二听到这话脸色微变,但看他这般打扮,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善茬,他忙摇头道:“没有没有,这地方这样偏,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人,哪有什么人呢。” 冬月听了这话,似笑非笑说道:“是吗?既然如此,还开什么客栈呢?” 店小二见他这样,也不想生什么事情,解释道:“那能怎么办呢,这个房子是我家姥爷祖上传下来的,就在这里,我还能舍了不要了吗?总也会有客人来的,少赚点就是了。这位公子,若你不住店,就先走吧,你这穿得黑不溜秋的,会叫其他客人吓到的。” 冬月有正事在身,也不跟他扯,直接亮出了剑,架到了店小二脖子上,他道:“你在此地干什么营生我不去管,我只是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 在这样的地方做客栈,想也知道是干什么别的脏事,冬月不去深究,只想知道温楚的足迹罢了,若他不说,他连他的命也的一起取了。 冬月对着店小二提醒道:“你现在可以嘴硬不说,但你信不信,两刻钟后,我依旧能叫你开口说出来。” 店小二见他这样的杀气十足,也不敢再隐瞒些什么了,只把有关他们的事情隐藏了去,他道:“我说我说,是有个女子,生得白白净净,模样甚是俊俏,除了她外,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个人,不过我也没看清生得什么样子,好似跟你一样,穿着一身黑衣,其他的,我真不清楚了。” 第135章 冬月收回了剑,看来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样,温楚的身边真的有人在帮她,若是这样,那便有些难寻了。他出门后,对着等在外边的一个暗卫说道:“你先回去禀告主子,说温楚有人相助。” * 宋喻生知道了暗卫传回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大理寺的衙门里头,他听到这话心中怒气更盛,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他抬眼看向了那个暗卫,说道:“祁子渊的人带着一个拖油瓶,若这样冬月都找不到他们的话,也别活了。” 宋喻生头痛得厉害,因着许久未曾阖眼,眼睛也红得不像话,一想到温楚当初骗他的时候,说得那些鬼话,便更受不了。他试图从温楚的身上找寻最后的温暖,一遍一遍又一遍诱哄她说出什么“生生世世不分离”的假话,若饮鸩止渴,到了最后毒发身亡,一丝一缕的回忆都让他觉锥心刺痛。 脑海中出现了千种声音,撞得他精神都要有些失常了。 “你不是神童吗?可是为什么连话都不会说。别人都问我说家里有个弟弟神童出身,你怎么能让人这般丢脸!” “神童,不会说话的神童?我看神童是假,痴儿是真!” “生了这样的儿子已经是不孝,干脆今日就打死了干净,省得将来成了我宋家的祸患,家门不幸!” “活得过是他的命,活不过,那也是他的命了。” 他们的声音已经十分遥远,可还是在脑海之中不断盘旋不散,扯着他的神经。 “我带你回家......” “公子,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世子的” 温楚的声音和他们的声音撞到了一起,清灵的声音,却比那些声音更是叫他喘不上气来。 她的假话说得从来都不高级,可宋喻生总是视而不见。她也真不叫人失望,从一而终。 她和那些人一样,一旦寻到了机会,就会毫不犹疑放弃他。 父母弃他,是因他蠢笨;家族弃他,是因他令家族蒙羞。可是她呢,她凭什么,凭什么弃他。 她凭什么也要一次又一次地抛弃他。 宋喻生不明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竟不安到去啃噬指背,指骨上依稀可见得血。 他待她不够好吗? 他开始回忆。 可是那些过往的记忆却在此刻和他玩起了捉迷藏,他在这一刻,竟然想不起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只能迷迷惑惑记得,她在赵家村里面,是怎么待他的。 若是拿她待他,于他待她相比的话,那他好像确实待她不大好。 他的不安躁动似乎得到了一丝安慰,对,他待她不好,所以她要跑走,那他待她好些呢。 他像是找到了别的解法,就像是将要溺毙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还有办法的,她回来了以后,他好好待她,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他了呢。 厢房内,一片死寂之中,忽地响起了一声轻笑。 她只是出去了几天,他会等她回来的。 宋喻生回到了宋府的时候,撞见了宋大夫人堵他。 大夫人知温楚跑了之后,宋喻生的状态就不大对劲,可是去找了他几回,都被他以公务推脱,无法,只能在这处逮他。 大夫人忍不住道:“她跑了就跑了,你有什么必要为她这样,不过是个丫鬟,你怎么能因为她曾经救了你的一命,就这样念念不忘!” 宋喻生笑了笑,“我为什么能这样念念不忘,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曾经杀过我一回吗?是人皆有所求,所以,父亲母亲从儿子身上想要求得什么,也是应该的,我也能去理解。可是求不到了,便想要去杀了他,想要让他去死,儿子始终理解不了。当年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让它过去了,我也不同母亲去掰扯什么。” “你对我如何,我都不管。”说到这里他蹙了蹙眉,继续道:“可是,你不要说她的不好,今日不能,以后她回来了也不能。” 他想起来了,从前的时候,他的母亲便时常说温楚的不好,而他却也默不作声,甚至还将她贬做了丫鬟。 可以这样吗。 不可以的。 大夫人被宋喻生这副样子吓到了,声音竟都有些颤抖,“什么回来?她不是跑了吗!你疯了是不是。” 宋喻生听到这话,眉头蹙得更紧,还在执拗地说道:“只是从前我对她不大好,所以,她就可能有些生气了,但是以后她还会回来的。” 大夫人看着宋喻生这样,俨然已经有些疯魔的样子,一时之间竟骇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他......疯了。 待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宋喻生已经从她的眼前消失不见。 只留下了受到极大惊吓的宋大夫人。 他对她这样执拗,是因为曾经的那一桩旧事? 不管说是不是,若他不提这事,大夫人势必要扯着他继续讨个说法。可宋喻生都这样说了,她又还敢再去说些什么。 毕竟,当年的那桩旧事,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对得起宋喻生。 第四十七章 温楚消失的这段其间, 宋喻生身边一直笼罩着寒意,大理寺的人也不敢凑他跟前,连带着那次马球场出的事情,都暂且被搁置了。 第136章 有了宋喻生下的“生死令”, 冬月是一点也不敢去耽搁, 那边整整追了温楚三天, 终于追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毕竟只要是人,总不能一点痕迹都不留。 祁迎再厉害,带着温楚赶路, 总也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但只要露出一点马脚, 就能叫冬月顺着摸去。 祁迎和温楚两人这边在镇上的一家客栈休息, 修整过后便又开始上路。 街上人来人往, 十分热闹, 远处是碧海蓝天, 空气都十分清新。温楚逃跑的这几日算是想明白了,人真不能贪心, 绝不能既要又要, 这回她就算是去挖野菜,也认了。 温楚走在路上,感受着久违的自由, 想着已经过去了这么多日, 宋喻生的人也还没有寻来, 说不准是寻不到了, 如此想着, 紧绷的心终于放松的了几分。 然而走了没一会,祁迎神色一变, 对温楚说道:“糟了,有人跟着。” 祁迎十分敏锐,即便是在这样的大街上,但若有人跟在身后,他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温楚方卸下的心一下子又被提了起来。 怎么可能,祁迎一路过来,都已经尽力掩藏踪迹了,他们是怎么追来的? 温楚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她问道:“那该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跑呗。 祁迎沉声道:“你受着些。” 说罢,又提溜着温楚开始跑了。 冬月在那边发现人走了之后,一声令下,“追!”一行暗卫马上追了上去。 若是说祁迎一人跑,那说不准也能跑掉,但带着一个温楚,那确实是躲不过了。 最后两人还是在一道空巷被堵住了去路。 温楚这回已经适应了些许,跑了这么一遭,却也没上回那么犯恶心了,她缓了几口气,抬头去看,却见到巷口被冬月一行人堵得严严实实。 她转头看向了祁迎,问道:“怎么办啊。” 这几日温楚已经彻底抱住了祁迎这根大腿,但凡出了什么事情,第一反应都是去问他该怎么办,毕竟,若他都没办法了,自己更是没办法了。然温楚并没有听到祁迎的回答,只忽见他拔剑朝冬月他们刺去。 现在这样的情形,除了打,还能怎么办,不然跪下给他磕头,让他们放过她不成? 如今,不是他们死,就是他死。 祁迎深深记得祁子渊给他下的命令,若温楚出事了,他也别活了。既如此,温楚被他们抓回去了,他是死,还不如现在直接和那群人拼了,说不定还能博出一条生路来。 这样想着,祁迎出手招招狠厉,直逼命门。 冬月看着祁迎忽地出手,暗骂一声,也马上抽出了腰间的配剑,随之应战。 两人就这样缠斗到了一处去了,旁边的暗卫们也不干看着,一起出手打向了祁迎。 几番交手过后,双拳难敌四手,祁迎显然落入了下风。 温楚在旁边看得干着急,看到祁迎身上都挂了彩,手臂给人刺了好几个豁口,温楚急道:“别!别打了!” 她一路上就这么一个大腿了,别给人打死了!! 她急得不行,然而那些人打得激烈,哪里管得住她,温楚在一边喊破了嗓子也没用。眼看祁迎是想要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温楚想要从头上拿下了簪子,她将手高高举起,大喊道:“你们再打,我就先去死!” 说着,握着簪子的手就要落下。 冬月哪里能让她真的死了,宋喻生那一边虽然没说人要死要活,但他若是带了具尸体回去,他马上也能变成了尸体。而祁迎本也就是为了保护温楚,若她死了,他还有什么必要跟他们打呢? 两人看她真要刺死自己,终于停了手。 祁迎身上已经受了不少的伤,唇色一下子苍白了许多,宋喻生身边的暗卫也不是吃干饭的,况说这么多的人,他如何打得过去。 温楚知道,没用了,这些人就跟那狗皮膏药一样,一旦黏上了就再也甩不开了,温楚放下了簪子,她看着祁迎,眼中都沾染了上绝望,她道:“没事的,你走吧,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祁迎挨了几掌,猛地呕出了一口血来,他却不甚在意思,擦了擦嘴角那片殷红,道:“我回去也是死。” 此话的意思,便是今日就算是把命交代在了这里也不走。 方才还是一片碧蓝的天,现在在温楚的眼中却失去了颜色,成了灰色,怎么就躲不掉,明明都已经跑出去这么远了,为什么还是躲不掉!她心如死灰,对祁迎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你是暗卫,又不是畜生,你的命不必和我挂钩,他若杀了你,我就再也不认他。你回去,回去吧。” 祁迎深深地看了温楚一眼,许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听了这话他也没甚什么反应。只是趁着冬月不注意,突然又发了难朝他刺了过去,冬月没想到祁迎竟然偷袭,好在他反应得及时,不然这剑,就能刺到了他的身上。 他也不受这气,打了一掌祁迎,祁迎被这一掌打得又是吐了一大口血。 冬月骂道:“有你这样不讲武德的吗?偷袭?!谁交你的这些下三滥的阴招!” 第137章 “武德?你带着一堆人和他打,你有什么脸去说武德?”温楚看着他打了祁迎,也骂了回去,她又看着祁迎喷了这么一大口血,着急问道:“你是不是打死他了?!” 冬月那一掌虽将他打吐了血,但也不至于就这样把人打死了,他道:“你关心关心你自己些吧,你若再不跟我们走,他一会再来一次,到时候我就说不准打死他了。” 温楚知道冬月说得都是真的,她最后看了眼祁迎,也只能转身跟着冬月走了。 * 冬月抓到了人后就将人塞进了一辆马车里头,连夜赶路,他们本来三四日的脚程,硬生生被他缩到了一日带回了宋府。到了宋府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不成样子。 温楚的身上算不得多体面,就连头发也还是处于昨日那样散发的凌乱状态,她都已经心如死水了,哪里还顾及得到人是否体面。这几日她来回奔波,前几日倒还好,至少想着前途光明,心情也好,可是现在,她被逮了回来,想着宋喻生一定能折磨死她,脚步有些虚浮,甚至两眼开始有些发黑。 堂屋里头燃着一盏灯,灯火些许昏暗,屋内算不上多亮堂,她被带去这里头跪着。 温楚知道宋喻生在上头坐着,然而此刻她就是连头都有些不敢抬起来,脑袋一直埋在胸前。 周遭的空气十分安静,她似乎能听见宋喻生的呼吸声,一起一伏,他不说话,然光是这样都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累得厉害,一日的马车坐得她浑身难受,惊惧与害怕又在胸口那处无限放大,然而害怕的同时,一股无力的感觉快要把她淹没。 兜兜转转,跑来跑去,还是跪到了这处。 她这次真得骗人骗得有些过火了,被抓了回来不消有什么下场的。 在温楚迷迷惑惑想着之时,眼前出现了一双墨色刻金官靴。 宋喻生见到温楚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头痛也终于得到了缓解。 他笑了笑,就说她会回来的吧。 昏暗烛火下,宋喻生脸上神色不明,只是嘴边挂着轻浅的笑。 过了几息,温楚始终没有听到宋喻生开口,越发得不安惶恐。暴风雨前的宁静,过了这刻的安静,谁又知道宋喻生会发什么疯。 温楚都要觉得窒息,喘不上气,此刻宋喻生终于开口了。 “楚娘,你终于回来了。你这一回去了哪里,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我怎么都找不到你。不过好在,你还是回来了。不要跪了,你从地上起来好不好,你我是要当夫妻的,你是不用向我跪的。” 说着就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动作也是说不出的轻柔。 温楚听到了宋喻生这些话,又端他如此行径,已经惊骇得出不来了声,她猛地抬头看向了宋喻生,只见得,灯光下,他的眉眼之间是说不出的柔和,温楚看见,他那双薄情的眼中,倒影出了绝望惊恐的自己。 她想,宋喻生已经疯了吧。 这次是真疯了。 温楚有些害怕地后退,“你......你别这样......” 他的一举一动,皆让温楚陷入了巨大的惊惧之中。 周遭昏暗的环境,更将此处的氛围衬得恐怖诡异。 宋喻生的笑,在温楚眼中若是邪魔,似带着些许嗜血的意味。 温楚不断后退,可宋喻生却步步紧逼,他攥住了温楚的肩膀,眼神之中都带了几分疑惑,他问道:“你在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他拉着温楚的手,不顾她的不愿,带她走进去了屋子里面。 他走到了衣柜面前,从里头拿出了一套凤冠,璀璨的珠玉在灯火下散发着诡异的光芒,他道:“你看这个,是我备好的凤冠,我知晓你应当不大会去做这些,便先为你备好了这个,可是之后,嫁衣什么还是得要你弄才能好些,这样吉利,有福气。” 他将凤冠递到了温楚面前,凤冠在他的手上,被衬托得更加华贵,他问道:“你看看,这个样子的凤冠,你喜欢吗。” 说到了这里,宋喻生看向温楚的眼中似乎带了几分期待。 然而宋喻生的声音恍若恶魔低语,彻底击溃了温楚的心神。 温楚觉得他太可怕了,光是这样说话,她都受不了了,她泪水横流,嫌恶地转开了头。 宋喻生见她这样的举动,僵愣了一瞬,不过很快他又笑了笑,他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吗?那便换一个。只是,你答应要和我成婚,那便不能反悔的。” 温楚听到这话,积攒已久的怨气已经达到了顶点,她再也忍受不住,连夜的奔波已经让她精神涣散,现在看到这样疯癫的宋喻生,她的精神在这一刻已经被击溃。温楚一把打掉了宋喻生手里的凤冠,骂道:“你疯了是不是,你想要干什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说你想要成婚,多可笑啊你,你明白什么叫爱,明白什么成婚意味着什么吗,你就去说!反正婚嫁一事在你眼中这么随便,你乐意成婚随便找个人娶了就是,我不愿意!我现在同你说,我不愿意!你怎么只能记得我会陪着你,不会离开你的那些话,那我说我不愿意,你能不能也给我一直记得!” 第138章 凤冠被打在了地上,上头的珍珠,也被砸落,散了一地。 宋喻生看着地上的凤冠,那是他亲手学着做的,只等着她回来,拿给她看看,若她喜欢,那是最好,若是不喜欢,他便再去重新做一个。 然而此刻这个凤冠却被打散到了地上。 他们之间的一切,早就跟这个凤冠一样,散得可怜,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极力地去拼凑起来的。 宋喻生眼中的光彩淡下去了一些,嘴角却还是强硬地扯起了笑,他解释道:“没有随便,为什么要觉得随便......我是真的要想要同你......” 他是真的想要跟她成婚,真的想要和她余生都能在一起的。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温楚打断,她本都差点就能逃出生天,可他却还始终阴魂不散,如今宋喻生疯了,可她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同你待在一起,我只是觉得喘不过气来,你懂什么叫喘不过气来吗。就跟被土埋了一样,我无时无刻不觉窒息苦痛。” 温楚只觉疲累不堪,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就这样吧,破罐子破摔吧。 “我累了,要不你杀了我吧,宋喻生,要不,你还是把我杀了吧,这样的话,尸体给你,任你磋磨,你不是要我陪你吗,尸体也是一样的,那也是我。这样,也算是尽了我的承诺。” 房间内一瞬间安静地不像话,光线斑驳,她那个苍白的脸上尽是泪痕,整个人破碎而凄凉。 宋喻生不断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没了办法,他道:“你身上有些脏了,我们去净身吧,到时候好好的休息一下,就不累了。” 话毕,他拉着她的手,往净室里头去,她身上的衣服被他褪得干净,温楚始终不安分,手脚乱打挣扎,宋喻生也不由她,抽出了腰带,将她的双手绑了起来。 宋喻生替她褪衣服的时候,发现了温楚衣服里头,祁子渊的玉佩。 他脸上的笑再也装不出来,高大颀长的背影在水雾之中竟带了几分凌厉,他将玉佩随手丢到了一旁,似是不在意。 他在这之前已经净过了身,这会只是把在外面饮风餐露的温楚净身洗净,他将人按在浴池里面,手上动作带了几分强硬,很快她的身上就被碰得通红一片,宋喻生全然不理会她的哭喊挣扎,见将人洗得差不多了,便是将人带去了卧房里头。 宋喻生随手拿了件锦衣外裳,罩到了她的身上,只是大致将她的身体遮了个干净,随后将人打横抱起。 温楚本就没什么力气,方才洗了那个澡,头都快洗得昏了过去,她这会不知道宋喻生想要带她去哪里,但也不敢乱动,因为只要一动,定会掀动衣服,她只能任由宋喻生带着她穿过回廊,走到了一间房屋里面。 屋子里面很黑,但宋喻生似乎很熟悉这处,他进屋带上了门之后,清楚地朝着床那处走去,他将她放到了床上,又去摸索了什么东西。 黑暗之中,似有铁链响动的声音。 温楚脚上一凉,随后便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你拿链子锁我?!”她简直不敢相信。 此处似连着窗户也没有,因温楚看不见一点光亮,宋喻生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更显空荡,他道:“是啊,没事的,你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这间屋子是温楚跑了之后,宋喻生叫人准备的,他都想好了,只要用链子把人锁住,她就再也跑不掉了。 他的手指摸上了温楚的脸,似乎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你说过的啊,是你自己说过的,说你不会离开我的,既然你做不到,那便让我帮你,不好吗?” 温楚气得浑身发抖,“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跟着你?我凭什么跟着你!你活不起就去死啊,霍霍我干什么!” 宋喻生听到这话,只觉耳边一阵轰鸣,吵得厉害,他坐到了床边,将人抱在了身上,紧紧将她揽在怀中,宋喻生的大掌,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抚着她的脊背。 他在她耳边呢喃道:“楚娘,你弄错了,现在不是你愿不愿意了,你不愿意,好像也没办法了。你想跟祁子渊是吗?他怎么还会把自己贴身的玉给你了呢,可是你只能跟我了啊。你别再说了,你再说我真的……” 温楚再也无法忍受,气得浑身上下都在剧烈抖动,忍无可忍,竟动手朝宋喻生的脸上扇去。 “去死吧你,多听你说一句话,我都恶心。” 温楚这一巴掌似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宋喻生竟连头都被打偏了过去,黑暗之中,净白的皮肤一瞬间起了红。 宋喻生知道,他就算是将她锁死在了这里,她也永远不会妥协,永远也不会穿上凤冠霞帔。 他挨了巴掌,却出奇地没有似以往那样生气。 他笑了一声,“有你在,我怎么舍得死呢。” 温楚身上披着的那件的锦服早不知掉到了哪里去了,黑暗之中,每一处的感官都无比清晰,她只觉肌肤滚烫,她瞬间明白了宋喻生的意思,也明白了宋喻生为什么不会生气。 第139章 他想要折磨她,有的是办法。 宋喻生已经褪去了该褪去的东西,温楚挣扎想逃,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她丝毫动弹不得,一把被他死死按住。 天地之间,似也只剩下了惨色。 温楚的泪都已经流干了,黑暗中,身体上的疼痛更加明显。 * 翌日再次醒来的时候,这处也只剩下她一人了,床上的狼藉也已经被人清理好了。 只要人一醒来,身上的疼痛便越发清楚。 房间里面果然没有窗,她只能从门上的隔板那边依稀看出现在到了白天。 痛,太痛了,只要稍稍一动便是撕裂般得疼痛,而且,脚腕上的铁链也着她的动作,应声而动。温楚听着铁链响动的声音,更觉屈辱,昨夜的回忆又冲入了脑海。 她斗不过宋喻生的。 即便再怎么样,她都逃不出这里。 她在此刻竟又想起了温老爹死前说的话了,他说,苦不自救,孰能自救。 还能自救吗? 宋喻生就是她人生的劫难,她乘天命之机,到转机之日,却还是没用,怎么都没用,就算老天在帮她也没用,宋喻生一样不能叫她得逞。 想到了这里,泪水滑过了眼角。 她从来都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可现在她竟生出一种自暴自弃的想法,不管怎么样都逃不出这个地方,逃不出的京都,逃不出的玉辉堂,以后便是逃不出的小黑屋。 越是这样想,哭得便越厉害。 却在此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温楚侧头去看,她一直处于黑暗之中,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她眼睛一痛,只能依稀见得来人一身白衣。 是宋喻生。 如今闹成了这样,便是看他一眼都嫌多余,她回了头去。 宋喻生今日没有去大理寺上值,毕竟如今没了早朝,对官员之间的也没那么苛刻,他身为大理寺卿一日不上值也没什么事,若有什么东西要处理的话,让人把东西送到了宋府即可。 他甫一进门,就听到了她的啜泣声,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他看清楚了她的脸上尽是泪痕,因为没日没夜的哭,眼睛也肿胀得核桃一样,唇上没有多少的血色,如羊脂玉般的肌肤在昏黑的房间中更显苍白。 他阖上了门,走到了床边,他似乎是想要伸手触碰她,然而还没碰到她,便换来她疯了一般的反抗。 “滚!别碰我!” 她将自己缩到了角落之中,试图离他远一些。 宋喻生见她这样,也不再坚持去碰了,他缩回了手,竟还笑了一声,“很痛吗?没事的,以后就好了。” 昨日皆是他们的第一回 ,宋喻生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难免有些莽撞,不知轻重,想也知温楚不会有多舒服。 温楚见他还在说这样恬不知耻的话,骂道:“谁要跟你有以后啊!” 听到这话,宋喻生的声音冷沉了些许,他道:“你非要说这些让我不开心的话吗?惹得我不开心了,你能有什么舒坦的呢?” 温楚不想要跟他多说什么,她这样的境况,有什么好和他说的呢? 她寒声道:“你要寻舒坦便去别处寻,你把我锁在这里还想来我这里寻开开心?我不同你说别的,给我避子汤。” 她似乎能听到宋喻生指骨被捏响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格外清晰。 宋喻生极力平复了心绪,道:“喝什么避子汤,有了就生下来。” 温楚道:“怎么,正妻未入门,你就要有孩子?这孩子算是什么。世子爷,你家的那些人不得把我生吃下肚?” 宋家家风这样严谨,若真出了这样的事情,倒霉的还得是温楚。 宋喻生连娶她为妻都能做到,何论一个孩子?他道:“我说了,你生就是了。” “生就是了?”温楚反问,“奸生子有何好生。” 这话确确实实踩到了宋喻生的雷点,她果然知道说些什么话最能刺痛他。他强迫了她,即便她生下了孩子,那也是被人强迫所生下的奸生子,即便没人知道,可是于他们二人之间,心知肚明。 宋喻生不是一个道德感很高的人,甚至说,他的道德感稀碎,可是这一刻,他却还是被温楚的这番话弄得心浮气躁。 他不再顾着温楚反抗,拖着锁住了她脚腕的链子,将人扯到了身边,他轻扯她的头发,迫她在黑暗之中抬头仰视着他。 宋喻生嘴边勾起了一抹堪称残忍的笑意,道:“奸生子也是子,是你的子,也是我的子。” 温楚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你这个疯子!” 宋喻生将人抱到了怀里,摸着她的脑袋,说道:“疯子......我就是疯子。没事的,你什么时候认了,我们就什么时候从这里出去。” 他摸着她的脑袋,似乎是在安抚她不安的情绪,可是口中说出的话却又冷得吓人。 温楚伏在他的胸口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她干笑了两声,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她道:“我不认呢,你便打算用一把链子把我锁在这里当你的禁脔?将来只要我不听话,就要把我打断了腿困在身边?” 第140章 温楚不装了,事情到了今日,什么遮掩的必要都没有了。宋喻生这人,软硬不吃,她便攻心。 她问道:“宋喻生,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李昭喜了。” “你若是想去查,我不信你查不到,我就是李昭喜。他们一便又一遍喊我的名字,在京都,只要是碰到熟人都会喊我是李昭喜,宋喻生,你我以前分明也是见过的,你认不出我来吗?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起疑心呢,你为什么不去查?是不敢还是什么。” 宋喻生这样机敏的人,不论说在什么事情都有足够的敏锐度,官场这样鱼龙混的地方,他也能混得如鱼得水,别人说得话再晦涩难懂,可他一下子便能明白那句话底下究竟是什么含义。若他对温楚起了疑心,觉得她就是怀荷公主李昭喜,那么不出几日,他定能查明真相。 可一个这样敏锐的人,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格外的迟钝。 在所有见到温楚都会喊上一声李昭喜的时候,独独宋喻生视而不见。 除了故意的还能是什么呢? 因为比起李昭喜来,他还是更喜欢她是温楚。李昭喜的从前有很多人,可温楚不是。 他想要她,只有他一个人。 温楚觉得宋喻生十分可笑,笑得眼中都淌出了泪水,她道:“你是不是怕如果我变回了李昭喜,你就不能像是现在这样囚我了啊。” 宋喻生原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提起这件事了,毕竟从前她的那些回忆实在也算不上好,可他没想到她没想到今日她竟然自己开口了,他扶在了她腰上的手将人拢得更紧,“别说这样的话,楚娘。你是公主又如何,我不能囚你了吗?我给过你真心的,你要了吗?囚你是下下策,可这下下策,全是你自己的抉择。” 温楚想要同他攻心,结果又被他刺到,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如今这样的朝局,皇太子都步履维艰,公主又如何。 可是他竟然去同她谈真心,他怎么敢! 温楚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真心二字了。 温楚想要推开他,却不得,她抬声质问,“宋喻生,你同我谈论真心?” 回答温楚的是一片死寂,宋喻生没有说话。 温楚坐在他的腿上,抬起头来,似想要在黑暗之中,看清宋喻生的那双眼睛,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质问。她的嗓音有些嘶哑,都带了几分声嘶力竭的味道,“你竟同我这样的人谈论真心,谁要什么狗屁真心啊!真心能救我吗?我是母妃的亲生孩子,可她为了皇兄,抛弃了我,她死了,还要让我亲眼看着她被人掏心挖肺。父皇说我是他最宠爱的幼女,可他也是眼睁睁看着我堕入泥犁,被人践踏欺辱。皇兄是待我最好的兄长,可他也抛弃了我!” 她不恨他们,因为置她于水火之中的不是他们,是礼王。可是,她也做不到,做不到经历了这些事情还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泪水已经爬满了她的脸,她在哭,在嘶吼,若一只受伤的小兽,不愿让任何人靠近。 她道:“我被人锁在猪圈里面,身上是烂了又烂的冻疮,是永远空着的肚子,还有永远都站不起来的双腿,只能如猪狗一样爬行,我在里面不人不鬼活了月余,后被吊在午门,天下人也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不堪的公主!宋喻生,你看不见吗?你那个时候肯定也看了啊!......我问你,桩桩件件,他们哪个人没有真心!每个人都同在我说真心,可是救我于水火的从来都是我自己,不是什么真心!” 真心瞬息万变,真心不堪一击。 宋喻生这样凉薄的人,又凭什么提真心。 这些年她一直不愿去提起旧事,却在此刻被她彻彻底底地扒开了。 宋喻生脊背一寒,这些事情他从前确实也知道,可没有哪一刻如从她口中说出来那般彻骨。她的手上有太多爪牙,只要有人靠近,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挠过去。 她放不下,她还是放不下过去。若她真的放下了,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宋喻生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温楚紧紧地锢到了怀里,他一下又一下抚着她弯曲的脊背,他附在她的耳边,两人如天下最亲密的有情人,他道:“你不相信我的真心,也是,真心从来都不是靠嘴巴说的,你讨厌他们是吗,那我给你报仇好不好?” 温楚哭得不停,“我没有讨厌他们!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你也是这样吗?柿子只挑软的捏,你知道他们好欺负,就也要去欺负他们。二皇子他们才是真的将我踩在了脚下,你怎么不去动他们?!” 宋喻生笑了,他颇为好脾气地说道:“是,你说的得对。” 宋喻生又道:“楚娘,所以你说,我们才该是天底下最登对的人不是吗?你我皆被人舍弃,最该一对,而这世上,谁都会抛弃你,可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即便知道了她是李昭喜,可他还是固执地喊他楚娘。 黑暗之中,他的话甚至带了几分蛊惑的意味。可就是这样让温楚升起一股恶寒,她道:“不......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互相慰藉,也不是这样的!我要堂堂正正做人,要走光明大道,不是要在这里,被铁链锁在黑屋里面!也不是当你奴婢,同你玩什么主仆把戏......” 第141章 即便说他们之间有可能走到一起,可也不能是因为他们都被人抛弃过,于是慌不择路凑到了一起取暖,这样算是个什么事啊。 她话为说完就叫宋喻生打断,“你不想当奴婢,不想要被锁在里面,可是,是你把自己逼到了这样的地步。” 宋喻生说想让她当他的妻,可她有权利拒绝吗?她说不的话,也一样要被锁着。 剧烈的激动过后,是一阵颓然,温楚哭得累了,她连争都不想要争了。 黑暗之中,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两人就这样紧紧拥缠,也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传来了绵长的呼吸声,温楚睡了过去。 她太累了,几日不停转得奔波,昨日又被按着做了一晚的房事,经了那么一番大吵大闹,早就疲惫不堪,竟也就这样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宋喻生就这样抱了她一会,而后将人小心放到了床上,起身出了门。 出了门后,宋喻生回到了堂屋里头,玉辉堂常年安静,宋喻生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叫这里也一成不变,这些年来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所做出的决定,他唯一信奉的东西就是他自己。就算是后来长大,十五岁那年,被他的祖父宋首辅打得皮开肉绽的那一回,他也从来没有生出一丝惶恐。他素来冷心冷情,可好像只是没有遇到那个人而已,若是遇见了呢,一句话也能让他变得乱七八糟。 是,乱七八糟。 他坐到了椅上,竟难得生出了几分疲惫和不知所措。 当年礼王发动了宫变,好在他也在皇帝的身边,将他一起带回了宋府,后来群臣们被礼王“胁迫”,纷纷拥立新王。宋家一边藏着皇帝,一边跟着礼王虚与委蛇,那段时日,宋喻生时常会和家中祖父入宫,有时候确实会看见李昭喜如同牲畜一样在午门受辱。 他自那个时候开始就不是一个好人了,他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宋喻生记不得了,但多半是连怜悯也没有的。 在那个万物复苏的初春时节,独独李昭喜被杀死了。 他说他不会抛弃她,可他已经在她十岁那年,那个他们还不相识的时候,他若千千万万个人一样,抛弃过她。 第四十八章 祁迎那边也已经赶回了祁子渊的身边, 他虽受了重伤,可也不敢耽搁回去报信,一路奔波回来,祁迎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才到了祁子渊的跟前。 祁子渊见他一人回来, 便猜到了大概, 他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祁迎, 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她呢,走掉了吗?” 祁迎垂首,道:“宋喻生的人找来了......我没能打得过他们。” 祁迎的脸色十分难看, 灰白一片,即便他穿着一身黑衣, 祁子渊看不见他身上的血, 但还是能猜到他受了很重的伤。可祁子渊气在头上, 语气说不出得差, 他质问道:“所以你就这样看着她被抓走了是吗?你为何这样没用, 既知是在逃跑为何还不小心一些,你......你......!” 祁子渊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虽不知道宋喻生和温楚之间有什么恩怨, 可他看她这样急切想跑,想也知道若这回被抓到了,她的下场会是如何。 他有些不知所措, 却还是要强逼自己镇定下来, 他看着眼前受了伤的祁迎说道:“你先去养伤吧。” 祁迎见祁子渊真的没有罚他, 有一些错愕。这是他第一回 犯了这样大的错误, 罪已至死。 祁子渊看着祁迎不动, 蹙眉问道:“你做什么还不走?” 祁迎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主子之前说过, 若我保护不了她,也不必再活......” 若不是温楚以命相逼,祁迎那个时候一定会去和冬月他们打个你死我活,若打不过他们,他便去死。暗卫的宿命皆是如此,他们的一声皆为主子的命令而奔走,若是主子让他去死,他也要心甘情愿。可温楚拦住了他,他也只能回来了。 祁子渊听他这样说,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祁迎,你从小就跟在我的身边,我之所以要你去,也是因为信得过你,若你也帮不了她,那便是真的没办法了。你跟了我这么久,还看不懂我吗。我那些话,非是真要你去死,小喜跟我在一起两年,她都懂我,为何你还不懂?” 祁子渊知道,若是温楚没有劝他,祁迎现在说不定已经拔剑自刎了。 祁子渊有些头疼,却还是说道:“这事是我的错,我下回不再说动不动就要你去死的话了。” 因为祁迎会当真。 他转身往外走去,祁迎回了神来,急道:“主子,你去哪里?” 祁子渊摆了摆手,道:“我去国公府看看,看看宋喻生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你放心去养伤吧,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 天色已经将近傍晚,祁迎上了国公府,他拿出了祁家的令牌给门房看,说是想要见世子爷。 后来门房禀告了宋大夫人,宋大夫人听到了人是来寻宋喻生的,也没有多想些什么,毕竟两人同朝为官,虽说是一个武将,一个文官,不太沾边,但宋祁两家都是皇太子一党,要商议的事情也不少。 见他来寻宋喻生,宋大夫人便也赶紧让人把他带了进去,又去派人知会了宋喻生。 第142章 两人没有在玉辉堂相见,而是在宋家的后湖的水榭那处碰面。 这处的景致很好,即便是在夜晚的时候也能看出这片地方的不一般,竹树交加,每走两步就能见得奇珍异石,此处亭台轩敞,水榭由一圈朱红栏杆围着,几个檐角已经挂上了灯笼,因近夏日,灯笼四周有不少飞虫拥簇。周遭还有不少的蝉虫鸣叫的声音。 宋喻生已经等在了水榭内,他坐在石桌前面,自顾自地斟茶倒水,旁边也不见其他的人。 祁子渊大步上前,跨过几个石阶,迈入了水榭内,他坐到了宋喻生对面的石凳上。 祁子渊也不打什么哑谜,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究竟是想如何?她何处得罪过你,要你这样对她,非不肯放过她。世家第一公子宋祈安,就这点子肚量,连一个女子也不肯放过。” 宋喻生没有被他激怒,只是淡淡道:“我同她之间的事情,可不是放过二字能揭得过去的,我同她是有山盟海誓,外人可干涉不了。” 海誓山盟。 此话一出来,祁子渊的脸色果然难看了些许,可他还在讥讽道:“什么狗屁海誓山盟,我可看不出来她同你有什么干系,人都巴不得逃走了,竟还去说海誓山盟,你这话说得也太不要脸了吧。” 祁子渊的语气十分难听,几乎就是指着宋喻生的鼻子骂了。 宋喻生听他这样言行激烈,也没说话,抬手举起杯子酌了口茶,放下水杯后,他似笑非笑看向了祁子渊,说道:“祁小将军,你当真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祁子渊听出来他语气之中的威胁之意,无法,他只能强压了气性下来,冷声问道:“你把她怎么了?” 宋喻生笑道:“我同她的事情......也不用跟你汇报了吧。你是我的谁?又是她的谁?” 祁子渊平日里头也不是个急性子,但他看宋喻生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那气性却如何都压不住了。 他愤而起身,扬声质问道:“宋喻生,你是状元郎,是二十二岁就能大理寺卿的人,你当真不知道?你能不知道她是谁吗?!我是她的谁?我告诉你我是她的谁,我是从小就和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和她在一起待了两年,她在年少之时就认识了我,而我在少年也认识了她,我们一起走过皇宫里的每一个地方,爬过坤宁宫的树,我还和她一起偷跑出宫,吃过大街小巷的零嘴,一起看过戏法,看过名动天下的美人.....我和她之间的回忆,你以为是你能擦得去的吗?你敢囚她!你不怕我告诉皇上?!” 祁子渊说些别的事情还好,可他非要将他们二人的过往拿出来说,宋喻生听到了这些话,脸色果真难看了下去,他道:“你说你与她之间有回忆,那我问你,当年你不是也没有去救她吗?” 这件事情是祁子渊的心结,他恨自己那个时候没能在她的身边,见宋喻生这样说,祁子渊怒道:“我在边关!” “是,以前是在边关,可你别忘了,她也求过你的,你没帮她。” 一个少年将军,任何时候都是冷静稳重,可偏偏遇到了李昭喜,就这样慌乱,他只因为宋喻生这一句话,就陷入了巨大的颓然和后悔。他后悔那日他在大街上提着酒壶被她撞到,可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来,若是认出来了,他一定要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 可惜根本就没有如果,一步错,步步错。 宋喻生从袖口那处,拿出了祁子渊的玉佩,丢到了桌上,玉佩和石桌相触发出一声脆响。 “你若是要去拆穿她的身份,你只管去,拿着你的东西滚吧。你若非要再提这些事情,我不介意和你们撕破脸皮。只是祁小将军也该知道的,李昭喜也很在意她的皇兄吧,若是知道因为了你,皇太子失去了宋家的支持......你说,她会不会恨你?” 说罢这话,他便不再去管祁子渊是何神情,起身离开水榭内。 祁子渊快被宋喻生气得吐血,他该怎么办,他现在该怎么办啊,他就是连温楚的面也见不到,到头来还被宋喻生如此胁迫,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拿回了被他丢在桌上的玉佩,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别的不说,当年是宋家重新扶着灵惠帝上位,礼王之叛,在几乎是所有大臣都放弃了灵惠帝的时候,可宋喻生却救下了灵惠帝,之后让宋家重新扶持了他上位。光是这一点,他们就不能得罪宋喻生,因为说他是灵惠帝的救命恩人都不为过。皇太子李惟言本就不得圣心,若他再去和宋喻生闹得难看,岂不是置他于死地吗?! 况说,李昭喜从前确也最爱重他的那个皇兄,若真是因为他,而害了皇太子,她说不准是真的会去和自己翻脸的。 祁子渊没有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浑浑噩噩离开这里。他出了宋府,却在门口那处撞见了宋礼情,还有二房的三公子宋喻息。 他们两人像是刚从外头的街上回来,嘴里说说笑笑,看着好不热闹高兴。 祁子渊现在看到了宋家的人哪哪都不舒服,沉着脸就路过了他们,就连招呼也没打就往外头去了。 第143章 宋礼情也有大小姐脾性,见到祁子渊莫名其面给他们甩脸子,也不惯他,直接跟着旁边的宋喻息骂了一声,“毛病。” 宋喻息也觉得那个祁子渊有些莫名其妙的,也跟着点了点头,骂了一声,“嗯,确实毛病。” 两人也没继续理会他,骂了两声就往里头走去了。 却在此时,祁子渊忽然回了身子来,他大步走到了二人面前。 祁子渊来势汹汹,吓得两人以为他是想要动手,好歹是上过战场,杀过了人的将军,光是走这两步,就把那二人唬到,宋喻息虽然有些害怕,但也还算有男子气概,把宋礼情拉到了身后。 他道:“你......你想干什么?!这可是在我们宋家门口,你别犯病啊!” 祁子渊道:“毛病?到底是谁有毛病!你去问问你那个好大哥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吧。看着比谁都正气,还不是一样的肮脏龌龊。” 祁子渊说完了这话头也不回离开此处,留下一头雾水的两人。 宋礼情问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啊?好大哥?谁的好大哥?” 这里一个大房的人,一个二房的人,两个人都有个哥哥,所以祁子渊到底是在说他们谁的好大哥啊? 宋喻息也被祁子渊这话弄得莫名其妙的,他道:“我觉着应该说得是我的那个哥哥吧?”他想了想越发觉得如此,他道:“别说他了,我时常也觉得我哥脑子有点问题,若是我哥哥不小心得罪了他,那也难怪他这样生气了。” 宋礼情却不认可,她听着祁子渊那话,却像是觉着在说自己哥哥。 宋喻息也没再说下去,宋礼情却打算一会去玉辉堂看看。 * 宋喻生回了玉辉堂的时候,沉香却说温楚一直不肯吃饭。 沉香早就猜到温楚许是跑不掉的,可她也劝阻不了她。现在人被抓回来了,过得是比以前还要惨一些了,一条链子把人锁在黑屋里面,日日夜夜都是如此,没病也能憋出病来了。 沉香向宋喻生汇报了温楚的情况,她道:“姑娘她一直不肯吃饭,菜端进去,她便砸了,她说.......” 宋喻生寒声道:“支支吾吾做些什么,说下去。” “她说若不给她喝避子汤,她便一直不吃。”沉香说完了这话脑门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宋喻生抬步往温楚关着的地方走去,他推开了门,让沉香在屋里燃烧起了灯来,后让她把饭菜放到了桌上。 沉香点好了灯后,就退了下去,还将门也带上了。 屋内寂静,没有一丝声响,温楚窝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从宋喻生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她瘦削的背影,她就这样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若不是宋喻生能看见辈子上面有轻微地起伏,都以为她这是断了气了。 宋喻生走到床边,说道:“起来。” 温楚听到了,可却没动,似在和他做着无声的抵抗。 宋喻生也没生气,淡淡道:“方才祁子渊来找我了。” 他看到温楚的身子微不可见的抖动了一下,不过也就那么一下,可这一下还是没能躲得开宋喻生的眼睛。 他道:“我不想威胁你的,只是你一日没有吃饭了,喝些粥垫垫肚子吧。” 他故意同她提起祁子渊来,温楚都能猜到他接下来又要去说些什么威胁的话来了,她不待到他继续开口,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已经一日没有进食,却还是强撑起了精神,看着宋喻生冷冷说道:“用不着你来威胁我,除了会这些还会什么呢?” 宋喻生见她起来了,眼皮一跳。他说什么都没用,可只要是一提起祁子渊,提起别人来,她才肯去理会他一下。 他又想起了方才祁子渊在水榭里面说的话了,他强压着心里的憋闷,嘴角浮起的笑都带了几分怪异,他说道:“只要会这些就足够了,不是吗?” 他低头看了一眼温楚脚腕上的锁链,链子有些短,根本不够去桌边吃饭。他从袖子里头拿出了钥匙,抓过了她的脚腕,开始解锁。 女子的脚腕纤细,宋喻生的手指修长,堪堪一手握拢有余,他摸着她的脚,却面无杂念。 温楚也懒得去跟他计较这些了,任由他动作。 没一会,链子就被他解开了,屋里没有她的鞋子,宋喻生拦腰把人抱起,他坐到了凳子上面,却不肯撒手,让人坐在了自己怀中。 温楚本就没甚胃口,看到了这些饭菜更是恶心得不行,她道:“想吐,不想吃。” 宋喻生以为她还在闹脾气,说道:“饿了一日,还没胃口吗?以前倒是不见得你胃口这样小。” 温楚道:“你抱着我,所以犯恶心行不行。” 宋喻生从喉中发出了一声笑,道:“那还真是委屈你了,恶心你也要吃。” 见她不肯动筷,宋喻生自己拿着勺子给她舀了一勺粥,这粥是鱼粥,厨子将鱼处理的很干净,也没什么鱼腥气。但温楚吃进嘴里,却还是觉得有一股恶心的感觉蹿上了胸膛,胃里一阵翻涌,竟直就吐了出来。 第144章 不知是来不及躲还是如何,温楚竟然直接往宋喻生的身上去吐,也好在她空了一日的肚子,胃里面也没什么东西能吐,除了刚吃进嘴巴里头的那口鱼粥,其余的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她扯着宋喻生的衣领狂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只从嘴角流下了一些口涎。 温楚是真的胃里头犯恶心,但也是故意往宋喻生的身上去吐,结果什么东西也没吐出来,温楚还是有些失望的。否则,若是能恶心死他,也是不错的。 温楚知他洁癖严重,光是这样也够他恶心很久了,她擦了擦嘴角,不咸不淡回道:“我早就跟你说过犯恶心了。” 宋喻生看她方才呕得那样厉害,也不像是在作假,他没有恼,只是淡声问道:“吐了,舒服了吗。” “嗯,吐你身上,舒服。” 这话实在是有些呛人了。 可宋喻生竟发出了一声轻笑,接着问道:“分明可以偏头往别的地方去吐,非要扯着我的衣领吐我身上?” “来不及,我又不是故意的,要不然你打死我好了。” 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吃准了宋喻生不会耐她如何。 宋喻生却也没有怎么样,他起身把人抱到了自己房间净室那处,吩咐下人去寻了府医过来,两人洗净了身上的污秽,他给温楚穿得严严实实,坐到了堂屋那处等着府医过来。 府医也在赶来的路上,到了玉辉堂的门口,想要进门,却撞见了府上的三小姐宋礼情。 宋礼情正愁进不去玉辉堂,这会也没想到刚好府医就来了,她对守在了门口的下人说道:“哥哥生病了?我也进去看看!” 说着就扯着了府医,他们若不让她进去,她就扯着府医不让府医进门。 那府医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头,白胡子都已经蓄了一大把,见到宋礼情扯着他,也只能求爷爷告奶奶,说道:“哎呦!三小姐你别为难我了,这世子爷等着呢,若是去得慢了,我是要倒霉的!” 宋礼情却不肯一依,还在纠缠,“不成,除非让我一起进去,不然你也别想要进去了。” 那个府医也没法子,好在已经有下人进去跟宋喻生说了这件事。 宋喻生传话让二人都进来,府医才得了救。 宋礼情跟着府医一起去了堂屋之中,便见到温楚坐在凳上,靠在桌子上面休息。 宋礼情记得,温楚不是跑了吗?就在那天马球赛,去解了个手人就不见了的啊。宋礼情其实还挺希望她可以跑掉的,毕竟她哥哥这样的,她都有些受不了。若是温楚对他有意那也好说,可人家明显不喜欢他啊......这是个什么事情啊。 宋喻生没去管怔愣在一边的宋礼情,他对府医说道:“你给她看看吧,她为何吃不下饭,一吃就吐,今已经一日没吃了。” 府医看着趴在桌上病怏怏的温楚,上前给她把脉,他看了看她的脉象,又看了看她的舌苔,最后问了些她肚子疼不疼诸类问题,一系列望闻问切过后,他到了宋喻生跟前回话。 他道:“姑娘许是忧思过度,焦虑不安导致的食欲不振,吃什么就吐什么的,也不用过于担心,服贴子药下去,过半个时辰再去用食,许就不会吐了。只是心病还得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姑娘是心病,食欲不振,伴随呕吐症状只是前症,若继续下去,必会积劳成疾。” 这日日把人锁在黑屋里头,若能舒畅也是奇怪。 宋礼情在旁边算是听明白了,她不可思议地指着宋喻生说道:“你.......你虐待她了?!” 不然人为何能成现在这个样子,宋礼情分明记得那时候在马球场,见到温楚的时候,她还是面色红润,身体安康的样子,不过几日,怎么就被磋磨得连饭都吃不下了,不是她哥哥虐待她,还能是什么呢?! 第四十九章 宋礼情看着宋喻生的眼神尽是震惊, 平日里头也看不出他这样丧心病狂啊,难怪将才祁子渊说,你的那个好大哥看着比谁都正派,除了说宋喻生还能是说谁啊?毕竟这个世上若再去找一个比宋喻生还要光风霁月的, 恐怕也是找不到了。 府医已经被人带了下去, 现在整个堂屋这处只剩下三人。 宋喻生也不管宋礼情怎么想, 只是道:“你来干什么?若没事了就回去。” 宋喻生的声音很冷,分明眼前站着人是他的亲妹妹,可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淡漠。 宋礼情听了这话更是一阵郁结, 她指着温楚问道:“医师都说了她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你想要做些什么?哥哥,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什么苦大仇深的仇人!” 宋礼情虽然时常会犯些大小姐毛病, 但也是个好孩子, 见不得她哥哥这样磋磨人。 宋喻生道:“你走不走?不走我让人丢你出去了。你若再闲得没事往玉辉堂凑热闹......” 宋喻生话还未说完, 就听到宋礼情大声争执, 她道:“为何我不能来!我同你是有血缘干系的亲妹妹,为何你的住处却对我严行禁止, 大哥三哥都不是你这样的!岂有此理, 这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哥哥,人人都说我有个好哥哥,好什么好!有这样的哥哥我还不如撞墙去了!” 第145章 她越说越是伤心, 气得一双的眼睛通红, 眼泪也跟豆子一样啪嗒啪嗒地掉下。宋礼情本来是说着温楚的事情, 可是谁知道提起了这些年来的伤心事, 就在这处哭了出来。她始终不能明白, 为何会这样,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冷心的人?可是说他冷心, 他对温楚却又不是这样子。 别说宋礼情不明白,就是宋喻生自己也不理解,他习惯了孤身一人,亲人的接近让他恶心又厌烦,他听着宋礼情的哭泣却始终不为所动,他寒了声道:“出去。” 这一声让宋礼情更是崩溃,她恨得都快咬牙切齿,一生气,便开始口不择言了,她愤愤道: “谁稀得来似的!我不才不稀罕来呢!”她还觉得不够,指着温楚也说道:“我不稀罕,她也不稀罕,没有人稀罕!” 说完这话,宋礼情就头也不回得跑了出去。 四周安静得吓人,温楚也没想到宋礼情忽然发作了,宋喻生背对着她,温楚看不见他是什么神情,只能见得,男子原本笔挺的背,似乎一下子被人压弯了似的。 宋喻生也非生来冷冽,至少幼年之时,他也会去捡一只受伤的狗回家。 他不是已经如愿长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吗?为什么一个两个还都不满意。 死寂之中,宋喻生嘲弄一笑。 对,他没错,他有什么错。 是他们太贪心了。 温楚叫宋喻生这笑声吓到,她起身想要离开这里,躲起来,可她一起身,宋喻生就转过了身去,朝她走去,他看着温楚说道:“你为什么要躲,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好吗?” 温楚想到了他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了,那个“神童”的故事,虽然她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能猜到,其中经历一定算不得多么美满。 温楚步步后退,可宋喻生步步紧逼,直至她退无可退,身后便是椅子,挡住了她的退路,昏暗的灯光之中,宋喻生的神色若一滩死水,波澜不惊,可温楚知道,波澜不惊之下,恐隐藏着惊涛骇浪。 温楚撞到了凳子,双腿一软,瘫坐了在了上面,他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形将最后的光亮隔绝了开来,夏日沉闷的气息让人如置身泥石之中,喘息不得。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温楚却道:“我没骂你......你犯不着把气撒到我的身上。” 这话让宋喻生神智回笼了一些,他笑了笑,只这笑在昏黑之中听着格外瘆人。 宋喻生道:“楚娘,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抛弃我,独独你不行。” 温楚不懂他为何非要如此执拗,与她何干?究竟同她何干? 她问道:“为什么?凭什么!就因为我救过你吗,就是因为我救过你,你便同厉鬼一样缠上了我!当初六爻起卦,卦象大凶,我亦不曾放弃你,你为何就不肯行行好放过我?” 宋喻生呵笑了一声,道:“不放弃我?你那不是自己有所图谋吗,若我不是国公府的世子,不是名满天下的宋喻生,你可曾会救我?你会因我仅仅是宋喻生而救我?” 卦象大凶,知而不避,还不是因她亦有所图。人皆有所图,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事宋喻生很早就知道了,是以,他也无所谓温楚这样的做法,可她为什么要让他行行好放过她。 两人都有一堆自己的理,温楚争执道:“论迹不论心,无论我心里如何想,可我最后还是救了你,这便是不争的事实。你想赖掉?你赖不掉。” 宋喻生淡淡道:“五百两。” 又来。 温楚受不了他了,起身推了他一把,想要离开。 这人从来只记得别人背叛过他,对他好的事情一点也记不得。 偏偏宋喻生若一堵墙似的堵在了她的身前,她想走也走不得,因饿得头脑发昏,推他一把还推不得,连带着自己重新摔回了凳子里头。温楚摔了个屁股蹲,心里口更气。 两人之间充斥着火药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便是谁也不肯让谁。好在沉香那边端着药来了这处,她自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世子,药好了。” 宋喻生听到这话,终理智了些许。 是,她还在生病,他囚禁了她,她阖该有怨言。 他呼出了一口浊气,很快就平复了心绪,他接过了沉香手上药,在温楚面前单膝蹲了下去。宋喻生脸上的笑很快就恢复成了往日的样子,似乎方才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笑道:“喝吧,喝了一会就能吃得下饭了。” 烛火摇曳,他的肌肤在光下更显冷白,玉白指尖握着勺子,将药递到了温楚的嘴边,温楚无力再去争什么,阖了眼睛张嘴咽下了递来的药。 宋喻生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喂着她,直到汤药见底,坐到了一边等着。 府医方才说过,让她用了药后半个时辰再去用食。 其间二人也没再去说些其他的话,宋喻生让人把他办公的文书搬来了这处,坐在了温楚旁边的椅子上面处理公务。 温楚问道:“你处理你的事情,让我在这处做什么?” 第146章 宋喻生头也没抬就回道:“等着吃饭。” 说罢便也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了。 宋喻生的事情总是这样多,即便是在家里也闲不下来。也无怪乎此,年少成名的人总是要经历得太多,不说别的,光是精力便要比寻常人丰沛太多,晨起练功,笃学不倦,耐住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还始终如初,没有一丝倦怠。 温楚也没心思去想他什么事,但在这里等着半个时辰也不大好熬,她的自制力说不上多好,若不是因为身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实在是闹腾不动了,不然想也不肯安生。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半,温楚饿得不行,想要趴到桌上歇会,但桌子旁边是宋喻生在办公,温楚脑袋一正,又正襟危坐。 宋喻生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方想出口说些什么,堂屋回廊那处传来了脚步声,没一会春风就来到了堂屋里头。 春风此刻前来显然是有事情想要汇报,然而又看到了温楚在旁边也不知该不该开口,一时之间有些踌躇不定,却听宋喻生启唇道,“说便是。” 春风明白宋喻生的意思了,这是不在乎温楚是否在场了,既宋喻生这样说了,春风也不再有所顾及,他今日来也不是说些别的事情,他要说的是有关少女遇害的那件事情。 上次仵作验完了尸之后,发现那个少女在马球场被人发现之前,死了至少两日以上,而且身前还曾遭受过非人的虐待,尤其是□□那处更甚,撕裂明显,浑身皆是被虐待过的青紫。 光是看着,都让人连连摇头啧声。 宋喻生想起来那日黄健说过的话,后来便让春风去寻了京郊那处的暗庄,看看有何不对劲,可惜,去得晚了,那里早就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了。 春风汇报道:“许是暗庄的主人听到了什么风声,那坐庄子像是被人处理过了一样,我们在外面也没能发现什么异常,只怕这周遭都是那些人的眼线,马球场一出事,然后就叫他们知道了这些,马上将那处闭了。” 庄子的消息是黄健给的,那便说明他许是知晓些许内情,可他却也不敢多说,只敢明里暗里暗示一些,唯一能确定的是,那坐庄子定然有问题,可具体如何,还是只能靠着宋喻生去查。 宋喻生沉思片刻之际,温楚忽开了口,她道:“何家,那个尸体一定和何家逃不脱关系。” 她的声音很淡很淡,连日的折腾让她虚弱不堪,可说起这话来的时候,她的眼中却是异常的坚定。温楚的话一下子引了两人的视线,春风和宋喻生都向她看了过去。 温楚知道自己突然开口也很突兀,但兹事体大,她也不想在这件事情闹什么脾气,她硬着头皮说道:“那天我路过京都外头的一家客栈之时,听到了有一群大汉在说马球场死尸的事情,他们好像是在拐卖孩童,我听他们说起什么提起过一位何大人,京都里头姓何的大人也就何家了。” 宋喻生笑了一声,神色不明地看向了她,“你这是想要借我的手去对付何家吗?” 温楚没有理会他的讥讽,白了他一眼道:“你若是不信自己去查下去就是了,你自己也清楚,拐卖少男少女,弄出人命,整个京都能这样为非作歹的除了何家又还有谁。” 话已至此,信或不信全由宋喻生自己去想。 这事多半就同何家逃不开干系。 宋喻生眸色深沉,看了她一会,最后移开了视线,对春风道:“听到了吗?既如此便去查查何家吧,去查查他们和那坐庄子什么关系,是何时买下的,有多少的年头了。” 他又对温楚问道:“那间客栈又在何处?” 温楚报了个具体的位置。 宋喻生对春风道:“去吧,也一并查查。” 其实那间客栈多半也和庄子一样,查不出什么来了,但以防万一,还是顺带查下才好。 春风得令之后就离开了此处,此处又是只剩下了两人。 安静的夜晚只有宋喻生翻动文书发出的声响,谁也没有先去开口说话,先是宋喻生打破这处的安静,他手上动作未停,口中说道:“你恨何家人,为何不恨你皇兄,你的父皇。你说了,他们也曾抛弃过你。” 宋喻生想,若是温楚真的放下过去的事情,绝对不会是如今这样,因为若真是放下了,应该和他一样,不管宋家人做什么,都再激不起宋喻生心中的涟漪,可温楚只要是碰到了有关于他们的事情,好像就冷静不下来。可他说了能帮她报仇,她却说他们也没错,他们没错,那她又为何不肯去认他们呢? 宋喻生洞悉人性,可温楚此举两难自解,实在叫人看不明白。 温楚听到了宋喻生这话,竟反常的没有炸毛,开口同他呛声。宋喻生这样的人,怎么也不会明白的,因为宋喻生于宋家人没有感情,可温楚于她父兄,实实在在有着深切的情谊,她现在虽不愿意见他们,可却也是打心眼里不愿意他们受到伤害。 第147章 温楚走不出来过去,宋喻生也理解不了她,两人又有什么好去说的? 若对牛鼓簧,夏虫语冰。 好在宋喻生也没有想要去深究此事,她的情感他理会不了,可她若是厌何家,厌恶曾经欺辱过她的二皇子,那不用她说他自然也会动手。毕竟,当初的事情,他总是有所亏欠。 后待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到了,温楚便可用饭了,用完了饭后,宋喻生起身把温楚带进了里头的卧房。 他道:“你先进去歇着吧,我晚些再来。” 说罢便又要往外走去。 温楚喊住了他,“我今夜在这?” 宋喻生不把她锁小黑屋里头了? 宋喻生顿步,问道:“你想回去?” 方才那个府医的话也给宋喻生提了个醒,温楚现在的身体状况算不上多好,若是把她锁在那个屋子闷着闷着,只怕闷出了一堆病来,倒还不如待在他身边。 宋喻生是这样想,但温楚显然不是,她虽然待在那个屋子里面上不能喘气,下不能好眠,但好歹也不是在他的身边,若是让她日日夜夜和宋喻生腻歪在一起,那她宁愿睡去那个小黑屋。 她听到宋喻生问她是否想回去,犹豫了片刻,想明白了其中利害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温楚宁愿去小黑屋里面被锁着,也不想在他的屋子里面。 宋喻生看着她,淡淡道:“想都别想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得往外头去了。 这一日后,温楚便一直宿在了宋喻生的屋中,从前的那个小黑屋她也再没去过了,但因为温楚跑过一次又一次,宋喻生再不肯相信她了,若他在家,便要让她跟在自己的身边,若他不在家,便也是让暗卫盯死了她,一举一动皆要被汇报于他。 温楚不愿意理他,可他到了晚上两人躺在一起之时,他总是喜欢拉她做一些男欢女爱之事,她推不得,拒不得,可到了最后,身体竟也可耻得生出了几分迎合。 她时常会想,若是再这样下去,或许一辈子真的就要永远留在了这里,而她,或许也会去慢慢习惯了一切。 温楚在玉辉堂待着的日子,也无甚大事情发生,只是外面就有了几分热闹,因再过个一月左右的时间,八月初十,便是灵惠帝的诞辰,举国上下要恭贺皇帝诞辰的万寿节。 虽说灵惠帝这个昏庸无度的皇帝实在是上不了什么台面,也没什么会真心去祝贺他的寿辰,但他既为皇帝,一国之君,这面子功夫总也不能少,少不了的礼仪,也要跟着走一趟。 这边礼部早早就已经开始准备,灵惠帝届时参加典礼所要穿的衣服了。 黄健身为礼部仪制司的五品郎中,自也管其中差事,他和他的同僚,名陈度,官从五品员外郎,两人在一起准备灵惠帝诞辰当日所要着的衮冠礼服。 皇帝的诞辰,也不只是皇帝一人的诞辰,大昭自从建朝以来便崇尚君权神授之说,作为一国之君,上苍之子,他的诞辰典礼是再被重视不过。以往灵惠帝尚且懂事之时,皇太后和内阁几位官员,以及皇帝的老师先生们,对这件事情重视得不行。 这世上那么多的事情,若不重视也还好,一旦叫他们重视,其中所要受得苦和罪那便不是一点了。 典礼所需要的东西十分繁复,别的东西就先不说了,皇帝一整日都要戴着厚重繁复的冕冠,而当日所要穿的礼服都要好几套,根据不同时刻,换上不同的礼服,以示他对此次的典礼的重视。说是皇帝的诞辰典礼,但一日下来,他得敬天法祖,祭拜先祖牌位,再在皇太后面前背诵他早就倒背如流的赋文......诸如此类的事情,要进行整整一日,这个时候,皇帝已经疲累不堪,可一日下来,还有着君臣同乐的晚宴要去参加。 这样疲累的诞辰,一过一个不吱声。 但是灵惠帝从九岁即位那年,便是一直这样过来。一个九岁的幼年皇帝,在众人的拥趸下,一步一步做着礼仪官们事先教好他的动作,一遍又一遍背诵着先生老师教他的赋文词稿。好在他年龄虽小,却也算是聪慧,从始至终,也都不曾出过什么差错。 若说那个时候的灵惠帝倒还能算是个勤勉的皇帝,也愿意配合众人做着这一套又一套的表面功夫,可是早在十几年前,灵惠帝的诞辰便再也没有这样过下去过了。 员外郎陈度和黄健两人坐在厢房之中办公,此刻正坐在一处比对着要用到东西的单子。 他们已经整理了一日典礼所要用的东西,陈度看得两眼发黑,怨怼道:“若是要我说,也无甚什么好整理的,准备这么多套礼服又有什么用?咱们皇上又不穿,也别去费什么力气才是,直接给他备上一套道服我看就行了。” 这陈度素来心直口快,况说这处又是只有他们二人,黄健为人他也信得过,不怕他会去把这个话传出去。 灵惠帝这么些年来,哪年还会老老实实配合他们走完这些流程?自从太傅在他二十岁那年死后,君臣之间闹得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再加上后来他又在他二十四岁那年碰上了他生命之中的那个女人德妃,自此从当初那个听话懂事的小皇帝一去不复返。 第148章 就是连早朝都给自己废了,还论去配合他们走这些仪式? 他能在诞辰露个面,群臣们都应该感激涕零了。 黄健听到陈度编排灵惠帝的坏话,只是淡淡提醒道:“文昌,他终究是皇帝,别这样说他了。” 陈度字文昌。 陈度听到他这话,不免从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冷嗤,“黄情为,也就是你还替着他说话了,他能做这样的皇帝,怎就还不能说了?你想要堵我的嘴,你何不如去堵了天下人的嘴!” 虽然东厂、锦衣卫没一个听灵惠帝的,但他若是让他们去捉那些嚼舌根,说他坏话的人,倒也还是指挥得动的,只是他自己不愿意罢了。 若说做皇帝做到了灵惠帝这份上的,也算是无用到了极点,往上头去数数有哪一任皇帝会任由天下臣民这般辱骂他,他也真真算是头一个了。 黄健听了这话脸色也一下子沉了下去,“幼帝当年如此殚精竭虑怎也不见得人夸他一声?逼他到了此等地步,还想要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陈度争执道:“他有何好殚精竭虑的?这其中的功劳又同他有何干系,你怎么不说是当年宋首辅辛苦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何不说是他辛辛苦苦教养了皇上?” “若他真心教他,皇上会是如今这样!上上下下,满口仁义礼智,道德捆绑,他用他的那些东西,将皇上教成了一个只能跪着,没有膝盖骨的皇上是不是!” 黄健声声质问,唾沫飞溅,他从没有哪一日像是今日这样失态,失态到了全然不顾仪态。他亦有他的锥心之痛,而他的痛就是当年的皇帝和太傅。 若当年的灵惠帝能强硬一些,能果敢一些,会不会......会不会太傅根本就不会死。 黄健站在太傅的身后,太傅举着新政的剑,意图去和何党打一仗,可是到了最后,他们输得一败涂地,彻彻底底。 为何?黄健也想了很久,他们为何会输,分明当初就是连皇帝都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他想了许久许久,才发现,当年的帝王,或许早就已经被他们驯化,即便心中有所图谋,亦有自己的雄心抱负,他也曾为太傅口中的新政而激情澎湃。可,他是个九岁就登基的皇帝,他的一生,在登基那一刻起,似乎便是注定好了。 他想走出那一步,走出反抗的一步,他好不容易迈了出去,去和太傅共图新政,可是最后,太傅之死,新政流产,将他又重新拉了回去。 黄健和陈度,两人所经之事不同,黄健跟着太傅,太傅怜惜皇帝,那么黄健必也会于灵惠帝有一二分之情,可是陈度呢?陈度只知道,皇帝是一个昏庸的皇帝,是一个无能的皇帝,是一个有亡国之气的皇帝。 黄健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声音都带了一份不自觉的哀伤,他道:“文昌,我不是在为他开脱什么,可他成了如今这样,你去看看他过去都经历了些什么啊,他幼年之时勤勉努力,一直到二十岁都始终如一,十一年的苦日子都过去了,你说他是突然变成了如今这样吗?未必吧。” 陈度还想再去争执些什么,但门外有人来找,一个传话的人进门,对着黄健说道:“黄郎中,有人来找。” 黄健很快就平复了心绪,几息过后,他问道:“是谁?” “是工部尚书何大人。” 第五十章 何洪已经等在了礼部的会客厅里头, 他一个工部的尚书来了这里,难免会惊动了礼部的那些人,但或许是他刻意而为之,此处也没别人, 独他一人等着。 黄健不知何洪为何会来寻他, 他与他并无甚交集, 他来寻他,恐怕是那日在马球场的事情传到了他的耳中...... 祁家举办的马球赛,发生的事情却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的耳目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如此,那天黄健说的话, 何洪定然也就知道了。 何洪向来睚眦必报, 锱铢必较, 既如此, 怎不干脆让人杀了他算了, 又何苦来见他一面?他与他之间,又有什么好说。 即便黄健这些年来做惯了面子活, 但何洪这人, 他打心眼里嫌恶,自从踏入了会客厅之后,一举一动之间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抗拒。黄健看着他, 分明已经在竭力遏制自己对他的憎恶, 可脸上的神情始终算不得多好。 何洪是工部尚书, 正二品的大官。 黄健向他行了个礼。 何洪见他来了, 也没起身, 仍旧坐在椅上,后又看他行礼, 阴阳怪气笑了两声,说道:“黄大人大礼,何某岂敢去受。” 他这番言行,让黄健更加断定,那日马球场的事情,何洪就是知道。既然知道了,黄健也懒得再去同他做这些面子功夫了,他直起了身,面上是说不出来的冷,黄健道:“尚书大人既不愿受下我的礼,那我也就不多礼了。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总之你我也没什么好待在一处。” 何黄二人年岁相仿,都是年过四旬。一人金尊玉贵,绯红官服上绣着的锦鸡象征着身份的尊贵,面色也颇有几分意气;而另一人,身上穿着的官服洗得都有些发白,脸上也沟沟壑壑,看着哪里像是四旬的人。 第149章 此时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何洪见他说出这样无礼的话来,竟然也没生气,只是脸上的笑褪去了些许,他脸上已经蓄起了短短一串胡须。美髯公,亦是他身份尊贵的一种昭显。 他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而后淡淡开口,“黄情为,二三中探花,一时之间名声大噪,好不出息,也不你这贵人可曾记得,当年我也是和你同一年参加的科举。虽然你是一甲探花,而我只不过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可是那又如何?如今我是二品尚书,可你不过是个五品的郎中。你说说,当初就算是出再多的风头又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大人呢。” 说来也是可笑,何洪同黄健是同一年的贡士,二人也是差不多的年岁,可黄健天赋异禀,二十三就中了探花,但何洪只不过是个三甲进士,虽然也算不错,但和那个年纪轻轻的探花郎比起来,就逊色了太多。 何洪如今年岁大了都是这样的目中无人,年轻之时更甚。当年他的父亲在家中时时拿了他去和黄健比较,说人出身虽然不高,但却如此能干,他的言辞之间,恨不能直接收了黄健当他的儿子,甚至还向他伸出了橄榄枝,邀他入何党,只可惜最后还是被黄健拒绝了。 年轻气盛的何洪又岂甘居于人下,他不敢去和家中父亲顶嘴,便只能去背地里头给黄健使绊子。 当初黄健中了探花入翰林,在翰林院中饱受排挤,逃不开何洪的关系。当然,其中也有他年少成名,带了些许少年人的心高气傲之缘故,人情世故也不够豁达,不能很好地去处理读书以外的事情。 何洪一开始还不肯放过了黄健,但后来太傅死了,黄健也跟被摄走了魂魄一样,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消颓,何洪便也知道,他已经废得差不多了。 他懒得去管他,但是这个废人,又是怎么敢来插手他的事情?! 何洪想到这里,阴恻恻地干笑了两声,他道:“黄情为啊,你这是想要步你先生的后路吗?一人贪心,举家受累啊。你说说,闻家的下场,怎么还不够警醒你呢?” 黄健又听何洪这样虚伪恶心的人,提起当年的事情,一时之间竟气得浑身发颤,舌尖都被咬破了,沁出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何洪却还是不依不饶,他道:“你说说看,这世上有他这样贪心的人吗?他想要干什么啊,他分明已经什么都有了,怎么就还不肯满足,功名利禄,富贵利达,就是连身后名都有了,就这样还嫌不够啊?竟还想要在京都做出只手遮天的事情,考成法?考谁?”他指了指黄健,又指了指自己,厉声质问道:“是考你,还是考我,还是整个京都的官员都去考呢?!” 何洪口中的考成法是当年太傅提出新政的举措之一,眼看官场贪腐行为日益猖獗,闻立廉推出考成法,意图监察各级官员,按理来说,若此政能够推行下去,总能限制住一些违法乱纪的现象。但官员们又如何会甘心自己被人监督管理,闻立廉推行考成法,实实在在是和京都整个官僚群体作对。 是以,无论是闻立廉生前和死后,都有不少的人对他极其憎恶。 闻立廉企图用考成法去限制恶行,后来考成法确实也被推出试行了一段时日,可正是那段时日,闻立廉被人检举犯了贪污的罪。 闻立廉就成了死于考成法第一人。 何洪提起考成法,黄健便再也无法忍受,他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考我便考我,我没有犯错,为何害怕人查!” 何洪见黄健提声说话,忽也猛地拍桌,“你不怕,你便推!岂有此理 ?!妄图将所以官员都监察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像话吗?合理吗!好啊,考成法不是如你们所愿推出去了吗!最后又是能怎么样呢,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他自己!怎么,你满意了吗?你们满意了吧。闻立廉他已经什么都有了,谁让他这样贪心呢?既然贪心,那也怪不得他落到这样的下场。” 他皱眉现眼,笑着道:“探花郎啊,当初你在翰林院里面被人欺负,而他不过是恰好出现罢了,如此一来,你便将他当成了你的信仰,想加入po腾讯群思而咡二勿九依四七,看最全网文揉纹来也不过是被他蒙骗了不是吗?你我也算是同年,我奉劝你一句,他人都已经成了一抔黄土了,你也没必要再去对他念念不忘不是吗?这十几年的官海浮沉,怎么就教不会你去闭嘴呢?” 何洪身形些许肥胖,肚子微挺出,故作与人亲近的样子更是恶心。 黄健眉头紧紧蹙着,他瞥开了视线,只是问道:“你若是要我的命便只管拿去,又有何必要如此惺惺作态。” 何洪的笑变得更加诡异了几分,他看着黄健说道:“你这话确实不错,杀你不若杀死一只蝼蚁简单,可是你说,现在有一只蟋蟀跳到了我颈间,你说我会如何?定然是浑身瘙痒难受,可不一会这一只小小蟋蟀就发出了悦耳的鸣叫。你说说,是不是也挺有趣的呢,我何妨不去陪这只不自量力的小东西玩一会,逗弄逗弄它呢。” 在他的口中,黄健不过如同最不起眼的东西,况说,他的父亲曾也时时拿二人比较,看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成了如今的模样,说不快意都是假的。 第150章 何洪道:“黄情为啊,你看不惯我又能怎么办呢,你也只能看不惯,而就算是你知道我背地里头做的那些事情又能如何?蚍蜉岂敢撼大树。你若想来动我,你有证据吗?没证据的事情,我有什么好去惧你的,你的一举一动,在我眼中,不过小丑尔尔。” 何洪看着黄健面色发白,笑得更加猖獗,他起了身往外头走去,只给黄健留下了一个再嚣张不过的背影。 他问他,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是啊,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凭什么无罪也能被他们强加有罪,又是凭什么有罪却又能变成无罪。 这天下哪能有这样的道理啊。 * 日子平平淡淡轮转,少女尸体一案,宋喻生这边也一直在查,只是连续过去二十来日,也只能偶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即便宋喻生大概能猜出这背后的真相,可没有证据,也暂不能如何。 一转眼,又到了月底,即将迈入八月份。 七八月份的暑气十分燥热磨人,但温楚却似毫不察觉,许是因为幼年挨多了冻,竟然十分喜欢这样的天气,暖暖的,让她心里头觉着莫名的安心。 温楚坐在窗前发呆,在此处她可以见得外头的院子,院子里头栽着一株圆叶玉兰,这个月份开得茂盛。 这段时日,温楚惴惴不安,只怕宋喻生房事行得频繁要出事,好在昨日,她的月事总算是来了,这让她也松了一口气。但她也怕,怕这些次运气好,侥幸躲过,但以后哪里又能次次好运。 宋喻生却像是和她拼了命的赌气似的,无论她如何说,都不给她喝避子药,似也是铁了心真想让她去生个孩子下来,好像这样就能绑死她一样。 温楚想想就恨得咬牙,怎么会有这种人?还要不要脸了啊。 不过也好在温楚这人适应性极强,除刚开始的那段时日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可后来竟也生出了几分麻木,甚至偶尔会去想,若不如就这样过下去算了,反正再怎么也逃不开。 但,每每生出了这种想法,温楚就狠狠给自己抽两个巴掌,再把自己去骂一顿。当初她在猪圈里头的时候,也正这样想过,莫不如干脆真当一只猪好了。 无能为力之感觉最能磨平人的心气,因如何都挣不脱枷锁,时常就会叫人生出一种与其用这些东西困住自己,倒不如接受枷锁,戴上枷锁的想法。 可是被厄运同化的人,那样倒不像是个人了。 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猪,因灵魂难得。灵魂甘愿被禁锢,望岫息心,知难而止,她不愿。 说得好听了得夸她一句坚韧,说得难听了,不过四字,贼心不死。 温楚吸了吸鼻子,坐在窗边看着屋外,似还能闻见玉兰花的香气。因为上一次她用冷水浇了自己一脑门,落得风寒,那个时候风寒好得快,不过几日就养好了病,谁承想竟落下了病根,许是那冷水太过伤身,伤到了小肚子,来了月事的时候时常肚痛,一痛起来便是浑身都不舒坦,哪哪都不舒服。 这事还真怪不到别人头上,只怪她自己作的,疼也没法了,只能叫自己忍着些了。 临近午时,沉香端来了午膳。 温楚虽无甚胃口,却还是强撑着精神起来用饭。 因为月信期间腹痛,她的嘴唇都白得不像话。 沉香看着她这样也颇有些心酸,自家世子爷平日看着多光明磊落的一个人,可在这件事情上也忒过执着了些吧,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有何乐趣。 可既然世子爷始终不肯放手,那沉香就算是再看不下去眼也没有办法,她只能去劝慰温楚想开一些,若是想开了,人也不会那样难受了。 沉香道:“姑娘,其实世子爷待你也挺好的,你若是给他服个软,他明白了你的心意,自待你更好了,也没甚必要同他死磕,到时候吃苦的还是我们自己啊。” 温楚知晓沉香的心意,她此番劝她,也不过是为了让她能过得舒服一些,可温楚就是不肯低头,凭什么要她低头,她又做错了什么。她满脑子都是抗拒,怎么也不愿意和他做出什么相亲相爱的事情来。 温楚也来了一点气,语气都难听了一些,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说道:“我做错了什么?若说有错,撑死了也不过当初识人不清,救下他回家了。可是我为何要同他低头,分明是他囚我于此等地步,倒是成了我的错了。” 沉香没想到这话惹她这样生气,她讷讷道:“我只是想着你这样会太累了......若是你不想听我说这些,我不说便是了。” 温楚意识到自己火气太旺,分明是宋喻生的错,她又为何要去同沉香撒这老舍子气,她看着沉香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忙道:“对不住,沉香,我不该同你撒脾气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沉香也没料到她会道歉,她本就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以为自己这话惹得她心烦了,听到了温楚这样说,她也急急道:“不不,姑娘不用同我说道歉的。我只是想着你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也挺难过下去的。” 第151章 沉香发现温楚太过于抵触宋喻生,也不再去说他的好话了。 温楚听了这话,笑了笑,她道:“不妨事的,再苦再难我都熬得过去,这也算不得什么,人不死则道不生嘛,熬一熬,总能柳暗花明。” 她也说不出别的话再来宽慰自己了,只能这样说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玉辉堂门口那处传来了动静。她们坐在堂屋里头的桌子上用饭,抬头就能看见门口那处的动静,这回也不知道来的是谁,就连门口的守卫好像也拦不住人了。 温楚和沉香对视了一眼,眼中都不约而同露出了疑惑。 待人进来,温楚还有些印象。 这人好像是跟在宋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 老嬷嬷走到了温楚的面前,说道:“老夫人想见你,姑娘,跟我走上一趟吧。” 温楚也不知宋老夫人为何突要见她,一时之间心里头也是止不住得上下打鼓。 她有几分愕然,道:“老夫人见我?为何。” 杏嬷嬷没有回答她的话,面上也无甚表情,让人无从去猜测,她道:“问我我又如何知道,姑娘跟我走上一趟就是了。” 她是宋老夫人身边的人,宋老夫人来找温楚,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什么事呢,说这话一听便知道是唬人的,不过温楚既见她不愿意多说,便也不去多问了。玉辉堂的人都拦不住这老夫人,她又怎么说出拒绝的话来。 毕竟本朝重孝道,宋喻生再怎么不敬尊长,除非彻底和宋家撕破脸皮,不然,不管如何,面子功夫也要做。 温楚即便不知道此次是何事,还是老老实实起身跟人出去了。 来到荣安堂内的时候,也无别人,只宋老夫人一人在堂屋内。 她此刻正阖眼坐在主位之上,手上盘着一长串佛珠,见到温楚来了,她依旧没有睁眼,温楚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进退维谷,也不敢去轻易动弹,见她口中似乎还在喃喃诵经,也不敢吱声,就这样愣在了一边。 温楚上一回虽同她说过几回话,但这国公府的老夫人,一言一行皆不显露山水,叫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宋老夫人终于睁开了眼来,她淡淡道:“来了。” 温楚见她不再诵经,先行了个礼,后回道:“是。不知老夫人喊我来是何事?” 温楚猜到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否则又何故晾她这么久。 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眼底古井无波,她张口说道:“你的事,情姐儿都已经跟我说过了,听闻你不大愿意跟在祈安身边?” 宋礼情那日撞破了宋喻生囚着温楚的事情之后,每每想起便日日夜夜不能安宁,她也不敢将这件说与母亲听,因为想也知道母亲一定会站在哥哥那边,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祖母好说话,祖母说的话哥哥总能听进去一些吧。 宋礼情觉得她哥哥的做法实在不妥,她也是女子,而且还是个贪玩的女子,一想到若是有人这样对她的话,她就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而且,她又因为上一回在宋老夫人寿辰,害了温楚的事情,一直对她心有愧疚,见她如今这样,更是良心过意不去。 她最后还是将这件事情同宋老夫人说了,希望她能给温楚做主。 温楚抬眼,看向了老夫人,发现她也在看她。 温楚的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期许,宋老夫人知道了,那她能帮帮她吗?毕竟宋喻生这样,那是私德有愧,说出去多败坏宋家的名声啊。 温楚点头,算是应下了宋老夫人口中她确实不大愿意跟着宋喻生的话。 她跪到了地上,说道:“奴婢高攀不起世子爷,若是可以的话......老夫人能不能放奴婢一条生路。” 温楚不知道能怎么办了,但若是有一点机会她也想要去求。万一呢,万一有可能呢。 还好宋喻生不在此处,若是在的话,指不定又要生气。 宋老夫人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也稍震惊,她给老嬷嬷使了个眼色,老嬷嬷赶紧上前扶起了人,她劝说道:“姑娘有话怎么不能好好说,跪什么呢。” 宋老夫人也出声说道:“你先起来说话,这样是做什么。” 温楚宋老夫人这样说,也不敢再跪下去,顺着嬷嬷的手起了身来。 女子身形看着比上一次见面还有清减了些许,光是从面上神情都能看得出来她这些时日过得不大好。可是即便这样,她的姿容艳丽依旧不减,反而微微发白的唇色竟还添了几分娇弱之气,更是我见犹怜。 宋老夫人见她如此跪求自己,却还是没有生出什么怜悯之心,她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是不想要跟在祈安的身边?” 温楚听到这话以为是有戏,不住点头。 可谁知这个老夫人下一句话就给她泼了凉水,老夫人无视了温楚殷切的眼神,缓缓道:“这么些年来,也没什么人能入祈安的眼,但既瞧上了你,想来你也是有些许过人之处,你跟着他,他护着你,怎么就不愿意呢?他的性子执拗,若是看上了什么,等闲不会放手的。你求我?我这老婆子半截骨头都埋进去土里头了,我也没法子啊。” 第152章 此话是什么意思,温楚还能不明白吗。 她算是彻彻底底明白了,这宋家的人就是一头的,宋老夫人又凭什么为了她去和宋喻生作对。 她明白了这事之后,嘴唇变得更白了些,那她找自己来又是为了什么? 老夫人也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继续说道:“不过你也别担心,祈安他这孩子,打小就薄情得很,薄情之人感情又如何能够长久呢?你就在他身边陪个一两年的,他若是没了意趣,迟早也会放你走的。” 温楚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听到了什么话,看向了老夫人的眼中竟是震惊。 这是清流人家能说出来的话吗。 待到宋喻生没了意趣,再放她走。那她又是什么,是什么供人玩乐的玩物吗?挥之即来,用之即弃。 这老夫人面若佛陀,慈眉善目,谁想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温楚气得浑身战栗,老夫人看出了她在生气,却还是不肯放过,甚至就连语气也差了些许。 她冷冷地呵斥道:“你要摆清楚自己的位子,你这样的身份,光是给世子做妾,那都是些许上不了台面,充其量不过是个外室、通房的身份。有骨气是好事,但若是掐了尖,冒了头那便是毛病。若你好好服侍了世子,别去存了些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将来就算是待到主母进门,世子也还留你的话,你自也有富贵日子享。宋家是大族,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小门小户,你能明白吗?别再去闹出什么难看的事情来了。” 她此番话无非是想要警告温楚,让她安安生生,老老实实地别去闹出什么动静来。若是宋喻生喜欢,只要他不闹得难看了,老夫人才不在乎温楚愿不愿意,充其量不过让她做通房妾室。 宋老夫人也非是为了宋喻生着想,只是她想,若和宋喻生因为这事起了争执,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倒不如顺着他的心意,左右不过一个温楚。 温楚这回算是彻彻底底看清楚了这宋家老夫人的嘴脸了,看着慈眉善目,实则也够蛇蝎心肠。 温楚蜷紧了手指,忍不住出声讥讽道:“那若是我不愿意怎么办呢?老夫人,你要杀了我吗?” 宋老夫人也知道温楚不会轻易安生,她上一次见过温楚,就知道她是一个硬骨头,不是会一个轻易就放弃的人,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跑去闹。 老夫人收回了视线,不再去看她,旁边有着下人去给冰鉴里头添冰,丝丝寒气渗出。 老夫人的声音如同那冰块一样,冷得不行,她道:“现在祈安最是看重你的时候,我倒也不会去在这个时候杀你,触碰了他的晦气。但你也知道,我不动你,也无甚大碍,总归你能如何?” “你不能如何。” 温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荣安堂出来的,她到今日才发觉,自己原来竟这么迟钝,这宋家哪是什么清流人家,当初宋喻生和他父亲在书房吵架的那一次她就应该知道的。当初太傅之死,说不准也和他们有关,这样的人家,哪能算是什么好人家。 温楚回到了玉辉堂的时候,脸色差到了极点,小日子本就不舒服,后又听了宋老夫人的那一番话,她更是恶心得不行,回来竟直直吐了去。 沉香也不知道温楚这是怎么了,为何去了一趟老夫人那处竟成了这副模样,也不知老夫人是在那里同她说了些什么。 她见温楚这样恶心难受,也不敢去问些什么,恐怕再问又要戳得她伤心了。 她不再去多说,只待到宋喻生下值归家之后将此事说与他听了。 宋喻生听说了过后,蹙眉问道:“吐了?” 沉香点了点头,回道:“刚好在用午膳,然后就被叫了过去,回来之后脸色也难看得吓人,再后来没过一会就吐了。” 宋喻生听了这话,想也知道是他祖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了人难受,又想到了她昨日来了小日子,身上也不爽利,这样一吐,人也不知道被折腾了什么样。想到了这里,宋喻生脸色更沉。 他也不用去问沉香,温楚现在在何处。 除了在屋子里头,也不会再在别的地方了。 他收敛了情绪,很快就如平日那样,回了屋。 温楚浑身乏力,面朝着墙里头那侧,躺着一动不动,绵薄的衾被遮在她的身上,拱出了一个小山丘的形状。 宋喻生薄唇紧抿,他发现,这段时日她好像是又瘦了些许。他见温楚的呼吸起伏不大规律,便也知道,人还醒着,没有睡着。 他抬步走到了床边,撩袍坐到了床边,他没有去碰她,只是淡声问道:“她今日都同你说了些什么,你这样恶心。” 温楚听到了,但是没有出声回应他,依旧什么话也不曾说。 宋喻生见她这样,伸手把人从床上拉了起来,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道:“说话。” 温楚有些烦闷,拂开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皱眉说道:“说了什么你猜不到吗?猜不到你不能自己去问她吗,你问我做些什么?” 温楚这话听着火气极强,宋喻生已经更加断定老夫人说了多难听的话,她就是连提都不愿意去提。她不想说,宋喻生也不再去继续逼迫,他伸手将人揽到了怀里,敛了眉,说道:“好,你不想说,那便不说。你今日吐过了,别躺着了,一会起来喝些清喉的汤,再吃些东西。” 第153章 宋喻生这些日子都很平和,就如同今日,即便温楚同他这样说话,他也依旧好声好气。然而他越是这样,温楚就越是来气,不管她怎么样,宋喻生也都不曾放在眼里,面上柔情蜜意,可从也不曾管过她的意愿。她不愿意生孩子,他不曾管,自顾自地行事便罢了,连一碗避子药也不肯给她。 她不情愿的事情太多,能生气的事情也太多,可宋喻生总是那样,轻而易举就将她的情绪这样全都轻轻揭过,事后又是该如何就如何。 他就像是打定了用这样的怀柔政策去对付她,让她潜移默化得去接受这一切,熬下去,熬得她没了气性,熬得她懒得再去抗争,熬到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的身边,而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谎言与欺骗。 温楚再受不了,出声质问道:“她让我好好服侍了你,她还说我这样的身份,光是给你做个妾都不够,你舒服了吗,宋喻生,她这样说,你能舒服了吗。” 屋子里面没有冰鉴,因为宋喻生发现温楚好像是很惧寒,光是在这样的夏日也不喜欢用冰祛暑。如此,宋喻生便也不叫人在屋子里头放冰鉴了,只晚上二人行事的时候,他才会用冰鉴。 可是,现在屋内分明没有冰鉴,宋喻生听了温楚这话却觉胸腔被一股寒气侵袭,身上也沾染了几分寒气。 他扯了扯嘴角,有些艰难地开口,他道:“你知道的,我可从没有这样想过的,是你先一次又一次骗我的啊,我能怎么办呢......” 他的话带了几分委屈,似乎真觉得受到了天大的苦楚,语气之间尽是疑惑不解,束手无策。 温楚再也不想听他说这些恶心得要死的话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温楚打断了,她推开了他,从他的怀中挣脱了出去。 她看着宋喻生还是这般心平气和,忽就笑了一声。 他想熬她是吗?那便熬呗。 温楚同他对视,宋喻生不知她想要做些什么,只见本来还颇为激动的她却忽然笑了起来。她似乎笑得真心实意,就连眉眼也比平日柔和了几分,不过一会,宋喻生就见她面上露出几分认真。 温楚掰着手指头说道:“宋喻生,我算算,你如今二十又二,可我不过十六,你长我整六岁,你想熬我?那便看看,谁熬得过谁。” 这话果然刺痛了宋喻生,他长她六岁,又同她的从前错过了太多,她和祁子渊在一处爬树捉鱼的时候,而他和皇太子在文华殿读书。宋喻生知道,温楚是个怀旧的人,若非如此,也不会对那些人如此念念不忘。 他好像在她的心中永远也比不过别人。 而且,他如今还强迫她留在了他的身边,两人似乎不能再走近。 说句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话,那便是他碰得到她的人,却始终不能碰到她的心。 而温楚也说不上来能有多快意,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是在笑,然而心中却是说不出来的悲戚与不甘。她用这话去刺他,可也把自己刺到了,她口中的熬,说得轻松,可若是细细思之,那便是无数个春夏秋冬,无数个日日夜夜,又该怎么熬得下去啊。 温楚从未有这般疲累过,因她知道,宋喻生这人的内核太过强大,无论何事情都能言笑宴宴,波澜不惊。温楚她怕自己有一天,比不过宋喻生,最后真的会变成了宋喻生所希望的样子。 她非是她,那还算什么。 果然,一阵寂静无言过后,宋喻生脸上难看的神色转瞬即逝,很快就恢复成了平日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他笑了笑,竟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好姑娘,那你一定要好好的长命百岁,争取走在我的后头才行啊。” 温楚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一定。” * 宋喻生也没有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他起身去了荣安堂那处。 宋老夫人像是知道他会来似的,等在了屋里。 宋喻生到了她的跟前,请安。 宋老夫人没应,只是看向他的眼神终究多了一丝震惊,她道:“你......你就是这样看重她?!” 她今日才不过把温楚拉过来说了一会话,他这边呢,马上就来了这处。平日里头也不见得他往这头跑过,今日就来得这般殷切,想也知道是为了那个女人。 宋喻生见她没应自己的礼,也不管她,自顾自地坐到了椅上,他神色寻常,看不大出有什么怒气不满,只是淡淡道:“祖母,她胆子小,心思重,素没有安全感,是我强迫她留下,你吓唬她做什么呢。” 宋老夫人听到这话,即便是上了年纪,再如何波澜不惊,那张生满皱纹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裂缝,呈现出来羞恼,她道:“我吓唬她?她胆子不是大得得很吗!怎么我同她说两句话还就成了唬她的,不知晓的人以为是什么掌上明珠,稀世奇珍!祈安,祖母敲打她几句,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这样呢?!是不是她同你说了什么坏话。”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她就是不明白了,宋喻生行事从来都有分寸,为何碰到了温楚就要这样? 老夫人见宋喻生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寒了声,“祈安,你是宋家的世子,将来肩上担着的是整个国公府,你怎么能为了小情小爱而做出这样不合礼法的事情呢。” 第154章 宋老夫人现在就说他是不合礼法了,这才哪到哪啊,若是叫她知道了他想娶她为妻,如此岂不是能活活叫她气死了去。 宋喻生没有同她说这事,只是反问道:“不合礼法?” 老夫人不明白他的反问,厉声问道:“这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宋喻生看向了老夫人,一双薄情的眼中尽是讽刺,“不合礼法,不光彩。” 他先是重复了一边她的话,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上的玉扳指,后来不过一会,忽开口道:“你们总喜欢这样,当年你们意图对我赶尽杀绝,你们又合礼法,人伦纲常了吗。做了这样的事便罢了,祖母又总是喜欢拿这事来刺我,怎么?祈安便是没有心的了吗,又还是说,宋家的世子阖该没有心。祖父离世,可这宋家到处又都还是祖父。你们想让我也变成下一个祖父是吗?” 宋喻生放肆地笑了一声,若冰雪笑容,暖春降临人间。他这副样子,宋老夫人从未见过。他笑得放肆,丝毫不因为面前的人就是他的祖母而有所收敛。 而他说的话,却是前所未有的凌冽,他道:“这样的话,你莫不如还是当宋喻生早就死在被送去寺庙的那一年吧。” 宋霖曾说过宋喻生不恪族规,不守德行,而他的祖母现在也说他不合礼法。 可究竟何为族规,何又为德行。满口仁义道德,虚伪矫饰,三百余条族规,条条要人性命。什么兄友弟恭,家族繁盛,他凭什么去守,他们又凭什么要他去守。 他们在他弱不能言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杀他弃他,如今竟还敢如此厚颜无耻。他们以为,宋喻生能被驯化,因至少他的身上也流着宋家的血不是吗。 可六亲缘弱,宋喻生最厌恶的便是血缘这一词。 若可以,他也恨不能扒皮抽筋,脱胎换骨,将这一身宋家的血还与他们。 第五十一章 很快就过去了几日, 距皇帝寿辰又近了几日。 此刻,慈宁宫内,皇太后正和何洪坐在一处。 按照辈分来说,皇太后算是何洪的姑姑, 她是何洪父亲的妹妹。 皇太后已过六旬, 生得威严尊贵, 虽然头上已生银丝,但丝毫不见垂老之态。若拿灵惠帝同她相比,灵惠帝虽刚过四十尔, 然两人若是真的站在一起,倒是灵惠帝看着比她还要年老一些了。 皇太后的身后站着一个宫女替她揉肩, 她本阖着眼休憩, 见到了何洪来了里头, 抬了抬手, 后又睁开了眼来, 举手投足之间皆带着一股雍容华贵之气。 身后的那个宫女见她抬手,便退到了一边。 何洪那边闹出的事情, 皇太后自然听闻了些许风声, 不过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淡声问道:“宋家的那个,插手去管你的事情了?” 她口中宋家的那个, 自然是说宋喻生了, 而插手的事情, 自也说是说庄子那头出现了尸体。 何洪没有多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满不在意说道:“这有什么的, 反正那暗庄我都已经关了,里头的人也已经弄到了别处去了, 能出什么大事,他想查就让他查吧,我是不大相信他能查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是个后生罢了,当上了大理寺卿就如此心高气傲,什么东西该管,什么东西不该管,心里没点子数吗,娘娘不用多去为这件事情劳心伤神了。” 何洪眼高于顶惯了,这么些年都是在京都横着走的,宋喻生就算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名下无虚那又如何?他以为光是一具尸体,就真能动得了他吗。 “虽年纪不大,但也是个有真本事的。”皇太后不认可他这话,又想到了当年的事情,继续道:“当初礼王打到了宫里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救出皇帝的来的,他于皇帝有救命之恩,于国就是有护驾之功。光是这点,也够是让人忌惮了。” 她眉心微蹙,抬手揉搓了下紧皱不松的眉头,又道:“只可惜他没他家里头的那些个人听话,当年宋家国公走到了首辅的地步也依旧如履薄冰,他呢,不过是当上了大理寺卿就开始寻起了麻烦,我也不奢求他能为你我所用,只是总该叫人省些心吧。这样,你去找宋国公,同他说去,让他制止宋喻生再继续查下去好了。” 皇太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宋喻生这人,她必须忌惮。 何洪不明白,问道:“去找宋家的那个国公?有何用吗,他是宋喻生的爹啊,怎么会帮我们呢。” 皇太后道:“他先是宋家的国公,再是宋喻生的爹,你说他会触了我们的晦气?他是个守成的人,能相安无事就会选择相安无事,没事去同我们闹得这样难看做些什么。” 虽说现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竞争激烈,但好歹宋家和他们何家至少在表面上也还是风平浪静,就算是有什么争斗也都不过是在暗间,若宋喻生还想要继续查下去的话,两家那便彻底撕破脸皮。 宋霖他肯吗? 何洪明白了,道:“好,我回去就办这些事。” 何洪没再继续说下去,皇太后想到了他做的那些事情,不免怨谤他道:“你也收敛着些吧,要玩乐哪里没地方玩,怎么能去把事情弄得这样脏,光是买卖孩童一事,你说,还能被放过吗?况说了,如今大理寺卿的人也不是你的了,你闹得多了,没人捞你。” 第155章 何洪颇为不甘,他弄这些东西光是为了他自己吗?说得就他一个做了这些事似的,何党的那些人,多多少少不都沾点吗。 如今除了皇太后,也没什么能跟何洪这样说话了,何洪面露了些许不耐,眼看她还想继续唠叨教训,马上转开了话题,他问道:“听说皇后这段时日身子骨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姑母说......妹妹可有机会?” 何洪口中的妹妹是当朝皇贵妃,也就是二皇子的生母。 何洪此话一出,皇太后神色一凛,给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神色,殿内的人识趣地退到了外边,还有不少的人在放风。 见如此,何洪便知道皇太后这是有了要事想说,然而却听她问道:“机会,你把话说清楚了,是什么机会?” 何洪不知皇太后为何要问出这样多此一举的话来,还能是什么机会,皇后若是死了,那么自然是皇贵妃能否成为皇后的机会了。 他直言道:“皇后若薨,自只能皇贵妃取而代之,那么皇二子将来若真要争,亦是名正言顺。” 当年北疆战事吃紧,祁家的那些将军在北疆待了数年,一代又一代,也只他们吃得住那边,是以,才不得已从祁家里面挑了皇后。再说,当初圣上崩逝前,丝毫不顾及皇太后心绪,甚至是留下了何家女不得再为后的话。 先皇也是看出了何家的不忠,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虽他已经崩逝多年,这么些年来,许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事了,但他们只不过是一时忘记,只要他们敢去扶皇贵妃上位,就能马上有人想起来。 想到这里,皇太后的脸色更加难看,道:“这李家的,大的小的,皆是不让我安生。我这些年来辛辛苦苦辅佐幼帝,他当年即位不过一点大,这样大的国家如何交他一人乾纲独断,我在旁边帮把手罢了,倒惹得他不快了,又或是因为礼王的事情和我怄气怄到了现在?我能怎么办,当年慈宁宫也被围了,哀家也没办法。” 皇太后虽虚伪至了极点,可其中有一句话却不作假,这偌大的大昭,一个九岁的皇帝如何去治理,各方势力定会上下其手,若是细想,就能知道,当年幼帝批过的奏折,做出来的任何决断,不过都是他身边的大伴方修,拿了内阁早就拟好的折子给他,而小皇帝要做的,最多也不过是在折子上头批个红罢了。 灵惠帝这么些年来,听老师的话,听皇太后的话,听大伴的话。 他们好像忘记了,他是个皇帝,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幼年的皇帝约等于傀儡。 说来也是可笑,幼年帝王学过的王道,屈指可数,他学得最多的不过是些仁义礼智信以及孔孟之道。 他们是想用这些东西,把小皇帝彻底驯化成一个傀儡皇帝,可是,或许正也是因为他读得多了这些书,竟然也生出了几分仁民爱物之心。 太傅和其他的老师先生不一样,其他的老师教会他的,通俗来说绕不开“听话”二字。可是太傅,那样一个儒雅随和的太傅,教他的是帝王之道。 说是帝王之道,其实亦是“反抗”之道。 灵惠帝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有了反抗之心,又有仁爱之心,他想斩贪官污吏,他想要去肃朝纲,振新风,他也想要让太傅的新政大行于天下。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们好像确实斗过了旧党,走出了新政的第一步,因为考成法被推了出来。 他们来不及喜悦,来不及高兴,还来不及去杀第一个贪官,因为太傅被人检举,犯下了贪污的罪证。 想要让人死,有的是手段,文官贪污,武官叛国。罪证,何愁没有罪证。 金銮殿上,群臣对峙,他们又在逼迫皇帝了,他们还以为他是当初的那个小皇帝,最好控制不过,他们争吵不休,桩桩罪证,直指向他,和他们。面上说是太傅贪污,可实际是不满他推行的新政。 太傅若是不死,群臣不会放过他们,也不会放过皇帝。 于是,他们千辛万苦推出的考成法,却是将他们自己给杀了。 灵惠帝声嘶力竭喊不回来太傅必死的决心,血溅大殿,灵惠帝离他很远,还是被血染红了眼。 皇帝终究还是太过于懦弱了,不然,他们的新政也不会这样难推。 但,太傅从没有怪罪过他,他只是想,只是想最后用自己的死,再去教小皇帝最后一个道理。 可灵惠帝沉溺在太傅之死的悲伤之中,并没有读懂他最后的绝唱。 太傅死了,却一下也杀死了当初那个尚还有雄心壮志的帝王,他不愿再让群臣快意,也不愿再让他的母后快意,他做不到他想做的事情,也势必不要他们舒坦。自此,灵慧十一年,以太傅之死为标志,拉开君臣对抗的序幕,这别扭一闹,就长达数十年之久。 而德妃,恰是皇帝在最失魂落魄之时,碰到的女子。许是因为被人控制惯了,他的心里也只喜欢像她那样温柔小意的女子,可若是说如此还不够。最重要的是,德妃懂他,她虽然是一个宫女,却也识字,她不庸俗,且善解人意,竟然也能懂灵惠帝幼年即位的辛酸苦楚。 第156章 自此,二人之间的感情便越发深厚,再后来,李昭喜出生。 灵惠帝虽然有许多的孩子,可只有李昭喜出生的时候,他才有一种为人父亲的感觉,这是他和他喜欢女人生下的孩子,其中和什么权啊势啊的,毫不相干,这是他真心实意,日日夜夜期盼的孩子。 他给她取字为喜,意图她圆满顺遂,平安喜乐。 他每年都要为她作一幅画,从她在襁褓之中,到了蹒跚学步,再到后来大了一些,可以爬树捉鱼。 他的每一笔,都倾注了无限的爱意。她是他和银容一起的孩子,她是他盼了一个又一个日夜的公主。 他护她如护心肝,他知道有很多的人想要她的性命,所以,有一回,她和祁子渊偷跑出宫玩耍的时候,他吓得头昏脑热,赶紧派人去寻。他怕极了,怕他的孩子,就这样被人害没了性命。 那天是他第一次对李昭喜发了脾气,第一次罚了她。 他以为他能护她,能护一辈子。 可天不遂人愿,灵惠帝总算觉得人生有了点盼头,有了点希冀,一场叛乱,国未破,他的家却亡了。 他在宋家,看着小喜,一日又一日的在午门被人欺辱,却无可奈何。 到最后银容没了,小喜也没了。 上苍似有好生之德,可却从没有垂怜过他。 群臣也不需要他这样和他们作对的帝王,他们巴不得他去死,明面上看他们是被礼王胁迫才投诚,但实际上心里头,一个比一个高兴。 这样的帝王,死了就死了吧。 只是可惜,灵惠帝还是没有如了他们的愿,他没死,在宋家的帮助下重新杀了回来。 但自此之后,皇帝便在昏君的道路上面一去不复返,较之前还更甚。 后来一切的一切都无甚好说,灵惠帝一日老过一日,修习道术,吞食仙丹,意图再见梦中人一眼。 慈宁宫内,皇太后似有些累了,她扶额叹道:“罢了罢了,如今这样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祁家也不如往日了,当务之急,就是宋家,暂且先别得罪,总归当今宋家的家主是宋霖,他是个守成之人,你和他别撕开了脸皮先。” 宋喻生再有能耐又如何,宋家暂且还轮不到他来说话,轮不到他做主。 何洪看出皇太后也不想再说下去,起身拱手说道:“那侄子就先退下了,姑母亲先歇息吧。” 说罢,何洪往外头退去,离开了此处。 他从慈宁宫里出来的时候,从午门那处出宫,碰巧撞见了宋喻生进宫。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何洪出声阴阳怪气了一回,他道:“大理寺竟然这样闲,宋大人最近不是忙着处理马球场尸体一事吗,怎么还有空入宫呢?” 宋喻生无视了他的阴阳怪气,笑了一声,只这笑意很淡,笑意都不达眼底,他道:“我就是算是忙又同何尚书有何干系呢,我也不是工部衙门的人吧,何大人真要管我吗。” 何洪叫这话一揶,但他脸皮颇厚,仗着官大一级压死人,道:“我不过是问你一句,你便这般怨怼,且是不说我官大你一阶,单是谈年岁,我也是同你父亲能称兄道弟,都说宋家门风严谨,可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宋喻生也不惯他,直接道:“何尚书愿意这样想,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只是皇上等着,我也不能同你细细去说我宋家家风是否严谨了。” 何洪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好同他说的,宋喻生也无所谓他如何做想,即便他今日确实无礼又如何呢?何洪只管昭告天下,且看这天下人是信他还是信宋喻生。 何洪也不能拿宋喻生如何,只能就这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气得一口银牙咬碎。 踢到他就跟踢到了一块软棉花,就算是有气也撒不出来。 何洪没再去想这件事情,回了家去,准备找个时日见见宋家的国公爷去。 那一边宋喻生很快就到了灵惠帝所在的乾清宫内。 今日入宫,也非是宋喻生自己要来,是灵惠帝喊他来的。 灵惠帝坐在上位,旁边无人站着,伺候的人都被他赶去了殿外。他的身上只是披着一件蓝色直领大襟道袍,宋喻生上一回见他还是刚回到了京都的时候,不过只是过了几个月的时间,竟看着是比上一回还要老些了。 他此刻似正拿着一卷画轴在看,见宋喻生来了,他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将头从那幅画卷中抬了起来,看向了他,灵惠帝淡淡道:“来了啊。” 宋喻生想要行个礼,却被灵惠帝挥手阻止。 他道:“犯不着行礼了,又没外人。” 当年总归是宋喻生带着暗卫把他从宫里提了出来,灵惠帝也知他为人,对他素来不做外人看。即便宋喻生或许不喜当他的心腹,但灵惠帝却是打心眼里把他看做信任的臣子了。 宋喻生见灵惠帝制止,也没有继续坚持下去,闻此作罢。 此刻近未时,方过晌午,午后的阳光有有些热烈,照得殿内若火炉一般,十分烧人,屋子里头却也没有用冰鉴驱寒。 第157章 因为灵惠帝的身体因为常年吃丹药,吃出了问题,冬季不畏寒,夏季不畏暑。看着倒是不错,可是真照这样的架势下去,说得好听些,似乎不日就能羽化登仙,但若是说得难听一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灵惠帝这也是没有几年好活的了。 若是别人定也不能忍受这满殿逼人的暑气,但宋喻生或因温楚的习惯,多少也适应了些许,再甚之他这人素来安静,也能耐暑,在这热烘烘的大殿,也不曾见他出过什么汗。 灵惠帝眼前的画轴正是十岁的李昭喜。 画轴上,他那年幼的小公主笑得灿若朝阳。 灵惠帝的视线从画轴上移开,抬眸看向了宋喻生,他的眼底一片青黑,面上的皱纹横生,一举一动也竟如同六十老者一般,异常迟缓。 他缓声道:“上回我从他们口中听到,你身边有个小丫鬟,同小喜生得很像,是吗?” 灵惠帝脸上的神色未曾见得什么异常,左右只是看着宋喻生的眼神之中带了几分探究。 宋喻生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了这事,袖口中的手指无意识得拢紧,周遭时不时传来了殿外屋檐之下铃铛被风吹动发出的轻铃声。 宋喻生竟然在此刻陷入了迟疑,他做事情一般都很果断,什么问题从他脑子里头过一遍,他下一刻心中就能有了成算,可是现在这一刻,他却因为灵惠帝的问题有了片刻的迟疑,他竟不知该去如何作答的。 灵惠帝却出奇得有耐心,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等着他,他想,若是宋喻生说没有,他好像也不能怎么样,他能逼迫宋喻生,把人交给他吗。 他是一个和群臣闹翻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太监也叛了他,他除了一点身为皇帝的尊严,能让他维持着一点体面,能叫他去搅动一些风云,其他的权力,实在是少得可怜,少得稀薄。 良久,宋喻生沉默了良久,但他还是说了实话,他道:“是,那个丫鬟是生得和怀荷公主很像。” 灵惠帝听到了这话,身形微微颤动,他道:“是从云净镇带回的吗?” 两人都知道,灵惠帝想要问的,不过是,她究竟是不是李昭喜。 宋喻生知道,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说,但是他想,温楚总是要走出来的,她总不能躲一辈子。 宋喻生亦是在为了自己,还有她的未来着想,他不想要再这样囚着她了,若是可以,他想要和她堂堂正正的做一对夫妻。即便会有千难万难,可是总不能倒在了她的心魔之上。 他不能甘心。 宋喻生想到了这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一阵热风透过窗牖,吹进了殿内,这股热浪,吹得灵惠帝身形巨颤,他听到宋喻生的回答,那双垂垂老矣的眼睛顿时充斥了一片猩红,他......他怎么敢,怎么敢去藏了他的孩子! 灵惠帝顿觉崩溃,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的身体早就损毁得不成样子,任何一点事情都能击溃他,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从高台上走下,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宋喻生的跟前,其间甚至还差点摔了一回,他走到了宋喻生的身前,有些失控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宋喻生没有动作,任他这样抓着,低头便是能见得他的手颤得不像话,灵惠帝满腔的怒意,他终于生出了天子之怒,他质问,“你......你!” “你怎么敢?!究竟怎么敢!” 光是把李昭喜藏在他的身边,灵惠帝都能如此崩溃。若是真要叫他知道,宋喻生做了什么,他就算是搭进去了他这条老命,也能戳死宋喻生。 俗话说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从灵惠帝的历声质问中,宋喻生却听到了一种垂老悲绝之意,灵惠帝那双猩红的双眼之中,终是淌下了泪水,似是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苦楚了,泪水填满了他那沟壑丛生的脸,灵惠帝泣不成声。 灵惠帝其实都知道,不是宋喻生不让她来见他,不然的话,他今日根本就不会承认。是小喜她,她自己不愿意来见他。 做父亲做到了这种地步,他又有何颜面,再去奢求见她一眼。 但他这么些年没见过她,他真的很想她,很想她。 他能怎么办呢,他想让宋喻生把她带来,见他一面。 灵惠帝渐渐地松开了宋喻生的衣领,因着他方才的力道太大,几乎是拼尽了全部的力气,宋喻生里面洁白中衣甚至都被扯出来了些许,上面满是皱痕。 灵惠帝伸出手来,竟带着几分讨好似的,替他抚平了衣上的褶皱。 帝王对一个臣子如此行径,几乎像是老犬在摇尾祈怜。 绕是宋喻生这样的人,心中却也生出了几分悲怜,他想到这是温楚的父亲,喉咙都有些发紧,不待他继续动作,就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皇上,不要这样。” 臣子触碰君王,制止君王的举动,是大逆不道。但,宋喻生制止了他的动作,只是想要去维护他身为君主最后的尊严。 第158章 灵惠帝却不肯听,执意地要去替他抚平那些褶皱,他道:“是我做错了,我......我不该这样动你的。” 此刻,他就是连朕都不称呼了。 从前宋喻生只觉灵惠帝这人,无用又可悲,可是在知道他是温楚的父亲之后,竟也生出了些许别样的怜悯。 他知这或许是爱屋及乌。 灵惠帝执意,宋喻生无法,只能任由他动作。 直到他的衣服几乎恢复到了原样,灵惠帝才出声问道:“过几日是我的诞辰,你能不能......能不能带她来见见我啊。” 泪水顺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的声音尽是哀求,将自己放低到了最低的姿态,他只是想求他,让他把李昭喜带进宫来。 他真的很想,很想很想见见他的小女儿。 即便,即便她不愿意,可他,还是想见。 第五十二章 宋喻生从宫里出来, 没有去大理寺,也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长安街。 因温楚被他关在屋子里头,宋喻生怕她待得闲闷, 时常会去弄些稀奇的小玩样回家给她, 有不值钱的, 也有值钱的,不值钱的若竹马,还有前段时日七夕买回来的各种各样的磨喝乐小木偶等等, 值钱的甚至有从西域那边来的价值千金的夜明珠。 总归看着有趣的东西他便都要去给她弄来。 不只是这些,他知道喜欢看《易经》此类书, 也在房内放了好些许。 他们住的那件正房, 博古架上被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物件, 甚至是女子的梳妆的妆奁, 铜镜他都在房间里头安置了。从前空荡荡, 没有人气的屋子似乎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宋喻生似乎是铁了心要她和他一起,一起这样住下去。 他今日来长安街, 也是为了取一个物件, 鬼工球。 此物又称同心球,制作步骤极其复杂精细,该球球身取自天然巨骨, 骨分内外五层, 皆被打磨成球状, 只最里一层为实心。颜色丹碧粲然, 其外四球洁白无缝, 可谓精巧绝伦。 这个物件,千金难求, 前些日子他好不容易才寻得。 他上了一家酒楼,和那个卖家钱货两讫。宋喻生到的时候,那人已经在屋子里面了,是一对夫妻,三十左右的年岁。 那对夫妻模样生得颇为俊俏,称得上郎才女貌,从其间衣着打扮上面也能见得,他们家境不算贫寒,只此时两人的气色看着都不大好,看着皆有心事在身。 宋喻生也没那么热心,去管别人的闲事,只是同他们夫妻二人拱拱手打了个招呼。 那夫妻二人不是京都的本地人,这还是第一回 见到像是宋喻生这样的公子。二人看得都有些许晃神,待到他打了招呼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应话。 宋喻生也没有问些别的,只是说了一嘴,想先看看盒子里头的鬼工球再去付钱。 这自然不是难事,那个男子忙去打开了盒子,宋喻生瞥过一眼,确实看着不错。 那个男子以为宋喻生是不放心他们,忙解释道:“这东西是顶好的,当年我花了重金去找工匠做的,如今会做这个东西的人不多,市面上也不常能见到的。公子若是不放心,大可以拿去细细瞧一瞧。” 宋喻生轻笑一声,道:“无妨。” 只二字,后又朝着一旁的夏花使了个眼色,夏花明白他的意思,开始拿钱。 在夏花拿钱的功夫,那个男子好奇多问了一嘴,“公子可是给家里头的小娘子送的?” 宋喻生没有片刻犹疑,点了点头。 旁边的夏花注意到了宋喻生这一举动,惊得拿钱的手都抖了一下,但很就掩藏了心绪。 那个男子却没注意到什么古怪,听到了这话,那愁眉不展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些许笑意,他道:“那看来这东西真是去到了有缘人家,说出来我都不怕公子笑话。这鬼工球,俗语又称同心球,当初我也就图着‘同心’二字,期能与内子永结同心,虽后来有些不顺,但同心二字,却也没说错,如今卖与公子,便也赠言公子能与您夫人永结同心!” 这个男子确会来事,一番话不偏不倚竟踩中了宋喻生的心坎上。 宋喻生嘴边浮起笑意,道:“那便借吉言了。” 那边宋喻生离开了此处之后,男子坐到了妻子的身边,想要去宽慰她两句。毕竟这是他送给她的东西,只若不是到了走投无路之地,他也不能卖了这个。 那女子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没事的,我明白的,我也愿意卖掉的,不用宽慰我了。” 男子见到妻子这样,鼻子一酸几欲落泪,他将妻子揽到了怀中,声音都带了几分悲切,“会找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能找到的。小地方的人官官相互,京都城内,天子脚下,我便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去讨个公道出来!” 两人说起了伤心事,皆是泣不成声。 * 宋喻生那边没一会就回到了玉辉堂,天上光线已经渐渐淡了下来,院中昏暗的光已经被天边摄走了大半,屋子里头也燃起了灯来。 第159章 宋喻生大步迈入屋内,手上拿着的是那个鬼工球。 他今日一身官服还未曾来得及换下,就连头上也还戴着乌纱帽,面容看着比穿常服之时更凌冽了些。 他进了屋后却没见到温楚,屋子里头还没燃灯,有些昏黑,窗子前头没坐着人,床上也不曾见到人,方才外头的堂屋和院子也见不到人...... 宋喻生的脸色瞬变,人去哪里了?他赶紧出门想去找人,结果刚好撞见温楚从外头回来,她掀开了垂挂着的珠帘,帘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和方要出门的宋喻生撞了个照面,又是见他脸色有些阴沉的模样,便知道他心里头的在想着些什么。 没见着她,便以为她是又跑了? 她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不过是这么一会的功夫他至于吗。 宋喻生见她回来,脸上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神色,他想要去拉她的手去桌前坐下,就摸到了她的手上有些许水,如此想来,方才应当是去解手了。 然他都还没捂热乎她的手,却是被她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到手上。 宋喻生知道他无端地去怀疑她要逃跑,她应该生气。温楚这一巴用了不小的力气,宋喻生的手背很快就泛了红,但他面上也不见得是要生气,只是对她道:“你坐下先,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他若是一个在献宝的孩童一样,得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迫不及待想叫她去看。 他将鬼工球放到了桌上,亲自去点起了灯来,后从妆奁里头拿出了一只金簪,他将鬼工球又拿起来放到了掌中,玉白手指更衬牙雕套球晶莹剔透。 宋喻生拿着金簪戳着里头的那几层小球,依次拨之,内中四球因此圆转活动,看着既是精巧又有趣。 这些小玩样都是寻常人家丈夫用来讨妻子开心的小玩样,其物玲珑细致,刻意求工,最是讨了女子喜欢。 然而温楚面上却不见得一丝喜色。 宋喻生眼中笑意也褪去了些许,只是嘴角还有着些许上扬的弧度,鬼工球里层的小球还在他的手上继续转动不停,宋喻生问道:“你不喜欢吗?” 温楚如何喜欢的起来,她讥讽道:“世子爷,你说我该喜欢吗?你以为我还是三岁孩童吗,打个巴掌给个枣吃我就该是欢天喜地了吗。” 起点便是错的,后来无论再怎么去做都是背道而驰。 一边派人对她严防死守,困于方寸之地,一边又是来给她送这些小玩样来讨她开心,有毛病吗不是? 她若也跟着他开开心心的,那她也多少沾点毛病了。 她看着宋喻生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僵持,却觉得快意,她笑出了声来,那张脸在暖黄的烛火下竟带了几分娇俏。 宋喻生见她笑了,几乎马上就意识到她想说些什么了,果不其然,只听她道:“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你送我的东西我通通都不喜欢,这些东西有趣吗?或许吧,可只要一想到是你送我的,我就觉得很无趣,跟你这人一样无趣。” 温楚日日同他而眠,同他而居,她看清他的嘴脸,绕是比谁都要懂得如何去刺痛他。 宋喻生脸上的笑褪去的一干二净,整张脸是说不出的阴沉。 他手上捏着鬼工球几乎都要被他捏碎,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手上忽泄了力,他竟又笑了起来,只是这笑,也是说不出的阴沉。 他呵笑了一声,呢喃道:“无趣,在你的心中,谁有趣啊。祁子渊吗?” 若是拿了宋喻生和祁子渊比,他确实怎么也比不过祁子渊有趣,祁子渊打小就是在北疆那边长大,会的东西多,懂得那些小玩样也多,自然是更懂怎么去讨小女孩开心,至少,他在读书的时候,他们都在拢在一处上蹿下跳,每天凑在一处傻乐。 祁子渊和李昭喜若远山遨游的猎鹰,而他只是若一座死板的山。他从前并不觉得玩物丧志是多好的一件事,可在这一刻,他竟然有些愤恨,他为何要是如今这样,这样的枯燥无味,甚至于说呆头呆脑。 他活了这么些年来,从没什么事情能叫他这样挫败,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了。 温楚听到他又提祁子渊,算是彻底明白,原是在吃这些莫名其妙的醋,她为了叫他不快意,又说了种种伤人的话来,“你就是比不过他,他就是比你有趣,怎么了呢,还就说不得了吗?” 温楚话毕,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外头的天已经黑透,却在此时,还不待宋喻生开口说些什么,沉香就从外头进来了,她感觉到了屋内的气压有些低沉,还是硬着头皮道:“世子爷,用传晚膳吗?” 宋喻生看着温楚的脸,想到了她放方才说的那些话,只觉她都带了几分面目可憎,他笑了一声,对温楚道:“无趣是吗?那我们便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好了。” 他又对沉香说道:“备水,备冰鉴。” 冰鉴端进来后,两人皆已净完了身,屋子里面也只他们二人。 温楚的经期早就走了个干净,两人净完了身后,她被他推倒在了床上,他性子素来是狠厉霸道,但在床事上却也怕弄疼了她,只敢极力得压抑了自己的动作,可是今日的宋喻生却与往些时日全然不同,比平日里头霸道了许多,恨不能将人揉搓入腹。 第160章 而温楚却强硬得不愿出声,无论他如何作弄,却跟故意在同他作对一样,便是咬得唇瓣出了血也不肯让他如意。 灯残人静,月光如水,昏黑的屋内只床幔晃动得厉害,宋喻生的轻喘声也格外明显。 身下女子紧闭双眼,贝齿紧咬红唇,宋喻生忽停了动作。温楚以为终于结束,睁开了眼来,她的眼神带了几分迷离,却见宋喻生的深沉如墨,沾带了几分欲/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看着她。 她喘了几口气,说道:“若是好了就退出去,停着做些什么。” 即便她如何忍耐,但她的声音也骗不了人,在这种时候,她的声音比平日的清灵,多了几分娇/媚。 温楚忽意识到他想做些什么,想要推开他,往后退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宋喻生钳住了她的双手,尽数泄了身上的力。 温楚受不了宋喻生这个疯子,可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嘤咛声。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之后,眼泪都顺着眼角滑下。 “你......你弄进去做什么啊!” 她想要往宋喻生的脸上招呼一巴掌,但宋喻生却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手上的力气都大了几分,让她更是动弹不得。 宋喻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人抱去净室里头,给她净身,温楚身上酸得不行,一场持久的房事让她早就筋疲力竭,她不想动弹,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想去把里头的东西弄出来,可宋喻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直不给她这个机会。 温楚快要被宋喻生逼疯了,不管不顾就想要动手,却被宋喻生按在了浴池的壁上,他道:“你只管去弄,我无妨再来一次。” 温楚听到了这话果真就不敢再动了,但她也哭得更厉害些了,宋喻生任由她口中骂骂咧咧,很快将她洗完了就抱回到了床上。 温楚实在受不了了,一想到将来若真怀上了孩子,一辈子都将被困在这处。若真生下了孩子又能如何?除了宋喻生以外,又还有谁能开心。 于孩子而言,也是倒霉。 温楚躺在床上,被宋喻生圈揽在胸膛之中,迷迷惑惑之间,她哭了又哭。也不知多久过去,温楚就连哭的力气也不剩了,见她安静,宋喻生才让人从外头传菜进来。 闹腾了近一个时辰,她虽从头到尾未曾出什么力,但却也已心神惧疲,就连饭到了最后也是让宋喻生也全是宋喻生喂下肚的。 宋喻生今日还有些许公务要去处理,他将温楚放到床上睡下之后,自己又去了书房那边。可待到宋喻生走后,本还躺在床上的温楚却睁了眼来,她赤足下地,找到了沉香。 她将她拉到了里屋说话,因在外面她害怕有眼线。 她二话不说给沉香跪了下去,沉香吓坏了,赶紧想要去把她从地上拉起,但温楚怎么也不肯起,沉香吓坏了,喊道:“姑娘!你这是做些什么啊!咱们有话好好说啊。” 温楚道:“沉香,你能不能,能不能去帮帮我,弄些绝子的药来,你帮帮我吧,没人能帮我了!” 绝子......而非避子...... 沉香叫这话吓到了,一下子就失了魂,她怎么敢,怎么敢去弄这些来。 沉香也给温楚跪了,都快被这话吓哭了,她道:“姑娘,你若是要沉香的命,沉香给你就是了!” 若是叫宋喻生发现,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温楚忙扯着她的手道:“不,那不用绝子,避子药就行了,不会叫人发现的!” 避子药确比绝子药好上了许多,有了前面那一个那么离谱的要求,沉香竟然对避子药这事都出现了些许松动,可她就是不明白了,俗话都说母凭子贵,莫说宋喻生现在将她看得这般紧张了,若是将来她生下了孩子,更当是了不得了,温楚为何就是不愿意呢? 沉香劝道:“姑娘,你看开些啊,有了就......就生了吧!” “生,凭什么生?一个保护不了他的母亲,一个根本就不期望他出生的母亲......公平吗......对他公平吗......对我公平吗......” 温楚已经泣不成声,她的未来是未知的,这样一切突然丛生的变故都让她心惊胆战。 书房离这里很近,温楚一醒来,出去找了沉香,就已经有暗卫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将温楚的话听了个大半。 宋喻生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止不住跳动。 把她逼迫成这样,实非他所愿。 沉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答应的话,若是被世子爷发现了该怎么样,可若是不答应,眼前温楚哭得这样涕泣涟涟,她也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在,宋喻生回来了,他对沉香说道:“你先下去。” 沉香终于解脱,她赶紧起身往外退去,然而颇为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她怕世子爷听到了这些话是要生气,可却见他竟然将温楚揽到了怀中抱着。 沉香不敢再看,回头往外走去。 第161章 宋喻生将她揽到了怀里,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部,他叹了口气,声音极至轻柔,道:“别哭了,给你喝就是了,下回我也不会再这样了。” 温楚气成了那样,宋喻生也不忍再去逼迫她了。 只这东西太过伤身,他不想她多喝,那日之后便也在那事上面多做克制。 过去几日,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十,灵惠帝的诞辰如期而至。 皇帝诞辰,官员们是要穿着官服入宫贺寿的,宋喻生套好了官服,又把还躺在床上睡觉的温楚扯了起来,时辰还很早,天还没有多亮,但宋喻生要先趁着典礼开始之前,先带着温楚去乾清宫见灵惠帝一面。 所以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温楚自是知道今日是灵惠帝的诞辰,早在宋喻生起身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醒过来了,只是翻了个身后又继续装睡,她本在等他穿好衣服后就离开此处,却是不知他为何又突然把她拉了起来。 她蹙眉问道: “你去你的,拉我起来做甚。” 宋喻生直接道:“你同我一起去。” 温楚愣了片刻,一时之间竟然带了几分磕巴,“我......我去做甚?” 宋喻生看出来她几分紧张,紧张之中,还带了几分抗拒,她此刻正不着痕迹地想往里头去躲,宋喻生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并不让她动作。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竟带了几分沉,他对她道:“他......” 宋喻生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去怎么说了,他该说怎么说,说灵惠帝很想她吗?可是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改了措辞,他说,“皇上他的身体,很差了。若你这回再不见,以后或许便没机会了。” 他知道,温楚的心中是有他的,怎么说也是她的父皇,她这人对自己狠心,毕竟那样艰难的日子,都能熬下来,可她对自己的亲人,素有一份柔情,虽嘴上说恨他们抛弃了她,可心中就是因为放不下他们才会对此事耿耿于怀。 她有些拧巴,因为这同她幼年的成长经历有关,一边奢求再去见亲人一面,一边却又因为见到他们,而被勾起了那段痛苦的回忆,被一次又一次地揭开疮疤。 那就跟她身上的一块烂疮一样,若是不去挖掉烂肉,这些伤迟早会将她吞噬。 心魔不医,那也是要命的。 温楚有些着急,她问道:“他如今不过四十多的年岁,怎么就要死了呢,为何会死。” 其实这个答案,温楚比谁都清楚。 灵惠帝的一生,实在是有些蹉跎,每走一步都有些苟延残喘之意,别的且不说了,但人生中出现了两次希望,一次是太傅,一次是德妃。 可他的希望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碾碎,成为齑粉。夫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灵惠帝经历过两次这样的绝望,最后成了如今这样的帝王,他对不起天下苍生,可却好像也没什么人对得起他。 生在皇家,他或许从出生开始,便是一场悲剧。 死于他,或是一种解脱。 温楚想到这里,也有些喘不上气来了,她怎么也没想过,为何就要死了呢,从前多健朗的人啊,背着他到处跑的人,如今为何就快不行了? 宋喻生没有再去说些什么,开始帮她着衣,而这一回温楚也再没有去拒绝。 * 乾清宫内,灵惠帝今晨也早早起了身,礼仪官们象征性地将灵惠帝今日要穿的冕服给了方修,让他拿去给皇帝穿上。 只是按照往年经验来看,皇帝多半也不爱去穿这个衣裳,这回多半也是要给丢出来。 方修在殿内,将托盘上的冕服呈到了灵惠帝的跟前,他见灵惠帝起得这样早,问道:“皇上怎么不再多歇息一会呢,今个儿礼仪多,恐怕是要受累。” 方修自也当皇帝不想穿这衣裳,打算将托盘放到一边去,然而方一有动作,却被灵惠帝呵斥道:“做甚放旁边,朕要穿。” 方修听到这话有些惊骇,他都已经这么多年不爱去穿这些个冕服了,今日怎突然要穿了,然而更叫他匪夷所思的还在后头,他道:“唤几个宫女来,给朕擦点膏。” 灵惠帝这张脸实在是太过老了些,他有些害怕,害怕吓到了小喜。 方修听到这话,看向了灵惠帝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可思议,他这么些年,一直都这样不修边幅,半截身子都快去阎王爷那头报到了,今个儿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又是穿冕服,又是往脸上擦东西,这是做些什么啊? 老来俏,第二春? 许是方修的神情太过于露骨,他眼中的惊异太过明显,惹得了灵惠帝一声轻嗤,他道:“快些,愣着做什么。” 方修忙道:“好嘞,皇上。” 方修也算是从小看着灵惠帝长大的,看了四十来年,可看到了头,却越发琢磨不透了他的想法。 他亲自服侍着灵惠帝穿衣,灵惠帝也任由他动作,冕服里三层外三层,十分繁复,方修弄到了一半便没了耐性,想要叫别人来替他穿。 第162章 还不等他开口就听到灵惠帝先道:“记得从前,朕还年幼之时,大伴便是这样帮朕,别的那些宫女太监要来帮,你怎么都不肯让手啊,那时候,还不只是这一件呢,朕记得,一天要换四套呢,大伴也一直帮着朕换,可怎么,如今只有一件,大伴反倒是不耐心了。” 从前灵惠帝年幼,方修随着他的即位,而入了司礼监,身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大伴,他的地位,随着灵惠帝的登基而水涨船高,自是要将人捧在手心。可人心易变,他有了权势之后呢?又会对灵惠帝如何。 灵惠帝已经许久没有唤过方修大伴了。 “大伴”二字,是有别样的意味,想起从前灵惠帝年纪尚轻之时,喊方修大伴,多半是带了依赖的意味,方修若他的乳母,伴他长大。灵惠帝曾也以为,他和方修不当是君臣,而他的大伴,也不当有二心。 时隔多年,灵惠帝再次唤他为大伴,可他也只不过是想要用这两个字去诘问方修。 方修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还能从灵惠帝的口中听他喊“大伴”二字,可他这话似是在声声质问,方修也一时之间进退维谷,顿觉有冷汗出身,好在也是混了几十年的大珰,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逼出了自己的眼泪,他装模做样道:“主子万岁爷此话实在折煞老奴了,只是如今年岁大了,手脚也越发不利索麻利了,绝非是不耐啊!” 灵惠帝对方修已经没有期望了,他也不再会去期望从方修的嘴巴里面,说出什么别的话来。 他笑了笑,道:“既然没有不耐,那便继续吧。” 方修话已经出口,也只能是继续了。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灵惠帝全身都已经装束完毕。 灵惠帝头戴冕冠,冕冠前圆后方,前后各垂十二旒。 此刻端坐在了宝位上的灵惠帝,如此模样,终于有了几分帝王之气,而再非是那个若已到了迟暮之年的老人。 方修也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突然有了力气去折腾这些了,但灵惠帝是四十若六十,可方修却实实在在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被折腾了这一番,也有些疲累,实在是顶不住了。 好在灵惠帝也没有要留他的意思,眼看距典礼开始还有一些时辰,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在出来之时,方修正巧撞见了宋喻生来了此处,他也未曾多想些什么,毕竟宋喻生当年恰好救下过皇帝,灵惠帝这些年和他亲近也是情有所缘。 两人打了个照面,只在路过之时,方修却发现了宋喻生身后跟着的温楚,他在见到了温楚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怔愣,这人......莫不真是李昭喜。他又是想到了灵惠帝今日的异常之举,很快明白,难不成他是为了见她,所以还特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不成。 其实方修早就忘了李昭喜长什么样子,只是见到了温楚之后,他竟觉得李昭喜阖该就长这样。 即便方修没有说些什么,然他顿步的举动都清楚落在了在场人眼中。 方修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马上就告退往外头走去了。 此刻殿内的人都没了干净,就连着宋喻生在把人带到了之后,也退了出去,殿内只是剩下了父女二人。 天边已经露出晨曦的光亮,夏日的光来得迅猛,一旦到了天亮的那个交际时刻,太阳就从东边升起,照亮了整片神州大地。暖黄的晨光透过了窗牖打进殿内,照在了灵惠帝的半边侧脸上,显得他的脸都有了几分不真切。 天地好似忽在此刻寂静了下来,一切尘嚣全都归于无声,忽而一阵狂风拂过,檐下铃铛炸响,透过窗牖蹿进了殿内。 灵惠帝只觉眼皮似有千斤重,人都已经快到了殿内,可他的眼在这一刻竟怎么也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眼。 他看向了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少女,帝王的眼中竟然带了几分不可察觉的小心翼翼。 熟悉的眼,熟悉的鼻,就是连那张嘴也是一模一样。她和她的母亲生得很像,不,比她的母妃生得还要端正一些。 他不敢朝她走近,只敢这样远远地望上她一眼。 那是他日思夜想,朝思暮想的人啊,他吃仙丹,做法事,可是无论怎么做,她甚至是连在幻象之中,也始终都不肯再来见他这个父亲一眼啊! 他绝对不会认错,他想了她六年,只要是一想到当年的事情他就锥心刺骨,几乎呕血,他都没脸去底下见她的母妃! 可如今想了许久,念了许久的人忽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却连走近她都不敢。他想,他的小喜不愿意来见他,若这次不是他非要见她,她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一想到了这里,灵惠帝就觉那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 他怕以后,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最后还是朝她走近。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可越近,那两条腿却越是沉重。 他将她从头看到脚,见人的身上好好的,没什么大病才松了一口气。 第163章 他发现即便是在这样的夏日,她的身上却还是穿着算不得多轻薄的衣服,他忽地想到,小喜被礼王抓了的时候,是个初春时节,那年的京都,奇寒冻骨。 他大悲过望,只觉身上的血肉都在震颤,耳边是一波又一波的轰鸣声。 两行浊泪忽从眼窝滑落,他颤抖着双手,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他问。 “小喜。” “很冷吧?” 灵惠十六年初春,温楚十岁,或许没人比她知道那年有多冷了。 第五十三章 灵惠帝的手若有千斤重, 压在她的肩头。 温楚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苦楚,她哭出了声,但却还是在勉强去笑,笑颜泪眼在灵惠帝的泪珠之中明灭闪烁。 她双手垂于两侧, 身体并没有去回应灵惠帝的亲近, 只笑着道:“那年死了很多很多人, 母妃,德福德梦,还有李昭喜。我如今不是李昭喜了, 我叫温楚,是温老爹捡我回家了, 他真的很好很好, 身上也没有什么钱, 但还是要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你知道吗, 他待我真的很好, 所以,我叫温楚, 不叫李昭喜。” 她说, 她叫温楚,不叫李昭喜。 她不认李昭喜,也不认他。 温楚一遍又一遍执拗地说着自己不是李昭喜, 好像这件事情多难让她能忍受一样。 殿外的铃铛一遍又一遍狂响, 这个声音同她幼年之时坐在灵惠帝的膝上, 听到的声音重合。 她说她是温楚, 说她不是李昭喜...... 她不认他了, 她果真不认他了啊! 两人都是一样的泣不成声,都是一样泪水糊满面。 灵惠帝只死死地看着她, 任泪水如何一遍又一遍模糊了双眼,他却若孩童一样,执拗地擦着泪水,他只想要看她,想要将她彻彻底底刻入眼中。 泪水糊得他脸上擦的膏都不成了样子,他精心来见他的女儿,可是在这一刻却还是丑态百出。 他知道,即便李昭喜还活着,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要让她重新回来当公主吗,可内忧外患,他自身难保,也没几个年头好活着了,他怕他死了,她又要被害。 他就连认都不敢去认她。 而她,也根本就不愿意当什么老舍子的公主,那是捆在她身上的枷锁,是她身上的伤疤。 亦是她曾经被舍弃的证明。 灵惠帝就这样看了她许久许久,久到了已经不能再久下去的地步,最后他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 他凄声道:“对,你不是,是我认错了,你不是她。她死了,这个世上早就没了怀荷公主李昭喜!” 他忽地又是发了癫症,大喊大叫,开始砸起了殿里头的东西,他那边砸一个花瓶,另外一边又踢一个香炉,香炉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动静,他最后又跑到了桌案那边大力拂开上面摆着的物件...... 他边摔东西边喊,“死了!已经死了!生得再像也不是啊,小喜,我的小喜到底在哪里啊!......” 方修本还在外头等着里头的动静,他本想,若李昭喜真找到了的话,下一步他们又该如何,可他还没想到该当如何,就听到了里头传出了灵惠帝又摔又砸的声音。 方修带着太监赶紧进门,他已经上去劝劝慰起了灵惠帝,让人死死地想要按住疯癫的灵惠帝,叫他冷静下来,那些太监不太敢动手,方修亲自上前摁人,却在争执的时候不慎挨了灵惠帝一巴掌。 一张老脸被打得瞬间通红。 宋喻生一进殿门就看见躲在角落里哭着的温楚,他无视了癫狂的灵惠帝,走到了温楚面前,伸手抚去了她脸上的泪珠。 指尖冰冷的触感让温楚的身子忍不住战栗,她听他道:“别哭了,我们走吧。” 温楚也不知如何在这处继续自处,听到了宋喻生这话竟也只是点了点头,跟他离开了此处。 离开之前,不知是出于何者缘故,温楚竟然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 父女二人视线相撞,本还是疯疯癫癫的帝王,这一刻却无限清明,只是那双垂垂老矣的眼中尽是不舍。 温楚收回了视线,最终还是离开了殿内。 灵惠帝的那具身体,早就行将就木,如强弩之末,一番剧烈的情绪激动过后,看着温楚离去的背影,竟直直喷出了一口血来。 血珠洒落,若万朵血花,星星落落撒在了面前的一片狼藉之上。 灵惠帝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吐过血,可从没有哪一回如同今日这样严重,严重到都要叫方修以为,是到了该去立下遗诏的时候。 方修虽觉灵惠帝活着也是个麻烦,可如今皇太子是皇长子,若灵惠帝要死,也不该是现在死,否则,皇太子即位,明正言顺。 他想要赶紧去喊太医,却被灵惠帝制止。 灵惠帝心里有数,就算是死,也不会死那么快。 他也只是擦了擦嘴角的血,趟倒在了那张龙椅之中,他的身体根本负荷不了他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灵惠帝没力气去折腾,倒在椅子里头,又是哭又是笑,那双浑浊的双眼之中竟都流出血泪,他状若疯魔,大声笑道:“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若是能跪到玉皇大帝面前,一定要去启奏来世不必再来尘世一趟啊。 第164章 他这一生,尊为天下之主,却潦倒困顿,胆小卑怯,所有的一切皆也都是虚妄。 就连,朝思暮想的人站在了眼前,也还要去装疯卖傻,不能相认。 灵惠帝什么也不希望了,只希望, 他生永不落红尘。 * 温楚被宋喻生带去了殿外,也不敢再继续哭下去,今日皇帝诞辰,人多眼杂,只怕惹了什么不该看的人来看。 温楚今日丫鬟打扮,跟在了宋喻生的身边众人也只以为他的贴身丫鬟。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眼泪倒不再继续流淌,只肩膀还忍不住得抽动,她跟在宋喻生的身后,头垂得很低,忍住不再去想方才见过的父皇。 宋喻生忽然顿步,温楚一时候不察,差点就撞了上去,好在宋喻生反应得及时,已经回过了身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制止她进一步上前。 他还记得,上一回温楚在宫里头的时候,就是这样撞到了他的背上,接着流了一串鼻血。温楚这回还是没长记性,走路依旧是自顾自低着头,但宋喻生却一直记得此事。 宋喻生低头,就见温楚也在抬眼看他,通红的眼眶之中,带了几分疑惑。 “你不用怕丢人,想哭就哭好了。”宋喻生本有千般万般话想要去说,然这一刻,看到温楚如此,半晌过去,他也只是憋出去了这句话。 她有太多值得去伤心的事了,渴望再见父亲一眼,然而到了最后,两人却还是闹得了这样的下场。灵惠帝怕不能再去保护温楚,温楚却又害怕会再次被抛弃。 温楚忍住没哭,可还是红着眼睛说道:“我不怪他了,他真的,也很可怜,他可怜,我的母亲也可怜,活着的皇兄也可怜,我不恨他们曾经抛弃过我了,因为,若是可以选择,谁也不想落得这样的局面。” 这是她和宋喻生自翻脸以后,第一次和宋喻生好言相向,可是这些话却扎得他心刺痛。 她的眼中还是不可遏制地落了泪,她哭着道:“可是,宋喻生,你知道吗,这世上根本没那么的选择,我也不敢再把自己放去让别人选择了,如今这样,也挺好的了。” 她怕再次被抛弃,于是干脆不再去给别人抛弃她的机会。 这也便是她一直不愿与他们相认之缘故。 幼年的风太冷太寒,她一个人逃出皇宫,流亡于市,吃的是别人不要吃的,住的是桥洞,悲伤绝望之时,想到的也从来都是, 她被人放弃了。 弃子,她是弃子。 李昭喜,小喜,她还是配不上这样的好名字。 宋喻生站在她的眼前,竟然生出了一种不知所措之情,他该如何,他不知道他该如何,他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擦着她脸上的泪,脸上强行挂起一抹笑来,他的内心深处已经乱得不成了样子,却还是在强装镇定。 他说不出什么能宽慰她的话来,因为他理解不了她。 宋喻生是个冷情的人,又或许是他的幼年不如温楚顺意,七岁之前,不能说话,受尽族人冷眼,就连他的母亲也从一开始的好言好语,到了后来的失望至极,他不如温楚,若温楚被她的亲人放弃,是无可奈何。可他却是实实在在,确切不移地叫族人赶出了家门。 他想,若是怕被人抛弃,何不让自己成为抛弃别人的那一个,或者是让自己强大到不能让人抛弃呢。 这些事情在他的眼中,不过是再好处理不过的事情,要么干脆杀了他们报当年之仇,要不就干脆同他们永不相见,可温楚既舍不下他们,却又害怕,于他而言,实在拧巴。 他在其他的事情上总是敏锐,可是在感情这样的事情上,他实在太过冷情愚钝,以至于不太能去推心置腹,设身处地的去想明白其中的难言之隐。 但他知道,他实在不够良善,而他同她,实不能相比。 宋喻生不愿她哭得这样伤心,他道:“当年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过去的事情也已经都过去了,世上更不会再有第二个礼王了。” 他想说的是,你不用再害怕和担心了。 可他知道,这些话都太过于苍白和无力。 他于其他的事情总是能处理得滴水不漏,可是在温楚面前在她哭得这样伤心的时候,他总觉得,这样说不对,那样说也不太对。 他从没觉得冷漠没什么不好的,可是骄傲若宋喻生,现在竟也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厌恶,自己这样迟钝。 他好像,实在做不出来那些讨人开心的事情。 如果是祈子渊的话,他总能哄得她喜笑颜开。 宋喻生牵强地笑了笑,似还想告诉自己,这些也没什么的,他们总能在一起的。她若不愿意见他们,如此也更好了。 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两人走在路上,温楚哭了那么一会也便没敢再哭了,而后一路上都垂着脑袋,也没甚人能发现什么不对劲来。 * 那边,宋喻生带着温楚去见到了灵惠帝的消息,而后面乾清宫内发生的事情自也都传到了皇太子的耳中。 李惟言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已经穿好了皇太子的冕服。 他一身象征着权力的着装,终使得那张温润的脸上透出了几分凌厉。许是因为孝义皇后的缘故,李惟言同她十分相像,虽处高位,但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柔润。 第165章 他听到了内侍传来的消息之后,竟无奈一笑,他道:“她想要做些什么啊,都见到了父皇,怎么还是不肯认呢。这样子犟,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或许是随了他的父皇?一样的执拗。 温楚的心不好受,可李惟言也一样觉得备受折磨。 她回来了,还是回来了,而他又该怎么办。 她好像不大愿意同他相认,而他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她了。 当年的事情,是她的噩梦,亦是李惟言的噩梦。 他手指攥紧,指尖也近乎发白,良久良久,他笑了一声,只这笑带着说不出的哀愁,“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 皇帝的诞辰在太和殿那处举办,灵惠帝自吐了血之后,就已经精神惫懒,晨时的祭祀典礼便是又缺了席,众人见到了时间他还没有出现,也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因着宋喻生先行带了温楚来入宫,见完了灵惠帝之后,还要去太和殿那处同宋家的人碰面,祭祀大典,多是朝廷命官,命妇,等闲人不得入内,宋喻生只能先让温楚等在外头,让夏花在外头看好了人。 典礼繁复,待到了典礼结束之后竟都到了晌午,又因皇帝不曾出面,底下的大臣更是怨声载道,背地里头更是没少去编排些什么好坏是非,只多少也是在皇宫里头,也不敢说得多夸张,这些个人也只敢私底下聚在一处说去。 这场典礼,灵惠帝虽不曾出现,只能由着皇太子暂为代之。而前段时日偶感风寒,一直卧病在床的孝义皇后却终下了塌,身为一国之母,也在典礼上露了个面,出了个头,只许是身体不济,没能撑个多久,就也退下去了,到了最后撑到最后的,竟然还是年纪最大的皇太后。 皇宫上上下下忙活了又忙活了半日左右的事宜,终是到了晚宴的时候。 君臣同坐在太和殿内,藏了一日的灵惠帝,终于在晚宴之时出了面。此刻,太和殿内灯火亨通,歌舞升平,灵惠帝同孝义皇后共坐在了皇太后两侧。 这个位子排得得也确是得凑巧,几位皇子公主的位子连在一处,而许是又因都宋祁两家,论家世党派也是相仿,竟也被排到了一处去,更因为先前祁夫人同宋大夫人心存结亲之意,有所往来,两家更也亲近。就在方才宴席开始之前,两位夫人扯在一起说话,也是说个没停,难舍难分,后来好不容易还是因为宴席开始才堪堪作罢。 丫鬟侍从们都等在外头,温楚自然而然是不在内。 殿内的丝线管竹之声不绝于耳,站在殿外也能听得清楚。温楚记得,从前灵惠帝诞辰的时候,这样的席面上,他总是喜欢让她坐在他的身边,七岁之前她坐在他的怀里,到了七岁之后,她便坐在了灵惠帝和孝义皇后的中间。 那个时候,灵惠帝将他的爱意全部倾注到了她的身上,丝毫不去掩藏。即便说他没什么大的本事,可他还是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去将她们母女保护到了最好的地步,他让李昭喜在诞辰之时,同他坐在一起,让他和自己享受了大臣们的祝贺。即便天下人唾弃她们,不喜她们,可是那又如何,灵惠帝就是这样执拗地去和他们作对。 他们总是想要去让灵惠帝不如意,不管他是做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叫他们满意,后来太傅闻立廉死后,灵惠帝算是彻底想明白了,既然什么事情都不能叫他们满意,那便也是意味着什么事情都能去做。 温楚就这样等在了外头,垂着头扣弄着手指,听着里头传出来的声音,估摸还有多久才会结束。 殿外这处,站着的除了些丫鬟之外,也还有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年轻男女,模样尚浅,这二人正是朝天观那头来的道士,他们的师父清虚道长,正是灵惠帝宠幸的方士,在炼丹一事上颇有门道,也正是因为此,才被灵惠帝看重,一直留在了宫中,甚至还给他在钦天监安了个官,在宫里头过得也甚是舒坦。 以至于今日宫宴,清虚道长自也在场。而那两个年轻男女,正是清虚曾在朝天观坐下的徒弟,他来了京都紫禁城后,两人也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那女子名唤苏林,男子名杜任,若是按辈分来说,两人算是师兄弟。 苏林小声嘀咕道:“师兄,为何每一回我们都要站在外面,师父总说他在皇上面前如何如何得脸,可既然这样,我们是师父的徒弟,为什么不能跟着一起进去享宴呢。” 杜任听到这话,侧过身去敲了下她的脑门,虽然面上十分嫌弃她问的这个问题,但还是低声回了她道:“你莫管,不过是让你站一会罢了,便都受不住了,当初分明也是你自己死活要来京都这边。再说了,跟着师父总是没错的。道观里头那么多的派别,不也就是我们炼丹这一派大有出息吗。” 殿内的琴声越奏越响,混杂着他们的声音,吵得温楚头痛。 就在她心中一团乱麻之时,殿内却在此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叫喊声。 “不好了,不好了!有刺客!” 以一声琴弦破裂之声为界限,殿内忽起了一阵闹哄哄的声响。 温楚听到这声,脑袋一空,直奔殿内,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待到一直在暗中盯着她的夏花都尚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已经往殿里头奔去了,夏花暗道不好,再想去追之时,却被周遭乱哄哄的人群困在了原地。 第166章 他不知这温楚是在想些什么,这个时候不躲远些,还往殿里头去做些什么,这不是添堵吗。 可他被人挤得满头大汗,怎么挤却都没用,只能看着无力地看着她进了殿。 温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殿,但她直觉,今日的刺客,要么是冲着皇太子去的,要么就是冲着皇帝去的。毕竟,如今党争何其严重,只要皇太子死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趁着今日这样的机会,干脆去逼宫,也不是不行。 殿内已经乱作了一团,今日宴席有不少的人在场,不少的夫人小姐也都在内,此刻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哭闹声,温楚抬头,见到高位之上的灵惠帝尚且安然无恙,便知,那些杀手不是冲着他去的。 方才那些舞女趁着舞曲之时候,突然发难直奔皇太子而去。 宋喻生那边也看到突有刺客,眉头一跳,想要起身出去寻人,却被宋大夫人扯住了袖子,他去看大夫人吓得脸色苍白一片,强忍了拂开她手的冲动,坐在这处护着他们的安危。 他告诉自己,温楚在外边,不会有事的,而且夏花还在她的身边,更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可即便这样想着,他的眉头紧紧蹙起,丝毫不能松开,万一呢,万一还是出了事呢。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竟真就看着温楚趁乱闯进了殿内。 他豁然起身,再也顾不得身边的母亲了,他道:“你别害怕,他们不会伤你的,你在这处等着我。” 宋大夫人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的,听到了这话却怎么也不肯松手,“不......不行,你留下,母亲害怕!” 宋喻生看到温楚在朝李惟言方向走去,只觉喉中都涌上一口血来。 她是不是蠢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这些刺客全奔着皇太子去的,她竟还一个劲的往他身边去凑。 宋喻生想要让她离他远些,让她再躲开远些,可越是着急的时候,那话却越是堵得慌。 宋喻生再也顾及不了身边的母亲了,他低头,想要直接撕开她攥着的衣袖。 可变故却在这个时候发生。 只听见弩箭射出,刺破空气的声响,有一刺客,掏出了箭弩,直直朝着李惟言的方向射去,可箭没有打到李惟言的身上,想象之中的疼痛也并没有出现。 因为,温楚挡到了他的身前。 箭矢刺破了温楚的血肉,李惟言看见,他的皇妹,挡在了他的身前,一如当初,在德茗宫内,她也是那样救了他,也是那样挡在他的身前。 周遭似乎乱成了一团,可是李惟言却觉天地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的耳边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声,世界都开始天崩地裂。 为什么,为什么呢? 一口鲜血喷在他的脸上,将他拉回了现实之中。 温楚被箭打中了肩头那处,瞬间从喉咙中喷出了一口血来,可这一刻,她竟像是察觉不到了疼痛似的。 所有的不甘苦楚,似全在这一刻释怀。 她怎么能去恨他们,因为如果是她自己,再来一遍的话,也还是会义无反顾挡在他的身前。 她对着李惟言,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来,“皇兄......许久不见。” 李惟言一时之间竟就这样死死地怔在原地,昔年的记忆不合时宜地蹿进了脑海之中。 “皇兄,今日我学会了好多的字呢。” “皇兄,母妃让我叫你去德茗宫吃糕点。” “皇兄,你看,小黑又长胖了呢。” “皇兄,祁子渊什么时候会来呀?我等他许久了。” 李惟言此刻,竟然转头,看向了灵惠帝,果见他满脸怒容。 脑海中稚嫩的声音被取代,他又想起了那日,他的父皇打了他一巴掌,他问他,“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李惟言的回忆被撞破,他看见了宋喻生已经快要到了他的面前,想要抱起受了伤的温楚。 李惟言已经彻底回了神来,他先宋喻生一步,抱起了受伤的人。 身边的刺客已经被赶来的禁军俘获,所有人都陷入了惊魂未定之状,也都被人带离了此处。只是见皇太子未曾受伤,也都人心各异。 宋喻生极力克制脑海之中崩乱的思绪,他的声音竟都带着不可遏制的颤抖,他道:“她是我的人,给我。” 平日里面素来温吞的李惟言,此刻终带了几分强硬,他道:“她挡在我的身前,救的人是我。宋祈安,你不能带她走。” 说罢,已经有人喊来了御医,李惟言转身带她离开了此处。 宋喻生还想再争些什么的,可是他看到温楚的手,紧紧地攥着李惟言的衣袖。 他不能,也不可以再带她走。 她身上的血刺痛了他的双眼,地上还有她身上残留的血迹,帝后也跟着李惟言的离开,一同离开了此处。 硕大的殿宇,瞬间成了空荡荡一片片,只余宋喻生立在殿内,宋喻生头痛得厉害,一时之间竟觉浑身脱力,宋喻生看着温楚被他们带离,他觉得,他永远都要失去她了。 他或许可以再去强硬的将人留在自己的身边,就跟当初执拗地将那只狗的尸体藏在身边一样,如此好像什么都不会变,只要在身边,就可以。 可是,今日温楚受了这样重的伤,宋喻生恍然发现,不可以,不能这样,他不能这样对她。 第167章 可他也明白,若他不去强行让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得离开自己。 此局,似乎已经落入了死局。 宋喻生头痛得厉害,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之间惶惶惑惑,不得解脱。 殿外的宫铃声不绝于耳,大殿内一片狼藉,而那些刺客见已经失了先机,都已经服毒自尽,查也查不出什么了。 现下,杂扫的宫人们在一旁清点,还有人在处理这些尸体。 他们能看见,大昭的第一公子,此刻若被人摄走了魂魄一般,那双薄情的眼,竟通红一片。 他们即便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再看,只眼观鼻鼻观心,装做不见。 夏花进殿,看到了地上的血迹,又见宋喻生这番神情,很快就能猜出大概,他跪到了宋喻生的身前,垂首道:“主子,属下有罪,万死难辞其咎。” 宋喻生垂眸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再去说些什么。 他转身去了温楚被带离的地方。 今日的晚宴在太和殿举办,温楚暂且被安置在了太和殿的偏殿内。 御医早就已经赶了过来,只有孝义皇后等在殿内,而其余皆等在殿外。宋喻生来到这里的时候,灵惠帝已经因体力不支,昏死了过去,被送回了乾清宫内,此处除了皇太子在这等着,皇太子妃和祁子渊也都等在了这处。 皇太子妃正坐在一边宽慰皇太子,而祁子渊见到了宋喻生来了之后,愤然起身,他上前去,推搡了宋喻生一把,宋喻生竟也没有还手,祁子渊骂道:“你来做些什么?如今这样,你还想要把她抓回去做你的禁脔吗!您大人有大量,她都这样了,你不能放过她吗!” 宋喻生把她关起来,锁起来,不就是如同禁脔吗。 祁子渊一想到温楚受的苦,就气得发抖。她怎么就能这样倒霉,这天下怎么什么苦都叫她受了,怎么如今又落到了这样生死不明的地步。 李惟言只知温楚在宋喻生的身边做丫鬟,却不知禁脔一事,他似是不可置信,宋喻生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指着宋喻生,质问道:“你.......你真的这样对她?” 因着激动,他的手指似乎都在发颤。 皇太子妃胡云莲在一旁抚着他的背,唤道:“殿下,别这样,伤身。” 宋喻生头痛得厉害,似有千只蛊虫啃噬,他能去辩解什么呢,将她困在身边的是他,用链子锁她的也是他,知她不情愿,却还逼迫她的,也是他。 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他凭什么去辩解,又有什么好辩解。 他累极,就是连和祁子渊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他道:“我不带她走,我只是想要看看她。” 祁子渊不依,“我去你的,你还看她,她才不想看你。” 宋喻生抬眸,看向了他,眼中已经浮上了一片冰寒。 殿内一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叫宋喻生这沾染了嗜血意味的眼神唬了一跳,偏偏祁子渊仍旧不肯放过,他也冷笑一声,道:“英明神武,举世无双的世子爷,您难道不知道吗,她最不想要见的人便是你了,我说错了?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偏偏看不明白这些呢。” 偏殿里面,宫女端出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看着便骇人。 祁子渊的话实在是太过扎心,宋喻生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最后只是道:“只要她没事了,我就走。” 宋喻生不争了,但他只想知道,她还是好好活着。 祁子渊还想再去说些什么,却被李惟言拦住了,他先一步应下了宋喻生这话,道:“好,待她没事了,你便走。” 几人在这处待到了快要天亮,里头的动静才断断续续停了下来,御医从里面出来,脸色倒也不算难看,几人都朝他看了过去,只听他道:“好在这箭是刺进她的肩胛骨那处,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否则,只怕是活不了,如今这样,好生静养些时日,也能好了。” 在坐的人听到这话,都不可遏制得松了一口气。 宋喻生也说到做到,还真不曾继续待在这处,起身离开。 清晨的风带了几分寂寥,他一身绯红官服,一人走在偌大的皇宫之中,晨雾未散,他那挺拔颀长的身影,却如被压弯了一样。两个人一起来的,回去的时候,还是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笑了笑,然而眼角竟淌下了一滴泪。 还是把她弄丢了,他果真没用,到头来什么都护不住。 汲汲为营半生,可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就是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他的傲骨,似也在今天被一起压断,此刻,他成了天地之间,最卑劣的人。 他忽想,若一生迟钝,也挺不错的,自从七岁开始,通晓世事之后,似突破了世俗禁锢,可到头来,兜兜转转过后,才发现自己原一直困于人伦纲常,不得解脱,还在希冀寻求曾经失去的光。 他当初虽是活了下来,可好像也被剥夺了如何去爱人的能力。 他将她困于身边,不像是爱她,反而是在执拗的寻求什么。他若爱她,便不能这样对她。他对她的好,像是在施舍,像是在理所当然要求她的回报。就如,他娶她为妻,她就应该千恩万谢。 可是,分明是他在爱她,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才该是那个乞求施舍的那一个啊,而她则是那个施舍甘霖的神女。 第168章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被在一开始就被他弄得乱了套。 看看,他这是都做了些什么事啊,亲手将她晓说裙四尓二尓吾救依四七整理本文发布推得越来越远,亲手将她推离了自己的身边。 宋喻生擦了擦眼角的泪,竟笑了又笑,若七岁那年,他被打得苟延残喘,却还在痴痴地笑。 天边的太阳升起,可是他的光却再也没有了。 六亲缘浅,有缘无分。 苦,真的很苦。 * 宋喻生回到了家中的时候,很快就已经收敛了自己的心绪,方才的一切苦痛在他的脸上都已经寻不到了踪迹。 他面色冷淡,除了有些疲惫之外,看着和平日里头的时候也没甚差别。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很快就恢复成了平日里头那个不近人情的大理寺卿。 回到了宋家之后,他被宋霖喊去了承德堂那处。 承德堂内,除了宋霖在之外,就连宋大夫人和宋礼情也在,看样子也像是等了他一夜。 宋大夫人见他终于回来了,开口说道:“你怎么在宫里头待了一整个晚上呢?刺客的事情解决了,怎么不直接回来呢?” 宋大夫人方问完了话,就听见宋霖语气不善,问道:“你是不是在为了那个女人,你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听你妹妹说过了,她究竟是谁?今日又为何会去帮皇太子挡箭,而你同她又究竟是想要如何!” 宋喻生朝宋礼情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垂着头,就连抬头也不敢。 “你看你妹妹做什么!我也不管你做的事,总归你到了年纪,房里头有个人是正常不过,但是,我问你说,那人是不是怀荷,是不是那个妖妃之女,李昭喜?!” 若说宋大夫人的话还是好言好语,可是宋霖的话就完全是在厉声质问了。 和平的表象即将要被撕破,宋喻生没有反驳,只是反问道:“是又如何?” 宋霖听到这话,骂道:“什么是又如何?你晓得她是谁?德妃之女,那个祸国妖妃,你同她们扯什么关系呢,我宋家清流人家,你同她们这些不清白的人混在了一处,能得到什么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们名声差,她们不干净,所以也不能同她们沾染,可是她们究竟有何错,只是因为受到了灵惠帝的宠爱,就被扣上了不端的罪名。 宋喻生眸中罕见地露出几分不解,道:“她们不清白?她们有何不清白,为为何不清白?而父亲口中的清白,又是什么?” 宋喻生这一连串的“清白”,似在直接的质问。 宋霖听到了宋喻生这话,气得眼皮抽动,他厉声道:“德行不正,品行不端,哪个清白人又能诱着皇帝做出来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她就褒姒妲己之流,上害君臣,下毒子民,天下万姓,诛于其手!古有郑庄公言,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人,落到最后,哪个有好下场!” “所以,父亲是以为,只有像是宋家这样的......”宋喻生顿了顿,而后极为不屑的呵笑了声,继而道:“清白人家,才能有好下场是吗?” 宋霖口中的清白,就和他这个人一样,脏得不行。 宋喻生的嘴边,挂着讽刺的笑,“德妃充其量不过是一弱女子,只因帝王恩宠,便将其挂在耻辱柱上,审判了德妃,审判了帝王,审判了一切能去审判的人,结果到头来,您,您们,全都高风亮节,事不关己。贪官污吏,父亲不曾见得,纸醉金迷,父亲亦是不曾见得。现在还可笑的去谈论‘清白’二字,有意思吗。” 这宋家就是污糟之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众人朝宋喻生看去,眼中都带了几分不可置信,似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今日会说这样的话,然他的一切都同往日一样,脸上带着的是温和的笑,穿着的是同往日一样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是,他说的话,彻底将蒙在宋家身上的那层遮羞布撕开了。 他们口中可笑的清白,从来都盘旋于家族利益之上,死板恪守着所谓的族规,行着孔孟之礼,最后用君子之礼,给自己披上了一曾华贵的金纱,以此彻底彰显着他们的与众不同。 可是,现在,宋喻生竟然想要将他们的金纱扯下,想要去将他们的衣冠打歪。 宋霖忽愤然起身,他朝着宋喻生走去,再也掩藏不了眉眼之间的怒气,他道:“宋喻生!谁教你说的这些话,尊师重道这四个字,你歪到了何处!我一直以为你心中有数,前些时日何洪找我,要我去劝你别插手那些尸体的事情,我想着你如今好歹也长大成人了,只要你不做的过火了,我便都随你去了。你呢,你今日又是怎么去同我说话的呢!” 宋霖本就生得威严,生怒的时候,更是唬人,宋礼情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 宋霖厉声道:“你问我何为清白,我今日同你说明白,说清楚。宋家的清白,就在宋家的衣冠冢里,在宋家的祠堂里面!在死桑之戚,兄弟孔怀,相互帮扶之中。自百年来皆如此,每一代家主都做着每一代家主的努力,你今日有所能,便想要去离经叛道?你做梦!” 宋喻生笑得更厉害了,竟然还笑出了声,他一夜未曾阖眼,眼睛里面已经布满了血丝,干涩得厉害,他揉了揉眼,笑道:“离经叛道,原来你管这叫离经叛道,我离的什么经,又是叛得什么道呢。” 第169章 他单薄的声调带了几分疑惑,道:“门户之衰,总由于子孙之骄惰;风俗之坏,多起于富贵之奢淫。父亲觉这个烂天烂地不用人去管,反正烂不到你头上,所以就可以不用管了吗?祈安还是不能明白,不能明白。” “不能明白人怎么能厚颜无耻到这番境地。” 他看到堂屋正中央挂着的那幅儒家格言,对联工整,写着的话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宋喻生在查清太傅贪墨罪案的真相之后,他明白了,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不是君子,而是小人。 他们不曾直接参与过何党陷害太傅而死的事情,可正也是他祖父的不作为,就是在告诉众人,他不支持新政。朝中众人惯会见风使舵,首辅如此态度,而他们自也会跟着踩太傅一脚。宋首辅不愿去和何家作对也就算了,可是在太傅他们推行新政之时,却也还暗戳戳地去背刺他们。 宋喻生当年十六岁,查清了太傅闻立廉的贪墨是被人诬陷,而他的祖父,甚至也是背后的推手。他那日几乎是带着报复的想法去找了他的祖父,宋喻生讥讽闻首辅自诩正义,可是到头来也不过是背后捅刀的小人。 宋喻生还清楚的记得,那天他笑着质问他的祖父,“祖父,族规第十条,便是讲‘诚’,可祖父首尾一端,表面同太傅交好,背地里头却又这样捅刀子,诚吗?” 宋喻生的质问最后换来了三十鞭,他被罚跪在了宋家的列祖列宗面前,又是整整一夜。 做了这些事情,却还口口声声去说清白,天下众人,谁不比他们清白。 他的头痛依旧没能缓解,他转身想要离开这处,却被宋霖喊住,他道:“你给我听着,往后和她断绝往来,不管她会不会回去当怀荷公主,她于你宋喻生,没有一分瓜葛!” 宋喻生顿步,却没有回身,笑了一声,“父亲,你忘了吗,你杀过我。有没有瓜葛,不是你说了算。” 当然,也不再是他说了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宋喻生的状态已经带了几分不对劲,他这样强大的一个人,竟也能陷这样的境地。 什么东西都摧毁不了他,可这一夜,他却又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从前从不喜欢说这些话,因为这些话说来说去也就这般,他若是想要做什么,也只管去做,没人能拦,可是他好像发现,不能这样了,不可以。 他的笑声听着竟带了几分寂寥,众人从没见过宋喻生这幅样子,寂寥二字和他太不沾边了,全天下的人都会这样,可偏偏就是宋喻生不该这样。 他突觉有些困顿,这二十年来的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七岁之前,在众人的期望之中长大,他确实早慧,只是不能说话,他清楚地明白,父亲母亲族人看他的眼神之中,带着的是什么。七岁之后,那场变故,让宋喻生再也不愿意去相信任何人了,所有的事情于他,皆是将就,他什么也不用做,要做的只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如天神就可。 他几乎已经失去了常人的情感,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众生亦只是众生。 可是,有一天温楚出现。 她不是山水,不是众生。 她是她,是明媚的阳光,是柔和的春风,还是天地万物之间最最绚烂的东西。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执着,为何就是非她不可。 可是这世上本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说得明白的,若是“情”一字也能说得清楚,那又何来情难自抑二字啊。 第五十四章 宋礼情方才听到宋喻生口中的话, 被惊了一大跳,什么叫,“父亲杀过他”。宋礼情问宋大夫人,可是宋大夫人为人父母, 又有何脸面再去提当年之事。 宋礼情最后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 还是从她祖母的口中知道的。 老夫人早也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早晚都会有人去提当年之事。可她也不怕叫人知道这事,因为,她一直觉得, 当年之事,他们没错。一切都是因果轮回, 若是没有那一出, 宋喻生又如何能成为如今这幅模样。 她不觉自己有错, 她告诉自己, 她没错, 不仅仅是如此,她还企图在宋喻生面前不断提起旧事, 告诉他, 他们没错。 宋礼情听完了往事,顿觉冰寒刺骨,她一开始以为, 宋喻生口中的, “杀过他”, 不过是夸张之言, 可如今听完了, 却才发现,哪里是夸张了, 若非是他命硬,早就在七岁那年被他们杀死了。宋礼情头一回觉得,眼前慈眉善目的祖母,竟如罗刹,而她记忆之中的父亲,除了严苛一些以外,一直是个正人君子,可是他们,他们竟然能真的去送自己的亲孙、亲子去死。 而且,他们一个两个的,竟然还觉得自己都没有错,说起这事的时候,竟丝毫不觉有愧。 宋礼情实在不能明白,人,为什么能狠心到这样的地步。 难怪,难怪他这些年来是这样的状态,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宋礼情想到了宋喻生今日的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觉得,他的哥哥都快死了。 他今日是一个人回来的。 温楚没有同他一起。 宋礼情一想起她还曾斥责过宋喻生冷血的事情,就更觉后悔不堪。 第170章 这世上,姓宋的人,最没资格去说他冷血。 宋礼情擦了擦脸上的泪,想要去玉辉堂见见他,这一回,再没有人拦着她了。 宋礼情被沉香带进了屋内,却见宋喻生坐在桌前,手上拿着的是一个鬼工球。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照得他鼻梁更显笔挺,皮肤苍白到了病态。 宋喻生神色淡淡,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眼中也只剩下了空洞。 他听到了宋礼情进门的声响,却连头也不曾抬起,依旧看着手上的鬼工球。 他分明已经疲累到了极至,昨日一大早就起了身,而后又是一夜未眠,身心俱伤。可是,他却还是不肯歇下身,只是执拗地看着手上的东西。 宋喻生总是喜欢这样子去骗自己,买来了同心球,就又以为自己能和她同心,逼迫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又以为她能和自己山高水长,和和美美。 实是可笑可悲。 宋礼情从前只是以为,宋喻生于温楚,只是出于爱而不得的想法,因此才想要将人强行留在身边,可是如今见了这间屋子之后,她才发现,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什么爱而不得,宋喻生是真想要去和她好好过日子。 只是最后还是天不遂人愿。 宋礼情本还气他将温楚囚禁,可是如今看他这副样子,竟也忍不住心疼他。 他根本不会爱人。 可这是他的错吗,好像也不能全然都怪罪到他一个人的身上。 宋礼情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唤道:“哥哥。” 宋喻生依旧是方才那副样子,但好在也抬头看了她一眼,他道:“我无事,若你想要说些......” 宋礼情先一步制止了他后头的话,她道:“哥哥,当年不是你的错。” 宋喻生许是没想到宋礼情会说这些,旋即,轻笑了一声,他道:“你放心,我本就没觉得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去折磨你自己。” 那些人好像都好好的,独独宋喻生变得不成人了。 宋喻生愣了片刻。 宋礼情接着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已经及笄了,我没在和哥哥瞎说。他们都好好的,为什么就哥哥一个人这么痛苦。哥哥,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楚姐姐......啊,不对,现在该叫她怀荷公主。” 她改了称呼,继续说道:“你喜欢她,可是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她是人,不是物品,更不是狗要栓在身边。哥哥,你能明白吗,我虽还没经历过这些,可是,若是有人这样对我,我也会恨不得去杀了他的。若是有人这样对我,你又会不会帮我去杀了他呢。” 若是有人这样对宋礼情,宋喻生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光从两人同父同母的交情上来说,宋喻生自也不会轻饶那人。 他也知道对温楚做的那些事情是不对的,可却又要做出这样的事呢。 他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他其实一开就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可他还是选择最最极端的方式。 他道:“那我该怎么办啊。” 宋礼情想了想后对宋喻生道:“该怎么办......怎么办都成,哥哥这么聪明,难道还不明白吗。” * 温楚在坤宁宫里头昏了整一个日夜,到了傍晚时分才醒了过来,其间孝义皇后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温楚醒过来的时候,只觉身上到处都痛得不行,她分明记得,那箭打中的是肩胛骨那处,怎么浑身上下都叫人打了一样......到处酸痛。 她身上痛得厉害,胸口的气也不上不下的,脑袋也胀痛的厉害。她的记忆停留在最后李惟言被溅满了血的脸上,她睁了眼来,视线移到了殿内。 许是她醒来之后,不经意地牵动了手指,带醒了在一边的孝义。 孝义坐在床边,其间一直握着温楚的手,在人醒来之后,她也被带着醒了过来。 孝义的身子一直也不大好,自当年出了礼王叛乱一事之后,她也一直郁结于心,到了后来,李昭喜和德妃的死,也一直成了她的心病。 若不是她们,当年李惟言落到了礼王手里,必死无疑。 因他是大昭的正统皇太子,礼王又怎能容许他活着。 孝义的面容较之前相比较,也苍老了许多,她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病也生了不少,精神□□都被磋磨得不成了样子。 孝义见到温楚醒了过来,想要起身去唤医师过来,可还没起身,就被温楚唤住了,她轻声唤道:“母后......” 孝义怔在了原地。 她的身上还穿着昨日的礼服,头上的戴着的凤冠因为沉重也已经被拆了下来,她脸上的疲态在鲜艳礼服的衬托下更是明显。这会,她听到了温楚喊她母后,眼中都浮现几分不可置信。 后宫之中,所有的人都喊她一声母后,可自从六年前,出了那事之后,她最想要听的母后声就再也没有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 她的孩子,再次喊她母后了。 孝义只觉眼中都要淌出了泪,低头见到温楚那熟悉的面庞,再也忍不住泣出了声。 她哭着道:“你做什么挡他面前,他皮糙肉厚的,挨一箭就挨一箭,你这些年,受了这样多的苦,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你还要给他挡一箭,你让母后怎么去面对你的母亲,到时候,我该怎么见她。” 第171章 温楚痴笑了两声,说道:“我哪里有想那么多呀......” 她听到了有刺客的时候,唯恐那些人是冲着皇太子去的,她脑海之中便什么也都顾不得了。她只是想,不让他受伤害。 孝义也笑了,带着泪珠的眼里,看着温楚是难以言喻的心疼,她道:“我们小喜,真的是个......是个很好的孩子。” 当年的事情,说来说去,也是他们对不起她们娘俩,可是到头来,这一回又有了危险,她却还是奋不顾身地去救他。 当年,李惟言曾问过李昭喜,“皇兄和父皇哪个大?” “皇兄!” “皇兄和母后还有母妃,谁更好?” “皇兄!” 不论什么,都是皇兄。天大地大,皇兄就是天下最大! 李惟言那个时候也才不大,总喜欢逗李昭喜玩。他这人十分温润,不管李昭喜做了什么事情,他都不会生气,对她也极有耐心,李昭喜自然而然最喜欢他。 她曾经不是没有埋怨过母亲舍她而救下了皇兄,可是如今,在她又落入了这样的境地之后,在她也义无反顾地去挡在他的身前之时。 她又还能去埋怨什么呢。 也没什么再好埋怨了。 暗昧处见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 一切也该释怀了。 过往不是一个能经得起细看推敲的东西,都到了这样的境地,总也不能再被困于过去了。 俗语也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温楚最不愿回到的地方,最害怕见到的人,如今却也成了她的解药。 殿外,李惟言和祁子渊也听到了殿里头的声音,知道是温楚醒了过来,他们也进来了里面,皇太子妃有身孕,熬不住太久,已经先回去了东宫。 见温楚面上带着笑,也不像是有生命危险的样子,那两人也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李惟言上前,走到了温楚的面前,皇后知道他们兄妹二人,这次再见许有许多的话要说,皇后对祁子渊说道:“初衡,你我先出去吧,让他们兄妹好好说些话吧。” 祁子渊听到这话,即便担心温楚,却也还是跟着皇后离开了此处。 时至傍晚,血红的晚霞落在殿内,李惟言坐在床边,从温楚的方向,只能见得他的侧脸。 “小喜......皇兄很想你,每一天都很想。可是皇兄也怕,也怕见到你,怕你不肯再同我碰面,怕你见到了我,就要来骂我,骂我当初为什么要丢下你一个人。你不在了之后,我午夜梦回之时,时常也会想着,当初若是死那个人是我,该有多好。” 夕阳西下,此情此景,衬得李惟言更加落寞。 温楚听到这话,身上痛得更加厉害,但她面上却还是在笑,她道:“皇兄,你别再去说这些傻话了,这不是都好好的吗。” 这话却不知道怎么戳中了李惟言,他有些许激动,“好什么啊,哪里好了啊。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些许心绪,他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他想说,自她死后,一切好像都乱了套,父皇日益癫狂,母后的病也越来越重,而他......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 他不知道该去怎么说,急得脸色都有些发红,温楚先他一步开口,她问道:“皇兄这些年,过的也不大好,对不对。” 李惟言愣了一愣,他有些不敢去看温楚的眼睛,从始至终,一直都是这样侧着脸,不敢与她对视,温楚见他不肯说话,不肯回答,也不曾催促,只就这样等着他开口。 其实想也知道,他过得又怎么会好,灵惠帝如今这样的行径,哪里有将他当作皇太子,若是真心待他,他也不至于能这样步履维艰。 灵惠帝还在怨他,怨恨当初分明是去救下德妃和李昭喜的人,最后却救回了他。 灵惠帝待李昭喜很好,可好像从没想过,李惟言也是他的孩子。 过了许久,李惟言还是点了点头,他嘴边挂起了一抹勉强的笑,而后又说了些宽慰温楚的话,他道:“说苦其实也就这样,总归,当初的事情,我不能释怀,父皇也不能释怀,他记恨我......我这个皇太子当的,半废不废。”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声音听着有几分无奈,他道:“这些都是小事,不妨事的。至少,你回来了,一切都能好起来的。” 她回来了,一切都能好起来了。 她还是回来了。 * 温楚又接着养了许多日的伤,她也不继续在太和殿的偏殿住着,待到了差不多能下床的时候,孝义就先让她搬去了坤宁宫住下先。先前温楚一直随德妃住在德茗宫,虽说这些年来,德茗宫一直被守得很好,跟先前没什么两样,若是温楚想要回去住也不是不行。但是孝义担心温楚,如今她尚在病中,她跟在一边照看才放心。 灵惠帝自那日在诞辰昏倒了之后,竟也在床上倒了数日,好不容易醒过来以后,马不停蹄就乘了轿辇去了坤宁宫里头,两人又是一阵好哭。 温楚受了伤之后,孝义皇后便执意让她留在坤宁宫里头,其间她除了让宫女在旁边看顾她以后,自己也一直守在了她的身边,喝水喂药这样的事情都由着她自己来。温楚也就这样在坤宁宫待着养伤,一待便是许多日。 第172章 八月已经过了一半多,一阵燥热的风掠过了大理寺的长廊。 午后,两个大理寺的小衙役走过了此处,其中一人抱怨道:“这是什么鬼日子,都快入了九月份,怎么还热成这样。” 另外一人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谁晓得这鬼老天,往年也没这样,不过,一个多月没下雨了,也难怪。这是什么光景,腊月不下雪,八月不落雨,莫不真是气数已尽。” “你不要命,我还要命,这些胡话别在说了!气数尽不尽的,又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这人虽不让他继续胡说,可自己看左右没人,这嘴巴又没忍住去叨叨,“最近不是说怀荷公主寻回来了吗,听他们说,皇上的精神头一下子都好了很多。德妃虽然已经死了吧......可是当年的事情,谁不知晓,我瞧着,这雨保不齐就是因为她而不降。” 温楚那日为李惟言挡剑一事闹出了不少的动静,而关于她的身份,大家看皇后皇帝的态度,自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谁晓得的呢,这些事情,同我们何干,降不降雨的,有什么天灾人祸的,大不了再让皇上下一份罪己诏呗,又还能怎么样呢?” 他倒不在意这些,因为这些东西同他们也没什么干系,过好自己眼下的日子才实在,这样想着,他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宋喻生,道:“你说我们这宋大人最近是怎么了,谁惹了他不成,总觉着最近这大理寺里头怪怪的,谁也不敢吭声,生怕是触了他的霉头。” “对对对,我也发觉了,平日里头多惠风和畅一人啊,最近就跟在冰里头泡过了一样,冷得吓人。” 两人口中的宋喻生,此刻正在厢房内处理公务,最近他一直都在大理寺中当值,就是连家都不常回去了,原本意气风发的脸上竟然也冒出了几分疲态。 他知道,温楚已经脱离了危险,知道她现在在皇宫里面过得很好了,有最亲爱的亲人,他们每个人待她都很好,不像是他。 她离开他,能过得还好,可他离开她,好像不知道该去怎么过下去了。 他执拗得不可一世,非到她在他面前中了箭,才知道去放手。 他很想看看她,看看她,可是他知道的,她一定恨死他了,巴不得他永远消失才能快活。 自从温楚中箭离开他的那一日,宋喻生就患上了头疾,头痛之时,若千虫啃食,可即便是看了医师也见不得好。 他的生活恍惚一下子回到了之前,甚至还自虐般得将自己锁在厢房里面处理公务,他还在查何家的事情,也终于寻到了些许蛛丝马迹,而那具少女尸体实不再适合安置在大理寺内,寻不到父母,便只能先让人将其下葬,死前,还让人念了超度亡魂的的经文。 那坐暗庄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存在了,恐怕那些脏事,也有了一年之久。只是这一年,他们哪里弄来的这么多孩子?偷来抢来买来,恐怕不知凡几。 又想到温楚曾同他提过的那些人贩子,恐怕就是从事这种营生。 可是若偷若抢又为何没人报官。 不,官府形同虚设。 若是被他们的人打通,报官又有什么用,丢个孩子的,一直拖一直拖,总能把这事拖没。 宋喻生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眼睛也胀痛得不像话,他累了便趴在桌子上面休息一会。 不知道为何,他先前过的日子也是这般,可是不过回去了以前孑然一身的日子,怎么就会是这样难受。 若一开始不曾触及过阳光,那样也还能去忍受些许黑暗,可待到触及了阳光之后,每一刻的黑暗都像是在凌迟。 他能去怪谁吗?只能怪自己。 她都待在他的身边过,可是还是弄丢了她。 怎么能这样没用啊。 宋喻生倒在桌案上面,越倒,头越疼,他起了身来。 此时,厢房的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宋喻生抬眸,看向了来人。 是大理寺来传话的门子。 门子来寻他,恐怕是有人来找他了。 宋喻生问道:“何事?” 门子忙道:“大人,有一对夫妻想要寻你,说是丢了儿子。” 宋喻生蹙眉,“哪里丢的便报哪里的衙门,寻大理寺做些什么?” 非是宋喻生不耐,只是丢孩子这事情,确实不归大理寺管。孩子丢了寻他做些什么?他去帮他们找孩子吗。 那个门子看得出来,这段时日还是不要去招惹宋喻生为好,可他收了那两夫妻的贿赂,如此想着,他还是添了一句,道:“那对夫妻说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了大人的,还说什么要是大人也不能帮他们的话,就要在大理寺门前长跪不起了......” 门子说完了这话,脑门已经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宋喻生闻此,便道:“把人带进来。” 丢孩子......又是同孩子有关。 说不准此事与何洪那事能有所干系。 宋喻生起身去了会客的桌椅那处等人。 没有一炷香,那个门子就已经将那两夫妻带到了跟前。 见到那两人的时候,宋喻生有片刻愣神,那两夫妻也晃神片刻。 很快,那男子先回了神色来,“公子!原你就是大理寺卿,宋家的世子爷,宋喻生?!” 第173章 说来也巧,这二人就是那日卖给宋喻生鬼工球的那双夫妻。 宋喻生虽也觉得巧,但很快也就接受了此事,他嘴角扯起了个笑,道:“是在下。” 那门子也颇有眼力见,见他们相识,赶紧招呼了那两人坐下,又给他们二人倒了两盏茶后,就退出了门,还贴心地帮他们把门都带上了。 齐晨说道:“实也没有想到竟能这般巧合,也是我们有眼不识珠,当日竟然未曾认出大人来。”他拱了拱手,又报上了他们的姓名,道:“大人唤我齐晨即可,内子齐萍。” 齐萍也行了个礼。 宋喻生坐在他们的对面,道:“公子夫人不必多礼,只是我想知道,齐公子口中的‘走投无路’,是何意。” 提起了这事,齐晨似想起来了什么事情,若怒气填胸,愤怒到了极点,可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脸上又是一阵苦色,而他旁边坐着的齐萍,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至,不过眨眼之间,眼眶之中就已经一片通红,蓄上了泪。 宋喻生将他们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也没有开口催促。 齐晨深呼吸几口,竭力平复了心绪,而后开口说起了他的事情。 他道:“我同我的娘子不是京都本地人,打从周遭的县府来,我也不怕跟大人透底,我们在当地算不得多么出名有本事,祖上虽有德,只是后来我因为些许原因,脱了家族,外出经商。我同内子是幼年相识,好在后头,生意也起来了,别的不说,好歹吃穿不愁了。我们育有一子,如今十二年岁,可前两月,犬子在外头和小厮出了趟门,恰我和内子没跟在旁边,就叫人给丢了!” 说到了这里,齐萍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开始捂帕拭泪。 也是差不多的十二年岁,宋喻生的第一直觉,此事定和何洪他们脱不开关系。 他听到了齐晨说的“脱了家族”,又想到他们二人,一人唤齐晨,另一人唤齐萍。 同姓不婚。 不过看样子他们也不想提起这事,宋喻生便不去问,只是看向了齐晨,道:“孩子是何相貌。” 听到孩子是何相貌,齐晨支吾了一下,旁边的齐萍对齐晨这一踌躇的反应似不能忍受,她的声音都提起了几分,道:“还藏些什么,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藏!好不容易能有人愿意听我们说这些了,你全数说就是了。” 齐晨本是怕齐萍不愿让人知道,才犹犹豫豫,这会齐萍既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再掩藏,全盘托出。 他擦了擦眼角,将事情尽数说与宋喻生听。 “我同内子,是同族同宗之人,她是我的堂妹。按理来说,同姓不婚,可是,说来也不怕大人笑话,说句俗气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矣啊,实实在在,切切实实,情难自抑啊。家中父母,族中长辈皆不乐意,他们觉得这事吧,不体面,不周正,不像话。他们是体面人家,容不下我们,便逐我们出户。我知道的,悖逆人伦,总是会落得这样下场。” 古有言,男女同姓,其生不番。 当男女为同一个姓氏之时,就连所生的后代的都不会昌盛。同姓相昏,是不被世人理解的。 齐家在当地的府上,还算是大户,出了这样的事情后,全家轮番上阵劝说。可后来,两人坠入爱河之后,不管不顾,即便是千难万险也阻不了他们,齐晨后来便带着齐萍净身出户去了。也好在,他经商尚可,最后成了一富商,也不曾再让齐萍受了什么委屈。 齐晨继续道:“我们从齐家离开,我成了商人之后,和家里面也再没了关系。我同萍儿的孩子,是个男孩,至于样貌......” 齐晨顿了顿,面上的表情十分苦痛,他道:“这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生下来的时候,就白得吓人,全身上下都白得很,就连毛发都白。他......生得很漂亮,漂亮得不像是个男孩,跟个女孩子一样。小孩们都怕他,大人们也不喜欢他。久而久之也不大喜欢出门,不大喜欢和人打交道。好不容易那天见外头天气好,乐意带上帷帽跟着小厮出去走一走。怪我,都怪我啊!那天他娘本也是要跟着一块去的,可我非要跟她去说些什么,孩子大了,自己走走也无妨事的话。我想着,他迟早要长大啊,迟早要一个人面对事情的,只是出个门,不用再跟着的啊!” 旁边的齐萍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她好恨,好恨当时要是跟着一起的话,就根本不会出这事了。可她为什么,为什么就让他一个人出门了呢! 第五十五章 齐晨也在那边哭, 出了这事之后,他比谁都更恨自己。 他哭得心伤,宋喻生在旁边听着他们哭得一个比一个厉害,只觉头疼得更厉害了, 太阳穴跳得厉害, 他就坐在旁边, 一边听着他们哭,一边按着太阳穴。 齐晨见宋喻生如此动作,也不敢继续哭天抢地了, 他狠狠地拂了把眼泪,继续说了他们的来意。 齐晨道:“孩子丢了, 我们自是要去报官的, 可是衙门里头的人, 根本就不做事!先是说孩子丢了不过丢了一日, 不着急, 我们没了办法,只能自己先派家丁去寻, 后来一日过后, 我们再去,衙门里头的人,虽然嘴上应下了这事, 却是让我们十日之后再去, 就这样, 十日十日又十日!我的孩子成了尸骨都不一定能寻回来。没法, 县里头的衙门不做事, 我们便去寻府里头的,可是官官相护......状告他们不办事不成, 反倒挨了板子,而最后,我们孩子的失踪案就被直接结案,说是过一月多,孩子定活不成了!死了!” 第174章 “有这样的事吗?!一月多,还不是被他们硬生生拖了一个多月!府里头再告不成,我就去布政使司!还是不成!孩子寻不到,我的交代也没人能给!” 齐晨在寻孩子,后来又状告那不办事的黑心衙门途中,散尽家财,早也撑不住了。后他们听说如今的大理寺卿,是个好人,青天大老爷,大理寺疑案杂案千百桩,他却无一错断,又是听闻他为人端正,素有美名,不得以,穷途末路之际,他们才上了京都,只想寻孩子,求公道。 说来也是凑巧,他们没了钱财,不得已才去卖了鬼工球,也没能想到那个鬼工球的买主就是他们所寻之人,宋喻生。 齐晨的声音哽咽,这一刻再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了,他的尊严骨气,早就在这两月被磨平得一干二净了,他甚至回到了曾经赶走他们的齐家里面,给他们下跪,求他们出面帮个忙,帮个忙找找人吧。 齐家在当地好歹有些许声名,衙门里头的人不帮他找,但齐家的面子他们总要给吧。他跪了一天一夜,跪他的父母,可是也没能跪来他们的心软。 齐晨听闻,这宋家的世子爷,是个清正的人,他......他一定不会不管的。 他朝宋喻生跪下,给他磕头,想要让他救救他的孩子,救救他们。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事到如今,齐晨的膝下是他儿子的命,是他寻子数月,却换来一句“死了”的苦恨。 宋喻生在他跪下之时,已经豁然起身,扯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他下跪。 齐晨怕他不肯答应,执意要跪,宋喻生先一步道:“不要跪,我帮你寻。” 齐晨寻了两个月的孩子,听了无数次,衙门里头的人对他说,“我们帮你寻。” 可是他们说了无数次这样的话,却从来没有一回,做到这事。 按理来说,齐晨被这些人骗了这么多回,应当警惕警惕再警惕,宋喻生应得这么轻易,轻易得让他都有些不敢相信。 抬眼看他,齐晨同他视线相撞,男子容颜上上乘,便是面上的些许疲态也丝毫不掩风采,宋喻生的神色很淡很淡,若一摊没有起伏的深水,但他说处这话的时候,齐晨莫名的信服。 他想,他应该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应该是一个,能说到做到的人。 毕竟他现在也只能去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再多的......他也没办法了。 两个月了......宋喻生不用想都知道,这个孩子多半遭遇不测了。 他下颌紧绷,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这话来。 齐晨见宋喻生应下了此事,一直压在心口的事情,总算是松开了一些。 他又想到宋喻生那日买走鬼工球,可他分明记得这传言之中的世子爷,不通女色,也不曾听闻他娶过妻子,可那日,他又分明又是说,那东西是买回去给家中妻子的。齐晨有些弄不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也不直接问宋喻生,只是变相地问道:“那日大人买走鬼工球,可曾得偿所愿?” “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吧。” 答非所问,已是回答。 齐晨又看宋喻生面上的表情算不得多好,他是过来人,也能猜出些许因果缘由。 恐怕这是受了情伤。 可以看得出来,伤得还不浅。齐晨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怕宋喻生沉溺在了情伤之中,便也提不起精神来了,他劝慰了两句,“大人恕我多嘴,这感情上的事情啊,急不得的,毕竟普天下千万的人,天作之合,哪里来得这么多。磕磕绊绊难免有的,若是因此就放弃了,这段感情也没什么情深意切的了。” 他似乎由此及彼,想到了自己。毕竟当初,他和齐萍在一起,就受尽了阻碍,宋喻生这副样子,和他那个时候十分之像,他道:“小民也没别的话能说,只能说追求本心吧,总之,我到了如今,也不后悔和萍儿一起,当初若是放弃了,恐也会抱憾终身。”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大人再难,也不会比我们那个时候难了。” 他们的难,是为世俗所不容许,是为伦理道德所唾弃。 齐晨说,宋喻生不会比他那个时候难。 宋喻生觉得,还真不好说。 但齐晨的话却让他那冗杂的思绪稍稍清明了些许。 若是以后后悔怎么办啊。 齐晨最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和齐萍携手离开了此处,两人出了大理寺后,齐萍还是有些不安,她问向了齐晨,“这个宋大人......不会和先前那些人是一样的吧。嘴上应下了会帮我们,可是到头来,却在背地里头捅刀。” 他们这一路走来,从一开始去县衙报案寻子,到了后来在那里耽搁了一个多月,到了最后,居然以孩子已死而结案,他们岂能甘心,又接连向上状告,寻子。 可是,这些人,官官相护,不管告到了哪里,好像都没什么用。 反倒是告得他们自己倾家荡产,家无居所。 齐萍她怕,怕宋喻生也跟他们一样,表面上应承下了这事,可是到头来也是诓骗他们。她的心绪紧绷,走到现在都有些许神思涣散之意。 齐晨也拿不准,毕竟他们一路一来,被骗了这么多回,可他想到方才大理寺内的男子,却还是说道:“不会的,看着便比那些个人靠谱多了。” 第175章 他也没了办法,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官场如泥潭,他只能寄希望于看着像是清流的宋喻生了。 可若真是清流,在这样的地方,是混不下去的。 清流难救人。 也难救国。 他们二人这边走后,宋喻生又喊来暗卫。 他对跟在身边的夏花说道:“你回去之后,叫春风查一下,全身生白的小少年,十二岁,貌若女子。是死是活,都要寻出踪迹来。” * 这月的旱灾一直持续到八月末,这燥热的天气一直不散。 这夜,素月分辉,月明星淡。 温楚正在乾清宫内给灵惠帝研墨。 灵惠帝非是在看奏折,而是在写字。 这些年来呈到他面前的奏折,一半都是在骂他的,看得心烦,干脆不看。 温楚在一旁磨着墨水,只听灵惠帝时不时地咳嗽,又想到了他先前一直在吞食丹药,她颇为不满地说道:“你吃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样做什么,这些东西吃多了,会死人的晓不晓得!你瞅瞅你现在的样子呢,才四十岁,怎么看着六旬不止。” 温楚越想越生气,怎么就把自己作践成了这副样子,手上捣墨的力气都大了一些。 这样的话没人敢在灵惠帝面前说,但灵惠帝听着温楚说他,却傻笑了起来,他好脾气道:“不吃了不吃了,以后都不吃了,小楚不生气了。” 温楚一怔。 她上一回让他别喊自己李昭喜,他果真就听进去了。 温楚笑了笑,眼睛却红了一些。 殿内烛火摇曳,父女二人的影子被投射在了墙壁上,十分和谐。 过了一会,灵惠帝忽然问道:“那小楚以后打算怎么办呢,我想着的是,你不喜欢李昭喜这个名字,那便叫温楚吧,只是,还是回来当公主吧,我活着,别人不会欺负你,我死了,你母后皇兄还在。到时候我把那几个不省心的都给想办法赶走,这皇宫以后,给你们兄妹留着。” 灵惠帝说是给他们兄妹留着,实则还不是给温楚一人留着,留个皇太子,也不过是为了保她的安危。 他说他想办法把那些不省心的赶走......他怎么赶?又赶得走吗? 说起这事,温楚又问道:“父皇为什么那样对皇兄......皇兄他,这样辛苦......” 这事灵惠帝无甚好狡辩,他道:“无甚好说无甚好说,以后我不这样就是了。只是你懂的,父皇就是不这样,何党的人也不会让他好过。” “可是父皇这样,叫皇兄更难过了。” 灵惠帝被这话噎住,竟也难得生出来了几分心虚,若要深究他为何对李惟言这样,那势必要拉扯到当年之事,他不再继续狡辩,想要岔开这个话题,他道:“过几日,我让钦天监那边挑个好的时间,我们‘认祖归宗’,以后不叫李昭喜,就叫温楚。” 灵惠帝此话,岂不是让李家皇姓的天下,掺进了一个“温”姓吗?灵惠帝敢去做出这样的事情,温楚倒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她很快道:“父皇,不用认了,就这样吧,反正往后我不想待在宫里的。我陪你还有母后待一起,待你们走了,皇兄当上皇帝了,我也圆满了,不待了。许是我命理和京都不和,留在这处,只余孤绝,我去别处看看,见山见水,见见山川暗流,也挺好。” 温楚这话,不就是明着去说,待他们死了,她就离开皇宫了。灵惠帝听到她说这样晦气的话,也只是“啧”了一声,放下了笔,看向了她,“你爹我还没死,你就咒我呢。” 灵惠帝听到温楚不愿当公主,也没有逼迫她,她愿意如何就如何,她想要当公主的话,他也开开心心给她加封号,她若不愿意,那就不当了呗。 他的女儿,想做些什么都行。 况且说,她还愿意陪在他的身边到他死呢,他高兴还来不及。 在爱之中,就是帝王都如此。 卑微谨慎。 灵惠帝有些后悔,后悔之前那样不知死活地去吃丹药,他本来想着,死了就死了,活着也苦也累,但现在温楚陪在他的身边,他贪心地想要长命百岁。 父女二人说说乐乐,似乎想将这几年未曾说过的话说尽,灵惠帝听到温楚说他和温老爹在乡间的事情,看向了她的眼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心疼。 温楚见他这样,说道:“你别这样,我好着的呢,我跟着温老爹还学了好多的东西,他可厉害了,待我也很好。” 她从未说过苦字,可灵惠帝却觉得,她受尽了天底下的苦。 他眼眶之中有些许湿润,不动声色扭过头去擦了擦眼泪,温楚凑到了他的面前,问道:“哭啦?” 她没想要把他弄哭的啊。 她不是一直挑着好事说吗?怎么还是把人弄得伤心了。 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多嘴了。 “你别哭了,我不说就是了......” “为什么不说,要说。”灵惠帝像个小孩一样争道。 温楚叹气,“害......你这......” 她有些无奈,在这关头,殿外进来一个小太监来通报。 他垂首道:“皇上,国公府世子来了。” 温楚手上动作一顿,想到宋喻生,手竟然都遏制不住有些发颤。 第176章 被他强行留在身边的那段时日,就像噩梦一样压迫得她都快要喘不上气来。 没有自由意志,全凭他的强迫。 她想到他曾经说过,她就算是公主又如何?她有些害怕,害怕他卷土重来,害怕他真要闹得不死不休。她想躲起来,她不敢看他。 灵惠帝注意到了温楚的反常,他想要去问,她这是怎么了,不过光是听到个名字就成了这样,宋喻生到底是做了什么。 可灵惠帝还未曾来得及开口,温楚也还来不及躲藏,宋喻生却已经进了殿。 温楚没想到宋喻生这么快就进了殿,这一刻,她僵在原地,除了身上止不住得发抖,什么动作也做不了。 宋喻生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他见她低着头,他见她在发抖。 她很怕他。 宋喻生脸上血色尽数褪去,藏在袖口中的手不自觉拢紧了几分,掌心都被掐出了血来。 他忽然觉得他今日的行径有些许唐突了。 他方才听到门口的太监说,她在里面陪着皇帝,他心脏疯狂跳动,这是他这些时日,第一回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他太想见见她,他知道,她不会愿意见他。所以他不顾通传,径直进了里面,他怕她躲他。 现在看来,他果真吓到了她。 但她身上的伤看着好了很多,至少现在还能站在灵惠帝的身边磨墨。 灵惠帝见宋喻生进来,颇没好气地说道:“都没传你,你进来做什么。” 灵惠帝的声音,让宋喻生稍稍回笼了些许心绪,他收回了盯着温楚,那近乎失态的眼神,垂眸说道:“有要是同皇上相商,不知里头有人。” 宋喻生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在说谎,灵惠帝也知道他在说谎。 他冷哼一声,拍了拍温楚的手,温楚回了神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经沁出了一层汗来,只听灵惠帝对她道:“你先回去,我先同他说些事。” 温楚的态度,灵惠帝看在眼里,见她在这处待得难受,便让她先离开此处,而他也想问问,宋喻生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能让她这样怕他。 灵惠帝让温楚离开,她求之不得。 她说了身“告退”,便要往殿外头走去,宋喻生站在大殿中心,温楚便擦着墙往外头走,这一举动,刺得宋喻生眼睛都痛。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她就这样恨他。 他想要问问她,问问她这段时日过得怎么样,可是不用问,光是想也知道,看看也能猜得出来,没了他,她如何不好。 温楚的视线在殿内消失,宋喻生收回了视线,垂了眸,长睫之下,眼中神色一片空洞,他甚至都忘了,他今日为何来这处。 “你同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对她做了些什么,她怕你成了这样子?” 灵惠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宋喻生听得出来,他的言语之中十分不满,带了几分隐藏的怒意。 他忽地抬头,看向了灵惠帝,他嘴角艰难地扯起了一个笑,他问道:“我所做之事,千刀万剐亦难辞罪。皇上,要杀了臣吗。” 宋喻生的声音此刻若淬了冰一样,透着一股清冷。 灵惠帝地视线刷一下看向了他,光线打大殿之中的人脸上,他的脸上带着一抹笑,一如他这么多年以来,皆是如此。 只是今日,这笑带了几分勉强,带了几分苍白无力。 官场之间嘛,毕竟也就这么些事。灵惠帝同宋喻生之间,也算是知根知底,他看得出来宋喻生是什么。 宋喻生和他,像也挺不像的。灵惠帝现在所坐之处,是金銮宝座,象征天下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个位子上面,承载了历代帝王的威严,甚至还沾染过鲜血。坐这个位子,难也不难,像他,九岁就坐上了,可是坐上了,却坐不好。 金銮宝座斩断了他和皇太后的母子亲情,斩断了他和方修之间相伴的厚谊,他的情感羁绊,好似阖该葬送在此处。 可他放不下,他的心中装了太多的人。 宋喻生却不一样,他好像才是天生适合坐这把椅子的人。 就是在灵惠帝的眼中,宋喻生也像是个神。他的心智太过强大成熟,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击溃他。灵惠帝从前好歹也算是个不错的皇帝,他吃过这些苦,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懂,走到宋喻生这样的地步,要有多么强大的心智。他似是感知不到常人的情感情绪,以至于无论什么事情,都无法晃动他内心的那一汪深潭。也是像他这样的人,最适合成神。什么事情都打击不了他,就算是刀剑捅在了他的心上,他也能笑。 宋喻生问他,“皇上,要杀了臣吗。” 若是从前,灵惠帝一定会觉得宋喻生说这话是在挑衅他。 可是现在,灵惠帝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绝望迷茫。 他是真的,起了自毁的心思。 或许在宋喻生的心中,现在也无法原谅当初自己做过的事情,以至于,他现在竟真的想要杀了自己寻求解脱。 灵惠帝从鼻腔中发出了哼哧一声,他面色难看,道:“你想死,你想要让她背上一条命?干脆叫她永远都记住你这个死人是不是,你想都别想。你就这样活着,以后看她成婚,看她和别人幸福过日子,就够了,其他的,你别想了!” 第177章 灵惠帝这么些年,别的本事没有,攻心弄权这一套,熟门熟路,刺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温楚嫁不嫁人随她心意,但他现在偏偏就是要拿这话刺他。 果然宋喻生听到这话,就是连那抹勉强扯起来的笑都落了下去。 宋喻生道:“我今日来确有要事想同皇上相商量的,不若我们先说正事吧。” 灵惠帝看他神色确不像假,道:“何事?” 宋喻生看向了灵惠帝,道:“当年太傅一事。” 殿内雅香徐徐,一旁的滴漏声在阒无人声的黑夜之中格外清晰,一滴一滴又一滴,似乎滴在灵惠帝那颗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没人敢再在灵惠帝的面前提起太傅,这件事情是灵惠帝的心伤,灵惠帝也是自太傅死后,再也与所谓“明君”二字无言。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太傅,灵惠帝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从前每一回他独自想起太傅,他每一回无不泣出了声来,可这一回,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却像是被定住了神一样,坐在椅上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灵惠帝才终于开口,他看向了宋喻生的眼中带着十足的嘲弄,他挑眉,额上的皱纹都被挤压到了一处。 “太傅吗......你们宋家人也好意思提太傅啊。” “宋喻生,你是不是以为,朕动不了你,你便使劲地想来作践朕。” 宋喻生被灵惠帝如此质问,却仍旧不为所动,他道:“实非此意,太傅已死,闻家于青史上也只留下贱名,往后,千千万万的人提起他们,也只知道他们是人面兽心,前推新政后行贪污,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奸臣。皇上怨恨当年自己没有作为,怨恨自己幼年即位被人把持,于是太傅死后,干脆自暴自弃。你想,争不过便不争了。可是太傅呢,他便是这样惨死,而罪魁祸首却都好好的。” 灵惠帝听到了这番话,看着宋喻生的眼神都染上了不可置信,他不敢想宋喻生竟然会说这些话。 太傅那年撞死在太和殿的柱上,是想要去跟那些人一样,将灵惠帝逼成如今这样吗?他只想用自己的死去让那个幼帝狠下心来,不管改革的道路上出现了什么事情,就算是他死了,他也是要坚定自己的本心啊。 可是太傅也没想到,他这一死,将灵惠帝也杀得半死不活,颓废不堪。 若是可以,灵惠帝自然想要去为太傅正名,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做不到,做不到,就不做了。 宋喻生今日同他提起这事又是什么意思,灵惠帝同宋喻生打交道,实在是太过耗费心神,没有一会就觉浑身疲累。 他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同我说这些又是何意,是想要用太傅来逼朕换女儿给你吗?” 灵惠帝以为,宋喻生是不是又想,让他去帮太傅正名,让他去与何家作对,然后当然,他也要把温楚给他。 若是灵惠帝应了呢?岂不是又是选择了太傅,然后再一次抛弃了温楚。 宋喻生听到灵惠帝这样问,摇了摇头,他道:“皇上未免将我想的太过卑劣了,我怎么敢再去将她置于让人抉择的境地啊。” 灵惠帝被这话击中,看向宋喻生的眼神终于带了几分正色。 他竟想,或许他,真的可以护住温楚。 可他的脸色还是说不上多好看,他冷哼一声,“所以,你是以为,你这样她就能接受你?” “那我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然后再去说那些可笑的真心吧。” 温楚放不下他们,她想让皇帝好好的,让皇太子也登上帝位。可是即便她回来了,皇帝也不会再去过分苛责皇太子,但是何家呢,二皇子呢,这么些年来,他们的胃口已经被养大了,赶他们走,他赶得走吗? 他总是要去做些什么的,他想,她在乎他们的,那他便去帮他们。 他去做这些,只希望她能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说说话。 他有了想要做的事情,内心的焦躁不安好像终于被抚平了一些。 灵惠帝默了片刻,启声道:“宋喻生,你姓宋,当年你的祖父,也算不上多么光明磊落,朕,凭什么去信你。” 宋喻生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蛇,即便当初宋家人有护驾之功,可是宋首辅当年的事情,为了明哲保身,便跟着一起坑害太傅,让灵惠帝如何能轻易释怀。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背对向了灵惠帝,竟伸手解开了上面的衣服。 灵惠帝见到宋喻生这样的举动,惊了一跳,他拍案,斥道:“你发些什么毛病,脱什么衣服,给我......”给我穿回去。 灵惠帝话还未说完,剩下的话在触及到了宋喻生背上的鞭痕之时,硬生生被截在了喉咙之中。 密密麻麻的鞭痕宛若蜈蚣在背部蔓延,圣人外表之下,是这样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宋喻生的身上其实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只远远都没有背部这处触目惊心。 宋喻生淡声道:“三十鞭,全是祖父亲手打下的。那次,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不是口口声声自诩清流世家吗,为什么要做这样龌龊的事情。祖父那天同我说,这官场上,真正的清流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太傅。他说,既天这样烂,那便干脆就让他这样烂,改不了天,就独善其身,他说,宋家的家规第一条就是,子孙后辈要振新门户,他要我,什么都别管。” 第178章 宋喻生的声音很淡,却似在一记重锤,猛地敲向了丧钟,在殿内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回响。 “他每打我一鞭,便问我认不认,他问我,认不认他的理,又认不认宋家的族规。” 背上的鞭痕,每一下都诉说了最后的结局。他皮开肉绽,罚跪于祠堂之下,却再没应过一声。 他穿回了衣服,转回身去,看向了灵惠帝,道:“我从前不认,现在不认,将来也永远不认。” 他只认自己想认的,其他的,他不愿意认的,就算是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不认。 他们要苟生,要求全,他不认。 第五十六章 这夜, 在灵惠帝身边服侍的掌印太监方修,此刻却不在他的身边,而是和灵惠帝宠爱的方士清虚道长坐在一处。 两人在一间屋子内席地面对面而坐,清虚的年纪较方修看着年轻一些。一人面上干干净净, 净白无须, 而另一人蓄着一络长长的胡须。 清虚给方修倒了一杯茶, 伸手将茶盏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见方修接过了茶水,叹了口气,接着开口说道:“皇上以后, 恐怕不会再服老道的丹药了,法事什么的, 更不会需要了。” 即便那日灵惠帝在见过温楚之后癫狂了一回, 可是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温楚就是怀荷公主李昭喜, 否则她又为何给皇太子挡箭, 又能进了坤宁宫,而灵惠帝为何醒来之后第一眼就要去见她。 总之, 温楚是李昭喜一事, 众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既然李昭喜回来了,道士也不再是皇帝所需要的了。 方修知道清虚所想,无非就是怕他今后失宠。 方修抿了几口茶, 后放下了茶杯, 出声说道:“不过是怀荷, 有什么打紧的, 你只管安心待在了钦天监里面就好了。再者说了, 皇上就算是不看重你了,那又如何, 咱们每日给他喂的是什么东西,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他能有多久的活头。现下的当务之急,是那个位子谁来坐,晓得吗?” 方修的话里,提到“咱们”二字,让清虚繁冗的心绪稍稍安定。他这些年来,从朝天观到了这里面之后,拜入方修麾下,好在,到了如今,方修也没想去卸磨杀驴。 只是清虚也再次去感叹这个大太监的心狠手辣,好歹也是看着皇帝长大,坑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 八月已经到了头,虽没之前那样子热,但空气之中还有着几分暑气,又因着京都已经旱了快一个多月,未曾有雨,这年的八月比较以往,更加闷热。 方修又想到了那天挨了灵惠帝一巴掌,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他看了眼屋外,意味不明道:“中秋已过,算起来已经一月未曾降雨了。” 清虚听到了这话,眼睛瞪大了一些,问道:“是要引罪皇上?” 方修脸色还是方才那样,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眼中迸出几分阴狠,他道:“不,是引罪怀荷。” 清虚很快就明白了方修的意思,他应下了此事,又想到何洪前段时间出的事情,他问道:“何大人那坐暗庄已经关了有些时日,难道宋喻生那边还是不肯放过,若他一直查,这暗庄便一直不开了吗。” 方修笑了两声,说道:“你耐不住了?” 暗庄那地方,清虚也曾去过,他听到方修这话,颇为尴尬,摸了摸鼻子,道:“您是在宫里头养着一个,无所谓的。” 这话听着颇为讥讽,清虚看见了方修面色稍稍不善,赶紧转了话题,道:“不过是随口一问,总不能一直让宋喻生拿捏了吧?我看他这回也不过是借着大理寺的名头,去针对二皇子一党罢了,岂能如他所愿。” 方修也摸不透宋喻生的意思,虽不知道他想去做些什么,是真的想要查清少女尸体一事,还是拔剑打向何党,他不知道,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他想去查清真相,势必会殃及何党,殃及何党,无异于殃及了他。 方修有些烦闷地摆了摆手,“不知道他想如何,不过一宵小之辈,仗着自己年少成名,家世煊赫便谁也不放在眼里,当年黄健中了探花之后,不也是同他如今一模一样吗,他们两个,都以为自己能去做出些什么大事来,结果呢,如今黄健的先生连骨头都剩不下了,闻家阖家上下,尸骨无存。黄健如今这样的下场,往后宋喻生不怕,他就来。” * 夜色如水,温楚走在回去坤宁宫的路上,心绪也都因为宋喻生的出现变得乱七八糟。 实在是有些突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能在今日见到宋喻生,也真叫倒霉了。 宋喻生这人实在是有些可怖可惧,就跟那厉鬼一样,缠上了就甩不开了。是以,她一路上都带了几分惴惴不安,不断回头,生怕一回头就能要看到他的身影。 她又不是有毛病,宋喻生如此行径,倒还能叫她对他生出什么深情厚谊来,如今躲离了他,她只会觉得轻松,至于其他的,再多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至今往后也不会再有。 往后两人就应该桥归桥,路归路,他行他的阳光道,她走她的独木桥,最后永远都别见到面才是。曾经的一切,她也不敢再去想,就这样一同被埋入记忆深处才好。 她曾经被困在了礼王踏破皇宫的那个初春,现在还要将自己一同困在玉辉堂里? 第179章 她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到了现在,才教会了自己,应当往前看,应当别回头。 过去的事情就该过去,她同他都别回头,才是最好的结局。 从乾清宫回去坤宁宫的路不长,很快就能走到,夜晚的风终带了几分凉意,也不再如白日那般燥热不堪,微风吹得人也清明了几分。 小路的周围似有声响发出,温楚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没注意到。旁边无甚人走过,只有宫灯和天上的月散发着微弱的光,照着她身前的路。 待到那响声越来越清楚,温楚才逐渐听到,她瞬间抽回了神来。 她也不大担心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这处是坤宁宫和乾清宫交接的路,谁敢在这里闹出什么事来,也不至于蠢成这样。只她好奇,是从哪里来的声响。 温楚只能听见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又碎又乱,她起了几分警惕之心,往周遭看去。 只见另一条交汇的宫道似有人影在地上晃动。 温楚视线随着影子上移看去。 果真有人。 待看清了来者是谁之后,她惊了一跳。 她吓了一跳非是同这人相识,她从未曾见过这人,更是遑论认识。 她惊讶之原因,是眼前这人,生得实在“可怖”。 全身上下皆是白色,眉毛头发......甚至于说他的瞳仁,都同寻常人不大一样,浅得骇人,再加之他穿着一身白衣,更显古怪。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一头银丝尽数披散下来,他还没有温楚高,生得雌雄莫辨,温楚分不出他是男是女,那少年就是连脚上都未曾穿着鞋子,看着十分窘迫。 夜黑风高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出现这样一人,若无形鬼魅,温楚又怎能不怕。 温楚极力叫自己镇定下来,当初跟在温老爹身边,听过赵大夫说过,这世上有这样的病,叫白癜风,虽不常见,但也是有。 她想,或许眼前的人,非是什么鬼魅魂灵,许就是那生了白癜风的患者呢。 况说,这人地上不是还有个影子吗。 是人,不是鬼,有什么可怕的呢。 眼看那人朝着自己走近,温楚已经定下了心神,那人走近直接朝着温楚跪下。 “姐姐,救救我!” 他开了口,可以听出来是男子。 温楚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又因这话提了起来。 她道:“等等等等!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人在这里出现,实在可疑得吓人,这是什么地界?近坤宁宫之处,这人毫无所觉出现在此,又这样莫名其妙跪到自己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再次升起了警惕之心来。 可她低头,只见他浑身抖得厉害,也不敢去扯她的衣服,似是怕弄脏了她,只是一直说着求她的话,他似害怕有人来抓他,还时不时地转头看向了身后。 他见温楚不为所动,开始撩起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衣服下面,是大大小小的伤痕,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有鞭伤,这些伤痕在他那雪白的肌肤上面,看着更是瘆人可惧。他的话不似在作假,身上的痕迹无不在说,他此刻很危险,他被人虐待过。 他哭得不停,声音都透露着他的害怕,他道:“姐姐,求你救救我吧!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若是被抓回去,我真的会死的!” 小少年声音凄厉,让人心生不忍,又或许是“逃”这个字触到了温楚的心弦,她不再干巴巴站着了,她弯下身来,想要拉起来地上跪着的人。 却被少年不着痕迹地避开。 “姐姐,我很脏。” 他眼中泪珠闪烁,这副样子,更是叫人心疼。 温楚听到这话,若是被人迎面痛击一拳,顿觉鼻酸眼痛,她不过愣了几息,没有丝毫犹豫朝他伸了手,将他从地上拉起。 她像是个大姐姐,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少年顿觉惶恐,想要躲避。 温楚执拗要拍,拍干净了他衣服上沾染了的尘土之后,温楚直起了身来,对他道:“好啦,拍干净了,不脏。” 不脏。 少年瞳孔剧颤。 两人心知肚明,他说的脏,是何意。可是她却只是说,衣服干净了,他不脏。 他忽有些害怕,自己今日出现在这里,会害了她。 温楚最后还是带着他走了,因他生得太过于显眼,一身白,想不惹人注意都有些难,温楚只能先带他回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内。 温楚方踏入了殿内,就听到里头传来了皇后的声音。 她道:“回来啦?你赶紧净个手去,我方才给你煮了一碗红枣桂圆水,快来喝些。” 温楚现下虽然能下床了,但是伤也还没有大好,皇后每日都变着法给她弄些补身子的汤汤水水,今日是红枣桂圆水。 温楚回来的刚好,这汤前脚刚端进来,她后脚就从乾清宫那里回来了。 坤宁宫的人早都认过温楚了,这会见她回来了,都朝她行了礼,“姑娘万福。” 温楚摆手,算是应下。 温楚没让那少年进殿,先让他在外头等着,她还是留了个心眼,万一这人是什么恶人,那把他往坤宁宫带,不是害人吗。 进了殿后,温楚净手过后坐到了皇后身边,面前已经放好了汤。 第180章 她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勺汤喝,很甜。 孝义知晓温楚喜甜,便让人多放了些糖。 从前她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吃糖,但那个时候不论是孝义还是德妃,都觉得糖要少吃,一直扣着她吃糖的量,多吃一些都不行。 可是现在孝义不这样了。 她想,这日子都这样苦,总要吃些甜的。孩子乐意吃,就吃吧。 孝义问,“今日你父皇同你说了些什么,有说何时重封公主吗?” 孝义看着温楚的眼中,既是慈爱,又带着几分心疼。 当年的事,若说灵惠帝和李惟言不在宫中,倒也还好说,可是孝义,她一直都在。只是她的父兄,皆在北疆,她也被礼王软禁。 她说要温楚,礼王不曾理过她。她听人说,德妃死了,温楚也被关进了猪圈。 而后,她每个日夜,都在被噩梦惊惧,她不是没有想过派人去救她,可是礼王发现,将她身边的人也都杀尽,甚至警告过她,若再来,总归祁家的将军在外面,他不怕对剩下的祁家人下手。 孝义苦痛地过了那几个月,她分明知道温楚在受苦,却也没办法。 他们都无法原谅自己,而孝义最甚,因为当初德妃舍弃了李昭喜,救下的是她的孩子。 温楚听到孝义问话,抬起了眼来看向她,将好就看见她那略带苦痛的神色。 温楚知晓,她这是又想到了过去的事情。 她回道:“母后,我不待宫里,不用恢复身份,这样挺好。” 孝义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温楚会这样说,她忙道:“孩子,你别怕,别怕。往后你皇兄也在的呢,他长大了,会护住你的,以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孝义的容颜有些衰老,可即便这样,也依旧温婉,丝毫不像是从武将家里头出来的孩子。 她让温楚别怕,可她自己在怕,当年的事情也困住了她,她怕再来一遍。 温楚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道:“母后,我不怕,一点都不怕了。因为,有母后在,有父皇在,还有皇兄在。只是,我过不惯这里的日子了。我陪着你们,陪陪你们就好了,再久我也待不住了。” 见温楚这样说,便知她是真的不想要李昭喜这个名字了。 孝义欲言又止,然看着温楚的神情,最后却还是道:“好......都听你的,你如何想,便如何做。” 温楚笑了笑,又去想该怎么去跟她提起门口的那个少年,她脑中想着这事情,手上不自觉地用勺子搅动了碗里的汤,瓷勺碰碗发出声响,却在此时,就听到殿门口响起了皇太子到来的通传声。 李惟言大步走到了两人的面前,先是朝孝义行了礼,就坐到了温楚的身边。 自从温楚来了坤宁宫之后,他时常会来这边,看看温楚的伤势。 李惟言看了一眼温楚喝着的汤,打趣道:“母后,你好偏心,我也是你的孩子啊。当初我伤得下不了床,你也不带这样的,如今每日变着法子的给妹妹熬汤。” 孝义嗔他一眼,道:“你同妹妹争些什么,若不是你,你妹妹也挨不了这箭。”说到了这里,她又向李惟言问道:“那些刺客呢,查不出来是谁吗?” 说了刺客,李惟言叹了口气,眉头也蹙起了几分,他道:“那些人皆死士,见事情败露,无一活口,就是想查也没地方去查。” 李惟言顿了片刻后,又继续道:“其实这些也不难猜,想来也是二皇子那边来的人。这样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只要皇太子死了,这皇位顺理成章落到了二皇子头上,他的嫌疑最大,也只有他会做这些事,皇帝诞辰上面,行刺一事,想也知道是他们的手笔。 听到这话,温楚放下了手上的勺子,问道:“他们如今竟这样猖狂,就连行刺一事都敢做出来,还有什么事不敢去做。” 李惟言勉强笑了笑,道:“习惯就好了,反正在身边多安插一些人跟着就好了,也没叫他得逞过。只是,这一回,连你也牵扯进来了......” 温楚摆手,道:“皇兄莫要再提起这事了,只是,父皇他不管吗?” 李惟言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皇后打断,她道:“怎么管呢,那些人抓也抓不着,抓着了也不认。没事,出不了大事就成。” 皇后也不想叫温楚去担心这事,她才回来叫她操心这些做什么。二皇子他们这么猖獗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 只是李惟言这么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刺客就刺客,即便有一回差点就要了他的命,可灵惠帝也没有去管。 这些事情,父皇不管,母后也一直活在当年苦痛的回忆之中,倒是连身边活着的人也不顾及了。她从来没有像是对温楚那样,对过他。 即便是他差点命悬一线之时。 李惟言见皇后这样说,也不再继续提起此事了,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转了话题,问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见到殿门口站着一人,通体生白。方忘了问,现在才想起来,那人是谁?是妹妹带回来的吗?” 温楚见李惟言问起,解释道:“要不让人进来问问?是我方才从乾清宫出来,回宫的路上碰见的,也不知道是被谁虐待过了一样,身上都是伤,一直喊我救救他,我看不下眼,就把人带了回来。” 第181章 孝义问起,“那为何不让他进来呢?” 温楚道:“这不是有了上一回行刺一事吗,我就怕,怕他图谋不轨,又想到了他莫名其妙出现,觉得有几分古怪,就先让他等在外边了,想着一会同母后皇兄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温楚倒也不是怕他对自己如何,毕竟两人方才一路走来,他也不曾想对自己动手,温楚只怕又是刺客之流,目标不在她,而是在李惟言。 有了宋喻生这等前车之鉴,她再救人,也长了些许的心眼。 她虽对这少年有几分戒心,但也做不到袖手旁观,若是他真是叫人害了的话,那她也良心过不去。 李惟言听此,夸了句温楚,他笑着道:“ 还是小喜想得周到,我倒是没想到这些。母后在里面等我们吧,我同小喜去外面看看,让侍卫们盯着,也安全些。” 说罢,他和温楚起身,去了外头,又让侍卫在一旁看好了那个少年,以免他真居心叵测。 少年本瑟缩在地上,见到人出来了,马上起了身来。 他看李惟言衣着华贵,他虽认不得衮龙服,但见他衣上绣着团龙,也能猜出来他的身份,又知此地是坤宁宫,那么里头住着的人定是当朝皇后,眼前这儒雅的男子恐就是皇太子了,那么方才他喊“姐姐”的那人,不就是公主吗。 他年纪小,也不是京都人,家里也没有人在当官,能猜测到了的也就是这些了。 如此想着,他见到了他们似见到了救星,直接往地上跪去,他道:“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求你们救救我吧!” 李惟言同温楚对视了一眼,都没有想到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这个少年生得实在是太过于俊美,那头银发,又加之浅色的瞳仁,实在叫人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他这一跪,一落泪,谁见了又能不心疼。 再加之他年纪尚小的缘故,温楚联想到了他身上的伤,一时之间心口都有些发酸。 先是李惟言问道:“你总得先说明白了是何事才行,不然,这不明不白的,该怎么救你呢。” 少年终于开口说起了事情的由来,他擦了擦眼泪,说道:“那我便说了,我叫齐墨,不是京都人,更不是宫里头的人,家曾在何间府。我记不大清楚了,只是记得,可能是在两月之前,我同家中小厮出门在外,不知为何却遭了人贩子的绑,我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我见不得光,那些人贩子就一直在我的头上套了黑布,起先我也不识得这是何处,只在路上偶听到了几句,才知道他们原是将我绑来京都。” 他像是说到了极其苦痛的事情,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扭曲了几分,他以手抚面,温楚撇了眼他的手,竟发现他的指甲都开裂来了。 齐墨道:“我好像被绑去一座庄子上面,那里面好像有很多同我差不多年岁的人,男女皆有。后来,每到了晚上,时常就有许多不认识的来到这坐庄子上面,他们的身上大多穿着锦绣丽服......” 他哽咽了一下,似乎不想继续回忆那些事情了,但他知道,这些东西根本藏不了的,只有全数拖出,他们才能帮他,他道:“他们......都很吓人.......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是后来,我的衣服被人脱光,我......我就像是牲畜,被人按在了床上......” “不......不用继续了。你只用说,后来是怎么到了皇宫里面。”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温楚却听不下去了。又是这样的事情,又是这样。其实也不难猜出事情原委,无非又是同何家脱不开关系。 若说方才她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还有一些戒备,可是现在,从他的话中,听不说谎的迹象,何家也切切实实做过这些拐卖孩童的事情,如此一来,她的防备心终于放下。 于齐墨而言,他本以为,庄子上的事情已经很恐怖了,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地狱。 温楚问他是怎么到了皇宫里面的,他闭上了眼,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他道:“我在庄子里面待了十日,直到一天,有个面白无须的人老太监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看着我,上下打量,最后笑了一声。然后,我便被带到了宫里面,我......我......” 他不知道该去怎么说,十分无措地想要去比划些什么,可是那些话就像是堵塞在了他的喉咙里面,他迟迟说不出口,可是他想要说,想要说出那人的恶行。 在他不知道如何出口之时,忽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太监尖锐的喊声,“不好了!有刺客!” 太监的声音本就尖锐刺耳,这样一声扯着从嗓子眼里头喊出,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夜空。 又有刺客?! 这皇宫是什么地方,上次刺客才来,这回又来? 但温楚与李惟言直觉,这次的事情,恐怕同眼前的齐墨有关。 温楚赶紧把齐墨从地上拉了起来,她道:“你先进宫里头躲好了,到时候就让皇后娘娘给你打个掩护,躲好了,无论怎么都别出来。” 齐墨听到这话,愣了片刻,直接进坤宁宫......纵使再怎么样都不合适吧。 然而还不等他犹疑,坤宁宫的门口就已经进来一人,几人抬头去看。 第182章 正是方修。 方修方才回去了住所之后,想要去看看关着的齐墨,然而,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他都不知道人是怎么跑走的。 但他知道,绝对不能让他逃出去,他知道了这么多的事情,逃走了的话绝对会成为麻烦。 他听到了手底下的人说,似乎看到了齐墨和温楚往坤宁宫的方向去了,他没办法,最后只能是假装说抓刺客,借口这个机会进了坤宁宫的门。 韩企也已经被他喊来,跟在了身边。毕竟宫里头出现了刺客,锦衣卫的指挥使跟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对。 方修给韩企使了个眼色,让他开了坤宁宫的门,他倒是想去看看,温楚带走了齐墨又是想做些什么。 而又是谁,放走了他? 这些困惑盘绕在他的脑海之中,他来不及细想。 因为当务之急,是把人抓回来。 第五十七章 齐墨一见到方修进了门, 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浑身战栗不止,抖个不停,肉眼可见地瞳孔颤动。 眼看方修进到了坤宁宫内, 温楚一把将齐墨扯过, 拉到了身后, 她想要安抚他,然而见他那样,像是什么话也都听不进去, 整个人就如同失了神智一般。 齐墨听不进去话,温楚也没办法, 只能和李惟言站在一处, 把他的身形遮挡个严严实实。 李惟言率先开口, 质问方修, “掌印是何意?擅自闯入坤宁宫中, 究竟还有没有皇后,又有没有我这个皇太子?!” 李惟言语气冷硬, 与平日里头那个谦和的皇太子全然不同, 终带了几分王气。 温楚回来,李惟言终有了几分底气,这底气来自于灵惠帝, 因为他知道, 不论他怎么做, 灵惠帝也不会再去迁责于他了。不似以往, 不管他做什么, 都要谨言慎行,生怕被他寻到了一点错处, 惹他不喜,借此发难。 温楚在,灵惠帝至少看在她的面上,也不会再像是从前那样待他,他也无需像是从前那样再小心谨慎。 是以,他在温楚身边,终于敢去厉声斥责方修,不用担心灵惠帝随时可能发起的阴阳怪气。 方修那一边却不甘示弱,他拱了拱手,回道:“殿下严重,臣此番是为了捉拿贼人啊!若是刺客闯进了坤宁宫,臣等万死难辞其咎!臣之苦心日月可鉴,殿下为何要这般想臣?是臣得罪过殿下吗!” 他口口声声将姿态降到了最低,全然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可言行举止之间,却丝毫不见得敬意,最后那句“是臣得罪过殿下吗”更是直接挑衅。 他们两党之间本就势同水火,不可相容,二皇子一党处处挑衅得罪皇太子,可方修竟还敢说出这种话来。 温楚也不惯他,她直接道:“到底是谁得罪过谁!” 她的声音不响,可在这一刻,四周却因为这声音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开口。 她不待方修反应,就继续质问道:“你不顾指示骤然入坤宁宫,一是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二又对皇太子殿下声声质问,更是不将殿下放在眼里,三是出现了刺客,掌印第一反应就是来搜寻坤宁宫,又是何意!是以为,皇后会窝藏刺客,又还是以为,殿下会窝藏刺客?” 温楚声声质问在一片死寂之中格外清楚,谁都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出,可她的声音,虽不响不粗,只是女儿家的尖锐,却若一记利箭猛地刺向了方修。 就是连被她护在身后的齐墨也稍稍定下了心。 方修没有想到温楚的突然质问,他被这一连串的质问打得措手不及,脑中忽想到了应对之法子,他干笑了两声,不怀好意地看向了温楚,他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谁?又是不知道你是以何者身份在同我说话。是公主殿下李昭喜?又还是无父无母的贱民,温楚?若是公主殿下的话,却也不见你有名分。” 他的眼神若是毒蛇,盯视着她,他的声线陡然提起,抬声诘问,“你若是温楚的话,又怎么敢同朝廷命官如此说话!” 温楚也不吃他这套,她放肆冲他挑眉,“你又管上我是谁了?我是李昭喜又或是温楚,同你何干呢,你想要说我犯上欺下,不守规矩?” 方修冷哼,“不是?” “我是温楚又怎么不能同掌印这样说话了呢,掌印也知道,其位不正,有些话便不能说,那我也诚心认下我这犯上欺下的罪了。可我认了罪,掌印也该认罪。” 方修皱眉,“你胡说些什么呢?!” 温楚回道:“你在坤宁宫行无礼之事,不是也不曾将皇太子与皇后放在眼里吗?又或者是说,掌印觉得自己比皇后大,还是比皇太子大,所以便可以这样鲁莽行事?” 方修这些道德绑架的招数丢她身上根本没用,她都已经背尽了各种骂名,他还想怎么去骂她呢?对方修这种不要脸的人,也回以不要脸,事情便能好解决多了。 若是温楚要些脸面,方修倒还能用这些东西去说事情,可是偏偏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脸面。他难得被人噎一回,若是别人倒也好说,可偏偏他清楚,眼前这人是李昭喜,就算是她真的犯上欺下,又如何,他还能真去活刮了她? 第183章 这一口气梗在他的胸口不上不下。 他见过的人,都是些重德行,要脸面的人,纵使是衣冠楚楚的伪君子,好歹也都有所顾及,至少,脸面这样的东西,德行这样的东西,不能少。因在这大昭,立国之本就是此,是君子就该重衣冠,是人就要重体面。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亦是此礼,你想要当个体面人,你必须要护好你的脸面。 谁都要去忌讳脸面,忌讳别人的七嘴八舌。 可温楚她.......她这样算是什么? 算她不要脸? 她一不要脸面,二又有灵惠帝护着......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 灵惠帝那一边本和宋喻生在商事,听到了这处闹出来的动静之后,赶紧赶来了这处,宋喻生听到方修带人去了坤宁宫,怕出事,便也跟着灵惠帝来了。 两人在宫门口那处,听完了方才殿内的动静。 灵惠帝听到了温楚的声音,脸上都漫上了几分得意,似是在说,看吧,我的女儿,就是这样厉害。 宋喻生哪里注意到了灵惠帝面上神情的变化,这一刻他脑海中的弦又被温楚拨动。 这还是宋喻生第一回 听到温楚说这样的话,听到她这样质问别人,而质问的对象还是权倾朝野的大珰方修。 和方才在乾清宫内,她见到他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他这才想起来,她的胆子,一向都是很大的。 宫里头,方修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来,被温楚这样质问,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偏偏还不能反驳,跟温楚这样不要脸皮的人实在是没什么好去争,毕竟她的后头还站着一个灵惠帝,现下灵惠帝好歹也是皇帝,若真是得罪了温楚,只怕灵惠帝豁了老命也要跟他们拼命。 没必要,实在是没必要! 这样想着,方修便干脆不再去理会温楚,只是指着她身后的齐墨道:“这人生得好眼生,长得这般妖孽模样,实在可疑,还烦请指挥使拿人,将他压去诏狱,我要细审!” 韩企跟在方修的身边,知晓齐墨的身份,自也知晓方修对他的所作所为,若是齐墨落回了方修的手里,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他有些许犹豫,但方修的视线一下子就扫到了他的脸上,韩企怕露出马脚来,也不敢去耽搁,走到了温楚和李惟言的面前,拱手道:“这人身份可疑,说不准与刺客一事有关,还请殿下将人交出。” 李惟言道:“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年,哪里有刺客的样子,掌印弄错了吧。” 方修道:“古话都说,人不可貌相。这人,不管是不是刺客,都来路可疑,应当抓走才是!否则往后若真出了什么的事情,这便是害了人啊!” 若与刺客一事有关,确也不好再去阻拦,锦衣卫抓刺客,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将齐墨交出去,后面方修肯定会借机闹事,到时候不管是出了什么事情,他都能将错全都推到今日齐墨的身上,连带拖李惟言下水,说他窝藏刺客,酿成大祸。 可是真的就要这样交出齐墨吗? 怎么可以。 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之中,温楚这边不肯让人走,可是方修执意要带走人。 一声冷冽的声音从宫门口那处传了过来。 “哪里有刺客?” 未见其人闻其声,众人照着声音方向看去,只见灵惠帝和宋喻生前后脚进门,众人先是向皇帝行礼。 方才说话的人是宋喻生。 方修行完了礼后,指向了齐墨,“那人,来路不明,生得古怪,有人说瞧见刺客往这边走了,恐就是眼前这人,我看还是把人带去诏狱审问一番才行。” 方修说是把人带去诏狱,反正诏狱是锦衣卫的地界,方修到时候将人带去哪里,谁又知道。 宋喻生顺着方修的视线朝着齐墨看去,银发白眉,雌雄莫辨,这不就是齐晨想要寻的人吗? 竟这样凑巧。 他们的孩子竟到了皇宫里头,难怪如何寻不得。 看方修这阵仗,此事一定又是同他有关。 就在此时,那许久未开口的齐墨又跪了下去。 这是这一晚上,他第三次下跪。 他知道,若是再被方修带走,他这一辈子也都将重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 温楚看他又跪,转身想要将他扯起来,她对他道:“你又没错,别跪,别怕,我们都在这里呢。” 宋喻生清楚地听到了温楚的话,她让他别跪,让他别怕。 甚至就连声音都是从未曾有过温柔。 宋喻生也没说什么,只是忽抬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众人似都没有想到宋喻生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灵惠帝本想要出声阻止他朝温楚走近,可在这一刻,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方才他在乾清宫说的话,一时之间,竟也默了声。 李惟言察言观色,见到灵惠帝都没有说些什么,自也不再开口。 温楚背对着众人,听到了身后忽然静了下来,又听到了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她马上就知道,宋喻生在朝她走近,温楚一下子便紧张了起来,即便知道这周遭都是人,可她就是没由来的担心害怕,方才的不惮强御,凌人之势,一下子就被浇灭了。 第184章 她的背也一下子僵直住了。 天上的夜幕笼罩了,夜风微动,一阵檀香传入了她的鼻腔。 他想做什么?他又想做什么? 好在,宋喻生并没有想要对温楚做些什么事,他只是走到了齐墨的身边,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后扯起了一个和善的笑来,对他温声道:“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出来吧,有我们在,你不用害怕的。” 他这一举动,不动声色将温楚同齐墨的距离拉开。温楚见宋喻生没犯什么病,端他是在安慰齐墨也不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即便不知道他现在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至少,他这个样子,看着挺让人安心的。 好似有他在,方修今日就带不走齐墨。 温楚已经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才好了,她只能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但也好在没有方才那样重的防备心了。 齐墨抬眸和宋喻生对视上了眼,宋喻生的眼虽薄情,但在他竭力地伪装之下,露出了几分柔意,他若山之林涛,那口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话,莫名抚平了人的惧意。 齐墨不再要跪,他站起了身来。 他继续说起了方才被打断,未曾说完的话。 他道:“我真的不是刺客,我......我是被他们抓来了这处的。” “他们是谁?”宋喻生问他。 齐墨指向了方修,他又掀起了脚边的衣服,脚腕上面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道:“他把我从庄子上带走,用一条链子把我锁在了屋子里面,屋子很黑,我看不见一点光,我不知道自己被锁了多久,不知道又是过了多少天。我......我只是知道,他经常会来我这里,经常会要脱掉光我的衣服......” 权贵之间有龙阳之好的不在少数,而像是方修这样的老太监,喜好娈童的更是不在少数,而且他们玩弄人的手段,更是变态,惨无人道,光是想一想都知道,齐墨经历了些什么事情。 链子......不见光的屋子...... 宋喻生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去问他这些事。 他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温楚,只一眼,便见她面色发白。 她由此及彼,想到了当初她也被他拿链子锁过。 “胡说八道!满口胡话!你这等贱民,无耻小儿,其敢攀污于我!” 方修的怒喝将宋喻生的视线拉回,他像是真被冤枉了一样,满声都是受了冤屈,他直接对着灵惠帝哭诉出声,他道:“为人臣子的,任劳任怨什么的也不好意思说到主君的面前,这么些年,从皇上登极之后.......不,光是皇上还小的时候,臣便一直都跟着皇上的。那时候,皇上还总是喜欢‘大伴大伴’地唤着臣。臣不敢去托大,只想这一辈子都奉在皇上身侧,当牛做马的,也是天赐臣的机会。只是,臣无二心,独皇上一人尔,可偏偏臣一片赤诚之心,怎么就还要遭人这般编说,遭人这般污奸!” 方修这一番话,若是叫不知情的人听见,还真以为是大昭朝的千古第一大忠诚。 若是从前,灵惠帝的青年时期,说不准真会叫这些话蒙骗几分,可他现在都这样了?又怎么会再去信一份方修的话。 看一个人如何,不能听他说的话,要去看他做的事。 尤其是在大昭,在朝廷。 他们口中的自己哪一个不是正人君子,哪一个又不是方正贤良,可是他们做的那些事呢?衣冠禽兽不如。 灵惠帝都懒得去听方修那一腔的陈词滥调,他没有去理会方修,扭头看向了李惟言,他那遍满皱纹的眼窝带着几分深邃。 “长哥儿,你怎么看。” 在温楚和德妃出事之前,灵惠帝喊李惟言长哥儿,可自他们出事之后,灵惠帝就再也没有这样喊过他了,大多数的时候,不曾正视过他,不曾喊他的名字。 他于他,不是儿子,像是什么苦大仇深的仇人。 可现在,温楚回来了,他也喊他长哥儿了。 李惟言都不知道是应该开心还是怎么样了,只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已经拢紧得不像话了,胸口那处都泛出了些许的酸涩。 长哥儿。 他原来还知道他是他的儿子。 他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啊。 李惟言不再被情绪裹挟,很快就回答了灵惠帝的话,他拱了拱手,道:“掌印忠君体国,自也不好让他受了委屈,但儿臣观那少年言辞也非是假话,若不如去查一查就好了,查一查掌印那一边是否真有黑屋铁链,若有,那么那个少年说的便也不像是假话,而掌印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人,也有待商榷。” 灵惠帝点了点头,似对李惟言这样的说法觉得满意。方修眼看事情变得不对劲来了,忙道:“皇上,现在是查刺客要紧啊,其他的事......” 方修话还未曾说完,就见到灵惠帝似笑非笑道:“急啊......怎么不急呢?刺客的事是事,大伴的事更是事。” 此刻,灵惠帝再次提起大伴这一称呼,只余下满口的讽刺。 方修算是看明白了,现在这是遮掩都不去遮掩了,众人已经打算在明面上头撕破了脸皮。 第185章 就在气氛陷入了僵持之时,听到了门外传来通传声。 “恭迎皇太后娘娘!” 皇太后来了此处。 方修听到了这个声音,不动声色松了几口气。 宫门口那处响起了皇太后的声音,“坤宁宫今夜好生热闹啊,一个两个平日里头见不到的人,今个儿倒是都凑到了这处呢,看来我这一趟还真没白来。” 皇太后人未到,声音先到,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毕竟,也是扶持幼帝的一代皇太后,当年还在礼王之乱中,毫发无伤的活下来,甚至礼王都不曾动过她,可想而知,她的手段是何狠厉。 光是说话都带着一股上位者的盛气凌人之势。 行完礼后,灵惠帝先道:“今又什么风将母后吹来了这处,母后不也是常在慈宁宫礼佛不愿出门吗?” 皇太后笑了一声,“怎么,哀家来不得?” 灵惠帝背着手在身后,荡荡悠悠说回了一句,“哪敢呢。” 皇太后也不再去理会灵惠帝,只是看向了方修,问道:“说说,犯些什么事了?” 方修知道皇太后这是在给他台阶下,赶紧将事情经过说了明白。 皇太后听了之后,也只是点了点头,看向了那个生满银发的齐墨。 她慢悠悠道:“真是的,我还以为是些什么事呢,皇帝,你忘记了吗,方大伴一直伴在你的身边,你如今就是宁愿相信一些外人说的话,也不愿去相信大伴的话吗?这样也太伤旧人心了吧。” 伤旧人心,他们母子,他和大伴,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究竟是谁先伤了谁的心。 他们当初也逼着他杀了太傅,他们怎么就没想过伤了他的心呢,国破之时,她放弃他这个亲生儿子,宁愿扶持他父皇的兄长,也不要他了,只是因为他不听她的话了。 她都这样对他了,为什么还敢去提,伤旧人心。 灵惠帝听到这话,已经不如方才那样镇静了,他呵呵笑了两声,声音讽刺至极,“母后有心,所以儿子就没心了是吗。” 皇太后却还是不觉得有何不对,她继续逼迫道:“皇帝,你若有心,便不该对大伴这样。当年你那么小的年纪,是谁陪在你的身边?是母后,是大伴,还有你的老师们,你怎么能长大了,就这样了呢?” “朕的老师已经被你们逼死了!” 灵惠帝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了起来,皇太后便达到了目的,她笑着道:“皇帝今日忧思过度,大伴,扶皇帝回去休息,还有,那个刺客,指挥使带走。” 方修上前想要扶灵惠帝离开这处,却被灵惠帝狠狠拂开了,“朕还没死呢!” “皇帝,你该休息了。”皇太后又看向了温楚,皮笑肉不笑道:“三姐儿回来了啊,怎么没到皇祖母跟前过过眼呢。” 温楚在几个公主之中排行为三。 灵惠帝见她看向了温楚,厉声道:“够了!” 每一回都是这样,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在皇帝和皇太后的对峙中,他总是会落她一头,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对他。 这回,她又想要去拿温楚来对付他了。 皇太后知道,灵惠帝这是认输了,那一边方修也看明白了,马上就给韩企使了个眼色。 韩企背部已经沁出了冷汗,他看着齐墨,心中藏了几分不忍,若带了他走,他岂不是又落入地狱。他这次逃了出来,再被抓了回去,方修怎么可能会放过他。 但皇太后命令已下,他只能朝着齐墨走去,他的脚步就跟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好在,宋喻生拦在了齐墨面前。 他道:“这人,我要。” 此话若石块掉进了水面,掀起了一层巨浪。 第五十八章 韩企不着痕迹松开了一口气, 回过了身去想要请示皇太后。 皇太后看向了宋喻生,眉头微蹙,带了几分不善,她道:“你要?你凭什么要?” 宋喻生不急不徐解释道:“前些时日有人来大理寺报案, 报的便是孩子失踪, 这人恐怕就是被拐走的孩子, 若是查也该由大理寺来查。至于刺客......究竟是掌印想要掩人耳目,还是......” “休要信口雌黄!” “我是非在信口雌黄,掌□□中有数, 是要去查一查掌印的房中有没有铁链,还是让掌印带走这人, 你尽管选。但我要提醒掌印一句, 太/祖曾在《大昭律》中定下, 拐卖孩童者, 抽筋扒皮。掌印要作何选?” 若是方修现下执意想要带走齐墨, 那宋喻生就要带人去查他的居所,必也能翻出铁链, 而将其与齐墨脚腕上的痕迹一经对比, 也不难看出,他确实是被他所绑,即便他将齐墨杀人灭口, 可他囚禁齐墨一事又该如何解决。但方修若将齐墨给他, 宋喻生便不去追究, 给他机会回去销毁罪行, 这样即便齐墨执意指认方修, 也没什么证据。 有人证,没物证, 那在方修眼里算什么证据。 方修也明白宋喻生的意思了,他让他自己选,要不要让出齐墨。 可他似乎能从宋喻生的话中听出警告的意味,那“抽筋扒皮”四个字砸在他身上,他想,若他真带走齐墨,宋喻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第186章 他这是变相地胁迫放了齐墨。 不得不说,宋喻生这一点实在是有些老练得过头了。 丝毫不曾拖泥带水,却也不步步紧逼势要闹得两败俱伤,他给方修行了方便,那么方修自然要给出他想要的。 方修会如何抉择,也不难想。 既宋喻生都给了他方便,他也实在没有现在就同他撕破了脸皮。 他对宋喻生道:“既然大理寺要人,那锦衣卫这边就不要了,只是希望,宋大人还有好好查查这人,究竟是不是刺客了。” 宋喻生见他松口,也不再去理会他别的话了,只笑道:“那我自会去好好查一查。” 在场之人,对何家那坐暗庄,明里暗里都知晓些许,宋喻生说好好查一查,谁知道能查出些什么来呢。 不过方修也不怕,左右他们做的那些勾当,宋喻生早就在查了,现在就算是让他们查下去又能如何?总归又没有证据,有何可惧。 既然方修自己选了这个,皇太后也便无甚好说的了,这场刺客的闹剧,就这样收了尾。 方修那群人走后,灵惠帝也累得不行,他道:“累了累了,小楚,你好好的,我先回去了。” 温楚点头,在她身边的李惟言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温楚,又看了一眼宋喻生,也出声道:“我送父皇回去。” 他们一走,坤宁宫一下子就又安静了下来。 温楚觉得颇有些不自在,方才回来的路上还说什么最好两人永远也别再碰上,结果这会又打了切切实实的照面。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齐墨那边又有了动静,只见他又想跪下给宋喻生磕头,但被宋喻生一把拦住。 温楚见到齐墨动不动就给人磕头,没忍住多嘴,道:“齐墨,你别总是给人磕头了,说一些感谢的话,是不用给人磕头的呀。” 齐墨不管见到谁,求救是跪,感谢是跪,说话是跪,不说话也是跪。 虽说这里站着都是整个大昭数一数二尊贵的人了,可他跪得这样频繁,实在有些让人受不起了。 齐墨听了温楚这话,有些欲言又止,他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垂下了头,不安无措地扣弄着手指。 宋喻生低头看他,问道:“是因为他吗?” 温楚也不知道宋喻生这个突如其来的话是什么意思。 齐墨有片刻得默不作声,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他只愣愣地看着宋喻生,眼眶之中都蓄上了泪水。 宋喻生道:“他是个阉人,看谁都大顺眼,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像是方修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却有所缺,心理上自非用常人所想去揣摩。他好娈童,尤其是像齐墨这样的,年纪不大,生得雌雄莫辨,叫他更是喜欢。可从方才方修的话中,句句可以听到他对齐墨的贬低,不是什么无耻小儿,就是贱民诸类言语,只恐怕平日囚禁齐墨,在他身上施虐之时,一边抽打他,一边贬损他。 宋喻生想想也知道方修会说些什么。 无非是将他贬低成世界上最最低贱之人,通过贬低齐墨来获得快感。 齐墨这样的言行举止,一看便是被人打压过的。这样的打压不只是从身体上,更是从心理上。 宋喻生心思敏捷,又加之在大理寺断了不少的案,对这些事情,见微知著,只是知道一些,便能窥见根本。 温楚根本不明白宋喻生在说些什么,可看齐墨那副样子,却又像是被戳中了什么难言的心事一样,眼眶越来越红。 但她也不会去对别人的伤心事好奇,既然宋喻生都这样说了,她也没什么好再去追问了的。宋喻生知道齐墨的心事,也只能让他来宽解他一二句了。 方才宋喻生说过,有人报案寻走失的孩子,应当就是齐墨的父母,那这样齐墨跟他走,想来也就没事了。 她对齐墨道:“你跟他回去吧,他会带你去找爹娘的。” 宋喻生这人,虽说算不得什么好人,可是在这些事情上面,总也不会去害人。让齐墨跟他走,温楚倒也放心。 说完了这话,她也不看宋喻生是何神情,就要往殿里头回了。 齐墨看温楚要走,下意识喊道:“姐姐......” 齐墨想到,放他出来的那人,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他只能相信他跑出来之后,见到的走在路上的那个女子,也就是温楚。他说,他只能信他,其他的人,无论看着多么良善,也不要信。 虽然宋喻生看着确实很好,但那个人放了他出来,他得去听他的话。 而且,即便宋喻生很好,可是他还是更相信温楚一些。 宋喻生听到了齐墨唤她“姐姐”,神色跳动了一下,下颌都收紧了一些。 他极力放平了心绪,笑着看向了齐墨,问道:“你怎么不叫我哥哥呢?” 宋喻生这笑看着与方才不大一样,怎么还带着那么一丝不和善呢? 齐墨忽然觉着,没直接跟宋喻生走,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宋喻生都这样说了,齐墨也只能开口喊了他一声,毕竟方才他也是帮了他,若非是他,他说不准又会被那个老太监带走。 第187章 他唤了一声,“哥哥。” 宋喻生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才和善了一些,好像他喊温楚姐姐,喊他哥哥,这样听着他喊她姐姐便也没那么刺耳了。 温楚以前不懂宋喻生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经常会犯些什么毛病。例如她一提起祁子渊来,他就要寻不痛快。 可自从他同她阐明了他的心思之后,她才后知后觉,明白他原是在吃祁子渊的醋。她看他现在这副样子,也自然明白他那些暗戳戳的小心思了。 她受不了宋喻生这副样子,分明他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况说“姐姐”这一称谓,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又在那里难受个什么劲呢。 温楚一阵气结,直接将齐墨拉到了身后,对宋喻生道:“你又唬他做些什么,我现在同你都没干系了,你管人家喊我姐姐还是什么呢,还非要去让人也喊你哥哥,什么毛病。” 许是从前被宋喻生压迫久了,她现在离开了他,又仗着是在坤宁宫里头,说话都带了几分硬气,有什么不满就直接吐了出来。 齐墨也没想到温楚会突然对宋喻生说这话,他忙要解释,“不打紧的,姐姐......我本也当喊他哥哥的.......” 齐墨小心谨慎地去瞥了眼宋喻生,只见得方才还很强势的人,因为温楚的这一番话,瞬间垂头丧气。齐墨甚至觉得此刻的宋喻生,眼中都蒙了几分雾气,不知为何,看着竟有几分委屈。 他从没想到这样像是宋喻生这样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情形,而且只是因为温楚方才的一句话罢了。 齐墨觉得,温楚那话,虽然不大好听,可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杀伤力,怎么就能把宋喻生说成了这副样子。 宋喻生默了许久,最后在温楚要离开之前,开了口,他垂眸道:“对不起,我不想惹你不开心的。我只是......我只是......” 宋喻生话都还未曾说完,就叫温楚打断,“你又只是些什么?你如今愿意顾及我的死活,又是为了什么?你怎么不干脆像是从前一样呢?” 温楚从前想要的东西,宋喻生从来不肯给她,只想要将她打断了腿锁起来,他如今怎么不去像从前那样呢?何故又去管了她的死活? 在温楚看来,宋喻生这人,不达目的势不罢休,如今见强硬得行不通了了,便又去换了个法子,方才她不过是说了那么一句大实话,他又委屈个什么劲了呢。 想她去可怜他? 她都来不及可怜自己呢。 温楚道:“你别在我的面前装起这些来,从前你是如何待我,你忘记了,我都记得,你当你那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就好了,莫要再是同我起了什么牵扯才好。从前那些事情,怎么算也是我吃亏,你忘了最好,我也不会拿出来再说。我这人也算是大度,在这里还要祝也只祝世子爷,早日觅得佳偶,子孙满堂,从此以后你我一别两宽,各不相欠。” 她大度,她多大度,就这样说要将从前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就这样说什么两不相见的话。他倒是宁愿她来恨他,宁愿她来骂他。 宋喻生看着她如此决绝,似乎恨不能永远都不与他相见,他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温楚的话,“觅得佳偶,子孙满堂。” 他似乎不知她为何能这样狠心,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她,眼眶都红了几分,他的声音都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哀伤,他问道:“同我说这样的话,你怎么不干脆拿剑杀了我呢。” 齐墨在一边都二人这突如其来的对峙吓到了几分,他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可能有些旧情,可怎么也没想到会说到这样的地步,他都有些不知所措,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齐墨道:“哥哥姐姐是为了我吵架吗。” 若是知道两人吵成这样,动不动就是什么死不死的,他绝对不多嘴。 温楚道:“同你有什么干系。”她又想起齐墨方才喊她,又问,“你方才喊我是何事?” 齐墨看两人吵成了这样,又哪里还敢去磨叽,就算是宋喻生不是好人,他也认了,他们两人若是再吵下去,他受不住。 他忙摇了摇头,道:“无事无事,我......只是想同姐姐道声别,也没些别的事情。” 温楚看出了齐墨的些许惶恐,也知他经历这样一场祸事,自是陷入极度的不安,但宋喻生这人,也不至于再丧心病狂到再去对他如何。 她没再去理会宋喻生,只是又宽慰了齐墨几句,见他还是赤脚,又让人去寻了一双鞋子来给他。 天已经黑得不像话了,宋喻生自被温楚说了一顿之后,就一直垂着脑袋。月光照在他那身绯红官服上面,却让那官服看着更暗了几分,平日里头若竹一般挺立的人,此刻那背就像是被压弯了一样。 待到了他们说的差不多了之后,宋喻生便带着齐墨出了宫。 宋喻生一出宫,就让人去喊了齐晨齐萍两夫妻过来。 齐晨齐萍两夫妻来大理寺寻他,今日他进宫来寻灵惠帝,而后又碰上了齐墨出逃,方修寻刺客,这一切,总觉太过凑巧了一些。 第188章 他同齐墨前后脚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往宋府的方向驶去,碾碎了地上皎洁的月光,宋喻生忽出声道:“你之前是被方修关在了何处,他拿了链子锁你,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我实有几分困惑,可同我说上一二吗。” 宋喻生的声音很轻,看似是在徐徐问之,可每一句话都似带了不容拒绝的意味。 齐墨本以为,他不会再说起这些事来。 他也以为,没人会知道这破洞百出的事情。 果然,他这样聪慧,在方才他能轻松窥见他在方修那处受到的磋磨之时,他就应该明白的,宋喻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他方才不问不说,是因为他可能只顾着温楚,可是现在,一从那里面出来,他怎么又可能不会去问。 齐墨的手不自觉得拢紧,膝盖那处的衣服都被揪成了一片。 宋喻生并未出声催促,只不知过了许久,齐墨才终于开口,他又想要跪,宋喻生先他一步阻道:“不是说了吗,叫你别跪。” 宋喻生的话一出口,就叫齐墨僵住了身,他道:“我确骗了你。” “你也为了活命,不用跪了,况且,你也没伤她。”宋喻生又自嘲般地笑了笑,“也托你的福,让我还能和她见上一面。” 也若非是齐墨出逃,方修也不会发动刺客一事,那样的话,他也没有机会往坤宁宫去,也自见不到温楚。 即便说他给她骂了一顿。 但好歹也是见到了的。 听得宋喻生这样说,齐墨最终还是没有跪,他道:“哥哥,你猜得不错,我逃出来,确实是有人相助,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他是个男子,他让我逃,让我逃得快些,给我指了条路,告诉我,去了那处,有个姐姐能救我,他说,姐姐是好人,也只有她是好人。” “我......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不会害了她,可是我真的太怕了,我真的真的不敢再回去,我会死掉的。那个老太监,他不是人,就是个恶魔。他心情好的时候,便喜欢抱着我舔舐,心情差的时候,他就拿着鞭子打我,用世上最恶毒的话咒骂我,他说我是这世界上最下贱的人,说我就应该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面,他说,我是怪物,说我活在人世都是一种脏污。他还说,男生女相,大凶之兆,他说他是拯救我的神佛,没有他,我就该被千人骑万人踏。” “我的一切好像都是他恩赐给我的一样,他对我好,我就该感恩戴德,他对我不好,我亦要感恩戴德。” “大人,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那人是谁。我真的只是太怕了,我......” 宋喻生脑袋疼得厉害,就是连喉咙都再难发出声响,他听着齐墨说了这么多的话。 才惊觉,于温楚,他又何尝不是方修。 他阻了齐墨后头要说的话,哑声道:“你不用说了,怕,是应该怕的。” 马车平平稳稳地在路上行驶,可是宋喻生的心却已经似经历了惊涛骇浪,似一个将要被溺毙的人,不得喘息。 自温楚受伤之后,他其实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大对,可是现在,他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得从别人口中,听出了,他那自以为是的爱,有多让人窒息。 或许说宋喻生本就是这样的人,生来如此,冷血冷情,想要什么,都要不择手段握在手中,温楚想逃,温楚不爱,他不在乎。 可他分明也是在乎的,他也想要和她好好的。 他不懂怎么去爱人,但他很聪明的,他可以学的。就像当初一个不会说些话的痴儿,成了如今名扬天下的谪仙公子一样。 温楚不喜欢自己这样,那他便不再这样。 那边齐墨见到了齐晨齐萍之后,几人又是一阵惊天动地。 寂静的夜晚中,只能听到了他们三人悲绝的声音。 * 那日方修回去之后,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可是查遍了也查不出来究竟是谁到放走了齐墨,他一怒之下,将身边看管的人都杀了个尽。 大昭近来的天气实在算不得多好,诡异地旱了一月有余,从七月中旬开始,到了九月,天上竟未曾落下一滴雨来。 庄稼枯死,粮食歉收,民不聊生。众人对灵惠帝积攒已久的怨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以往的时候,即便灵惠帝这人不大好,可于他们,也没什么明显的坏事,但如今就不一般了,他们理所应当地又将这年的旱灾怪罪到了灵惠帝的头上。 皇帝是上天之子,一定是为君不仁,上天才降下了神罚。 钦天监那边观天象,对此旱灾做出的解释为,妖女降世,祸乱众生,为君者遭受蒙蔽,是以降下旱灾,以示警醒。 街上,大街小巷的人凑在一处,说着闲话。 “这都旱了一个多月,就是伏旱也旱不成这样的,往年也不见得这样,怎么就今年成了这样?不落场雨这温也降不下去,地里头的菜也都蔫成了一团,这该怎么办,日子还过不过了!” 另外有一个身着粗布短衫,年岁不大的男子跟着附和道:“宫里头不也说了吗,妖女降世,妖女妖女......还能是谁。他以为他不认她,我们就不知道怀荷已经回来了吗。纸包得住火?保不齐,当年没叫她死透,不知是使了法子活下来了,这就连老天爷都不落雨了,还不明白吗!德妃秽乱后宫,迷失了帝王的心智,好了,她的女儿如今回来了,害得我们落入了这番境地,粮食也都坏了,宫里头下来的赈灾粮,天老爷的,是够谁吃的。他是穿好喝好,我们凭什么也跟着他一块受罪。” 第189章 眼看灾年已至,民间的百姓们连饭都吃不上了,灵惠帝那边就下了旨意,让人发了救灾粮下去,但救灾粮也只能解一时的急,指望他发一辈子的救灾粮吗? 况说,这救灾粮,灵惠帝那边批下去的,是实打实的大米粥,那边贪了一层又一层,真能喂到了百姓嘴巴里头,那都是掺了泥的粥。 这人又是骂皇帝,又是骂怀荷,引得别人一阵附和。 他在这里又跟着骂了几句之后,便起身离开了此处,后来接连拐入了几条小巷,里头等着一个小太监,小太监见他来了,挑眉问道:“吩咐你的事情办好了?” 男子点头哈腰,忙道:“好了好了!大人放心,办得实实在在的,那些人都跟着骂了好久呢。” 他这几日就专门到处在那里编排温楚他们的坏话,说的话也大都和这些一样,左右就是往他们身上泼脏水。也不枉他如此辛苦,说得口干舌燥,城中大部分对灵惠帝父女二人的怒气俨然到了极至。 那小太监听了这话,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些赏钱,就回去宫里传话了。 然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正藏着一人将他们的交易尽数收入了眼底。 冬月将看到的事情,赶紧回去告诉了宋喻生。 近来是多事之秋,春风,冬月也都跟在了他的身边处理事情。 城中近来忽然兴起的传言太过于突兀,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有这样多的人去对怀荷发难,除了钦天监的那句话以外,只怕还有不少的人在背后推动。 他让冬月去查了以后,果然发现又是方修的人。 宋喻生站在大理寺厢房回廊的檐下,抬头看见万顷碧波,见不到一丝乌云。 他道:“他们也真是好运,怎么就连老天也在帮他们呢?” 宋喻生口中的他们,自是何党,方修一行人。 本来他们那边出了女尸一案之后,不得不去消停一些,可现在偏来了大旱,一下子便让他们将注意力转向了方回宫的怀荷,如此一来,他们的那些事情,谁又有谁会再去注意。 宋喻生道:“天命能一直眷顾他们?什么事情都叫他们做的这么轻松容易,凭什么呢。” 回廊之下,宋喻生忽然开口说道,声音十分的轻,听着像是在问冬月,却又更像是在自己呢喃。 杀人放火,贪污受贿,拐卖孩童......种种劣行,他们还真以为能躲得过去吗。 若天真的要站在他们那边,那他便去同天作对。 “这段时日盯得紧些了,只管盯着,别去叫人看见了。” 何洪这样的人,一旦有了喘息的机会,又哪里肯放过。 第五十九章 几日过去, 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时候,京都之中有关怀荷是妖女的谣说甚嚣尘上。 这些话传着传着,还是传到了灵惠帝的耳朵里头,灵惠帝大怒。这么些年来, 灵惠帝自己挨了骂, 也从来不管, 可温楚刚回来,就碰到了这事,让他如何能舒服, 恨不能去将那些嚼舌根的人杀之而后快。 可是事情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已经不是杀人能解决了, 朝中甚至有大臣上书, 说下旨斩死妖女, 而且说这话的还不只只是一人, 甚至超过一半的官员都在说这事。 灵惠帝两眼一睁, 就方修在旁边念奏折。 “皇上,这是上天旨意啊!妖女不除, 我大昭岂又能有安宁之日!” “还请皇上顺从天意啊!” 灵惠帝受不了方修, 幽幽地看向了他,道:“你想死便自己去找个墙撞了,不用在朕这头寻不痛快。” 灵惠帝虽这样说, 但方修料准了他动不了他, 咽了咽口水, 继续道:“这非是臣一人之言, 是天下人之言啊!” “天下?你们不都是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是朕的天下, 何时又轮到了你们做主?可否告诉朕?” 方修被这话一噎,瞬间噤了声。 灵惠帝杀不了方修,可方修也不能耐灵惠帝如何。他知道灵惠帝这边注定说不通,再说下去,恐怕他又不定什么时候发了疯病来,抽他一巴掌。 方修出了乾清宫之后,便去寻了何洪。 早晨的天只些许亮堂,还带着几分薄雾,两人走在了御花园中议事。 方修道:“皇上那边别想了,说了也不会听的,他疼她疼得都找不着北了,同他提这些别想了。” 何洪道:“那怎么着?能让她活着吗!她和皇太子那样的关系,她在这里面,你说说,二皇子保不齐就什么时候给封了王,迁了京。这事,我们能拖一时,还能拖得了一世吗!你信我的话,只要怀荷活着一日,那皇长子,就是永远在皇上面前抬得起头来!这皇位,只要是皇帝不松口,你我永远就只能是这样眼巴巴地望着了!” 这些事情,方修能不知道吗!知道了又能如何,他提把剑去把她杀了? 开什么玩笑! 他可不想惹疯了灵惠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方修可不想挨了灵惠帝的咬。 这事他做不得,得去让别人来做。 方修道:“其实也不是没法子......” 第190章 何洪见他支支吾吾的,直接道:“若是有什么法子,你便说,当成个宝贝似的藏着掖着做些什么!” 方修听他这样说,也不墨迹了,直接道:“还能是法子呢?即便是皇上护着她又能怎么办呢。咱们的这个皇上,想要护着的人可都太过了,德妃,太傅......你说,哪个能有什么好下场。他既如此无用,那我们能做的事情也就多多了。” 何洪还是不解其意,他道:“说得再明白些。” 方修道:“没什么难的,当初太傅怎么死的?便去怎么杀了怀荷。” 话已至此,何洪明白方修的意思了。 当初太傅是被群臣一齐上书逼迫皇帝,翰林院,国子监这两个地方的人,全数被他们发动了起来,就算是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够淹死人,何况他们还都是些儒生,这些人若是联合起来劝诫,也够让人吃一壶了,当年皇帝便是没有顶住压力,又或许是太傅不愿让皇帝受到他们的掣肘,以此结束了他的生命。 文官、学子,虽为仆,实为主。 一个文官为仆,可偌大的文官集团呢? 就连皇帝都左右不了他们的意志。 于是,现在,他们又想要故技重施,想要再次用从前杀死了太傅的伎俩,杀死温楚。 两人说好了这事之后,方修又提醒他一遍,道:“这段时日别看妖女一事闹得厉害,你便又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来。齐墨也被宋喻生那边带走了,保不齐又会问出什么东西来了。你再消停段日子,不急着这一会。” 方修怎么也说是从前朝就闯出些名堂的人,当了几十年的宦官,在这些事情上面也更为谨慎。 可是何洪却颇不为意,只是不耐烦地应道:“晓得了晓得,这事还用得着提醒吗。” 方修见他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最后也不再多说,离开了此。 * 温楚自从上次中箭之后,搬去了坤宁宫之后,就一直在坤宁宫内住着。一是安全些,好歹有不少的侍卫看在旁边,二是孝义一直想让温楚跟在身边,总怕她不在了自己的身边会出些事。 这日初十,温楚正和祁子渊出了宫去,而李惟言也好不容易得空来找了孝义。 他问道:“近来一事,翰林院国子监的那帮人,又借着天不落雨,想将过错全都推到小楚的身上,母后觉得,该怎么办呢。” 两人面对面而坐,孝义能清楚地看清李惟言面上的表情,只见他的脸上,尽是担忧。 孝义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拿起了杯子抿了口茶水,她道:“他们恐怕是要再行当年之事了,你的父皇无用,谁也护不住,母后只是问你,你能不能护好小楚。” 自温楚决意当温楚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改了称呼,不再称她小喜,而为小楚。 李惟言听到了这话,眼眸垂了下去,他犹疑片刻了之后,还是点了点头,他道:“母后,我会的。” 孝义听到了话,那紧蹙的眉头,不知为何还是松不开来,她道:“你......”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梗了一会后,只是道:“你会就好,你要记得,当初是德妃,是小楚救了你。小楚吃了不少的苦,你要好好得待她,知道了吗。” 李惟言轻笑了一声,垂首说道:“母后,我会的。当初她救下我,她为我吃的苦我都记得。你同父皇这些年来,说了很多回,儿臣不会忘记的。” * 温楚那边和祁子渊一同出了宫。 今日祁子渊在休沐,最近不知为何都督府里面的事情忙得吓人,他每每想要进宫去寻温楚,却都没有机会。 今日好不容易让他得了空,才能去了宫里头寻她。 温楚一直闷在宫里头怪难受,便和祁子渊一齐出了宫,况说有他在身边,也叫皇后他们能安心些。 祁子渊同温楚走在街上,温楚头上戴了一方帷帽,毕竟近来城中关于她的传言甚嚣尘上,说不准叫人认出来就要倒霉了呢。 温楚其实也不大在意他们说些什么的,毕竟这么些年来,这些话她听的实在也不算是少。骂她的,她不怕,她只是怕叫人认出来要挨打。 两人走在城中,依稀见得有些地方已经搭起了救灾蓬。这场旱灾,不少人都受了殃及,没有水降下来,致农田皲裂,禾苗干死,受害这不知凡几。 祁子渊叹了口气道:“这头的雨什么时候能下来一些啊,这样在旱下去,怎么受得了。” 天空一片碧蓝,丝毫看不出有下雨的痕迹。 温楚听了祁子渊的话,伸出手去触摸天空,刺眼的光透过指缝,透过帷帽照射在眼中,她道:“雨吗?说不准快了。” 祁子渊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只是道:“你怎晓得,你起过卦了?!” 温楚没有回答他的话,转头问他,“你怎晓得我会算卦的。” 温楚记得,自己也没有在祁子渊面前算过卦啊,就算是上回在宋家,她起卦被抓了一事,祁子渊虽也在场,可他也不过是路过,也不该就那么一回就知道了? 第191章 祁子渊也没想到温楚突然这样问,眼中竟然露出了几分愧色,他垂头道:“对不起,认出了你后,我让人去查你了。” 温楚顽笑道:“这又有什么好去说对不起的,怎么总搁那里道歉呢,我晓得你没什么坏心思的。” 祁子渊同宋喻生又不一样,祁子渊他去查她,最多也只是好奇她这么些年过的是些什么日子罢了,实在是没什么好道歉的。 祁子渊仍旧垂着脑袋,温楚走到了他的跟前,道:“喂,祁子渊,真没事,我都还没有怎么样呢,你怎么还委屈上了呢,不都说没事了嘛,你难受什么呢。” 两人就这样走着,温楚走在他的前头,祁子渊忽然顿步,温楚也跟着停下,他抬眸,看向了她,道:“还有对不起,叫你吃了这么多的苦。” “我回来之后,就听说你死了。我不信,可他们都这样说,我想要去找你,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皇上都说你死了,姑姑也说你死了,我......我便也以为你死了。若是我执意要去找你,你说,会不会......会不会你就不会这样苦了。” 温楚愣了片刻,却见祁子渊已经红了眼眶,他原来一直都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对不起,都是我太没用了的。” 温楚听了这话,难免被说起伤心事,可她还是笑着道:“你总是要说着这些话,祁子渊,你不欠我的。而且,我不苦,真的不苦。除了宋喻生那事吧,我实在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可是我跟着温老爹的日子,就很好啊,很开心,很快活。他教我算卦,我跟在他的屁股后头给人卖符箓。你想啊,我跟在宋喻生的身边,不过半年都没有,从今往后,想来他也看开了,不会再来纠缠了。这样想着,更不苦了。” 祁子渊知道,温楚总是这样,天大的委屈到了她的嘴里也叫不苦。 从前那样的性子,受了点委屈就能到处哭,却成了如今这样。 祁子渊又怎么能不心痛。 他总是觉得于她有所亏欠,总是觉得,她如今遭到了这些苦,都是因为他不够有用。 可温楚都这样说了,他若是再继续说下去,也太过于矫情了些,他揉了揉眼,笑了笑道:“对,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以后会好下去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只要是人活着嘛,这日子不就是能越过越好。” 温楚拍了拍他的肩,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了,孺子可教也!咱这小小年纪,想这么老些事情做什么呢。” 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上,宋喻生站在了窗边,将他们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 一人身着紫衣,而一人身着鹅黄长裙,两个人并肩走在一处,好不般配。 门外响起了店小二的声音,他道:“大人,您等的人到了。” 宋喻生听到了这话,将视线从他们的身上移开,不再继续看下去了。 她同祁子渊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快活,而同他待一起,每一时每一刻,却于她所说,都像是折磨。 而他,现在也只能像是个小偷一样,窥视着他们,就连再靠近也不大敢了。 宋喻生很快就恢复了心绪,他走到了桌边,看向了来人,躬手道:“梁侯爷,许久不见。” 宋喻生口中的梁大人,名梁旭。是如今的兵部尚书,祖上有个承袭下来的侯爵,虽同宋家相比,逊色些许,但身份也是数一数二的尊贵。 梁旭忙道:“世子爷,折煞折煞!” 宋喻生没有将他这捧人的话往心上放,只是回道:的“大人这样说,才是折煞了晚辈。” 两人一阵寒暄,说了一场官话之后,便坐了下来。 桌上已经点好了菜,宋喻生给梁旭递了双筷子过去,道:“大人慢用。” 宋喻生这样的举动,若是换做其他人,看着恐会觉得带了几分讨好之意。可这人是宋喻生,身居高位的人,即便是做这样的动作,也只会让别人觉得惶恐。 梁旭也不知宋喻生今日是中了哪门子的邪祟,平日里头两人也不常有能见面的时候,这今日突然找上了他来,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缘故,再看他如此行为,莫不是有事所图? 梁旭也是个人精,静观其变,待宋喻生先行开口,伸手接了筷子,又连连客气了几句折煞折煞。 宋喻生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又亲自给他倒了杯酒,推到了他的面前,继而道:“大人这些年来过得想来很顺意吧,含饴弄孙,天伦之乐,想想也是舒心。” 梁旭听宋喻生说起了这样的话,也只当他是在客套,但想到了自家的孩子孙子,却也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他道:“哪里的话呢,这不也是到了年纪吗,若世子爷能早些成婚,这国公爷不也是能抱上孙子了吗。” 两人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宋喻生有礼,梁旭便也跟着他走,今日宋喻生找他实在是有些反常,谁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宋喻生见梁旭防备心如此重,也不再继续试探,直接道:“大人过得是舒服,这些个年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坐的,也是叫人心服口服,毕竟当年大人顶得是太傅的位子嘛,太傅出了事,这兵部剩下的烫手山芋也就到了你的手上。” 第192章 当年太傅闻立廉任职兵部尚书,兼任的是太傅一职,兵部尚书为六部尚书之一,为正二品的文官,统管全国军事部署。 闻立廉所犯下的贪污罪,贪的便是军饷。 北疆那边常年有蒙古铁骑来犯,动乱不断,每年去那边的军饷便是一大批,可就是在考成法推出的那一年,闻立廉却被兵部底下的人检举犯了贪污军饷的罪。 这早有预谋的事情,打得人措手不及,罪证被呈送到了天子百官面前,物证在,人证也有,而当年的人证之一,便是尚且为兵部侍郎的梁旭。 这件事情,若是少了梁旭,也万万成不了。 毕竟闻立廉下台了,梁旭自然而然就能顶替了他的位子,他为什么不做。 梁旭此时听到了宋喻生提起当年的事情,这才明白,原来他今日是为了这事而来。 这些年来他极力掩藏着这些事情,更不愿叫人提起这件事来,此刻听到了宋喻生这话,脸色都难看了一些。 他道:“所以世子爷今日来就是想说这些吗?当年的事情算起来都要过去了二十年了,旧事又何必再提?” 宋喻生听到梁旭说这话,嗤笑了一声,淡淡道:“怎么,旧事就不是事了吗,怎么就不能再提了呢。人做过的事,怎么能说忘就忘呢。人们总不愿意忘记一些辉煌的过去,可一些不大光彩的过去却怎么也不肯去提起,梁侯爷,所以,不愿意提,便是没有发生过了吗。不愿意承认,便是没有做过了吗。祈安以为,做人不能这样无耻的吧。做了便要认,就算是挨打受罚也要认。” 宋喻生和梁旭说着这样的话,表面上在对他说,实际上何尝又不是在对他自己说。 既他曾经对温楚做了那些事情,他便要认。她现在避他若瘟神,他也要认。 宋喻生认,可梁旭不肯认,他说难怪宋喻生竟这样客气,原是打着先礼后兵的心思呢。当年的事情,能提吗?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跟着何家的那些人害得闻家落下了满门抄斩的下场,他敢去提吗。 何洪曾经找过他,毕竟他也在兵部的衙门里头,办起事来也更加方便一些。闻立廉所谓的贪污军饷,自也都是梁旭在背后所害。 梁旭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究竟还有什么好去提起的必要。他当初是干了亏心事,可是现在只想要安安生生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梁旭拿起桌上的酒杯闷了一口,烈酒滑过了喉头,他忍不住发出啧声,他放下酒杯后,道:“你提起这事究竟想要如何,都这么些年过去了,要叫你挖出了这些事情来。” 既宋喻生将这些事情挖了出来,岂不是就想威胁于他? 他见宋喻生面上没有什么神情,继续道:“再说,当年的事情也不全是我一人所为,你非要提这事,怎么不去找何大人?找我做些什么!世子爷,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想威胁我不算什么,可是当年太傅死,是全体文官,上上下下一致商议出来的结果,皇上他都认下了,你又为什么不认。你现在旧事重提,是想做什么?我梁某不惧胁迫,若你真要拿这件事情出来说,我不怕,你想威胁我,那不好意思,打错了算盘。” 梁旭仗着何洪也在他的背后,仗着自己做的事情虽不光彩,但那是所有人都做了的事情,他宋喻生不怕得罪了全部的人,那便去提,去说。 即便梁旭如此说,可宋喻生脸上的笑容还是未曾淡去,他道:“我打错了算盘?梁侯爷明白我想做些什么吗。你又以为,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何洪真的会管你吗。何洪是什么人啊,你同他在一起这么些年,你还不清楚吗。素来标榜正义的文官们,做了这么些脏事,那便让全天下人都看看好了。” 梁旭显然没想到宋喻生敢说这样的话,他这不就是想要拉所有人下水吗! 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言笑宴宴,即便是在说这样话的时候,却还是在笑,恍若说的不过是再风轻云淡的事情不过了。 梁旭道:“世子爷,你宋家百年基业......” 话还未曾说完就叫宋喻生打断,“被我毁了?我又不曾做过错事,凭什么说是被我毁了呢。还是说,只要同你们作对,你们便能把宋家也送进牢里,把宋家也抄家灭族,就像是当年闻家一样吗?” “梁旭,那你也是天大的本事啊。” 梁旭心神剧颤,方饮下的了烈酒上了劲,几乎要将他的心口都灼伤,他怎么也没想到了宋喻生竟然真就这样狂妄,但他也知道,当年的事情,他们本就不占理,宋喻生既然能知道是他做了手脚,手底上必然也有证据在。 若是这样真要去闹,他占理吗?况且,这人是宋喻生,大家对他说的话天然就相信几分,若他真要去同他争, 宋喻生这人,争得过吗? 梁旭脑海之中一番天人交战,足足沉默了一刻钟的时间。 他看出来了,宋喻生势必不会放过从前的那事,他就算是真拼了命,也要去讨出个说法来了。 不要命的宋喻生。 他真的敢去同他相争吗。 第193章 他不敢。 宋喻生这人,他真的不敢。 今日这番谈话下来,梁旭能敏锐的感受到,宋喻生面上谦谦君子,可若是狠起来,自己的命都能不要。 他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能跟他一样不要命吗。 显然不能。 许久过后,梁旭终于开口,他问道:“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把我全都抓牢里,然后给太傅祭天赔罪?” 宋喻生知道,梁旭这是妥协了,他轻呵了一声,“没必要开口便是死不死的,何必将我想的这般心狠手辣呢。” 梁旭见宋喻生这样漫不经心的样子,心理防线被击破,他终于忍不住厉声质问,“那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宋喻生抬眼看了眼梁旭,淡淡道:“梁侯爷,我能信你吗,你若是出门转头就将此事告之何洪的话,该怎么办呢。” 宋喻生话毕之时,门外将好急匆匆进来一人。 是梁家的小厮。 那个小厮神色慌张,凑到了梁旭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梁旭听了小厮的话之后,神色大惊,拍案起身,怒道:“宋喻生!你怎么敢!敢动我侯府的子孙!” 小厮同梁旭说的是,家中的孙子和小侯爷的夫人出了趟门,竟遇到歹人。 梁旭又思即方才宋喻生所说的话,除了他,又还能有谁! 梁旭气极,若不是还残存着一点理智,只怕就要直接动手。 宋喻生听到这话,也蹙起了眉,若是从前的话,他确实会选择用这样的手段拿捏人,毕竟人命关天的事嘛,谁能不去低头呢。 可是现在,他不想要这样了。 他一直都自己不大干净,手上有血,就连心也是黑的。可是现在,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让自己干净一些。 干净一些。 正常一些。 就像祁子渊一样。 宋喻生这人,说他骄傲,确实如此,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没有傲气。 可现在,他竟然想要成为别人。 他学着成为祁子渊,温楚又能不能再看他一眼呢。 宋喻生道:“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宋喻生也想知道,不是他是谁。 他想到了什么,出声道:“你我今日见面,叫他着急了,能做出这事的,想来也只有他了。” 两人心知肚明宋喻生口中的“他”为谁。 除了何洪又还能有谁。 此番定是他们两人私下见面的风声叫何洪听去,唯恐梁旭说出当年之事,干脆先下手为强,将人绑了,以此胁迫梁旭别去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何洪最喜欢做了。 “休想挑拨离间!” 宋喻生觉得梁旭也有些可笑,何洪这样的人,他难道还不清楚吗,他出声道:“有没有挑拨离间,你自己去探他一回就能知道,他的脑子不大灵光你也晓得的,随便套他个两句话,什么不就都清楚明白了。” 梁旭见他如此坦荡,而他确实也没什么理由去诓骗他,就算真是他绑的,他又能怎么办。既宋喻生不认,恐这事还真就另有他人。 他又想何洪此人为人,这等事情他还真就做得出。 梁旭问宋喻生,“那怎么办,你也看到,他绑了我家里头的小孙子,就连老大媳妇都绑了,你说说,我......还能怎么办!” 宋喻生的手指轻扣桌面,发出一阵又一阵规律的声响,他默了片刻,道:“你的人我帮你救,但是太傅贪墨一案,你说......” 他停顿了片刻,梁旭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道:“当年之事若真的被揭露,我能好?” 当年太傅落到了那样的下场,梁旭却想要脱得一干二净,宋喻生讥道:“做了错事还想逃,您老活了这么年,天理昭彰这四个字,还不明白吗。” “那我为什么要去......”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还要去做那些事呢。 宋喻生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就打断道:“因为你没得选。” “何洪为人,你也知道的,只要他在,你和你的家人,便时时刻刻都在他的威胁之下,你能安心吗。但当年的事情,你也不用过于担惊受怕,有了何洪在你前面顶着,你判不了多少。该如何决择,全凭你自己。” 梁旭也知道宋喻生并非是在诓他,况且,就算是他拒绝,宋喻生恐怕一样会寻别的方法,大不了到时候他同他们闹得鱼死网破。 何洪既然要这样做绝,那他又为什么给他留余地? 思即此,梁旭终还是开口,他道:“好,我都听你的,你要我为你做些什么,我便为你做。至于我家里的人,你要给我安生保护好了。” 宋喻生听到梁旭应下了话,敲着桌子的手指也停止了扣动。 他应声道:“好,我听你的,最迟不过今晚,人给你送到家里。” 说完这些,梁旭便也不继续在此地待下去了,起身往外走去。 宋喻生盘算着时日,想了片刻,又喊来了门外的春风。 他问道:“上次多出的那两具尸体,你查清楚了吗。” 第194章 前两日,又有两具尸体出来,同上次在马球场的那具尸体差不多大的年岁。尸体出现在城郊极其偏僻处,是有人发现,后去大理寺报了案,宋喻生再带人赶去。 说来也奇怪,哪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即便是出现了死尸这些的,一股脑的全往他身上报。即便是大理寺报案,也没有越级直接报到宋喻生头上的道理,应该先去衙门里面备案,后来这些案件再呈到宋喻生的面前。 那报案的人一来,就点名了要找宋喻生,宋喻生不出来,就连案也不报了。 上次马球场的尸体,又加上这次的两具,就像是专门等着宋喻生一样。 宋喻生想也知道,这次的尸体,恐怕也和上次的尸体是一样的,因她们身上的伤,都大差不差。 尸体一出现,那便说明了何洪那边又开始做了这些事。恐他以为,这段时日怀荷在民间的事情闹得大,便没有人能管得着他了,是以,便又不安生了起来。 但每一次出事,都能刚好就叫宋喻生知道...... 那便是何洪那边出了内鬼。 这件事情于宋喻生来说,是好事。 既他人都送到了自己的面前,再查不明白,也是无用。 春风将他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宋喻生。 宋喻生听过之后,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他又道:“何洪的人抓了梁家的小少爷还有小侯爷夫人,你去冬月救人吧,今晚之前务必将人送回梁家。” 春风得令,离开此处。 却在此刻,宋喻生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哄闹声,他起身又去了窗边,本以为温楚和祁子渊应当已经离开了此处,可却没想到,两人还在下边。 只是,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第六十章 酒楼下, 温楚本和祁子渊走在大街上面,起先倒也还好,两人说说笑笑的没出什么事来,只是撞见了黄健。 倒也不是黄健同他们二人起了什么冲突, 而是黄健闹了事情, 温楚和祁子渊去劝起了架。 酒楼对面的那条街, 设有一施粥的蓬,有些受了难的农民,家里面因这场旱灾而没了粮食, 便在这处排队等着喝朝廷的粥。 只这朝廷那头放下来的是实打实的粥,可这救灾的粮里面, 最容易捞些油水, 这粥被那些官一层又一层的手摸过了之后, 就成了水。 稀得不行。 这粥吃了能救下谁的命? 黄健未曾穿着他那五品官服, 去了那救灾蓬, 他先是混迹在人群之中,排队领粥, 排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 他终领到了粥,拿到粥一看,这不就是水吗, 一眼看去, 清清淡淡, 只泛了点白才不至于说是水。 黄健知道, 这个宫里头拨下去了多少粮, 何至于是这穷酸样,几粒的米都不见得。黄健将粥往那桌上放去, 又夺过了那施粥人手上的汤勺,那人不察,许是也根本就没想到黄健会去闹事,竟真叫他夺了过去。 黄健拿起汤勺,往那盛粥的盆里面搅了两下,他怒道:“你这是粥吗!这下面掺的是什么,是米还是沙!” 他舀起了沉在了底下的东西,底下的米里面,竟还混了不少的沙子。 那些人贪粮食,拿走了大米,便掺杂了泥沙混数,这还算是什么粥。 泥粥?! 那施粥的官兵也看出来黄健是来闹事的,迫而抢回了他手上的汤勺,骂骂咧咧道:“你他娘的爱吃就吃,不吃就滚,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官家放下的粮,若有不满,你自己进宫找人说去!” 这粥是宫里头施下来的,就算是不好,百姓们也只以为是灵惠帝的不好,同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黄健哪里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心思,他道:“皇上批下来的,还不是你们抬过来的!皇上会在米里面掺沙,你竟然敢如此编排皇上的是非!” 那官兵见黄健是个硬茬,生怕他闹出了什么大事来,推搡了他一把道:“滚远些,若想找事,想吃米吃肉,你只管去别的地方讨,这里可没你的份!你什么人就敢在这里管!” 黄健寒笑一声,“你管我是什么人!你只要知道,我敢在这里管,是因为我能管!” 黄健不说他是谁,却说他能管,能管什么?是什么身份却又不去详说,可是这样却也着实让那个小官兵多了几分考量。观他为人行径如此,看着也确实不像是在说假话,保不准还真就个什么大官。 可若真是什么大官,闲得没事来管他们?据他所知,这京都里头但凡是喊得出名头来的那些,都没这个闲劲。 如此想着,他也稍稍定了心神,他质问道:“少在这里狐假虎威,你若真是什么喊得出名头来的,我今自己个儿掏腰包也给你续上米!” “谁要你的米!把你们上头的人喊出来,我今个儿非要是看看,你那个主子到底是谁。皇上私库里面都出了不少石米来,再加之国库里面也是一袋又一袋米往外头搬,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这掺沙的米!像话吗!” 黄健嗓门颇大,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去,周遭在场的百姓们也都在朝他看去。 第195章 他这一番话是实实在在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头了,本就是灾年不利,谁又能受得了吃这么些东西,不出三天,哪个不是面黄饥瘦。 他们就连跟着黄健附和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被他这话戳中了心坎,有感伤者,甚至都擦起了眼泪来。 眼看情形越来越不对,那个官兵抬手,招呼来了身边的人,试图对黄健动手,他眼睛眯起,警告似的看向了黄健,道:“你少在这里给我说些胡话,你想做什么?你又是谁派过来的!来人,有人激起民变,煽动人心,速把他拿下!” 黄健眼看他们想要动他,他大呵一声,道:“我是天派来的!怎么,敢做不敢认下吗!想拿我?!我闹到了天子面前也使得!你去不去喊?我非要看看是谁在阳奉阴违,是谁在当我大昭的蠹虫!” 黄健这样,似真不要命了一样。这样子做,真就得罪太多人了。 那些人被黄健这等不要命的气势唬住了,一时之间竟还真不敢动。 为首那人厉声道:“怕他做甚!充其量也不过是心术不正,意搅我大昭,趁着现在人多的时候闹事,杀他都不为过!抓!出事我担!” 若是真要黄健继续说下去,那才是出大事。 那些人听到了这话,也不再无动于衷,都亮出了刀剑,可偏偏黄健还始终不依不饶,一脚踢翻了那盛粥的桶,粥水四溅,一时之间逼退了那些人。 他还在道:“好!抓我!杀我!我今日就当个博正名的君子小人,你们今日就杀我,只我告诉你们,你们杀了我,我不在乎,一条贱命,给了也就给了。只是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再贪,今后死的就不只是我一个!” 黄健口中所说的博正名的君子小人,是说那些为了名垂青史,而故意去做出一些事情来博取正名,君子小人多为时人的讽刺之语。 名为君子,实为小人。 黄健今日将事情闹得这样大,在那些人眼中,无非是为了博正名。 为首官兵冷哼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配剑,“你想要当君子小人,我偏不让。” 他最后发出指令,“动手!” 众人纷纷向黄健围攻而去。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眼看黄健就要被那些人拿下,祁子渊出了面。 他道:“谁敢动!” “我的姑姑是皇后,我的父亲是当年平定北疆战乱的昭武将军,我从小时候就在北疆长大,也当过将军,我如今在这,谁敢去动!” 家世这种东西,在这样的时候确实够去撑些场面,那些人听了这话,又观祁子渊这等不死不休的气势,一时间也没敢动作,若是真要闹起来,他们也不敢动他啊。 皇后的外甥,同他动手,若祁家真要是拿了这事来闹,他们这里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祁子渊出面,几人就也都收了手。 那为首官兵虽然收了剑,却还是出声质问,“我们的事情同祁小将军何干?” 祁子渊问道:“你们的事情?你们什么事情,真要闹到宫里面,那你便把人抓走吧,今日发生的事情,我自会进宫说道说道,说说这米粥,究竟是怎么变成了泥粥。” 祁子渊生得凌厉,好歹也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将军,唬起人来也是十足的压迫感。 那人真被唬住,瞬时之间也不敢再去吭声,只道:“小将军你也知道,什么事情该管,什么事情不该......” “你在恐吓我吗。” 祁子渊出声,阻了他后头的话,他不敢得罪宋喻生,是因有诸多的限制,可他们何党一行人,他怕他们什么。本就敌对,又有什么怕撕破脸皮的。 难道他今天不去得罪他们,那何家的人就难道不会来同他们相争了吗。 这事,他怎么就管不得了。 温楚遮掩在人群之中,看着他们争吵,她知道,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就得罪了祁子渊,这事,持续不了多久,他们势必败下阵来,有祁子渊在,黄健他们也带不走。 温楚也暂不敢去出面,毕竟真被人发现她在这了,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来。 可天不随人愿,越是怕什么,什么就越是会来。 温楚本聚精会神看着祁子渊那边的动静,也不晓得是哪里刮了一阵邪风,她头上的帷帽竟然叫风给吹飞了开来。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指着她喊了一声,“怀荷!怀荷在这!” 温楚懵了,只觉周遭有人都在朝她这边看去,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动作。待她再回过了神的时候,只见他们看她的眼神都是慢慢的恶意。 温楚暗骂,是哪个杀千刀的啊!这样也能叫人认出来? 京都里头的人就算是知道怀荷已经回来了,但见过她的人也不多,又这样凑巧叫人认出来了。 巧合还是什么? 多半是又叫人给害了。 祁子渊那一边也注意到温楚这边的动静,吃肉来腾旭裙死二儿贰捂九以斯柒,每天更新po文海废文清水文可再回过头的时候,却见她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骂了一句,“对!就是她!若不是她我们能成这样嘛!若不是她老天能不下雨嘛!” 第196章 天下不下雨,又同她何干? “从前那个妖妃害得出了礼王之乱,如今你一回来,老天都不落雨了,是不是你害人,若不是你的话,我们又何至于到了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 “这等妖女,当初就该是跟那个妖妃一样死了干净,为何还要平白无故回来害人!” 温楚被那些蜂拥而上的人围在中间,千夫所指,声声质问,她只觉喘不上气来。 祁子渊想要挤开人群去把温楚拉出来,却被那些围堵着的人直接挤开,无论怎么都进不去。 他听着他们骂人的话,急得上火,恨不能拿剑劈开他们来个干净,可是残存的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这样做。 他大声制止道:“闭嘴!你们都闭嘴!天不降雨,你们去同老天算账啊,骂她做什么!” 可祁子渊的声音根本就制止不了民怨,他们的责难声丝毫不曾小下去,甚至越发激烈,他们恨不能直接杀了温楚来祭天。 “灾年什么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她一回来就逢灾,不是她还是谁!” “你就算是死,也是天叫你死,钦天监那边都说了,妖女降世,民不聊生。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何还不去死!就是你,我家的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叫饿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好像他们的苦难全然是她一人造成,只要她活着,就是这样为他们所不能忍受。 他的孩子饿死了,也要怪她头上吗?为什么不去怪那些发泥粥的人,那些贪了赈灾粮的人呢。 为什么这样也要怪罪她呢。 温楚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无一不在对她破口大骂,唾沫四溅,甚至有人已经动手往她的身上打去。 温楚受不了了,只能将自己蹲到了地上,用手捂着头。 跟她有什么关系,究竟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拳头和脚打踹在了她的身上,温楚就算是想要辩驳,却换来他们更加激烈的质问。 祁子渊看温楚叫人欺负成了这样,手已经往腰间的配剑摸去,想要动手。 但他尚还未曾出口,就听见了一道充满了寒意的声音响起。 “谁若再动,我便杀谁。” 这一清凌的声音,虽不响,可一下子便盖过了周遭的人声浪潮。 此声一出,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本还在叫骂的人噤了声,本还在动手动脚的人也都瞬间没了动作。 往说话那人的方向看去,只见得一身白色锦服的宋喻生,手执长剑站在一边。 那股邪风迟迟不散,宋喻生身后的发丝随风飘扬,阳光照在他的身后,此刻他的脸都像是蒙上一层阴影,这谪仙公子,倒像是嗜血罗刹。 他缓步踏来,众人竟也都不约而同给他让开了一条路,生怕这剑就真能杀了他们。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世家第一公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都说他光风霁月,谦和有礼的吗。 宋喻生一步步朝着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温楚走近。 周遭似乎就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只余下了一片死寂。 祁子渊想要去挡在温楚面前,想要不让宋喻生靠近他,可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却像是黏在了地上一样,竟怎么样都动不得。 他若要动方才为什么不先动,为什么犹犹豫豫,左右顾及,为什么又慢了宋喻生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不敢上前,因为,他还是没有宋喻生那样的决绝,宋喻生于她,从来没有顾及。 祁子渊方才顾及伤了百姓,却不知他们在伤温楚。 现在,他再去拔剑,也已经有些太晚了。 再去挡住宋喻生,也实在有些不堪了。 他总是这样,事后诸葛亮。 有那么多次的机会在他面前,可他呢,总是悔不当初。 总是慢这么一步。 祁子渊浑身都动弹不得,若被人施了法术一般,他看着只能宋喻生一点点朝着温楚靠近。他这一刻竟卑劣的在想,只要宋喻生做出一点,只要是一点讨人厌的动作,他就拿剑赶走他。 可是他好像没有。 宋喻生走到了温楚面前,人群散去,他只能看见她还蹲在地上,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手护在了头上,她头上的帷帽也不知道是什么都掉到了地上,发丝也被人碰得有些散乱了,形容颇为狼狈。 温楚只觉耳边传来一阵一阵的轰鸣,他们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罩子,稀稀疏疏地传入她的耳朵,耳边的叫骂声,怨怼声,她从来都不陌生,她小的时候便经常听,从以前听到了现在。 他们骂她的话翻来覆去也不过就那几句说辞,她本以为自己早就能够习惯,可是真当他们再是这样指着她骂的时候,才发现还是那样难以叫人忍受。 她做错了什么啊,她只是回个家,怎么就叫人骂成了这样。 他们说是因为她们才有礼王之乱,可是礼王之乱最倒霉的不也是她们吗,她的母亲身亡,而她又遭受那样非人的折磨,可为什么还要把这些都推之为是她们的过错。 第197章 天下万姓万民皆无错,错只在她们。 这样他们还是那些善良的人,他们的苦难也有了宣泄的地方。 她们有没有错,重要吗,他们又在意吗。 温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吵闹的声音全都归于寂静。 她抬起头来,只看见了提着剑的宋喻生站在她的面前。 白皙的脸庞,乌黑明亮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眼眶发红,却也没有哭。但这副样子,看得宋喻生的心都似被抓了一下。 别哭啊,不要哭。 他想要干脆杀了那些人算了,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将她说的这样不堪。 她是这天底下最最良善的女子,他们凭什么要去说她是妖女。 可他知道,不能杀了他们,即便他们这样说她,杀了他们,她还是会生气。 宋喻生不敢去蹲下碰她,他极力克制自己将她拥入怀抱安慰她的的冲动,他害怕他的触碰会让她不喜。 他还蹲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嘴边牵起了一个笑,试图安慰她道:“你别怕,不是你的错,天有灾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史书上面哪一朝哪一代又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呢。” 宋喻生的话传到了温楚的耳中,她似是没想到他会同她说这些话。宋喻生同她而言,实在不像是个常人,可他现在说的话,她想过会有千千万万个人同她这样说,也不会想到宋喻生会说这样的话。 他冷心无情,这些安慰人的话全然不像是他会说的。 温楚竟在此刻有一瞬间的错愕,她想到上次他们在坤宁宫的最后一面,算不得是多么愉快。 但她又想,像是宋喻生这样的人,素来聪慧,若是强硬的方法行不通,便是换了一种走法,她千万不能叫他现在这样和善的假象而蒙骗。 温楚疏离的目光,刺得宋喻生心更痛。 她不会原谅他的。 却不待他再说些什么之时,旁边还有些胆子大的人不依不饶。 “灾年每一年都有确不是假话,可是为什么她一来便有了灾年,还说同她毫无干系吗!!都说大理寺卿最是公正,现在帮这个妖女说话,难道是有私情吗!” 宋喻生这样一个冷的人,然后同温楚说话的时候却带了几分低三下四的意味,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待她有多不同。 宋喻生起身,看向了说话那人,虽他面上无甚表情,然而眼眸之中却都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却在他进一步动作之前,温楚扯住了他的衣袖。 她并不想要欠他些什么,也不想要和他扯上什么难言说的关系,今日的事,不就是挨骂吗,她挨过的骂又还少吗。 大不了骂回去就是了。 温楚心绪调整得很快,揉搓了下发红的眼睛,便是很快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她制止了宋喻生后,就松开了他的衣袖,她看向了说话的那人。 是个年岁不大,看着只有二十来岁的男子,身量也不大高,观其穿着打扮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百姓。 她向他问道:“我的错,天不落雨,便要怪到我头上吗?” 那人理所应当地说道:“不然呢?不怪你,去怪谁!” 温楚笑了下,“好啊,所以说,没人怪就要怪到我的头上吗。” 方才那些人蜂拥而上,将她团团围困,她就算是有心辩驳也说不出口,只能叫他们肆意辱骂。 可现下,终有了机会,温楚也不受这个气,挨骂不还嘴她也受不了。 男子似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脾性,本看她生得那副样子,也不像是个会还嘴的。 他愣了一愣,很快就反应了回来,嘴硬道:“自是你的错,当初若不是德妃祸国殃民,礼王岂会有可乘之机,如今不是你回京了,又怎么会有这等天灾人祸!” 周遭也有不少的人去附和他这话,男子瞬间又是信心大作。 “我的错,口口声声都是我的错!我离京数年,一没享食禄,二没受你们跪拜,三是回了京也没当公主,凭什么你受了难,便要去全都推到我的头上。好,这回你把这旱灾怪我头上,怎么,那先前几年的天灾就不是灾了?你又是要去怪谁,天灾天灾,既是天灾,为什么也就非要引罪他人,你是何居心?” 他们总是喜欢将天灾这样的事情推罪到人的身上,温楚没有回来之前是灵惠帝,温楚回来之后,便又成了温楚。 那男子被这话一噎。 方修那边的人告诉他们今日温楚出门,叫他们看准了时机去挑了事,眼看事情都要差不多成了,谁知道半路突然杀出来了个宋喻生,谁又能想到,这温楚模样生得嫩生生,但这行事却颇为果决,也是不叫自己受一点气。 他的嘴不如温楚呛人,但他仗着人多,老百姓们怒气升腾时候闹事再好不过。 他耍起了无赖,哭咧咧道:“瞧瞧!我们受了苦还不叫说了,你是吃好穿好,我们呢!我们招谁惹谁了,一年到头就等着那些庄稼吃饭了呢,吃不上饭,叫我们怎么活,你不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第198章 祁子渊再也受不了了,他道:“把你们往死路上逼的是她吗!怎么不看看是谁给你们喝的泥粥,皇上的救灾粮没下去吗?天灾你们引罪于她,怎么,人祸也要怪她?!你还敢跟我说什么礼王之乱,当年那场叛乱,她受的罪,你们也敢说她是活该!” 祁子渊越说越恨,恨不能上去给他来上一脚,谁料得那个男子趟地上就哭,“打人了!打人了!祁家的小将军打人了!” 他这一闹腾,没理都变得有理了,倒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周围的人也都开始对祁子渊指指点点。 祁子渊冷笑一声,直接拔剑,道:“好,你在这里寻死觅活,那我今日便杀了你!也不算是冤枉。” 祁子渊想要动手,却被温楚制止。 祁子渊顺不下气,想要让温楚让开,温楚却道:“你杀了他没用,我反倒是更脱不了骂。” 若是祁子渊真杀了眼前这人,温楚不又再去担上一个红颜祸水的骂名吗,到时候还得平白连累了祁子渊跟着她一起留下了个骂名。 那男子本还因为祁子渊拿剑提了一口气,后见到温楚出面阻止,那口气彻底松了下来。他料准了他们不敢真的动手,所以才敢这样有恃无恐。 可那口卸下的气没有多久就重新提了起来,他竟看见温楚拿过了祁子渊手上的长剑,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众人只能见得,那身着一身鹅黄长裙的女子,手执长剑,走到了男子面前。 她的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有风吹过,她的发丝都随之轻扬。 那个男子见得温楚这样的表情,又看着她手上的长剑,一时之间竟也忍不住直打哆嗦。 若说温楚杀他,他觉得还真能做的出来。 毕竟狗急了还跳墙呢,把她逼急了,杀个人又算什么。 男子看着温楚离他越来越近,想要后退,然而温楚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眨眼之间,那剑就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面。 “说我是妖女,人人恨不得杀我泄愤,天不落雨,这样的事,也非要怪罪到我的头上。那我便说就是你这样的渣滓活着,老天才看不下去了,每逢几年才要降灾。” 她又将剑指向了方才打骂她的一个老妇,又说,“我还说就是因为你活着晦气,老天爷才不肯降雨。那你们,能不能也去死。” 老妇骂她:“你是妖女,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休想血口喷人,拖我们下水!” 温楚笑了声,“‘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就是所有人?所以,你们要死,我就是不得不死?” 老妇被剑指着,看温楚这似笑非笑的模样,竟也莫名生出了几分心悸。 温楚的身上,带着几分她这个年纪所没有的锐利,拿剑指人,虽是在笑,却也带着说不出来的寒意。 她忽笑了起来,满是讥讽的看着周遭的人,有些人看她的眼神满是厌恶,有些人看着她就像是个疯子。 温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她觉得他们可笑,而她也可笑。 事到如今,竟还会为他们的言语而有所波动。 天弃她,万民弃她。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温楚觉得这老天也是欺负人,为什么,她一回家就要出个大旱的天。 这样,又给了那些人为难他们的机会。 她的父兄又在被人逼迫,被人逼迫着杀了她以平息天怒。而她,又在被千夫所指。 她又想到,老天从也没有善待过她,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可她今日,非就要去同这个鬼老天作对了。 她要赌。 赌一把。 她之前确也起过卦,想知何时能落雨,可卦象所说十分笼统,只说是在这几天之中,许会落雨。 她抬头,眯眼却能见得天仍是艳阳天,午后的阳光,刺眼醒目,照在了人的身上十分热腾。 她便要赌,这天今日就能落雨。 她收回了剑,看向周围众人,状若有所思,笑着问道:“天不降雨,你们便说我是妖女,天若降雨呢,你们岂不是要尊我为神女呢?” 温楚这话一出,霎时间惊起惊涛骇浪。 神女?! 她怎么敢。 有人问道:“你这是疯了!你也敢说这样的话?” 温楚却不觉得有什么,她反问,“凭什么只有你们能辱我为妖女,我非尊自己又如何?” “只问你,问你们,愿不愿意同我赌一场。若我今日求不来雨,你们便杀了我,我自己死。若我求了雨,从今往后,你们胆敢再辱我,辱我的母妃,便生生世世不得轮回,永受天打雷劈之刑!” “我问你们,认不认!” 温楚脸上的笑意也不知是何时敛去,眼中只剩下一片清明与坚定。 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这一刻,她的声音,却如此清明,只剩着不死不休之势。 她不是在说笑。 若天不下雨她真就去死。 这样的决绝,将周遭众人都吓住了。 他们虽然也想要她死,以息天怒,可真叫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却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199章 他们都不约而同抬头看天,可是今日的天就如前几日那样,怎么可能下雨呢。 那个一直都在挑事的男子,听到这话,自是乐得不行,“好,若真能降雨,我们自尊你为神女,可若下不了雨,你这个妖女那便去死!” 祁子渊被温楚这话吓到,他道:“你别这样啊,和他们逞这一口气,没必要的,真不下雨,你真要死啊!” 祁子渊看温楚那副坚决的模样,吓得两眼通红。 温楚却笑对他道:“有必要的,就是有必要。求不来雨,我死也心甘情愿了,妖女什么的,我认下就是了。事到如今,这口气,我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祁子渊,我不怕,你也别怕。” 祁子渊却怎么也不肯,这天看着怎么也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她这不是明摆着要去死吗。 祁子渊想要扯着温楚的手走,可宋喻生在一旁出手阻拦。 祁子渊见宋喻生还要在现在这样的时候掺和,想要拂开他的手,但宋喻生态度也十分强硬,祁子渊本就被温楚这话弄得心惊胆颤,见宋喻生这样不依不饶,也直接大声吼道:“不拦她还做些什么!她要闹,你也跟着一起吗,会死的知不知道!” 宋喻生挨了骂却也没什么神情,头一回那样的心平气和,他道:“信她吧,不会有事的。” 她若成神女,那他便当她最忠诚的信徒。 可她若死了呢。 那他就跟着她一起去死好了。 自从上一回温楚中箭受伤之后,宋喻生明白了,她若真死了,他也有些活不大下去的。 从前的时候,宋喻生也不知活着究竟有何意思,只每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地过着一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既是无趣,又消磨人的心性。他也大后悔,听了灵惠帝的话,出来帮他找温楚的。 即便那次他命悬一线,即便他差点死了。可他现在想来,若没被她捡回家的话,死了也就死了。 他不要命,他没有信仰。 他如今唯一怕的,便是她。他怕她死,可更怕她再也不要他,所以,他尊重她,相信她。 她不怕死,那他也不怕。 宋喻生知道,温楚不只是在和别人怄气,更是在和她这些年,她受的苦怄气。 凭什么,凭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始终不得叫她安生。 她要赌,赌到最后,看她究竟能不能赢。 不能赢,她也认。 可若赢了,她便胜天。 第六十一章 宋喻生拦着了祁子渊, 温楚听到了他方才的话,竟也转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出奇地没有厌恶防备。 谁都不信温楚,与天赌命, 就连温楚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成算之时, 可宋喻生却说相信她。 温楚转回了视线, 她看向了不远处的天,不知又是从哪里刮来的风,吹得她衣角猎猎, 发丝飞扬,天上的日光照在她的白皙的侧脸上面, 众人只能见她一脸平静, 仿佛方才起誓打赌的人不是她一样。 有人催促, “怎么了, 要不干脆认了就是, 在这里磨磨唧唧做些什么,岂不是又想要拖延时间?” “神女就是神女, 平常道士祈雨, 怎么也要搭个台子,你就这样空手来求?真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不成?” 周遭讥讽声音四起,其实温楚没必要自证, 就算是不赌, 她也有千万种方法从这里脱身, 但她今日却执拗想要去与天做赌, 她非想要赌。 她没有理会他们的讥讽声, 只忽用手中的长剑,划破了自己的竖起的三指, 鲜血溅出,旁的人因她这一举动,瞬间鸦雀无声。 她手上又不知是打了个什么结印,若在场之中有人识得,便知这是道教之中专门祈雨的结印。 温楚打着结印的同时,口中不断念道:“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年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泽林。诸方听令,速降甘霖,敢有拒者罪不轻!风雨雷电,急急如律令!” 温楚的手指猛地朝天际指了过去,然一祈雨咒完,天却仍旧如此,艳阳高照,无事发生,哪里有着要下雨的迹象。 那一连串的咒术,倒衬得她像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 又等了几息,见仍是没有变化,周遭的人便开始躁动了起来,温楚的心也凉下去了几分。 还是赌输了吗。 已经有人出声讥讽。 “什么啊,光是叫你喊上两句,你便能求得来雨,你以为你是谁!你还不是个骗人的......” “就是就是,旱了都快两个月,今天若真能下雨,我倒是这辈子都将你当作神仙捧着!日日给你奉上高香好了!” “非要争这一口气,现下还不肯认自己是妖女吗?!” 人群越发躁动,本还真以为温楚能有几分本事,可谁晓得看样子也不过是在故弄玄虚罢了,和那些骗人的道士有何异! 她还敢同他们打赌,她究竟是怎么敢的。 祁子渊骂道:“急急急,投胎都不带你们这么急的!等一会能死是不成了?前脚方祈完雨,后脚就下,怎么,真当是王母雷公转世,天大的本事!” 第200章 旁边的人也不甘示弱,出言怼道:“那怎么着,这赌不就是这样吗?不然叫得什么赌。愿赌服输,敢赌就要敢给命!” 附和声四起。 “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眼见周遭越闹越不像话,温楚也不是输不起,刚想认了。 然就在这时,变故突然发生。 霎时之间,天色突然大变,狂风四起,众人肉眼可见,本还是一片碧蓝的天,不知是从哪边席来了一大片的乌云,沉甸甸的奔涌而来,若有破空之势,不过片刻,就已经席卷到了他们的头顶。 不知是谁先开始喊了起来。 “雨......!真的有雨!” 先是落下了几滴豆大的雨,而后一滴又一滴的雨随之落下,砸在了人们的脸上。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天上真就落起大雨,吹起了一阵又是一阵的凉风。 顷刻之间,百姓开始大呼大叫,跪拜诸神。 乌云泱泱,但是大昭臣民们提着的心,总算是能落了下来。 雨水砸在了温楚的脸上,她伸出了手来,接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嘴角也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来。 天还是站在她这边的,不是吗。 即便周遭是一片乱象,但天地之间,却像只她孤身一人,无论风雨如何飘荡击打,她依旧不为所动。 滂沱大雨之中站着的女子,似带着一束冷寂的光,一片昏暗混乱之中,独独她一人身上有光。 “神......神女,真的是神女!” 大旱持续了一个多月,其间不是没有人办过祈雨仪式,然而不论是多大的阵仗,多大的排场,却都下不来一滴的雨,可是今日温楚不过是以血为媒,几句急急如律令,就呼来了风,唤来了雨! 她岂能不是神女! 方才还在咒骂她恨不得她去死的人,此刻却又开始倒在她的脚下,唤她神女。而那个挑事的男子,见情况不对,想要跑走,却被祁子渊率先拦截,他寒声喊来了人,将他压了下去。 雨水砸在温楚的脸上,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又听到他们在不断的喊她为神女。 他们能踩她为泥,又能奉她为神。当他们口中的神,太可怕,迟早有一日,又能叫他们重新踩在泥里。 她受不起当他们的神。 温楚笑了笑,她道:“我不当什么神女,我赌赢了,那你们只需要记得,今日之事,是上苍开眼了,若你们往后再敢去提妖女妖妃,诸如此言。我不要你们的命,天会要你们的命。” 她又问,“可认?” “认认认!!我们保证再也不会说了!” 有了今日这样的事发生,他们又怎么敢不认呢,若是不认,那岂不是跟老天爷作对吗! 温楚笑了笑,认就好,认就行。 温楚抬步离开此处,祁子渊跟了上去,还抬起衣袖为她遮雨。 宋喻生在一旁,眼看温楚就要离开,也跟了过去。 温楚没有同他恶语相向,只是问道:“我们要回宫了,你跟来做什么。” 宋喻生默了默,他的身上也尽数被雨水打湿,碎发黏在了额前,然即便是这样,却也不见得他有几分落魄。 他顿了顿,又看到了旁边的祁子渊,只是问道:“你方才结的印,会不会遭反噬,损气运啊。” 以血为媒,问天求雨,这样的事情,万一就遭了反噬呢,到时候反倒是叫自己害了命。 祁子渊听了宋喻生这话,也才想到,忙问,“对啊,同神仙做交易,你这莫不就是用自己的命去换雨了?!” 温楚也没想到这二人能想到了这头去,她方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又想到一场雨落下,今后的事情也能少不少的麻烦,甫一松懈了下来,也带了几分轻快。 同神仙做交易,用命换雨吗?这倒是不至于。 这回,切切实实只是她赌赢了而已。 已经有人来给几人送上了伞,三人并肩走在回马车的路上,温楚也难得在宋喻生面前有了几分笑意。 她故意道:“是啊,今日这遭,可不是用我的气运换雨吗,说不准明遭出门就挨了人捅,又或者保不齐活个几年的就要身患重症。” 她对这些东西素来没有忌讳,说话也是颇为晦气,动不动就沾死的。 若是从前,宋喻生听到温楚说这样的话,定要在她说一半的时候,就堵了她的嘴,叫她万不要说这些。 她不怕这些,但他怕。 可现在,他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动不动就堵住她的嘴巴,那样太惹人讨厌了。 宋喻生听到温楚这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丢开了手中的伞,拿起腰间的配剑,也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学着温楚方才的打结印的动作,口中也念着她方才祈雨念着的咒词。 他的记性很好,光是看一遍听一遍就能记住温楚方才的动作。 温楚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他此举何意,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若真折损气运,真的要命,他便跟着一起。 宋喻生这人......温楚一时之间心底生出不知是生出了什么样的情感,酸酸涩涩,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温楚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还继续打结印的手,她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发哽,她道:“我诓你的,出不了什么事,别学。” 第201章 宋喻生手上的动作停止,怔怔地看着抓在他腕上的手。 即便是被雨淋过,手也依旧温暖,同他的一身寒意不同,甫一被她碰上,就若冰雪消融。 宋喻生竟止不住有些发颤。 她素来是有几分心软的,从前待他那样狠心,一次又一次地想着离开他,全然是因为他,是因为他做得太过分了。 而如今,他做得好些了,正常些了,她也就不会再看他若苦大仇深的仇人。 宋喻生站在了雨中,那双眼竟然只只是因为温楚的这一个举动,瞬间发红,只是在大雨之中没人见得。 温楚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宋喻生的变化,她赶紧松开了手,若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 她可没想把他弄成这样。 从前倒不见得宋喻生这样,就是身上的血流干了也不见得吭哧一声,现在倒是这般敏感脆弱。 她松了手,便也不再管宋喻生是何神情,和祁子渊离开了此处。 * 今日发生神女祈雨,天降甘霖一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都,再也没有人敢去说温楚是什么妖女诸如此言。 世人来来往往,没有人会去管你为何为妖女,为何又不为妖女。 但此刻喊了她们母女十来年的妖妃妖女,此刻终于被她亲手脱下。 自从那日之后,又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雨水一到,春回大地,这只需再发几批次的救灾粮下去,这灾年就能安稳度过。 何洪那边,正和户部的人凑在一处,何洪问道:“什么玩样,这一万石的米,怎么就不能拿出个七千石呢?!你五我五平分。你搁里面凑点泥巴,和点土,搅巴搅巴不就完事了吗?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怎这回就不行了呢。” 自从灾年一来,他们每每就等着这个时候,从里头捞钱,一万石的米,他们要拿走七千,五万石的米,便拿三万。他们的嘴巴就那么几张,却要占这么多的米,可百姓的嘴巴有那么多张,却只能吃这么一些。 其实也无怪乎百姓那天见到了温楚能如此气愤,毕竟吃不饱饭,谁还能看人顺眼舒服。再加之被有心之人利用,他们便一股脑的将那些事情全都怪到了她的头上。 他们是最可怜之人,可也是最不通情达理之人,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就一股脑全抛到别人头上。 户部尚书道:“这是我们不愿意吗!你也不去打听打听,那天黄健把这事闹腾得有多大,谁还敢在这里面做手脚,真要再去往里面和泥,你我这乌纱帽还要不要了!不不,别说是什么乌纱帽了,就是你我这脑袋,都别要了。都成了这个样子还想着贪钱呢,命,现在是要命!” 黄健,又是黄健。何洪倒也没想出来他竟还死心不改,本也以为他掀不起来什么风浪,可谁知道,倒竟真叫他闹了起来。 他闹这些是想做什么? 此人,真不能再留下去了。 何洪还在说,他道:“可你也晓得,又不是我一个人要拿钱,底下的人不也都眼巴巴等着拿钱吗,你说不拿了,我这边也不拿了,受得了吗,我问你,你受得了,你底下的人受得了?” 户部尚书何尝不知道这事,他道:“受不了也要受!你就去问问他们,要钱要脑袋,看他们受不受得住!” 何洪听他这样说了,气得直跺脚。这是什么鬼日子,那边温楚死不掉就算了,这还叫黄健害出来了这样的事,另外一边,那宋喻生又和侯爷梁旭偷偷摸摸见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一着急上火,把他家的人绑了想威胁,人质还被人劫走了,这样,梁旭那边也是得罪透了。 这日子,真也是越过下去越有叛头了。 他前些时日还曾想是老天眷顾于他,谁知现在一下子就出了这样多的变故。 他愁得摸了摸生出几根白发的脑袋,说道:“行,你说的不错,事情都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再去贪那么多也不行了......” “什么不能贪那么多,现在是一点都不能贪了你晓得吗,有黄健这样的人在旁边看着,你还想做手脚!那是个不要命的,不除了他,摸了一粒的米,他都要同你闹大算账。” 何洪明白了,他道:“我懂了,待我解决了黄健这人以后,就没人拦了是不是?” 户部尚书见他松了口,也应和道:“是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了黄健才是,其他的事,放个一边先,不着急。况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若一下子死了太多人,也不好,让他们吃些饭吧,死了太多人,不好交代。” * 何洪离开这处之后,就又去寻了方修,商量黄健这人的解决法子。 何洪道:“黄健这人,万不能再留了,本还以为他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如今看来,就是个不要命的,留着他在,迟早是个祸患。” 方修正在屋内写书法,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问道:“所以呢,杀了?” 方修哪里不明白呢,何洪若想杀他,自己动手就是了,来找他,无非是想他去动手。 何洪确也是此意,他道:“我不是想要麻烦你,我是想让你底下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韩企去。” 方修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了,他抬袖收笔,终正眼看向了何洪,“让他去?为何?” 第202章 何洪解释道:“我同你说,我早就疑心你手底下的那个人了。我问你,那一次马球场的尸体是哪里来的?尸体这些,不一向是他那边在管吗?再说,黄健又是怎么知道庄子的事情,定有人走漏了风声。” 方修听到这话,神色稍稍一暗,韩企背叛他?他又想起了齐墨逃跑一事,莫不是也同他有干系。那天齐墨跑走之后,他为何这么快就出现了呢,况说,他是他的人,进出他的地方自也方便。 韩企放跑了齐墨,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方修阴恻恻笑了一声,声音都尖细了几分,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听你这话的意思,他倒是真有几分可疑了。这些个人啊,翅膀硬了就想要飞,跟在我的身边这么些年,怎么就还养不熟呢。就跟咱们的那个皇帝一样,年纪大了,翅膀硬了,就去变着法子折腾人去了。” 何洪走后,方修就唤来了韩企,他重新提起了毛笔,只在韩企进门到了他面前的时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问道:“我问你,近些时日,何洪那庄子的事情,你有没有上心。” “盯着呢,他还不老实,虽然搬了地方,可还是操着旧业。” 何洪听了这话,笑了下,手中顿笔,抬头看向了他,“是吗?那样岂不是又死人了吗。这回尸体处理好了吧,没像上次那样弄丢吧。” 韩企心下一跳,他这话无非是在敲打上次马球场尸体一事。听他语气,应当还不知道他又弄了两具尸体走了。 否则,他想来也不能好好站在这里说话了。 他道:“我让手下的人都盯着呢,应当出不了什么事的。” “哦,是吗?” 方修眼神忽就变得锐利了几分,眼角周围满是皱纹,却也看不出他的昏聩。 韩企顶着他的视线,也觉心惊胆战,生怕叫他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他垂下了头,遮掩了自己眼中的神色,不再说话,只待他继续吩咐。 好在方修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只道:“我知晓这事同你也没什么干系,只是你可认识一人?” “何人?” “是礼部的一个人,没什么名气,年过四旬,庸庸碌碌,和定国公府沾着点亲戚关系,你认不认识?” 韩企听到礼部就知他是在说黄健,他若被戳中了心事,一时之间心都止不住狂跳。何洪为什么突然提起了黄健,他知道了些什么? 韩企尽量镇定下来,回道:“黄健这人,自然识得,他那天在救灾蓬那边闹的事谁不晓得,不都说他是一个不畏强权的大好人吗。” 那天除了温楚求雨一事被人传开了之外,黄健那事也不少的人知道,现在民间于他的谈论也不在少,不少的人将他说的高风亮节,不畏强权,可也有不少的人却说他只是为了博取名声,企图去名垂青史,种种此类言论,都不在少。 方修听了这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道:“是了,就是这人。” “掌印怎么突然同我提起了这人了?” “我要你去杀了他。” 方修的话,一下子就打到了韩企的心上,打得他都有些头晕目眩。 “杀了他?” 方修道:“对,我要你杀了他。” * 韩企从方修这边出来之后,找了个机会就去寻了黄健。 两人在一处不见人的窄巷碰了面。 韩企上去就骂了他两句,他道:“你疯了是不是,那天非要闹得这样大,你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你非要得罪他们做些什么呢,你得罪他们,能得什么好,他们又能放过你吗。黄情为,不要命,也没有你这样不要命的啊。” 黄健那日是彻彻底底得罪了他们,做出了这样的事来,何洪那些人又怎么会再放过他? 黄健又哪里不知道,他问道:“是他们让你来杀我了是吗?” 韩企那张刚毅的脸上,难得露出极度地疑惑不解,他道:“你知道,你分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你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要命,想当君子小人,也别脏了我的刀!” 黄健听他这话,也没有生气,竟还笑了笑,他道:“我的先生曾经同我说过:君子小人,那也是君子。” 这日雨已经停了,晚霞自不远处漫来,窄巷的傍晚算不得安静,甚还能听到外头仆妇叫骂,孩童奔走的声音。 黄健的声音又慢又沉,若韩企见过那位已经故去的太傅,可能会发现,黄健的声音竟同太傅有几分相似。 “他同我说,这世间千奇百怪,人心各异,你看一个人不能光光只去看他的本心,他的本心你窥见不得,既然见不得,那就看看他了做些什么,又将要做什么。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人真君子,若能当个一辈子都伪善的人,你又凭什么说他不善良。君子小人又如何?小人做了君子的事情,尊他一声君子又如何?” 韩企知道,到了黄健这样进退两难,必死无疑的境地,他如何会是君子小人。 可是韩企还是不明白,他问,“即便是不要命,你也要当这个君子?” 黄健自从太傅死后,大半的时间都是一张苦瓜脸,但他今夜却格外喜笑,现在,他点了点头,而后又觉不对,又摇了摇头,他笑着道:“ 不要命是真,非要当君子是假。” 第203章 “若这世间所有人都要命,那就没人能张口说话了,这天下人中,总要有那么些个不要命的去说话。” “而君子非我志向,我以先生为志。” 韩企不解,“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先生的志向就是我的志向,我就当那个不要命的人。” 韩企大概知道了黄健的意思,这人,太刚直了。 可过刚易折啊。 韩企眉峰紧蹙,又问了一遍,“你真不要命了?” 黄健道:“他们要你杀我,我知你下不去手。可我知道,我若不死,你就要死。你且别怕,明日我就自己去死,我死也不会叫他们如愿!” 天空已经被黑云遮蔽,夜晚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悄然而至。 黄健同韩企见完了面之后,便很快就离开了此处,两人现在就是见上一面也是不易,韩企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甩掉了多少的尾巴,才跟他短暂见上了一面。 黄健回家的路上买了一串糖葫芦。 回到家后,他脸上又熟练地扯起了笑,就像他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人前的那副样子。 这个时辰,黄若棠正在和他的妻子在用晚膳。 见到黄健回来,黄若棠抬眼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用饭了。 黄健装作看不见黄若棠眼中的嫌恶,有些讨好似的将糖葫芦放到了她的手边,他道:“下值的路上正巧碰到的,顺手给你捎回来的。” 黄夫人听到了这话,将手上的筷子狠狠搁置在了碗上,霎时发出一声脆响。 “棠儿何时吃过这些玩样,她修身,不吃这些,你这个父亲当了这么些年,这也不知道吗?” 黄夫人这话一完,黄若棠也搁了筷子,她不再继续用饭了,漱口净手。 她看向了黄健,淡淡道:“父亲,我不吃这些,谁喜欢吃,你便拿去给谁吃。总之,我这个女儿不大喜欢吃。” 黄若棠这话,明显意有所指,黄健却装作不知,脸上笑意越发勉强,他道:“你吃吃,这东西可甜,可好吃的了呢,你会喜欢的呢。” 黄若棠都这样说了,也没想到黄健竟然还敢继续厚颜无耻说下去,她生平第一回做了极其无礼的动作。她将黄健拿来的糖葫芦砸到了地上,她看着黄健冷冷道:“我说了我不爱吃,父亲何故逼我?” 黄健没想到黄若棠会这样激动,他赶紧解释道:“我没,我没想要逼你......我只是想......” 他只是想让她尝尝这个糖葫芦而已...... 可他话还未说完就叫黄若棠打断。 “你只是想,你只是想!你什么都是你只是想!你怎么就没想过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母亲都说了,我在修身,你非要叫我尝尝?” “咱们不吃就不吃了......没必要生这样大的气。” “为什么没必要!凭什么没必要!我都已经开始去说人家了,好不容易表哥那边给我相看了几个人家,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上一回在街上闹的那事,那些人都看是避我们若瘟神!生怕我们黄家,就是下一个闻家!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身为女儿,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吗?你要博你的好名声,把我也搭进去做些什么!” 黄若棠涕泣涟涟,状若崩溃,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他总是要这样对自己。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碰上这样的父亲?! 黄健有自己的追求,可他也有女儿啊,他还是个父亲啊。 他这个父亲以及丈夫做的,属实是失职。 可他走到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想要安抚一下情绪失控的黄若棠,可却被她狠狠推开,“我黄若棠出身不高,也绝不愿意轻贱了自己,这一辈子也从没觉得不如了谁。可我也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身为女子,出嫁之前仰仗家中父亲,出嫁之后仰仗家中夫婿。我受够了有父而胜于无父的日子,你非叫我以后也去落入有夫胜于无夫的境地吗?” 黄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是不停地道:“父亲会叫你得偿所愿的,会让你好好的,孩子,你别哭,你一哭,父亲心里也难受。你是我从小抱着长大的孩子啊,父亲怎么会不想你好呢......” 膳厅之中,摇晃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颀长,不断碰撞摇晃。 黄若棠打断了他的话,拂开了他的手,她满脸失望地看向了他,指着他道:“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虚伪,这样冠冕堂皇。我受够你了,你这么想要名垂青史,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了干净,好叫天下人都记住你这个不要命,只要名的直臣,纯臣!” 黄若棠如何不知晓黄健为人,她知道他,至少不是那样子的人。可她现在全然被怒火冲刷,对他十几年来的不满,就在这一刻爆发。 甚至,甚至说出,恨不得他去死的话来。 黄健叫她这一番话说的心神俱碎,再次回过了神来之时,就是连黄若棠的背影也不见得了,而他的妻子,也已经跑出去安慰她去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滑倒在了地上,捂着脸,哽咽出了声来。 他这一生,少年得志,在他在翰林院中,那段最困窘的时日,碰上了闻立廉。 第204章 都说,人这一生,不能在年少之时遇到太过惊艳的人。 此话,果真不假。 他碰到了闻立廉,以至于他接下来的一生之中,都想要跟随闻立廉,成为闻立廉。 他的先生啊,他怎么能释怀他的离去啊!灵惠帝释怀不了,他又何尝能够释怀! 先生已死,可他要做的事情,阖该由他这个学生继续做下去啊。 即便也是付出死的代价呢,可那样何妨啊。 第六十二章 是夜, 玉辉堂内。 春风和冬月刚汇报完了那天宋喻生要他们查的东西,从里屋一齐出来。 冬月出来之后,就赶紧去找了夏花。 冬月扯着夏花问道:“不是,你快给我说说, 主子这几日是有什么好事, 升官发财娶娘子?怎么瞧他和前些那段时日比着, 不大一样呢。你都不晓得,我进去里屋的时候,总能瞅见他一个人在那里面乐, 你说吓不吓人呢,多吓人呢, 我都担心他是中了什么邪祟不成了。” 自从温楚离开之后, 整个玉辉堂陷入了死气沉沉之中, 虽宋喻生已经不再像是以前那样, 将此处看得很紧, 谁也不让进了,而且宋礼情也时常会来找宋喻生, 可宋喻生却怎么都像是没有生气一样, 整个人都冷得不像话,整日里头除了用公务磨着自己,也没别的事了。 可是自从前几日起, 不知道是遇见了什么事情, 竟能叫得他冰山消融, 如遇春天。 冬月和春风在忙着别的事情, 但夏花一直跟在宋喻生的身边, 总该知道这些事的吧。 夏花想了想,刚想说:不得妄议主君。 却被冬月先一步堵了, 他道:“没事,此处就你我二人,算我求你的了,同我说道说道呗。” 夏花也是个不经磨的人,听到了他这话,沉默了片刻后,就说了出来,他道:“那日,温楚求雨的时候,主子也在,只是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气氛还算是不错。” 果然,冬月就猜到了,就是温楚这人,若不是她,还能有谁能这样牵扯他的心神。 他嘟囔道:“我真不就晓得她有什么好的,能叫主子记挂成这样。” 冬月就不明白了,像是宋喻生这样强大的人,怎么也就能情爱这一东西控制成了这副样子。 他想到了什么,猛拍大腿,“你说你说,莫不是这小道士给主子下蛊了吧!” 冬月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他道:“不行了,我要去给主子说说,那小道士鬼点子一箩筐,真说不准呢。” 夏花看冬月若看白痴,他扯了他回来,提醒道:“你若是想要再去挨鞭子,只管去说,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了。” 夏花言尽于此,若冬月还要去作死的话,他也拦不住了。 冬月倒也听劝,听这话哪还敢再说去说些什么呢,嘟囔了几句便离开了此处。 * 次日晨阳万丈,温楚这日醒来之后,脑子还有些困顿,皇后就早早来了偏殿寻她。 温楚睡眼迷蒙,就见孝义皇后兴冲冲地坐到了她的床边。 温楚还不晓得怎么了,就见皇后对她道:“你晓得不,昨日你的父皇让人给你修了坐庙攒福气,本来那些个大臣们还总想推脱,想不让你父皇修呢,但是你那次祈雨的事情一出,他们也没甚好说了。昨个儿你歇息得早,我便没来得及同你说。” 温楚还有些蒙,怎么一醒来就给她盖了坐庙,她有些错愕,下意识问道:“父皇他......还有钱吗......” 温楚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么些年来,十两银子里头,何党拿六两,皇帝拿二两,还有二两入国库。 前段日子天灾又这样严重,灵惠帝这头也出去了不少的救灾粮,他哪来的钱修。 皇后听到温楚这话,笑了一声,她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你父皇再怎么被欺负,那也是皇帝,再说了,给你修庙,是奖励你求来了雨的,国库出的,傻孩子,担心个什么。只是,你下一回切莫再去做这样的事了,和天赌命,这一回叫你赌赢了,下一回,若赌输了,你这好面子的小泼皮,岂不是非死不可了吗。” 侥幸这一词,最叫人害怕。就是她有一点赌输的可能,皇后都不愿意叫她去赌。 温楚听着皇后的叨念,不知何时又粘到了她的身上。 皇后身上的味道,同她幼年记忆之中的味道十分相似,只是,现在她身上还掺杂了些许的药味。 温楚一趴到她的怀里,就像是回到幼年之时。 她的身上太软和了,温楚一趴上去,就又困了,那眼睛阖着阖着,就又要睡着了。 就在她要睡着之时,皇后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 “还睡呢,你这死孩子,怎么一给你摸到机会,就想赖床呢。” 皇后笑骂,然而语气之中带着的宠溺,都快溢了出来。 旁边的宫女们也只觉这副母女相亲的画面,太过美好,竟也都不自觉湿了眼眶。她们都是跟在孝义皇后身边的老人,也知道皇后对温楚,是何感情。 皇后时常会做噩梦,梦到温楚,梦到德妃。她梦到她们当年受的苦,而一旦梦到,她那一个晚上势必就再也睡不好了,这么些年来,她便被这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不断折磨。 第205章 好在是,人终于回来了。 皇后都觉得温楚趴在她怀里的感觉有些不大真实,她见她又没了动作,便知道她又睡着了,于是,她便把她捏醒了。 温楚清醒了些许回来,她从皇后的身上起来,揉搓了把脸,终于清醒了几分。 皇后看着她这样,问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爱睡觉的,银容又偏偏醒得早,总喜欢带着还在睡觉的你就来了坤宁宫。” 温楚小的时候,在坤宁宫和德茗宫两边睡,德妃在宫里,除了皇帝之外,唯一愿与之相亲的也就皇后了。 德妃有时候耐不住寂寞了,便时常一大早就抱着温楚去了坤宁宫,两个人在那里说说笑笑,吃茶谈天,许多时候,还会趁着天大早,一起去宫里头视线开阔的地方看看日出。而这个时候,温楚多半就在床上睡觉。 皇后想起了德妃,心口不可遏制的难受刺痛,她强忍着悲伤问道:“那你后来呢,不在皇宫的那段时日也这样赖床吗。” 温楚想了想,摇头道:“不赖了,后来也就习惯早起了。” 她看出了皇后的难受,颇为轻松地说道:“这不是回到了以前的地方,就又变成了以前的习惯嘛。” 皇后的眼睛很好看,若一汪秋水,平静而又柔和,丝毫不会因为她的年领变大,抑或者是别的而有所改变。 可此刻,这双美目之中却保含热泪。 温楚有些后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赖这个床了,不知怎地就又让皇后想起了往事。 她道:“母后,你别难过。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你想想,我现在过的是什么好日子呢,母后父皇,还有皇兄都在,你们都待我这样好,真的很好啦。人都要往前看的,我向前看,你也要跟我一起向前看呀。” 皇后听了这话,那本窝在眼中的泪,竟直接就掉了下来。 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这么些年的变故,让她变成了这样。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若说好,她切切实实比从前坚韧了许多,若说不好,其间的代价实在太大。 皇后掩嘴咳嗽了两声,笑着道:“好,向前看,母后和你,我们向前看。” 人都回来了,还总提从前的伤心事做些什么呢。 温楚也已经开始起身着衣,她听到了皇后咳嗽,问道:“母后的病还是没好透吗,这几日怎么时常听你在咳。” “老样子,不碍事,要不了命。” 温楚连穿衣服的动作都停下来了,“怎么不碍事,怎么就要不了命呢,小病就是这样熬成大病的,太医们怎么说的啊。” 太医们也不是没有看过皇后身上的病,只是她的病是心病,积郁多年,即便温楚回来了,可是再好也有些难了,除了熬也没其他的办法了。 就在皇后想着怎么去糊弄温楚之时,外头传来了通报声。 “恭迎皇上!” “恭迎皇太子!” 皇后见皇帝和皇太子来了,刚好解了她的难,催着温楚起了身,便先去了外面。 温楚很快就换好了衣服,洗漱完了之后就出去了。 她一出门就听到了灵惠帝说话的声音,他道:“我昨个儿夜里梦见了银容,她终于又来看我一眼了。她说她放心不下小楚,可你我这病,恐也没多少个年头能活着了,到时候你我去了地下,同她大眼瞪小眼,可如何是好啊。” 温楚知道他们身体不大好,可也不知道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怎么现在竟说到了要死。 温楚听见了皇后说话,她道:“没几年活头那也凑活活了,谁叫你前些个年里这样糟践自己,说也说不得你,说了你还要难受。” 灵惠帝也知道吃丹药伤身,但他活着也没什么盼头啊,本就是盼着死去的,可是现在就算是后悔也再来不及了。 他摆了摆手,道:“别骂了别骂了。” 灵惠帝同孝义皇后之间,两人的相处,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朋友。 若说当年灵惠帝娶了孝义,自然是不大情愿的,毕竟也非是出自本心。而孝义皇后嫁入中宫又如何能谈之愿意,她那样的年岁,就被送进了深宫,当天下人的主母,当一个根本就不爱她的男人的妻子。 她出身将门世家,岂是没有傲气,然她的傲气,早就在深宫之中被一点一点磨平。 到了最后,除了接受,又还能如何。 两人伤怀之时,李惟言适时出声,“母后父皇若是担心皇妹,其实我看宋喻生也不是不行......” 提到宋喻生,那两人的视线刷一下看向了他。 灵惠帝率先道:“你莫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同他交好,他是不是在你耳边吹风了?又是你想借你妹妹的势,叫宋喻生待你死心塌地?” 李惟言道:“父皇冤枉,儿子真的没有。我只是想宋喻生这人,他虽然从前做的事情有些太过于偏激,但以我同他相处多年的时间来看,他是个君子,他能护住小楚的。小楚救过我,我比谁都想 要她好。” 李惟言若是真为了她好,怎么也不适合去说这样的话,宋喻生于温楚之间,在他们看来,如何就能轻易原谅呢。 第206章 况说若宋喻生同温楚好了,自然更会帮扶李惟言上位,是以,也无怪乎来灵惠帝那样想。 灵惠帝还没开口,就听皇后道:“你想她好,就莫要劝她。他们之间的事情,别人掺和不了,你劝谁都没用。劝宋喻生放弃没用,劝小楚去接受也没用。我们身为亲人想要她好,自然是再正常不过,可想她好,不是把她推去给另外的男子庇护她,明白吗。这样的感情一旦开始,你妹妹就永远低人一头了。” “你母后说得不错。”灵惠帝听完了皇后的话,抬眼看了下李惟言,接道:“你心思素深沉,平日里头想得东西那样多,这也想不明白吗?” 灵惠帝的声音听着没什么情绪,却还是一下子就扎在了李惟言的胸口,他心思素重......反正他在他的眼中就是这样心机深沉,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觉得他有别样的目的。 李惟言面色如常,这些话这么些年来听得还少吗,怎么还习惯不了呢。 温楚眼看灵惠帝又开始说了李惟言的不好,也不再继续躲在那头听了,她走到了他们面前,站到了李惟言的身后,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若是她年纪小些的时候,时常也会背粘在李惟言的背上,可现在年龄不宜,温楚也不能与李惟言再做出像是小时候那样亲密的事了。 但他们三个人在这里,温楚却独独站在了李惟言的身后,无疑于是在告诉灵惠帝,她很亲近这个哥哥。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想为李惟言撑腰,想让灵惠帝待他好一些,不要总是说了那些伤人的话。 李惟言只觉温楚搭在他肩膀那处的手,按得他肩膀那处滚烫。分明隔着不少衣物,可却觉她手心的温度若烙铁一样,烤炙着他衣物下的肌肤。 灵惠帝哪里不知道温楚的心思,哼哧了一声,瘪嘴不满道:“从小到大,就黏你这个哥哥,说他两句怎么了吗,叫你这样护。” 温楚不满道:“不许说,就是不许说。皇兄是我的皇兄,父皇不心疼,我心疼。” 温楚的话十分认真,全然不带一丝假意。 灵惠帝知她和李惟言关系好,光是从那天她为他挡箭就能知晓了。既她都这样说了,他又哪里还会再去为难李惟言呢。 他道:“晓得了晓得了,往后不说就是了。” 李惟言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最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何处,好不容易终回过了神来,也笑道:“小楚,坐。” 温楚听了他的话,便坐到了他的边上。 她有些奇怪,他们二人怎么一大早上就来了这里,她问道:“父皇,皇兄这么早来是做些什么。” 灵惠帝道:“无甚事就不能来了啊?” “哪里的话啊,我可没这样想啊。” 宫女已经从旁边端了早膳上来,温楚边用早膳边答道。 灵惠帝听她这样说,也不再继续贫嘴,只是往李惟言那边扬了扬头,他道:“没什么事,是你的嫂嫂,听说你回来了,非说要给你送好些东西。只是她近些时日肚子怀了孩子,不便走动,便让你皇兄送来。方你皇兄刚好在乾清宫里头同我议事呢,说了这事,我就跟着一块来了。” 李惟言光是提起自己的妻儿,眼中都是说不出的柔意,想也知晓两人感情有多恩爱。 温楚听到了皇太子妃怀了孩子,有几分惊讶,从前她也见过她几面的,却也不见她肚子那处有这样明显的怀孕迹象,谁晓得到了这时,已经不方便走动了。 “原是这样。”她又对李惟言道:“那皇兄可得回去帮我好好谢谢皇嫂。” “自然。” 温楚话完,几人又坐在一处东扯西说聊了许久,一家人一片祥和之时,殿外忽急匆匆跑来了一个小太监,他附到了灵惠帝的耳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灵惠帝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下来。 他蹙眉问道:“登闻鼓,他敲登闻鼓做些什么?” 其余三人一下子就叫这话吸引了过去。 皇后问道:“是谁在敲登闻鼓?” 凡敲登闻鼓者,不论贫穷富贵,不论身份高卑,都可直接面见天子,这是太/祖开国以后就定下的规矩。 然当初太/祖制这一规矩的时候,是想要百姓们能有地方说话,能有地方去说出他们的委屈,也方便他们去告御状。 可是灵惠帝登基之后,皇太后借口说,许多百姓无缘无故就敲登闻鼓,而幼帝年纪尚小,没这么多的精力和能耐去处理这些琐事,于是便设,除有重大冤情,不然不得敲登闻鼓,而且,敲了登闻鼓之后,先要受三十大板,以表事大事重。 此规一出,这敲登闻鼓的人,就越来越少,又加之皇帝这样无能,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去敲这老舍子玩样,登闻鼓已经都快要落了十来年的灰了。 可是今日,却说登闻鼓被人敲了。 几人都有几分惊讶好奇,究竟是何人。 灵惠帝道:“黄健。” 那个小太监问道:“皇上,该怎么办呢?” 灵惠帝想也知道,黄健是为了何事,无非就是因为何洪他们贪污行贿,可这事用得着他去敲这个鼓吗?他敲了这个鼓,不就是奔着不要命去的吗。 第207章 灵惠帝道:“你叫他回去,别让他再敲那东西了。叫今日在那里当值的人嘴巴紧些,别把这事透了出去。” 那小太监得了灵惠帝的令后就离开了此处,他赶紧传了灵惠帝的话。 可没过一会,他却很快就回来了,他来回奔走脑门上头都出了不少的汗,一是累的,二是吓的,他将黄健的话传了给灵惠帝,他道:“不行啊,皇上!这黄健......他疯了一样,死活不肯走,还说什么这鼓是太/祖留下的,没人能废,也没人能拦他......” 灵惠帝听了这话拍案而起来。 “反了天了他这是!好好好,非要死,非不要命,叫他敲!那便叫他敲去,谁都别拦他!” 这黄健脑子轴的是不是,非要这样明目张胆就得罪他们?真是就嫌活得太舒坦了,隔三岔五闹些事情出来,叫他自己不舒坦。 灵惠帝气得团团转,在坤宁宫里面来回踱步。 温楚看得出来,灵惠帝并不大想黄健出事,毕竟像黄健这样的人,已经不常见了。 即便是这么多年,却也还始终坚持本心的人,连命都不要的人,就是连灵惠帝自己都比不上。 灵惠帝没有那么多的出路,他失败后就去选择了最最简单的那条,苟且偷生。可黄健却,事到如今,还想追寻太傅的脚步。 温楚也有几分焦急,她想了想,竟从袖口那处又掏出了几枚铜钱。 李惟言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问道:“你做什么,你要算什么?” 温楚看向了他,轻声道:“我就想算算,黄健他今日,能不能得偿所愿。” 温楚闭了眼,丢了铜钱。 铜钱落在桌上,发出一声声脆响,就这样来回三次。 灵惠帝听到了声响,也驻足在一边看着桌上的卦象。 知道温楚抛好了铜钱之后,李惟言问道:“如何,是好是坏。” 温楚看着卦象,表情有些凝重。 李惟言见她不说话,都带了几分急切,“小楚,说话。” 久久不曾说话的灵惠帝却在看到卦象之后,顿足片刻,他长年修道,这些东西也稍懂一些,是凶是吉自也明白。 他看明白了卦象,终于不再徘徊犹豫,大步出了殿。 温楚看着灵惠帝离开的步伐,终启声道。 “大吉大利。” 卦象上说,黄健此行,大吉大利,必能得偿所愿。 可他的所愿究竟是什么。 灵惠帝曾同黄健共有所求,他最知道黄健所求的是什么。 可他也知道,今日若他真的得偿所愿了,下场必将不大好。所以,在看到了卦象之时,他才会这样急切出门。 温楚也来来不及多想,马上就跟了上去。 李惟言也随之跟上,皇后也想要去看看,却被李惟言劝阻,他道:“母后身子不好,儿子到时候回来同你发生了什么。” 皇后想也是,点了点头,又告诫道:“看好妹妹。” 李惟言点头应是,马上就跟了出去。 * 午门这处严行禁止百姓们靠近,此刻在这里的,除了官兵之外,也无甚其他人了。 灵惠帝从大老远就能听见黄健敲鼓的声音,还有他声嘶力竭的喊声。 或许是因为他喊了太久,他的嗓子已经十分嘶哑。 但还能清楚得听见他的控告声。 “我要控告,我有冤屈!苍天在上,皇天后土,民有冤,民要公正!......” 黄健的声音很响,整个午门几乎都能听见了他的声音。 周遭的官兵听得眼皮直跳,也没想到这人能不要命到这样的地步,他们在旁边听着他的话,光是在这处站着都觉有些如芒刺背了。 众人见到灵惠帝来了,也都讶然,这些年来,灵惠帝借口玄修,不上朝,不愿意见大臣,整日就将自己窝在了乾清宫里面,可没想到,他今日竟然为了这人,来了午门这处。 周遭一行人赶忙行礼,整个午门,马上响起了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响。 灵惠帝没有理会,只大步走到了黄健面前。 黄健听到了身后来势汹汹的脚步,却还没有回身,只是握着棒槌的手逐渐垂落到了身侧。 灵惠帝的声音尽是怒气,他道:“黄情为!朕问问你,你想做些什么!” 黄健听到了这话,终回过了身去,他没有回答灵惠帝的话,只是跪下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嘶哑,只这一句话,竟带了几分悲怆之情。 黄健这样,同闻立廉简直一模一样。 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固执,认定了什么事情就非要去做,到死也不改。 灵惠帝又想起了太傅,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竟动手抢过了他手上的棒槌,砸到了一旁。 “不许敲,朕叫你不许敲!” 黄健道:“皇上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要来了。” 灵惠帝知道他是在说谁。 他道:“滚,你马上就滚!” 灵惠帝见他不肯动,竟然还上手去扯了他。 第208章 “你走,你给我马上走啊,朕当,当今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黄健却在这时也相当执拗,竟在同君王反抗,他道:“不走,走不掉了,我早就走不掉了。” 太傅死的时候,他也被困在了金銮殿中,往后一生,都是蹉跎。 他怎么走,他走的每一步,都觉有千斤重,层层枷锁围困着他,他从哪里走啊。 灵惠帝见他这样执拗,对着一旁的士兵道:“来人!把他给朕拖走!拖走!” 他的语气带了几分迫切,似乎身后是有洪水猛兽在追赶,若是晚了一会就会丧命。 然而,还是来不及。 身后传来了皇太后的声音。 “拖哪里去?既然敲了登闻鼓,皇帝,为何不理?” 她的声音不急不徐,却踩在了众人的心尖。 皇太后的身边还跟着何洪与方修,两人伴其左右。 整个大昭,内廷,后宫,外朝之中身份颇为尊贵的三人此刻站在了一处。 黄健是何下场,可想而知。 皇太后道:“敲登闻鼓,而不得不理,是先祖定下的规矩,你这是在做什么?可合乎理,合乎法!” 灵惠帝被她质问,却依旧不为所动,“不合礼法又如何!朕这么些年,还在乎什么狗屁礼法吗!母后,你又要逼朕,又是要逼朕到何时?!还不够吗?整个大昭都到了你们的手上,还是不够吗!朕就是想要一个人,就这么难?就是这样难。你们逼死了太傅,现在又想做什么?把他也杀了?母后,朕不明白,朕死都不能明白了,我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就要这样对我!” 天家之间,还妄谈什么感情呢。 灵惠帝早就知晓皇太后这人的嘴脸,他此刻如此说,也只不过是想要唤起她与他之间最后一点血缘关系上的母子亲情。 他还是想要救下黄健。 然而,不出人意料的是。 灵惠帝竭力的质问声却丝毫没有叫皇太后有一丝心软又或者忌惮,她甚至还觉得灵惠帝快要崩溃的样子十分有趣,嘴角竟还扬起了笑。 她摸了摸头上那一丝不苟的发髻,道:“我说了,那是先祖留下的规矩,不可废,同你我之间的母子之情是没有干系的。他想说些什么,必须说,而那个该受的三十大板,也一板不能少。” 黄健不待灵惠帝继续说下去,就先一步出声道:“我受,我愿受!” 三十大板,若是打的人下狠手,那是能要了命的。 而皇太后就在旁边,他怎么可能让他从那三十板子上活下来呢。 灵惠帝实在失望至极,看向了皇太后的眼神也只剩下了嫌恶。 他看黄健抱着必死的决心,也不肯松口,如此,今日这人,如何都救不下来了。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 黄健道:“我可以受板子,我可以不要命,但我要先行控诉!我有不公要说!” 何洪听见黄健这样说,冷笑一声,“放屁,先挨板子,再行控诉!哪里有什么先控诉再行板子的道理!?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想要逃板子是吗?” “谁说不行了?” 一道清冽的声音传来。 众人朝着说话之人方向看去,却见一身绯红官服的宋喻生从不远处走来。 何洪道:“本就是如此,你是大理寺卿就可以胡说八道了吗?当初白纸黑字写了下去的,先打板子再控诉!” 何洪他们岂能让黄健张嘴,光是想想都知道他要去说些什么,若真叫他张了嘴,他们少不得要去惹了一身腥,最好的就是打死了先,根本就不去给他这个说话的机会。 他哪里想到宋喻生这人又来掺和什么热闹,但知他是皇太子一党,自是趁着这次机会捅他们一刀,再划算不过。 何洪岂会让他如意。 他道:“大理寺卿精通刑名,也就更应该知晓‘法’一字,不能为情所破吧,总不能说因为你说可以,那就可以。那这天下可还有王法二字?” 何洪现在竟还去侈谈“王法”二字,最不将此二字放眼里的便也就他了。 宋喻生道:“若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东西,我自不敢去妄言,可这律法后面还有一行字,何大人可是忘记了?” 不只是何洪不记得,在场之人,也没有几个记得。 李惟言知道宋喻生的意思,他补充道:“立下生死状者除外。” 言下之意,只要黄健立下生死状,就可先行控诉之事,再去挨三十大板,若他敢逃,就直接取命。 何洪一行人就这话一噎,最终还是无话可说,皇太后面露了几分阴狠,看向了黄健。 她道:“好,来人拿纸笔,立下生死状!” 黄健也没说些什么,很快就写下了生死状。 他搁置了笔,马上就跪到了灵惠帝的面前。 “我要状告户部尚书林落和工部尚书何洪,贪污行贿!” 黄健说出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嘶吼。 众人早都心知肚明,就知道他会去说这事。 可即便早就猜到了,可这一会叫他直接说了出来,却还是觉得有几分震撼。 第209章 天上白云一片,晴空万里,落了雨之后的九月,一下子就入了秋,空气之中,尽是凉意。 何洪道:“血口喷人,血口喷人呐!说话什么皆要讲证据,你以为你嘴巴一张一合,就能平白就造谣了吗!” 黄健也不甘示弱,“证据,到处都是证据!这米,在你们的口袋里面倒了又倒。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是有多天衣无缝吗?行的事情纰漏摆出,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宫里头的赈灾粮出去了这么多,我问你,为何,为何吃到了百姓嘴巴里面的还是泥土沙石。为何,为何整个京都,到处又都饥寒待毙之婴孩!你说我是造谣,大街上面随便抓一个人来,你问问他们,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何洪,何大人!做的事情远远不只如此,我还要状告,他拐卖孩童,囚禁少男少女,奸杀迫害,血债累累!” 何洪没想到黄健竟然敢将这件事情也拿出来说了,他气极攻心,恨不得上前一脚给黄健踹死,他也确实有这个打算,然刚一动作,就被宋喻生抓住了臂膀。 宋喻生笑着看向了何洪,问道:“何大人,被拆穿了,所以气急败坏?” 宋喻生这副样子,看得何洪一阵心虚,他恨声道:“我心虚什么?难道你被人平白无故诬陷能不生气?!” 宋喻生道:“总归是假话,我又何故生气?” 何洪就这话说得梗住,一时之间竟连如何辩驳都不晓得了。 皇太后嫌他丢脸,道:“这么沉不气像是什么样子?回来。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你光明磊落,你怕些什么呢。” 皇太后这话一出,就想要将他们脱得干干净净。 仿佛真是问心无愧。 黄健道:“无妨,是真光明磊落还是假光明磊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能知道。但,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前几日救灾的粥,全是水和了泥?” “谁说是水和了泥?!你去问问,有谁说是水和了泥?” 何洪怒道:“去,你去给我去大街上找了人来,找过来!我倒是要问问到底是谁说粥里面和了泥。” 被点到了的那个士兵也不敢耽搁,赶紧去找了人来。 陆续有两三人被带到了此处,他们一见自己时常唾骂的皇帝现下真就站到了自己的跟前,吓得腿都打起了哆嗦,还不待人说跪下,那膝盖就已经软到了地上。 “皇帝”这样的东西,你隔得远了,那再怎么咒骂也无所谓,但当人站在你的面前,你还是要俯首帖耳。 还不待他们说出什么话来,何洪就已经大步上前,他揪了一个人的衣领,指着黄健,问道:“我问你,他说城中的救灾粮是和了沙的泥粥,可有此事。” 何洪一副怒气升腾之气,那鼻孔里头都恨不能喷出两团火来。 那被扯着的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了黄健,那天他闹得事情很大,京都一半的人都晓得,就如他,也知晓。 可他收回了视线,看着眼前的何洪,听他这般质问,又哪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人指不定就是那贪了救灾粮的人。 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看到了何洪满是警告的视线,一下子却又闭了嘴巴。 若他说了,他一会出去了这里,就能被他活剐了,他家里的儿子来年都要给他添孙子了啊!他还不想死啊。 他心中一阵天人交战之后,垂着头,哆哆嗦嗦道:“我.....我不知道......” 何洪还是不依不饶,“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那人无法,一下磕倒在了地上,额头死死贴着地面,他道:“我没见得,我没有见得.......” 何洪又问了其他的几人,皆是没有。 温楚在一旁见得,黄健那本还笔直的背,一下子就弯了下去。 温楚只觉喉中哽得难受,他击登闻鼓,发出震耳欲聋之回响,可这声音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苍生值得吗?苍生不值得,放弃吧。 温楚都已经不知道该去怎么形容此情此景,只觉十分讽刺。他能不要命,可其他的人要命,这样的事,光靠他一个人做,又怎么能成呢。 就在温楚鼻尖发酸之时,手腕忽就被人攥住。 她侧头去看,只见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握在她的腕上。 这手,她自是再熟悉不过了,除开宋喻生,谁的手也好看不成这样了。 她不知道宋喻生是什么意思,但两人现在在角落里头,她也不想闹出什么动静来引了别人的注意。温楚只是蹙眉问道:“你做什么?” 宋喻生没有回她,只是道:“你同我来。” 第六十三章 除了在温楚旁边的李惟言, 也没什么人知道他们二人离开。但李惟言见到是宋喻生带走了她,竟然也未曾阻拦。 温楚不明白宋喻生是想要带她去哪里。 待离开了午门这处之后,她挥开了他的手,问道:“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宋喻生被她挥开, 有一瞬间的怔愣, 但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他道:“一个人,两个人不敢说实话,那三个, 四个呢。” 温楚也不傻,很快就听明白了宋喻生话里面的意思, 她眼中似又燃起了一点亮光, 问道:“他能杀一二人, 还能杀尽天下人吗。” 第210章 “对, 难道还能杀尽天下人吗。”宋喻生接道。 怕被寻仇乃人之常情, 那些人怕被何洪事后报复自然也不敢再去说真话,但是若让一堆人聚在一处呢, 他们还会怕吗。 都说法不责众, 何洪就算是寻仇,又能寻谁的仇,寻尽天下人的仇吗。 他敢去寻, 那些人也不怕了。 温楚也不再去顾先前两人之间的纠葛, 马上就开始去寻了人来。 午门那处。 何洪还在质问黄健, 他道:“他们都说不曾和泥掺沙, 怎么了, 这泥就只有你能见得,就只有你看得到, 摸得到吗?苍天有眼,即便是血口喷人,污人清白,也不似你这样的!” 那些个说了假话的人头都低得死死的,就是连一点都抬不起来。 他们上头的人打架,死得也只能是他们下面的人。 黄健知道,他们说假话,怪不得他们,他们敢说真话,也没活路。 他指着何洪道:“你这样的人,竟还敢去说什么苍天有眼,还敢去厚颜无耻说些什么苍天有眼!苍天若真有眼,你还能活到如今?何不降一道天雷来劈了你!” 何洪冷哼,道:“竖子狂言,事到如今还在嘴硬,你要人证没人证,又物证又没物证,只凭你一人之言,就敢去说这事如此,那天下又还有没有王法,又还有没有规矩了!” 何洪说着说着就又跪到灵惠帝的面前,凄声哭嚷道:“皇上,身为人臣,我也不敢有所私心,可是遭到了他人这样的毁谤,我岂能忍,岂能受得住啊!还请皇上下旨杀了这人,否则往后还究竟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啊!” 皇太后也适时出声,说道:“皇帝啊,这人,不过是跳梁小丑尔,叫他活着,那还真是有些害人了。” “是吗?可朕怎么觉着,他说的话,确也不假呢。朕虽年纪稍长,你们又将朕的耳目去断了干净,便真以为朕就成了个眼盲心黑的聋人了吗?你们想杀他,你们为何想要去杀他?”灵惠帝冷声笑,自问自答道:“总归是,得罪了母后的人,都没有能好好活下去的。儿子斗胆去问一下,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母后的天下。” 灵惠帝根本就没想皇太去能去回答,毕竟答案显而易见,她就算不认又能如何呢。 “都说朕是上天之子,都说朕是天下之主,可母后自朕登基之后,可又是否认朕为主?你们可曾尊朕为主?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朕也懒得去跟你们再计较些什么了。但朕还真有几分好奇,待朕去了以后,长哥儿还能不能从你们的手上登上朕这个位子呢?你们又会不会尊他为新皇呢!” 灵惠帝的声音带了几分厉色,他从没有在皇太后面前,这样疾言厉色过。 一个跪久了的人,是很难再去站起来的,太傅死了的时候,他没能去站起来,可是今日,或许是知道,若再这样下去,他谁也保不住。 他知道,若他真死了,势必要起一场宫变,何洪,皇太后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皇太子上位。李惟言若是斗不过,那么,温楚也好过不了。 党争就是这样,一党起,万党落。 尤其是叫何洪这样的人上位,不只是李惟言他们的灾难,还是大昭的灾难。 灵惠帝愚钝瑟缩了一辈子,在这样的时候还要继续当个缩头乌龟吗。 为何,太傅能死,黄健能死,偏他就死不得。 他们能争,偏他就争不得?! 他今日非就要争,非就要扯破了脸皮去争,非就要豁出了命去争。 皇太后也算是看明白了,好啊,今日是逼得他们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是吧。 听灵惠帝这话的意思,是非争不可了是吗? 天上的阳光照得皇太后的金饰反射出了刺眼的光,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发出了不善的意味。 她道:“皇儿,你怎么能去这样想母后呢,岂能将母后说得这样不堪呢。当年你九岁即位,若母后不再你的身边,大伴不再你的身边,你怎么办呢的。先前还都很听话的呢,怎么就碰到了闻立廉之后就成了这样呢?你是被他诓骗了知道吗,你这是被他骗了呀!如今又出来个黄健,他们就这样耍得你团团转......” 皇太后话还未完,就叫灵惠帝打断,他大笑了起来,看着皇太后的眼神满是讥讽,“你还这样说,还这样说!骗我就好了啊,您可千万,千万别是叫你自己也给骗了进去啊。我又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了,你拿这些话哄骗我做些什么呢?哄我做些什么呢!我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外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一朝天子,如此嘶吼,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还有何仪态可言。 灵惠帝若方才问这话,是想要同她攻心,可是现在,他是真的想要知道,想要知道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 为什么就要这样对他呢。 皇太后见他如此这般,竟想起了先皇。 灵惠帝就算是她的孩子那又如何,他也是先皇的孩子。 先皇当年,贪图何家势力,娶她为后,于她一心只有利用防备。 就算是到了死,竟然还留下了何家人不得为后的遗言。他防了她一辈子,到死都在防她。 第211章 皇太后明白,情啊什么的都是虚妄,在这宫里面,唯有权势才是永恒。 她当不了皇帝,那便去架空皇帝。 他是她的孩子那又如何,他先是幼帝,才再是她的孩子。 皇太后早就已经一副铁石心肠,即便见灵惠帝如此心伤,却还是不为所动。 若她心软,绝走不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她道:“皇儿莫要攀污母后,母后待你与待他们,都是一样的。” 灵惠帝自嘲一笑,他竟还想要从她的口中听出别的话来。 他不再去看皇太后,只是指着黄健对他们说道:“今日,此处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黄健起来,走,离开。” 黄健不曾有所动作,皇太后先行斥道:“走什么走,三十板!” 她偏过头去看向了一旁的韩企,厉声道:“韩企,拿人!” 韩企一直跟在他们的身边,他今日见到了黄健这等行为,才知道了他昨日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昨日说他自己去死,竟然真就是这样子寻思?! 韩企被皇太后点了名,却不得不动,即便心中不忍,却还是朝着黄健走去。 然而走出了几步,就叫灵惠帝喊住,他斥道:“你从前一人二主,阳奉阴违,朕也全都不管,可是如今,你敢再听他们的话,朕就要你死!” 韩企听到了灵惠帝这话,终顿了脚步,回头看向了皇太后。 皇太后道:“你若不拿下他,这生死状,你替他死!” 韩企实实在在落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他们母子斗法,不管听了谁的话他都势必倒霉。 不待他做出抉择,黄健先行开口。 “我既然敲了这个鼓,就从没想过要活下去了。皇上也不用再去帮我说些什么了,先生死后,这么多年来,我过的怎么在的算不得快意,可今日就算是死了,也甘之如饴啊。只是我黄情为对天,以命起誓言,贪污,拐卖,桩桩件件,若有一件事情是冤枉了你何洪的,那便叫我死后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入轮回之道!只请皇上,查吧,查下去。” “我死心坚不改,如磐石,如利刃,死也不改,即便是苍山雪榻,河水枯竭,我亦不改! ” “这一回,琴瑟铮响,黄情为替王先奏!” 他死,他今日必须要死了,事到如今,若不死,灵惠帝也要陷入困境,而他势必也会成为博取虚名的小人,那么黄若棠的一生,也终将被他这个当父亲的毁了。 他只能是这样,只能这样。 别无他法。 现在死,还能将这事闹得最大,何家的人就算是再狡辩,再想跑,也难说。 黄健话毕,在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就已经撞到了午门那面,朱红的墙上。 鲜血迸发,众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再回过了神来之时,黄健已经从倒在了地上。 死了...... 还是死了...... 黄健的额头有一个大大的血洞,脸上已经被血全染了红,若是地狱来的恶鬼。死前,他的眼睛还瞪得很大,死后倒在地上,直直地看着天上的烈阳。 他的一生,在碰到了闻立廉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何洪曾经问过他,太傅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去推新政,难道是为了博名声吗。 不是的,他什么都有了,可却还垂怜别人。 手掌权力,不是为了去为非作歹,贪图享乐,而是为了苍生。 因为,苍生值得。 一个人两个人是不值得,可是苍生值得。 灵惠帝死死地盯着已经死了的黄健,一下子就又被拉扯回去了太傅死的那日。 人活于世,岂能贪生。 灵惠帝喉中不可遏制喷吐出了一口血来,这二十年来,他心已千疮百孔,却从没有哪一刻像是现在这样清明。 此刻,他终于从黄健的死中,明白了太傅用命教会他的道理。 李惟言被他突如其来的吐血骇到,忙搀扶了上去。 他急切道:“父皇!” 灵惠帝拂开了他,自顾自地擦了嘴边的血,他神思尚且清明,看着皇太后他们,竟还发出了笑来,他道:“怎么,母后满意了吗。他死了,总算是叫你们满意了吧。” 灵惠帝话毕,温楚那边已经和宋喻生带着人跑来了,他们去喊大街小巷喊了一堆人来,那些人听到是黄健敲了登闻鼓之后,又听到能让他们说冤,有宋喻生在,能给他们做主之后,一下子就来了许多人,而且不仅如此,那些人早对官府不满已久,听到今日能有地方,给他们一群人诉苦,想也没想,就喊上了左邻又巷的亲戚邻居。 一时之间,浩浩荡荡来了百人。 人多,他们也不怕被人事后报复,况说还有宋喻生在,他用着大理寺卿的名头,他们也信得过。 温楚生怕来不及,一路上都不敢去耽搁,可惜还是来不及,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了地上。 温楚一口气没顺上来,差点没昏过去。 百姓们看到黄健死了,都忍不住发出来了啜泣的声音。 宋喻生上前,脱下了外袍,盖到了黄健的身上。 他起了身后,看着那些百姓道:“你们看到了,他今日死,是为了控告那些在背后贪腐的人,就是那些人才叫你们喝了泥粥,若有什么苦,什么冤,便说。” 第212章 宋喻生话毕,终于有人开口了。 “大旱来了一个多月,庄稼都烂了,每年那样多的赋税,存粮又能吃个几天。说是救灾粮,那样的粥,里面只几粒米,究竟还是算哪门子的粥。我们也不敢说,去跟谁说都没用,除了换一顿打以外,又还能有什么用。本就吃不饱饭,没了力气,再打,还活不活了!” “我的孩子,才那么点大,就是喝这泥粥活活喝死的,家里头的娘子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没了!她也叫饿死了!偏赶上这灾年,偏害得我家破人亡!” 不少的人七嘴八舌说着这些事情,无数辛酸苦楚都只能委屈下肚,现在终于有机会叫他们说出口了,这里这么多的大人物,总会有人帮帮他们的。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的吵嚷声,吵得何洪头疼,他大声阻道:“吵什么吵!没看到皇上和皇太后在这里吗,还有没有规矩了?!” 他的声音一出,周遭马上就噤了声。 宋喻生看向了何洪,后对灵惠帝拱手道:“皇上,奸臣如今自己已经跳出来了,这何洪,是一个,户部尚书林落,也是一个。” 何洪见宋喻生将矛头指向了他,瞬时间大惊。 “污言秽语,血口喷人!!好啊,我算是看了明白,你同那黄健就是一伙的,你们......你们都想害我!” 宋喻生没有理会他,道:“究竟是不是血口喷人,还请皇上将户部尚书喊来,我们对簿公堂。” 灵惠帝听见了宋喻生这些话,就知道他心中是有成算的,否则,也不会轻易出面。 他冷声道:“去,把林落喊来。” 林落来了的时候,见这副情形,只心下暗道不好,如今看来,这事情终究还是败露了啊!这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啊,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灵惠帝问他,道:“朕问你,内阁和朕批下去的救灾粮,几万石。为何,为何他们会喝上泥粥!” 林落马上跪到在地,他哭丧道:“谁,是谁,都是胡说啊!” 底下跪着的百姓都不乐意了,接连喊道:“没有胡说,我们没有胡说!就是和了泥的粥!” 林落辩解道:“不对不对,我晓得了,是不是你们嫌弃粥少,所以就故意诬陷!” 宋喻生道:“莫要狡辩了,林尚书。泥粥,我也见得,确实不假。难道,尚书是觉得祈安也在跟他们说假话吗?” 林落还在嘴硬,“你怎不能说假话。” 宋喻生嘴角勾起了笑,伸出三指起誓,他道:“好,那我便以我祖父的声名起誓,所言不假。可以了吗。” 他这祖父,宋喻生恶心了一辈子,现在拿他来发起誓来,也丝毫不带犹豫。 但是在旁人看来,只以为,宋喻生都用他的祖父发誓了,此话定非虚言。 灵惠帝终于出声,他问,“这事当初全权交给你们户部来办,所以,你可以同朕说说,是怎么成了泥粥的吗?” 林落哪里知道这事真就能被扒了出来呢,一个两个的,都不要命。若是要命,还好说,若不要命,怎么斗?不早些把人杀了,到现在叫他敲了登闻鼓再去死,这不是明摆了要拖着他们一起下水吗。 林落去瞥何洪,但何洪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来得及管他,只做不见,偏头看向了旁处。 林落算是明白了何洪的意思,他现在只能自己救自己先,他道:“这事,定是手底下那边出了差错,皇上待我回去查查......” 宋喻生道:“手底下的人出了事情,那也就是户部出了事情,户部出了事情,怎么能说和户部尚书没关系呢,林尚书最少也有个渎职罪在身上,至于贪污罪,到时候还待细查。” 灵惠帝道:“好,这事,就交你来查。何洪,朕问你,买卖孩童一事......” 不待他说完,何洪就跪下磕头,“皇上,臣冤枉啊!” 何洪声音响亮无比,不知道的人真以为他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他还没开始哭嚷多久,宋喻生就开口道:“这事......何大人真不冤枉。” 宋喻生只是拍了拍手,不远处就走来了一家三口。 正是齐墨一家人。 齐墨因为他生的白癜风的病,不能见光,今日日头盛,他头上戴着一圈又一圈的帷帽,又还撑了把伞。 三人走到了灵惠帝的面前,宋喻生指着齐墨道:“这人就是上一回在坤宁宫被掌印说是刺客的少年。” “掌印说他是刺客,可是我回去查了之后,却发现他哪是什么刺客啊,分明是窦娥。” 宋喻生的话清清淡淡,飘入了在场人的耳中。 李惟言在一旁问道:“哦?窦娥?此话怎么说。” 宋喻生接了李惟言的话头,继续道:“他本非是京都人,可为何会出现在皇宫之中,这事恐怕也只有何大人知晓了吧。” 何洪对齐墨这人印象深刻,他从人贩子那里见过一面,就入了眼,只可惜,他不好男风,这人一眼被方修看中,就叫他带回了宫。是以,即便他现在看不到齐墨的样子,但从他头戴兜帽,又撑伞的举动,再去观他身形,也不难猜出这人是谁。 他听到了宋喻生的质问,辩道:“我知晓,我如何知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今个儿一个两个都想害我!” 第213章 “难道不是你这人做了太多的恶事,才叫别人能有指摘你的机会吗?!” 在齐墨身边的齐晨再也无法忍受这何洪虚伪的嘴脸,就是他,就是他干这种肮脏的营生,才叫他的儿子倒了这样的霉!若不是他,他们一家人怎么又会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现在竟然还敢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何洪见齐晨跳了出来,又是一阵跳脚,“又关着你什么事了?!” “你们的人拐走了我的孩子,险些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问你,怎么就是不关我的事了!若非是你,小墨能遭这样的害吗?!” 他说着就又跪到了地上,向灵惠帝控诉他们的恶行。 “皇上明察,我们的户籍都不再此处,可以知道我们非是京都人,至于为什么来了此处,全是因这狗官。他们还官官相护,我就算是去报案,也没用!他们害了多少的人啊,这天下,有了这样的人在,哪里算人间,这是炼狱啊皇上!” 灵惠帝听了这话,眼神阴鸷地看向了何洪,他道:“你还敢不认?人都告到了朕的面前,你还不认!是不是朕不管你,便真是叫你以为朕是死的了!” 宋喻生眼看何洪还想要争辩,又往后看向了身边跟着的春风,春风明白了宋喻生的意思,马上又带了许多人来,这些人,十二年岁左右,不只何洪认识这些人,就连带着韩企也认识。 他们都是何洪从前那座庄子上面的少男少女。 那日宋喻生顺着韩企的丢过去的尸体查了下去,又在附近找到了何洪搬去的地方,他今日趁着何洪不注意,便去将掏了他的老底,将里面的人尽数救了出来,带来了此处。 因为最近宋喻生在查这件事情,何洪那边也不敢再去买人来了,这里剩下的孩子也不多了,只有十来个了,即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苦色,却都能看得出来,容貌出众。 何洪看到了这些人,彻底傻了眼。 宋喻生又是从哪里找到的?! 宋喻生继续问道:“这些人,何大人应该再认识不过了。他们是我从城南那边的庄子上寻到的,我已经查过了,那处的房产,就是何大人你的,铁证认证如山,何大人还不认吗?” 灵惠帝看到了这些少男少女,又听齐晨的话,还能不明白这何洪再做些什么事情吗。 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大步走到了何洪面前,往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脚,“畜生!” 何洪知道,现在他就算是再想要去狡辩都有些难了。 宋喻生将他犯下的罪尽数甩了出来,他就是再去狡辩又有什么用呢。 何洪跪到了皇太后面前,扯着她的衣角,哭道:“姑母姑母,他们胡说,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宋喻生依旧不肯放过,又扯出来了当年太傅贪污一案,他道:“哦,对了。太傅受贿一案,也该翻案了。如今的兵部尚书,都已经认了,当年的事情,全是你收买他陷害的,账目明细都记得一清二楚,顺着钱庄批号查去,确有行贿一事不假,而所谓的太傅贪墨军饷,全是你们共同构陷不是吗?” 又是太傅,又提到了太傅,现在何洪哪里还管得到这些,他起身奔到宋喻生面前,质问道:“好啊,你早就有预谋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呢!什么事都叫你准备的好了是不是?!” 宋喻生嫌恶地后退了一步,他眼中满是讥讽,“你如今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冤枉。” 百姓们听到了这话,纷纷出声道:“皇上,请处置贪官,千刀万剐!” 一众人附和,“对!千刀万剐!” 天上的日头很大,然何洪却如坠冰窟,他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于皇太后了。 灵惠帝看向了皇太后,问道:“母后说说,天下人都要我斩何洪,该怎么办呢。” 皇太后盯视着灵惠帝,迟迟不曾开口,母子两人就这样对峙。 忽地,不知是从何处,竟然像是落下了雪来,温楚伸出了掌心,看到了手掌心上竟真的似有片雪花在,断断续续的,竟又落了许多片。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喊出了声来。 “雪,下雪了!!” 这一声音若惊雷一般炸开了人群。 温楚抬头看去,肉眼可见,天上竟真就断断续续飘了雪花下来。 这样的天气落了雪。 沉冤得雪。 二十年的冤屈,终于在这一刻被人说出来了。 温楚看向了黄健的尸体,眼角落下了一滴泪来。 只可惜,他没看见了。 天都说话了,皇太后还能怎么办呢。 她终是败下了阵来,留下了一句,“我累了。” 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何洪看着皇太后离开的背影,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何洪不甘心,大声质问,“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定了我的罪!” 灵惠帝看着他,冷冷说道:“可你们当初也是这样轻易定了老师的罪,如今你还有什么颜面去说‘轻易’。” 灵惠帝懒得看他,转而对宋喻生道:“何洪犯下的罪,即便是抄家灭族也不为过,他犯下的罪你尽数厘清,若翰林院、国子监的人有何异议,只管让他们来找朕。” 第214章 “总归天下骂名已堆积成山,又在乎他们这一句话两句话的吗。” 灵惠帝对何洪的旨意一下,百姓们便开始哭天抢地喊道:“圣上万岁,圣上英明!圣上万岁,圣上英明!” 天上的大雪落满了灵惠帝的头,他仰起了头来,看向了漫天飘雪,眼中却不知是何时沁出了一滴血泪。 他还是这样没用,即便是打到了最后,也全是靠着别人。 灵惠帝的血泪滴入地上,混入了地上的雪水之中,他又对众人道:“朕问你们,可知今日黄健是为谁而死?” “知道!黄大人恩情,我们永生不忘!” 如今,又还有谁会去说黄健是一个博取名声的小人呢。 他们即便是不曾见得他嘶声力竭的声讨,却也该知道,他敲了登闻鼓,撞死在了午门之前,谁会为了博取一个虚名到这样的地步?既是博取虚名却能做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也认了的。 自此,何洪入狱,黄健之死,就彻底让他成为了黄家的招牌。灵惠帝会将他载入史册,会叫他名垂青史,他要将他和他的先生老师放在一处,让他们享世人爱戴。 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全都要给他们。 他要全都给他们。 灵惠帝擦了擦眼睛,才发现眼睛里面淌出血来了,他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又继续说道:“黄健检举有功,追封勇毅侯,朕记得他家中没有嫡子,只有一女,那便加封他的女儿为永宁郡主。这事,在场之人,谁有异?” 他说着是在问在场之人,实则也不过是在问方修一人。 可方修就算是再如何不甘愿又能如何,这样的情形下面,他若敢说出去一个“不”字,马上就能被打为何洪一党。 何洪出了事,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岂能在这个时候触了他的晦气。 可他不去触灵惠帝的晦气,灵惠帝却没打算放过他,他笑着道:“大伴,你做的事情,是自己招了呢,还是叫大理寺卿一点一点去查呢。” 方修扣首,“臣有什么错啊......” 方修话还未说完就叫人打断,齐萍就已经骂出了声,“你个老不死的阉人,还敢去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像你这样的人,没个把还想当神仙,你怎么不去死?!!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死!” 若非是齐晨拦着她,齐萍只怕恨不得去生吃了方修下肚。 平日里头那样温柔的一个人,但在知道自己的儿子经历那些事情之后,却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成了村妇不止。 方修看着失了智的齐萍,显然是没反应过来,他这辈子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掌印太监,就没叫人这么骂过“阉人”二字,他起得眼睛都瞪圆楞了不少,指着齐萍,“你你你......”了个半天,最后那话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面一样,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却在方修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韩企已经跪到了一边叩首认罪,他将脑袋重重砸到了地上,抬起头来了的时候,额间甚至渗出了鲜血。 他道:“臣也有罪要认!” 韩企知道的,脱不开关系的,这么些年,灵惠帝不是不知道他和方修他们混在一起,只不过一直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如今他们出了事情,他岂能逃? 这深宫里面最忌讳的就像是他这样阳奉阴违,一人二主的人,到了最后,不管是谁输谁赢,他都没什么好下场。 但事到如今,这样的结局,韩企也认了。 至少,天终于清明了。 方修本就一口气出不来,听到韩企这话,直接骂了句粗话,“你他娘又来掺和什么!” 屋逢连夜偏漏雨,一桩丑事被揭开,其他的事情又或是人怎么可能躲得过去,方修想躲,可是他该怎么躲。 恶行被人揭露,噩耗接踵而至,京都这一场九月飘雪,似也终于冲刷尽了这坐皇城之下的脏污。 京都,终于要见到光了。 灵惠帝抬手,又将他们都给了宋喻生,处理好了这事之后,灵惠帝再也撑不住了,差点一头仰倒在了雪里面。 视线的最后,是众人急切的目光,他的女儿,第一个朝他奔来。 “父......父皇......你别吓我,别吓我了啊!!” 灵惠帝方才面上一直无异,可他身子骨都差成了这样,眼睛里头流下了血泪,怎么会能没事啊。 方才,他也不过是一直在强撑着罢了。 温楚托着灵惠帝的身体,眼泪就如那瓢泼的大雪,想把人淹死才能罢休。 泪水砸到了灵惠帝的脸上,他强忍着痛意,伸手替温楚擦拭着眼泪。 “不哭,不哭了。哭什么呢,事到如今,我活成这样,死了才是最好的了啊,死了就死了吧。孩子,莫要为我哭了。” 不要再为他哭了,他让她苦了这么些年,他想她都开开心心的。 若可以的话,他也想护他一辈子。 可他这身子,实在是太糟糕,太糟糕了,撑到了现在,都有些难了。 温楚道:“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若我早一些回来的话,早些回来的话......” 若是她早些回来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吃那些烂七八糟的丹药了,是不是就还能好好的长命百岁了呢。 第215章 都怪她......都怪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早上大家也还都在说说笑笑的,为什么一转眼就成了这样,分明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为什么啊? 灵惠帝还在笑,她道:“还怪你什么呢,孩子,我这一辈子,活成这样,够了,真的够了。至少,你还是回来了不是吗。太傅的冤,也终叫人能说出来了,从前,被捂了多久啊。” 太傅是被冤枉的,众人都心知肚明,可何洪不除,谁能去越过他说太傅无罪。 天上的雪浩浩荡荡飘入灵惠帝的那双浑浊的眼中,此刻,他的神思已经有些涣散了。 灵惠帝不再看温楚,他终于偏头看向了等在一旁的李惟言。 他的喉中又溢出了一点血来,从嘴角渗出。 “长哥儿。” “儿臣在。” 李惟言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总该说出些好听的话来吧。 灵惠帝道:“你发誓,来生来世,永生永世,都会护住你的妹妹。” 李惟言听到这话,怔愣了一瞬。 他许多时候都在想,若是那年礼王之乱,若是死得是他,多好啊。 他感受到了灵惠帝扯着他的手,越发用力,似乎是拼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李惟言垂着的眼眸尽是讽刺,可面上却已经极尽哀切,他伸手发誓,“我起誓,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皇兄,不要!不要起誓!” 温楚握住了他的手,朝他一直摇头。 可灵惠帝却始终不依不饶,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叫他发誓。 “你发誓!!不然,这皇位,你休想坐!!” 李惟言道:“妹妹,放手吧。” 李惟言受伤的眼神看得温楚更是一阵刺痛,她的手被他挥开。 “我起誓,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无论上碧落,亦或下黄泉,都会护温楚平平安安,否则,叫我死无人埋,生无人拜。” “父皇,够了吗,可以吗。” 李惟言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就这样不相信他呢。 为什么总是不相信他呢。 按理来说,他该难受的,该苦痛的,该死都不去起誓,好报复他泉下也不安宁的。 可是,这一刻,他竟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就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心如死水,因这么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今日这些种种,不过是一二。 周遭响起了痛哭声,他看见他的妹妹,抱着他的父亲,哭得几乎昏死。 他想,在爱里长大的小孩就是不一样,死个爹娘,哭成这样。 李惟言心中想法颇多,表面上却也还是低了眼,跟着众人一起哭喊。 今日这些事情全都撞到了一起,何方二人劣性被彻底揭露,罪证齐全,只待宋喻生断刑,而灵惠帝一薨,新皇又要登基。 这宫里面一时之间乱得忙得不像话了。 从前的党争说来也就皇太子同二皇子争得厉害些,可是何家的人出了事情之后,二皇子又还能拿什么去争。 李惟言登基之后,那些到了年岁的皇子也都封王,迁离了京都。 而何洪方修二人的死期,被定在了十月初旬,关乎他们的罪行,别的姑且不算,光何洪、方修二人联合拐卖孩童,买卖孩童一事,光是判十个死刑也不够。 再其他贪污等罪一并罚下,抄家灭族都能算是轻的。 何洪饶是在判刑之前,也如何都不肯认下,但罪证确凿,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算是再如何不认,都没有用。 宋喻生下的罪,灵惠帝死之前留下的话,那些翰林院、国子监同何洪一党的人,如今就算是怎么有想法,也不敢去吭一声了,毕竟,现在都自顾不暇的时候,若和他们再去出面,那他们私下行贿收贿的事情定也躲不开了,这个时候,能消停就该消停。 灵惠帝死后,棂棺一连在宫里停了七日,温楚连着在灵堂跪了七日,不论李惟言和孝义怎么劝说都没用。 灵堂里面已经没什么声响了,温楚也已经跪得筋疲力竭了,其间除了吃饭睡觉如厕以外,就是跪在这里。夜风吹动白色灵布,周围除了宫女太监以外也没什么人了。 宋喻生走近,抬手制止了他们行礼的声音。 温楚并不知道身后来的是宋喻生,她以为还是李惟言。 她头也没回说道:“皇兄不用劝我了,最后一个晚上了,你就叫我再陪陪他吧。” 温楚良久也没有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她觉得有些奇怪,回过头去,才见得宋喻生此刻正站在身后。 第六十四章 屋内只有稀疏的光亮, 照得温楚身形更加单薄。 她见到来人,面上也无甚表情,片刻,两人进行了一场持久的对视, 相较于温楚如死水一般的眼睛, 宋喻生的眼神之中就掩藏了太多太多说不出的情绪。 这些天, 宋喻生一直也都在忙着给何洪定罪,给太傅翻案,好不容易脚能着地了, 便来了灵惠帝的灵堂前面,他来这处, 也只想见她一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了这处, 只忽迷迷惑惑之际, 脑海之中, 想要去到有她在的地方。 “宋喻生, 来就来了,干嘛还不吭声呢。” 第216章 最后还是温楚打破了沉默,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古怪的氛围。 他看她的眼神, 她受不起。 恍若她是什么伤害过他的负心汉一般。 宋喻生笑了笑,此刻竟也生出几分不安的情绪,他想他的一举一动, 她都可能讨厌。 以至于, 他现在对自己说的话, 都要思虑再三。 他跪到了温楚身边, 说道:“我想着你会在这里, 所以我便来了。” 这便是他思虑再三说出来的话。 过了片刻,他没听到温楚的声音, 便又觉此话不妥,接着补充了一句。 “若你不喜,我现在便走。” 这回,温楚也没再沉默,她很快道:“我没有不喜。” 她说她没有不喜。 “毕竟,现在的你,太难让人讨厌起来了啊。” 温楚说完这话,却又像是带了几分困惑,偏头问道:“可是,从前的你,为什么能这样叫人讨厌呢。” 她是真真切切觉着奇怪,一个人为什么能在短时间有这样大的变化呢,除了觉得他是装的以外,她觉得再也没有别的能解释了。 况说,宋喻生这人素爱伪装,她还不能够长记性吗。 宋喻生被温楚这话问得微微一梗,从前的他为什么这么叫人讨厌。 他甚至想说,从前的事情便让它过去了吧,可他能这样说吗?他不能说啊。 做了就是做了,错了也是错了。 她害怕他,讨厌他,全都是他活该的。 就算是他把心掏出来给她,她说一句恶心,那也是应该的。 他道:“从前......是我的错......” 他话还未曾说完,就叫温楚打断了,“不说从前了,不回头看了。至少,你还抓了何洪他们,还去给太傅翻案了呢,父皇这样,死了也安心。宋喻生,光是这一点,我都怪不起你来了。” “温楚,我做这些,不是想要来换你一声,‘我不怪你’的。我心甘情愿做我的事,你若为之有所负担,那么,我做这些的意义又是何在。” 温楚许也没想到宋喻生会说这样的话,她愣了一瞬,旋即笑道:“不怪了,这回,真不怪了。” 温楚的笑颜在这一闪又一闪的堂前,竟然真就显得有几分真情实感,那样的笑颜,宋喻生这辈子都有些不敢去肖想。 温楚偏头去看他,道:“宋喻生,你现在明白了吗,到底什么是真心。” “你若明白什么叫真心了,以后也能好好活了。” 他能有人所能有的情感,能明白究竟何为真心,能明白他人的喜怒哀乐,就好了,也能好好过下去了,也不用再总是被那些回忆拖累了。 宋喻生看向了在旁边跪着的温楚,他看着她那样决绝的神情,马上道:“或许吧,我不知道我究竟明白又或者是没明白,我只是明白......不能继续欺负你,仅此而已。” 清冷的语调带了几分急切,男子笔挺的背,在她面前,却如何都直不起来了。 长睫盖着墨一般的眼,温楚偏头,就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 见温楚看他,他也转过头,同她对视。 他这话听着实非是假。 温楚早就知道,宋喻生这张脸实在占便宜,一旦说起这些话来,再这样一看人,便是说不出的深情,叫人分辨不出真假。 两人跪在一处,对视片刻,温楚又一次落了下风,她先转回了头去,转开了话题,她道:“你这人气运总是挺好的,想办些什么事情都能轻而易举办成,这寻常人怎么都做不成的事情,到了你的头上,却也不过尔尔,我这父皇,叫他们困了一辈子,差点我的皇兄也要步他的后尘,好在,你拉了他一把,让他今后也没这么难。” 宋喻生想要做的事情,好像就没有做不成的,就连对付何洪,方修这样的人,做起事情来也是如有天助。 好像,他只要跟老天说一声,“我要做这件事了”。待到老天爷收到了指示之后,马上就派了神仙下来助他一臂之力。 月夜惨淡,只有蜡烛发出绵薄的光亮,忽而蜡烛爆出火花,人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 宋喻生想了想温楚的话,沉默了许久,才收回了视线,他看向了不远处的烛火,视线都有几分模糊了开来。 他似自言自语地问道:“好吗,这般气运,也叫得好。可是,你知道吗,能人为办到的事情,不论气运好坏,只需你竭尽全力,那便是能办,多难办,也能办。可若是人不能办到的事情,那才是要看气运了,是以,我不觉我的气运有多么好。” “可是,你不论什么事情,不都办得挺好的吗。” 问完这句话,温楚便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多嘴了。 “可是有关于你的事情,我便办不到。” “所以,我的气运还是不大好的。我可以极尽手段,去换你垂怜我一二分,可是,我不想了,不想再让你被阴谋诡计缠绕着了,我甘愿这样,就这样站在你的身后。我想着,你若愿意回头看看我,我便在,你若不愿意回头了,我也还在。” 第217章 “我的生命便是这样,无趣无用,唯站在你的身后,见得你的身影,我才觉得,心能跳动。” 不知为何,温楚听了这番话,心却跳得奇快,她恨不得去捂了他的嘴。 她道:“莫要再妄言了,宋喻生。” 宋喻生看向她道:“非是妄言,这回我真的没有再装了,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他的这个方向,只能见得温楚的侧脸,她的耳朵,似有在发红。 “你耳朵红了......” 宋喻生有些错愕,心中却又像燃起了一点希望。 温楚捂了耳朵,嘴硬道:“你这些话,换个人来说,我也一样要红的。我这是面薄,其他的,绝对没有!” 她从前倒从来都不晓得宋喻生的嘴巴竟能这样厉害,光是两句话,便能说得人七上八下,六神无主。 宋喻生知道,温楚说的什么面薄什么的都不过是假话,她的面可不薄,可宋喻生也不得寸进尺,听得她这样说了也不再说些什么了,只是嘴角微不可见地浮起了一点弧度。 两人就这样又在这里一同跪了许久,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天亮了些,便要准备抬棺去皇陵了。 先是孝义皇后来了这处,见到宋喻生和温楚跪在一处,有些诧异,可看到温楚脸上并无什么异样之后,就也没说什么,她上前将温楚扶了起来,问道:“跪了一个晚上,累不累啊,真傻,到时候叫你父皇在底下知道之后,又要心疼坏了的。走吧,去歇个一会,歇会之后,我们便送你父皇上皇陵了。” 温楚确实累得头脑都有些不大清楚了,她也不再继续坚持,转身往里面去休息一会了。 温楚走后,此处也就只剩下了孝义皇后同宋喻生了。 孝义问道:“昨日,你陪她陪了一个晚上吗?” 宋喻生已经起了身来,他点了点头。 孝义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如此看来,倒也还像有那么些耐性。可先前为何又做过那些事情,这样的话,哪能得好。” 待温楚回来之后,孝义自然是去查过她先前之事,她同宋喻生的纠葛,她自也清楚一二。她也没能想到,平日里头这样明朗的一个人,做出的事情,竟能够这样不堪。 宋喻生听到了孝义的话,默了良久,才开口道:“祈安,知错了。” 只是,知道的太晚太晚了,若他能早一些知道,又何至于闹成了这样难看的下场,也不至于这般。 孝义也没想到,要他认错,竟就这样简单,身居高位的人,要说出一句知错,实在有些太难。 他这样就说错了,孝义也难再去说出些什么苛责的话来了。 她道:“你这样,倒显得我们多么不依不饶了。” “祈安不敢。” 孝义到没将他的不敢放在心上,只是道:“你说不敢,那不是真的不敢。你离她远些吧,她心软,你总这样缠着她,迟早叫她有一天能接受你了。但,你伤害过她,我便不放心你,怕你总还是要害她一回。我知道你对何家他们出手,是为了她,可我不想叫她欠着你什么,若有什么想要的,如今长哥儿登上了皇位,他不会也不能亏待你的。” 宋喻生没想到皇后能将这话说得这样决绝,他沉声道:“她本就不欠我,我就算是死,是被千万人唾弃,那也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我没有想要用这个去要挟她什么。” “可事实不就是,你这样做了,小楚就心软了吗。” 孝义不想同他继续争辩些什么,转身就想要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宋喻生略带急切的声音,他道:“所以,娘娘是说,只要错了,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吗。” 孝义顿步,头也没有回,她道:“你有机会,可我只是想,你的好,她受不住,一旦受不住,原谅就成了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我明白娘娘的意思了。”宋喻生知道孝义的意思,他继续说道:“祈安做这些全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宋家,为了能在夺嫡之中占据功劳,为的便是升官进爵,流芳百世。同她,同温楚没有丝毫的关系。娘娘,是这样的意思吗。” 孝义不知道宋喻生这人为人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用这恩情裹挟了温楚,可她听了宋喻生的这番话,却才惊觉,或许真是自己将人想得太过不堪了些,以至于到了有些咄咄逼人的地步。 她回了身去,终正眼看了几眼宋喻生,她道:“我不是故意想去刁难你,只是我没本事,可即便刻薄,也只是图她将来能够平平安安的,做事也不瞻前顾后,全凭心意。今日的话,我重了些,我的错。” 孝义今日,对宋喻生也确实有些改观了,他话说得这样好听,事情做得这样好看,也难怪温楚会心软。饶是她看了,也实在寻不见什么过错。 孝义一语话毕,离开了此处,只剩下了宋喻生一人,站在了原地,他有些不明白孝义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抿了抿唇,也不再说,离开了此处。 * 孝义出去之后,就去寻了李惟言。 第218章 两人在殿中面对面而坐,就连服侍的宫女都没有。 孝义问道:“最近可还忙得过来,你这边登了基,又加上了何家那些人党同方修的余孽,可曾清理了干净?” 她也不待李惟言回答,就自顾自说道:“我倒也不担心你,你从小到大,都是极叫人放心的,母后也晓得你有本事,不然,你父皇这样厌你,你恐也难挺过来。这皇位,该你坐,也只有你能坐下,皇二子,三子,他们同你,比不了。” 李惟言也没想到孝义突然说起了这些话来,他自嘲地笑了笑,“母后说的不错,可,单单只有父皇厌我吗。” 孝义的眼中只有温楚,她难道敢说,她对他们兄妹二人从始至终都是一视同仁的吗。 她说灵惠帝厌他,可她不曾厌他吗。 总是这样,他们从来都看不到他的。 李惟言盯着孝义,他问,“母后,我真的想要知道,我便不是你的孩子了吗。”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不肯放过孝义脸上一丝的表情。 可孝义没有躲避他的盯视,她知道,事到如今,他们母子之间,近在咫尺,却像隔了山海。 她这些年来,只沉溺在自己的苦痛之中,对温楚与德妃的愧疚想念之中,从而全然忘记了身边的亲子。 她看着李惟言道:“母后知道,待你多有疏忽,叫你过得不大顺意了,可是,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情,我对不住她,你父皇对不住她,而你,更对不住她。你素有容人雅量,饶是别人欺负到了你的头上,你也笑笑而过,于她,你岂不是更要珍重吗。这样子的理,你难道不懂吗。” 李惟言听到了这话,笑了笑,他说,“这是我有容人之量的问题吗,母后总是这样,总是说这样的话。我是皇太子,要有雅量,我是兄长,要疼惜妹妹,我是君主,要爱惜天下苍生,我是罪人,没有我,妹妹德妃不会死......诸如此类的话,这么些年,母后说不烦,儿臣也都听烦了。” “母后待谁都这样好,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个亲子要这样狠心,狠心到了,事到如今还要说这样子的话。” “母后,儿臣也有心的,也会疼的,没必要再这样一次又一次诛了儿臣的心。” * 灵惠帝的棺椁被抬往了皇陵,一路上进行了不少的法事,百姓们也都掉出了几滴泪,为这一位故去的帝王哭丧。 虽说灵惠帝这个皇帝做的实在不太怎么称职,可是光他死前做的那一件事,也足够赚得他人的两滴泪了。 灵惠帝棺椁所过之处,周遭抽泣的声音越发响亮,温楚跟在出殡队伍之后,这些时日她哭得太多,到了这时竟也哭不出来了。 只垂头跟在孝义的身边默不作声。 漫天的纸钱飘洒,断断续续的哭泣抽噎声,一下又一下砸在温楚的心头。 直至到了今日,她还是有些如梦似影,灵惠帝的死,确也不叫突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无几日可活,可前些时日分明还一口一个“小楚”喊着她的人,突然就暴毙而亡,实在是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今日的天气实在是好,太阳照在一片神州大地之上,只余下一片澄明。 孝义抚了抚温楚的手,似是在安抚她不安的情绪。 温楚看向了孝义,突害怕有一天,她也要这样离她而去。 如此想着,看向孝义的眼不知何时竟又沾了几分泪。 孝义擦了擦她的眼,又说了好些宽慰她的话。 这副情景,落在了不远处李惟言同皇太子妃,如今皇后胡云莲的眼中。 胡云莲看了片刻后,收回了视线,不咸不淡道:“可也从不见得母后待你这样亲近,别人生下的女儿,叫他们一个两个的疼成了这般,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别人的孩子。” 胡云莲对孝义同灵惠帝之间的做派自然不喜,想得自己丈夫从前在他们这处吃得苦,受到的责难,连带着对他们所偏心的温楚,也多了几分不顺眼,见得他们这副母慈子孝的画面自然说不出几分喜欢。 李惟言还盯着他们那处,他道:“母后她......从前也是那样待过我的,可是,自从她没了踪迹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待过我了。我本来也是不恨了,毕竟她曾经为了救我,落到了那样的境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就在外面不也挺好的吗。回来做些什么呢?” 李惟言也不再看她们,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本来也都挺好的,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就还要在死前刺他一刀呢。 他这人,最不怕的便是起誓二字,纵使起誓又如何,他有天子之气庇佑自己,他不怕的。 凭什么,凭什么该死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李惟言忽笑了笑,他道:“没事的,我从前便是太过在意他们了,可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他们从未将我当做子,我又凭什么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呢。” “人死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第219章 胡云莲并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只是想到灵惠帝骤然离世,许说的便是他吧,只要人死了,一切都没有什么再去纠葛的必要了。 胡云莲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也已经开始显怀了,她道:“是了,一切都过去了呢,从今往后,你我都能好好的。” 可她这边话音方落下,就突听到了一声异响。 突然,人群之中忽然传出了一阵尖锐的叫声,“不好了!有刺客!护驾!护驾!” 刺客年年有,只今年特别多,来了一阵又一阵,只是这回又不知道是冲了谁去,要了谁的命。 这一声若是雷鸣,忽然就在人群之中炸开,送棺队伍本就长,人聚在一起堵得密不透风,百姓们忽然散成一团,拼了命的往四处散去,生怕就要被殃及一二。 温楚听到了声响之后,马上把孝义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她挤在了人群之中,怎么也不着刺客的身影,身边也有了侍卫,护到了她们的身边,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刺客又是到了哪里,去杀谁,温楚只觉人都被挤得散了架。 终待得周围的人都疏散了些开来之时,她急切想要去寻李惟言的身影,终见他和胡云莲,被一堆护卫簇拥,温楚见得人尚安全,且稍稍放下心来,兄妹二人视线相撞,打了个照面,温楚想要向他透去一个叫他安心的眼神,却忽见李惟言脸色大变,只听他大声冲着温楚喊道:“小心!!” 温楚急急回头,竟见得一个刺客朝着她的方向刺来,温楚脸色大变,也不晓得周遭的护卫们是什么时候倒下,竟叫这个刺客就这样刺到了面前。 温楚想躲,却发现根本来不及,眼看那闪着寒光的匕首就要刺到了她的身上,千钧一发之际,皇后推开了温楚,挡在了她的面前。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温楚愣死在了原地。 刺客似也没想到刺到了孝义,眸中闪过一瞬的错愕,但他方才那下实在收不住了.......谁也没想到孝义会挡了上去。 但他现在也再来不及多想了,目标人物没死,他便不能停手。 他还想着动手刺向温楚,可宋喻生那边也不知道是何时带人赶了过来,他对着身边跟着夏花说道:“快,快些把人带走,这回冲着她来的。” 宋喻生看出来了,这次的刺客同上一回灵惠帝寿辰上,刺杀皇太子的不像是一回人,他们的目标不同,就是连身手也差了太多,这次的人武功显然高强了许多。 宋喻生知道有了刺客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想要寻到这处,只是也不知为何,来了不少的刺客缠着他,他交手许久,却也脱身不得。 他发现,这些人的打法,武功,竟同上一回他去云净镇寻怀荷遇到的那一波刺客,十分相似。 宋喻生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只能先是赶紧让夏花带着温楚离开了。 温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失了魂魄,孝义皇后已经失了气力,渐渐滑到了地上,温楚扶着她,任是夏花如何扯她,便是死也不肯离开,执拗起来之时,死死地抱着孝义的身体。 夏花也没了法子,只能跟着宋喻生一起去应对起了刺客,不叫他们再靠近她们。 也不知是从何处来得这些刺客,人多便算了,武功还各个这般高强。宋喻生的武功也算上上乘了,可同他们打起来,竟也有些吃力了。 他们便是胜在人多,若是一对一打,倒也没什么难。 此番交手,宋喻生更加断定,这波人就是上回的那些人。 上回他们奔着的是他,可这一回却又是想杀温楚。 他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了什么来,若是,其实第一回 ,那些暗卫其实也不是朝他而来,而也是温楚呢。那人,或许只是不想他去寻温楚回宫,于是,便派暗卫来杀他。 如此也能解释得通了,这两次的暗卫背后之人,其实就是同一人。 目标也是从来都不是他,而是温楚。 宋喻生的手臂上不可遏制还是挂了彩,被刺客划拉了几下。他们这边的护卫也都不顶什么事,唯一能打的也就宋喻生同夏花二人。 他今日也没想到能出这样的事情,身边自也没跟多少人。 夏花早在之前就已经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打了个烟花信号出去,宋喻生的暗卫许一会就能赶到,他们只需要再撑一会,再撑到援兵赶来,就什么都好了。 宋喻生腹部又不知是何时叫人给捅了两剑,熟悉的痛感传来,他却只觉得麻木。 他不惧死,只是怕现在死了,温楚怎么办呢。 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撑不住了,可即便还是剩着一口气,也觉不敢倒下。 温楚说他的气运很好,可是或许今日直到死时,也不能再和她好好说些话了。 宋喻生猛地吐了一口血,唇角也已经挂了一串血下来。 就在他也以为自己气数已尽之时,祁子渊忽也带这人支援来了此处。 这样,算是祁子渊他们,总也还能再撑个一时半会。 看得出来,今日来得又都是些死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第220章 周遭是短兵相接的声音,温楚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捂着孝义的伤口,哭得失了声,她本还怕她跟灵惠帝一样,溘然长逝,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今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来。 温楚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了样子,“母后,你别吓我啊,你别这样啊。” 她的眼泪若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了孝义的脸上,孝义只觉窒息,恍若下一秒就要咽了气,可她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她。 孝义极力地去碰温楚的脸,拇指眷恋般地摸着她的脸,似是想将她刻入轮回路里面。 “孩子.......你别伤心,母后本就活不了多长的时日了,今日这样,我也圆满了,不后悔。你......你莫要再为我流泪了,我死了,便也能去寻你母亲,给你母亲个交代了,不然的话......我实在是没脸见她啊。” “今早我同你皇兄吵了架,说了太多的话惹得他难受了......你同他说说,母后不敢要他原谅,但是母后一直都知道,他是长哥儿,是我的亲生孩子啊,只是这么些年来,母后也确实对不起他......” 温楚听着孝义的话,哭得不能自已。 短短几日,温楚经灵惠帝的死,如今孝义也为了救她而死,她怎么能不哭,怎么能不伤心。 这该死的老天,非得这样待她吗?就是非要这样待她吗?! 泪水爬满了面,饶周围打得如何汹涌,温楚也只一个劲的去哭了。 她只是想,只是想再抱她最后一会,再同她说说话。 即便这样很自私,很愚蠢,可她真的走不掉,她不想,不想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刀剑声混杂着女子凄厉的哭声,分明是烈日晴天,可这一刻,此处宛若炼狱。 孝义就这样逐渐在温楚怀中没了气息,她摸在她脸上的手也渐渐松了下来,在之后,不论温楚如何哭喊,也再喊不回孝义的一声回答。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援兵还快就来了这处,那些刺客,又是和上一回的一样,死了个干净。 宋喻生身上的白衣被霍出来了好几个口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都快要成了血衣,若非是宋喻生苦苦支撑,恐怕温楚也难逃死手。此刻,刺客死了干净,可宋喻生却还强撑着一口气。 他将剑插回了剑鞘,撑着自己走到温楚面前,血跟着他都淌了一路。 宋喻生用自己最后的力气,蹲到了温楚的面前,就连剑都握不稳了,温楚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忙搀了他一把,若非是她......若非是她...... 宋喻生也不再会是如今这样,孝义也不会死。 温楚觉得,自己真的,真的糟糕透了。 宋喻生强撑着一口气,他死死地抓住温楚的手,手上的血沾了他一手,他道:“走,你先跟我走,我不会害你。如今,有人想要你的命,太危险了........我们先走,皇后的事,我会找出凶手,给你个交代的。” “交代......交代......可人死不能复生啊,有了交代又能怎么办啊。” “我要撑不住了......快走好不好......” 宋喻生已经气若游弦,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飘,那张脸上,浸染了血珠,带了几分嗜血的意味。 可还不待温楚反应过来,李惟言也来了这处。 他看到了孝义的尸体,身形都有几分踉跄,若非是有人在一旁搀扶,恐也要摔倒在地。 李惟言好不容易走到了孝义的身边,一开始似是不肯相信,她就这样轻易死了。他颤抖着手还想去试探她的鼻息,可真的就没了一点气。 李惟言的心若被重锤狠砸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能为她去死。 李惟言踉踉跄跄倒在了地上,他看着孝义,分明上午还在同他说话的啊。 他虽不喜欢她这样待他,可他也从没想过要她死啊。 怎么事情就成了如今这样子。 她可以待他不好,可依然是生他育他的母亲啊,他不会跟他计较这些的啊,早上说的那些也都是气话啊。 李惟言还是不能接受。 孝义就这样死了。 她为什么要挡在她的面前,为什么到死都还这样护她,就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也要救她。 帝王就这样跪在地上,抱着孝义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 温楚想要上前碰他,同他说方才孝义交代的话,却不料被他一把狠狠拂开。 她险些摔倒在地。 李惟言冲她吼道:“滚!!” 温楚被李惟言突然的发难骂得愣在了原地。 祁子渊在一旁听不下去了,他身上虽然受了些许伤,但也没宋喻生那样严重。 “这不是她的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啊?姑姑也不想你这样的啊,表哥。” 李惟言听到了这话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执拗地抱着孝义的尸体,不断地对温楚重复着“滚”字。 温楚见他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221章 忽地,手腕被人攥紧了。 宋喻生来到了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离了此处。 第六十五章 宋喻生身上的伤太重了, 重得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的那样。他就那样半死不活地倒在了那棵梧桐树下,看着没有一些生气。 他本就一直都在强撑,这会见温楚没有反应,愿意跟他来了, 才松了一口气来, 可甫一泄气, 就不可遏制地往下倒去。 温楚吓得不行,赶紧喊来了他的暗卫,“春风!快, 你家主子要不行了!” 春风一直在身边等着,听到此话, 马上就上前将宋喻生背到了背上, 赶回了宋府。 宋喻生这处的伤很重, 就像是上次一样。 半条命都去了。 温楚又一次到了玉辉堂, 可是这一次的心境, 同上一回相比,天翻地覆。 她怕宋喻生挨不过去了, 那她该如何, 岂不是一下子害死了两个人吗。 温楚一直在旁边唤着他的名字,想要叫他清醒一些,再撑个一会。 宋喻生的神智已经有些许涣散了开来, 就是连温楚喊他的话都快要听不见了。 宋喻生觉得, 他这次或许真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他这一生说不准就到头了呢。 他等闲不受伤, 可一旦受了伤, 那便伤筋动骨,招招奔命而去, 从小到大,不知凡几,或许真如温楚所言,他真是有些许气运在身上,否则的话,也不能叫得他这样好运,苟延残喘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但气运总是有耗尽的时候,或许今时今日,便是他气运到了头的日子。 可他还真是倒霉,怎么办啊,他若死了,温楚的话该怎么办。 他还是不大放心她一个人的,即便他知道,她没他,也能很好。 他们已经到了里屋,浑身浴血的宋喻生被放到了床上,已经有人去喊了太医过来。 宋喻生躺在床上,感受着生命的流逝,从七岁到了二十二岁,这十几年的时间,他现在回想起来,才觉从前的日子有多么疲累无趣。 直到他在二十二岁的那一年,碰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满嘴谎话,心里头也总是有一个又一个歪点子。他那个时候还不明白,他同她相处之时,寻常会感到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是他从前的时候,从来也都没有过的事情。 他那个时候并不明白,或许那怪异的感觉便是心动,直到如今,历经了太多太多,他的心剧烈为之跳动之时,他才明白。 宋喻生从不为他做的事情后悔,可这一生的悔,最后还都是用在了眼前的人身上。 宋喻生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温楚看他薄唇一张一合,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将耳朵凑了过去。 宋喻生强撑着一口气,说道:“我若真挺不过了,你可千万千万别为我伤心了了,也千万别觉着对不起我什么的。你就当......就当是我命该如此。毕竟我的命,是你的救下的,即便是今日挺不过去,也全然不怪你的。” 宋喻生说这样的话来,却更叫温楚难受,她掩面哭泣,不能自抑,却听宋喻生还再继续说着。 “你莫哭,我也不想占你什么便宜的,给了一条命出去,才叫你将我记得死死的,若此,于你倒也不大公平。” 他竭力伸出手来,揉了揉温楚的脑袋。 “我这一生,偏爱强求二字。昨夜困顿,可今时才惊觉,若能放手,也是好事一桩。我死后......”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他想说,他死后,温楚拿着他的钱走,他有很多的钱,能叫这个小财迷快活过完下半辈子,他还想说,不要怕,他宋喻生便是死了,往后也不会叫人欺负到她的头上的。 可他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得温楚打断。 “好,你若是真死了,我便找个人嫁了,成婚生子,每年都带着郎君孩子去给你烧纸钱下去,毕竟你这个人这样讨厌,也没什么会给你烧东西了,你就指望我将来的郎君是个大度的,不然,就是连我也给你烧不得了。” 放手二字,果然说来容易,可起来太难。 宋喻生听到温楚这话,喉中又猛地漫上了一股血腥气。 他想去扯动嘴角,去说好。可是还未曾来得及动作,唇上却覆上了一片柔软。 宋喻生眼睫猛地颤动,可还不待他去想发生了什么,那片柔软便离开了。 温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你还舍得死吗,你舍得留我跟别人成婚吗,宋喻生。” 宋喻生不舍得,他怎么会舍得,那是他想了日日夜夜的人啊,他做梦都娶不到的人,他怎么能舍得见她和别人成婚。 “你不舍得的对不对,那你可千万千万,要撑下去啊。” “你上次做的凤冠很好看,我很喜欢。虽然坏了,但心灵手巧的世子爷,也一定能给它黏回去的对不到啊。” “我不会刺绣,也不会绣嫁衣,但我可以去学的。” “所以,宋喻生,你不要死好不好啊。” 宋喻生的喉中发出了一声低笑,他都要觉得这是他濒死之前的幻像,这些不过都是虚妄。 他道:“好,你别哭了,我不会死的,你想想啊......我这人的命多硬啊,哪一次不是命悬一线,哪一次又不是苟延残喘就活下来了呢......” 第222章 宋喻生话一说完,门口那处匆匆赶来了一名医师。 医师看得宋喻生受得伤,连连脱口而出几声,“糟糟糟!!” 受了这样的伤,不第一时间回来救命,还在外头拖延些什么呢?! 一看那嘴煞白,哪里又还有一点人气啊! 医师和几个人在旁边给他打起了下手,温楚同宋喻生身边的四个暗卫等在了外处,这还是她第一回 同他们四个这样站在这处,夏花身上也受了不少的伤,只是没宋喻生严重,毕竟宋喻生的打法太过于凶猛,就像是不要命了一样的往前冲,饶是连夏花都没反应过来。 那四人面上的神情都算不得大好,即便宋喻生再如何严苛狠厉,可只要他们不犯错,他待他们确也不错。 况说,这么多年的情谊,又如何能这样轻易就是消磨掉的。 即便知道,宋喻生是为了救温楚而出了事,但他们对温楚也难以生出什么怨怼之心来,就是连着平日里头看温楚不大顺眼的冬月,也觉着她这一下子丧父又丧母的,也实在是有些倒霉可怜了。 宋礼情也知道了今日送葬大街上发生的事了,听闻宋喻生出了事情之后,便也慌忙赶来了此处。 待她来到玉辉堂之时,就见得几人皆是愁眉苦脸,各个都面色惨淡,尤其温楚,整个人都若被人摄走了魂魄一样,眼神空洞,此刻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宋礼情上前,走到了她的面前,可她仍是像没看到她一样。 温楚短短一日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大悲大痛过后,心脏那处就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血肉,疼得难受。 若是宋喻生真也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倒也非是什么情深意切,君死妾也不独活之类,而是她想着,身边的人都死光了,她又凭什么活着呢。 □□上的摧残磨不死她生的意志,可原来精神上的一重又一重打击才最是致命。 宋礼情坐到了温楚的身边,她见她心伤,却也不知该去如何安慰。 她绞尽脑汁去想,终于想起了一个笑话来,想逗逗她开心。 “楚姐姐,你别难过,我同你说些有趣的事情。” 温楚强行打了精神来看向了她。 “楚姐姐可晓得古时有一神机料算的先生,能准确料到何时落雨,何时刮风打雷,每每有人问他,他总能说出来个大概的时间,时间久了便有人唤他时雨先生。后来有一个小童去问他,‘时雨先生,时雨先生,我听说了你总是算到了何时能下雨,你难道是雷公转世吗?’” 宋礼情想到了这笑话,就总想发笑,还不待说到了关键之处,自己就先笑不停了。 她缓了好久,才继续说道:“然后时雨先生便说,‘我这是年轻时候不爱穿棉裤染了的病,年纪一大这腿就撑不住了,一到雨天就犯疼。天要不要落雨,我不晓得,但我的腿晓得!’” 宋礼情说完了这话,便再也忍不住笑出来,可转头见得他们四个暗卫又加之温楚的表情,看她若看智障,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闷闷道:“不好笑吗......” “不好笑我便不说了......” 温楚见她这样,反倒还要安慰起她来了,她以手扶额,有些许无奈道:“非是嫌你,只是如今也有些不大合适再去笑了。” 宋礼情道:“我只是看你心情不大好......” 温楚牵强笑道:“没事的,我很好,不用担心我的。” 分明看着就一点都不大好啊。 宋礼情见温楚这样说瞎话,只是垂着头道:“可你看着一点都是不大好。” 几天之内,死了父亲母亲。 是个人都不大能好。 宋礼情看向了屋内,侍女们从里面接着端出了一盘又一盘的血水,宋礼情也湿了眼眶。 “楚姐姐,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话,可是,我真的有些心疼他......我今个儿不要这脸了,可也要说。哥哥小的时候叫父亲母亲还有祖父祖母,抛弃过......所以才可能变得这样神经兮兮,他想要什么,就死也想要把人留下,这是他的不对,是他的错,可我想他如今的真的改了。自你走后,他那样一个意气风发,从不颓唐的人,也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我别的绝不敢去保证,可我敢肯定的是,哥哥的眼中,你绝对胜于一切,也甚于他自己。” 宋礼情知道自己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像是道德绑架温楚,就如在说,“哥哥都待你这样好了,你就原谅他了吧。” 她忙止了话头,方想要说些别的来,可温楚却先她一步开口问道:“他被人抛弃过吗,是七岁弱不能言之时,就叫他的亲父亲母,族人所抛弃吗。” 温楚的神色带了几分惶然,她说为何,为何宋喻生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她说些什么,永远和他在一起诸如此类之话。 她同宋喻生,在这一点上却也十分之像。她也懂得这种被人所弃的感受,她也曾被这事所困,以至于到了京都,也从不敢去见他们一眼。宋喻生被他最最亲近的人所丢弃,只因为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神童,所以或许也是因此,他太害怕别人离开他。 温楚释怀不了往事,宋喻生也同样释怀不了。 第223章 这一点,饶是谁都无法理解宋喻生,但温楚却竟然带了几分理解。 他强大无情若天神降临人间,看似已从先前自愈。 临了才发现,不是自愈,是自毁。 在经年累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之中麻痹了自己。 温楚又问,“身上的鞭痕也是因此而来?” “什么鞭痕?” 宋礼情并不知道这事,她只知道宋喻生挨了打,却不知道挨的是什么打,是以,错愕问出了声。 宋礼情不知道此事,但春风知道,他从很早开便跟在了宋喻生的身边。 他道:“那三十鞭,是关乎太傅之事,主子当年查明了太傅贪污收贿一案同宋家也有关系,便去质问当初还未曾逝世的首辅,首辅见被拆穿,又恼他非要提起旧事,逼主子认下宋家族规,但,主子不曾认,硬挨了这三十鞭。” “他们待他,从来不沾血缘亲情,只是想要他,成为宋家最出色的子弟。” “姑娘可当我全是在为主子开脱,可他这一生,实在算不得幸运。” 宋喻生走到如今吃的苦,他自己不在意,亲人也不在意,从都没有人在意,他们从来都只想用血,叫他屈服,跪拜,臣服。 温楚已经留不出眼泪了。 当初囚困了她的是宋喻生,可如今,差点因她而死的也是宋喻生。 都是宋喻生,究竟哪个又是他。 可不管是哪一个,又不管是谁,昨日之人,已成今日这样的模样。知晓了他的过往,温楚也突释怀。 心非草木岂能无情。 宋喻生为她做的这些事,如今甚至就连命都给了。他知道从前那般是错的,他怕温楚不信,便用自己的性命来告诉了她。 温楚如何不信,又怎能不信。 温楚在外面等得都有几分焦心了,万一宋喻生也没了呢,万一他也死了呢。 不,没有万一,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 他这样厉害的人,怎么就会这样轻易死了呢。 温楚被不安紧张的情绪淹没,她怕得都有些忍不住发抖了,宋礼情也担心宋喻生,可她看温楚怕成了这样,还是抱住了她,试图以此来安慰她。 温楚被小姑娘抱着,倒还真没抖得那样厉害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竟等到了天都像是要黑了,医师才从里面出来。 众人一瞬间朝他拥了过去。 “他如何了?” 医师表情算不得好看,他表情凝重到了叫人都觉得宋喻生已经没了命。 他连连探气,众人都急得不知道该如何了,他才终于开口,“熬吧,就看能不能熬过今夜了吧。世子爷这实在是太不爱惜自己了,这身上大大小小的受了这样多的伤,他......若熬不过今夜,没了气息,也就实在是没办法了,若能熬过,那也许还有机会......他现下高热不退,怕就怕熬不过去了,哎!” 高热不退,熬不过去...... 温楚听到这话,身形都晃悠了两下,她问他,“我能进去看看他吗,就看看他,陪陪他成吗?” “自然是成,多同他说些好话,他现下说不准也都听得见呢。” 医师话毕,温楚就直往里屋奔去。 宋喻生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了起来,那身赃污的血衣也已经被换下。 温楚坐到床边,看着面色发白的宋喻生,眼中又不知是何时蓄上了泪水。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握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的同他说着那些前尘往事。 “你这人,怎么就这样不要命呢。一次又一次,是不是真以为自己不会死啊。” “对不起啊,这次又叫我害了你,你醒醒吧,你醒了,我就再也不追究你从前做的那些坏事了。” “你若不醒,我便再也不理会你了。” “父皇母后都走了,皇兄......皇兄好像也不要我了......你不能再死了啊,宋喻生。” “你要醒来,你要长命百岁。” “这次是真心话了,再也不会骗你了的。” 恍然之间,温楚似感受到宋喻生的手指轻颤,即便是极其细微的动作,可还是被她察觉。 “你听得见对不对,若你听得见,能不能快些醒来啊。” 她的语气带了几分不可觉察的祈求之意,就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温楚在这里面守了他一晚上,其间宋礼情同那的几位暗卫也进来说了好一些话,就是连宋父宋母也来看一趟,可温楚知道,宋喻生许是不大喜欢他们的,便怎么也不愿意让他们进去。 宋礼情也同她想的一样,两人一同拦着他们不让进屋。 宋霖气得欲死,“那是我宋家的世子,我亲生的儿子,他如今性命垂危之际,我如何就见不得?!” 宋霖知道,温楚的兄长如今是皇帝,是以,今即便再如何生气,说话也都没有那样难听,也只是质问,自己身为孩子的父亲,为什么在他如今这样的时刻,不能叫他见上一面。 温楚问道:“你为什么能见,你凭什么能1见身为孩子的父亲,可是你曾经只是因为他不会说话,就想要杀了他的时候,你那时候为什么又不认你是孩子的父亲?是父,是母,便可以掌管孩子的生杀大权了吗,你待他没有情谊,凭什么又认为他对你有情谊,又凭什么会认为他在濒死之际,还愿意见你一面?人能厚颜无耻,可怎么也该有自知之明。你且扪心自问,他这样的时刻,想见你们吗?” 第224章 “六亲缘浅,两不相欠。你生了他,可他也从不欠了你们宋家什么的。宋家能比从前更加煊赫,也全然是因为宋喻生这样不要命,你若再贪求些什么,那便是不要脸了。” 温楚在宋霖面前说的这些话,实在有些太过于直白与露骨,叫人一句话都反驳不得。 宋霖与宋大夫人最终还是离开了此处,不再进去。 毕竟如温楚所说,宋喻生定也不想见到他们,若进去了,指不定要惹得他难受了。 天边悄悄露出了鱼肚白,晨曦的微光照得屋内亮堂了几分。 宋喻生微不可觉地牵动了一下手指。 昨日之时,他神智不大清醒,只能在恍惚之间听得一点点的声响,他听得温楚在他耳边哭泣,又在他的耳边说了好多的话。那些话一次不落的传入了他的耳中,叫得他连死都不敢死了。 他不能死。 若他死了,温楚也会难受,她这一辈子都会觉得是她害死了他的。 宋喻生艰难地睁开了双眼,便看到温楚趴在床边,于他的方向,只能见得她的发顶。 宋喻生想到她之前说的话,那双眼中都浮现了几分笑意,熬过来了,好在还是熬过来了。 温楚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宋喻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温楚来不及想些别的,见他醒来便大喜过望,惊喜起身,说道:“你醒了?” 宋喻生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眼中尽是柔意。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我醒了,你可曾原谅我了吗,还生气吗。” 温楚听他这样明知故问,面露羞恼,她为了让他吊着一口气别死了,什么话都说了,他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来调侃她了。 温楚瘪了瘪嘴,问道:“有你这样的人吗。” 宋喻生眉眼之间都弯了几分,他问道:“你别不高兴,我想问问,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你当真愿意嫁与我吗。” 他想了想后,眸光竟带了几分黯淡,他又补充道:“若你是为了不要我死,而说的,非出你真心所言,那便算了。” 若是这样,岂不是又算胁迫。 太阳已经渐渐从东边升起,微光透过窗牖照进屋内,光打在温楚的侧脸上面,照得她肤色更加透亮,只是这肌肤上也不知是何时渐渐染上了一层红晕,叫人忍不住去捏个一下。 温楚红了脸,轻声道:“自是真心,我不是说了吗,不诓你了的,你若不信,那便拉倒。” 宋喻生也不敢得寸进尺,他的手抚上了温楚的脸侧,拇指抚着她的脸,带了几分缱绻的意味,他道:“楚娘啊,你真的是个心善的好姑娘。” 他曾经这样对她,这样恩将仇报,她还能原谅他,实在是有几分良善。 温楚回道:“那倒也不是,若你一直同从前那样,你看我搭理不搭理你,你死不死又同我何干。说我心善,倒还不如夸夸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是吗。” 宋喻生微微一怔,随后从喉中不可遏制的发出了一声轻笑,这一笑便带来了剧烈的咳嗽,也不免牵动了他身上的伤,疼得他微微皱眉。 温楚被他这样吓到,忙道:“你等着我,我去外头让人喊医师来。” 说罢,便往外头去了。 医师没一会就来了这处,他见宋喻生醒来,脸上气色也比昨日好上太多,不免松开了一口气,他又给宋喻生把了把脉,道:“世子爷吉人自有天相,今日这番,比昨个好上太多,再好好修养个把月,补些药材下去,定好得快。” 温楚听到了这番话,终于松开了气。 医师都这样说了,那便真是没甚好怕的了。 温楚扶着宋喻生坐起了身,又喂着宋喻生喝了些粥,以及汤药。 宋喻生喝完了药后,忽对温楚道:“你先别入宫,到时候我陪你一同去。” 宋喻生之所以不放心她一人入宫,一是因为李惟言上次那样骂她,二是因为,他的心中隐隐开始怀疑他了,怀疑这两次的杀手同他脱不开关系。 他突然想起,李惟言当初应当也知道他离京是为了去寻怀荷的,因为他上次在马球场那次听见,宋礼情同她的手帕交,皇太子妃的亲妹妹,说过此事。如此,皇太子妃说不准也能知道,那李惟言必然也知道。 这件事情除了宋家的人知晓之外,再晓得的人便没有了,就连方修都不曾晓得。 温楚想到了李惟言,他定是恨死她了,恨她害死了母后。 温楚一想起孝义,眼眶就止不住发红了。 她道:“嗯,我晓得了,母后因我而死,皇兄如今见我定也不大顺意,那便头七去好了。” 温楚昨日只顾着宋喻生,如今一想起李惟言上次失控了的模样,心中越发难受,应该的,她应该承受这些的,本就是她害了人。 全是她的错。 宋喻生见她这样失落,又想到方才的那个猜想,看向了温楚的眼神有些许复杂,他只是宽慰道:“楚娘,你莫要这样,不是你的错,你相信我,真的不是你的错。” 温楚并不明白宋喻生的意思,也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只是勉强笑了笑算是应下。 接下来的这几日,她便跟在宋喻生的身边,一直照顾着他,喂药换药皆是她一人所为,两人日日同榻而眠,温楚时常半夜惊醒过来。 第225章 是夜,孝义的头七前夕,温楚又被噩梦缠身。 惊醒之后,她被宋喻生揽入了怀中。 宋喻生摸到她脑门上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用袖子给她擦着汗,柔声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被梦魇成了这样。” 宋喻生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显得比平日里头更磁了几分。 夜色如墨,只有月光透过窗户带来了些许光亮,宋喻生借着月光,可以见得她神色怔怔。 她缓了好久,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进了宋喻生的身前。 他的身上除了平日里头的檀香味,现如今还夹杂了几分药味,这些味道,却叫温楚没由来的安心。 宋喻生见她不愿意说话,便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的三千墨发散落在肩头,不是搁手的发髻,摸着更是舒服。 他的力道不大,也只是这样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抚平她那焦躁不安的情绪。 过了许久,温楚终于从他的胸口那处出来,她道:“我梦见皇兄,他也不要我了。” 宋喻生听到了李惟言,薄唇抿得更加厉害了。 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养伤,思即过往,越发觉得李惟言这人,从来都不简单。 提及了李惟言,宋喻生也怕多说多错,便什么也不再说了,只是又哄着温楚睡觉。 他道:“别担心这些了,先睡下吧,明日是她头七,还要起个大早,你先睡下,即便有什么事也明日再说。” 温楚听了他这话,没甚反应,只过了一会闷闷问道:“你伤好些了吗,若是不好,不用陪着我去的,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也没甚事的,皇兄上回......只是太生气了,我也恨我自己,害死母后,怪不得他那样的......” 宋喻生哪能真让她一人去,他道:“无妨,你晓得的,日日吃这些名贵药材,再重的伤也能叫好。”说到了这里,他又故意打趣道:“总之日日喝粥都能□□下来,如今这样,早该好得差不多了。” 温楚听他还有力气说这些,颇没好气道:“得了,只您别是嘴硬就成,硬着头皮也要同我去了。” 宋喻生道:“别怕,真不至于。” “哪里怕了。” 宋喻生笑了一声,气息呼到温楚的耳边,带来一阵温热,温楚也没再想些别的东西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又倒在了他的怀中睡了过去。 * 翌日两人一同入了宫,宋喻生对李惟言不大放心,还是多带了些人跟在身边。 然而待他们到了午门那处之时,却被人拦住,说是因为最近频发刺客,进宫的人都要细细盘查,能不带人最好便不带人。 温楚没有多想些什么,觉得此事倒也合理,但李惟言此举,却让宋喻生几乎断定,他定是起了别样的心思来了。 但不带人便不带人吧,有他在,他也不大怕李惟言能对温楚做出些什么事来,毕竟若说李惟言能顺利即帝,若非是宋喻生在背后帮得他们铲除何方二人,想来他也不能这般平稳上位。 况言,他在朝中这么些年自也不是白走一遭的,若他真出了什么事,那便看李惟言能不能坐稳当这个皇位。 两人一身素服到了坤宁宫内,孝义的棺椁此刻还停在殿内。 他们来得早,殿内没什么人,只李惟言一身素服跪在孝义的灵堂,如今的皇后胡云莲因有着身孕,坐在一旁。 听得两人来了,李惟言本还闭目,现下睁开了眼来。 他跪在两人的前面,背对着温楚,轻声嗤道:“当初父皇出事,灵柩停了七天,你跪了七天,怎么,母后为了救下你而亡,倒只能叫你最后在来送她一回。李昭喜,谁教得你这样狼心狗肺,没有心肝啊。” 从前他还顺着他们,一直喊得他温楚,可如今便是连名字也不去顺她的意了。 温楚听着李惟言的讥讽,只当他还是在生自己的气,平日最良善的兄长,生起气来,饶是比谁都能揶人。 温楚喉咙微微发哽,嘴中都泛滥起了一片酸涩。 她有些无措,慌忙解释道:“不是的皇兄,不是这样的,我是怕你还在生我的气,我只是怕你不想要见我,我便有些不敢来......” 李惟言何曾想听她解释,他冷冷开口,“住嘴,你愿意同他无媒而合,不自尊不自爱,寻到了机会就要同他厮混在一起,便别去拿了别的东西做幌子,你有何脸面去说这些东西!” 第六十六章 温楚从没想过, 李惟言竟然会去说这样的话,他竟说她无媒而合,分明当初他也是心疼她的,可是他现在竟然也要拿了这些话去刺她。 如今这世间, 她最亲近的人, 同她有着最深切血缘干系的也就只有李惟言了, 谁都可以说这话,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李惟言会说这些话。 他说她不自尊,不自爱。 温楚心都被扎得生疼, 她看着李惟言的背影都带了几分失望,凄声道:“天下人谁都可以这样说我, 独你不行。” 李惟言听到此, 牙齿都咬紧了几分, 依稀能听见他牙齿碰撞摩擦的声音。 他像是带了几分恨意一般, 突然出声质问, “凭什么我不行,就因为你救过我两回?” 第226章 李惟言这一刻, 倒是全然忘记了温楚挡在过他的面前。 她救下他两次, 于他而言倒还像成了她的错一样。 李惟言不知为何,愤而起身,他转过身去推了一把温楚, “你为什么不能护着她, 为什么要叫她挡在你的前面!你不是很聪明的吗, 反应比谁都快些, 为何这一回就不能拉开她呢!” 这是李惟言第一回 这样, 厉声质问她。 温楚看着向来温润的他突然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可怕的是,她被这般质问,竟也不能去辩驳一二。 宋喻生上前将温楚拉到了身后,他挡在她的面前,眉头紧蹙,问道:“是他的错吗,李惟言,究竟是谁的错你自己清楚。” 宋喻生这话似意有所指,此刻,他便是连“皇上”都不称呼他一下了。 “怎么就不是她的错!为什么不是她的错!她一回来,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死了,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一直在外面不好吗?本来你回来,这日子稀里糊涂也就这样过下去了,你非要回来!现在好了,你满意了,一个两个,都死了,你满意了!” 李惟言怎么也没想到,孝义护她,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到了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地步了。 温楚被李惟言的话,冲得头晕目眩,险些都站不稳了。 宋喻生寒声道:“我今日便说一句难听些的话,若没有她,你能活吗。” 没有温楚,李惟言还能在这里说这些吗。 李惟言的眼睛已经充满了血,猩红一片,这副样子已经状若癫狂,他恨声道:“难听的话,这些年来,我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就是因为她救过一回,就是因为她救过我一回!!!所以我就也恨不能去死是不是?我活着,便是错了?我活着,便是怎么也不如她了!” 李惟言大喊大叫,终于说出了这些年来的心伤。 李惟言被德妃他们救了之后,灵惠帝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是打了他一巴掌,他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李惟言不怨恨,不怨恨父皇,毕竟她是他最疼爱的孩子。 他也不怨恨母后,毕竟母后觉得于他们有愧。 他谁也不恨,可却竟去恨了,救过他的温楚。 自从温楚失踪之后,灵惠帝同孝义皇后看李惟言的眼神,实在是太叫人伤心,每每望向他,似乎无不在可惜,为什么那次死的不是他,而是温楚。 灵惠帝如此,可孝义皇后也如此这般。 可温楚出事之前,他们分明也不是这样,即便偏爱于她,却也不曾这样明显。 可是她一旦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便恨不得杀了他来给她换命,而他就连活着都是个错误。 自此,那件事情也就这样渐渐成了他的梦魇。 他也是他们的孩子,可却为什么就要这样待他。 他只不过是活了下来,却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一样,叫得他们这样不能忍受。 他本来都无所谓,无所谓他们这样待他,本都已经心如死水,毕竟,去同一个死人争,他这辈子都争不过。 人都死了,他也无所谓不如她。 可是,有一天,他知道了灵惠帝竟然想要寻她回来...... 宋喻生听着李惟言的话,气息都带了几分紊乱,他脑海之中的记忆线索丝丝缕缕串联在了一起,终于敢去确认这几日的猜想, 他平复好了气息之后,才抬眸看向了李惟言,道:“是你,一直都是你吧。” 宋喻生上一次的刺杀,同这一回孝义皇后之死,应当就全是李惟言一人所为。 他不想要叫他去寻温楚回来,而这一次,灵惠帝死前也要叫他起誓,更是叫他不堪忍受,又一次起了杀心。 李惟言埋怨他们二人如此待他,他怨恨他永永远远都比不上温楚。他不敢去叫她回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怕灵惠帝,怕孝义,也怕温楚。 他已经陷在了泥淖之中,走不出来了。 灵惠帝和孝义每一次叫他好好待温楚,都无异于在他的心口插刀。 甚至......就是死前也非要逼着他起誓。 李惟言已经有些疯癫的样子了,即便是听宋喻生说了这样的话,也懒得再去争辩些什么了,没有意义了,总之,他现在也已经登上了帝位。 再难,还能比从前当皇太子的日子难吗。 李惟言笑了两声,说道:“是我又是如何,宋喻生,你的那次,也是我。” 宋喻生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淡声道:“嗯,我那次,是你。可是娘娘这次,也是你。” 他说是温楚害了孝义,可分明就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不甘心灵惠帝死前还逼着他起了那样的誓言,不甘心凭什么,从始至终,他都要叫他们这样对待! 就是因为他活了下来,倒是叫得他们这样厌恶。 灵惠帝也知道自己从前待李惟言过于苛刻,乃至于恶毒,也怕李惟言心胸不够广阔,会去将这些事情都怪罪了温楚的头上,临死之前,才如何都想要叫他立下誓言来。 第227章 可是,正也是他这样的行为,实实在在叫李惟言无法再忍受一二,他又起了杀心。 只要温楚活着一日,他的噩梦就一直都存在不散。 温楚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几次三番想要自己的性命。她细细思之,李惟言同幼年之时,确实带了几分不一样。在清楚明白了他的心思之后,却发现,原他早就看她这般不顺眼。 她只觉身心俱伤,她......原来这般叫他讨厌,也是难为他做了这一下又一下的面子工程了。 温楚觉得可笑至极,她也确确实实笑出了声来。 天旋地转,殿外的光打在她的脸上,照射在她的眼中,都叫她淌出了泪滴。 她看着一眼都望不到头的天边,耳边竟又不可遏制地响起了幼年之时,她在李惟言面前说过的那话。 她喃喃自语道:“天大地大,皇兄最大。” “皇兄......最大。” 如今想来,两人落到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境地,何其可笑啊。 “皇兄,我救你,两次。我从未曾想过以此来在你那里换取些什么,救你,一开始是母妃之抉择,可到了后来,我亦是心甘情愿,你这么恨我,我倒是真没想到的。” 温楚看着他,走到他的面前,她死死地看着他,眼中都沁出了泪。 “你问我说,为何偏偏你不能说那些话。” “因为这世间,这天下,即便所有人都欠了你李惟言,可是我不欠你!” “你就这样想杀我......你就这样想杀我......” 温楚喃喃不停,竟从外面的侍卫手中想要夺了一把剑来,侍卫岂敢给她,李惟言厉声道:“给她!” 他倒是想看看温楚想要做什么,杀了他吗。 果真,温楚拔了剑就架到了李惟言的脖子上面。 众人叫她这一举动吓到,胡云莲顿惊慌失措,可见李惟言却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 温楚这剑若是真的划下去了,那便是弑君。 温楚却没有动作,她只是笑了笑,对着李惟言说道:“我从不屑去拿救过你的事情说事,是因我尊你敬你爱你,将你视之为天下最大。可是皇兄,你在送父皇下葬的日子杀我,就这样厌我,厌父皇。可你杀我不成,杀了母后啊,这算是什么事啊?亲子杀亲母,你是不是人啊。” 温楚这话刺痛了李惟言,他怒目而视,吼道:“都怪你!!若非是你......!” 李惟言话还曾说完,就被打断。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之中荡开,温楚丢了剑,朝李惟言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耳光。 胡云莲不可思议,“你敢......?” 温楚没有理她,只是朝着李惟言冷冷说道:“我告诉你,李惟言,我不欠你的,我这辈子就算是负尽所有人,可独独你,也只有你,我从未有所亏欠。你这样的人,没有心,我喊了你七八年的皇兄,救过你两回,也从比不得你在父皇母后那处六年之中受到的委屈。” “既然剪不断理还乱,理不清楚所谓的是非恩怨,那便单单就是拿年月来算,十年与六年......你自打我尚在襁褓之中,为婴孩之时就曾有的情谊,比不过那六年。” “李惟言,你想杀我吗,好啊,你杀了吧,做那些龌龊肮脏的事情干什么,还累计了他人!” 温楚拿起了地上的剑死活要塞到李惟言的手中,她道:“来,你杀我!我今日就站在这处给你杀,免得你到时候又要背地里头杀这些,杀那些!我也不想在这样倒霉,因为你而背上了那无端的冤孽!” 李惟言做梦都想杀了温楚,可是如今真叫温楚把剑塞到了他手上之时,他竟如被定身一般,怎么也动弹不得,就连手指都僵硬得可怕,怎么也弯曲不了。 他的神经紧紧崩着,几乎下一秒就要崩溃,他这些天来,都活在悔恨之中,恨他为何非要在那天动手......不......他就不应该动手的,他根本就不应该动手的!!这样母后也不会死了啊。 他恨温楚夺走了他们的爱,可也没想过叫他们去死啊。 他想着的从来都是......温楚死了,便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可此刻他被温楚骂得哑口无言,看着手上的剑却不断地摇头,“不......不......” 温楚看他这副懦弱的样子,人都要叫气笑了,可末了却也只是淌下两行清泪。 “好,今日你不杀我,可你我之间,深恩已尽。只李惟言,你要记清楚,是你杀了母后,这辈子,你都脱不开弑母二字。” “母后死前曾也叫我告诉你,说她对不住你,说你从来都是她的孩子。她叫我同你说的,我不会忘。李惟言,你现在后悔吗。” 李惟言想到了他最后一次同孝义的对话,是二人争吵。 他问她,他究竟是不是她的孩子。 孝义说他是,可他见不得啊! 温楚说罢转身就要离开,就算是送孝义最后一程,她也不想跟他一起。 温楚要走,宋喻生攥住了她的手腕说道:“你先走,在外面等我一会,我同他说几句话很快就来。” 既他这样说了,温楚自然也不会去说些别的什么了,她点了点头,应了声好便往外去了。 第228章 她走后,宋喻生对李惟言问道:“你说她同我无媒而合,不自尊不自爱吗。可是李惟言,你分明也这样利用了我对她的轻易啊。” 宋喻生顿了顿,后说道:“那次齐墨,是你放了出来了的吧。” 那天齐墨被人放出来,绝非偶然,他查遍了所有能查的人,就是连韩企也问过,可他也说不是。 那么还能是谁。 宋喻生推来推去,也只能猜到了李惟言的头上。 因为,齐墨的出现,让他和温楚都有了可以见面接触的机会,他们二人有所接触,李惟言自然乐见其成。 毕竟他能为了讨温楚开心,而去帮她的兄长。 李惟言到了最后坐享其成。 李惟言没有否认,到了现在也不再假装些什么了,他大笑了两声,眼睛也红得不像话,他给宋喻生鼓了鼓掌,他道:“宋喻生就是宋喻生,就是连这都逃不开你的眼啊,就算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如今,天下之主,是朕!” 坐拥天下,对他就是这样大的执念。 他从前一直都说灵惠帝如何厌弃他,而他又过得如何艰辛的,众人面前他也是一直不过是那样谨小慎微,温润如玉的皇太子。 可是,只怕如今这样才是他的真面目,每走的一步都在算计,而谁又知道他究竟是从何时就开始筹谋,或许是温楚十岁失踪的那一年? 这个答案谁都不知道,唯独李惟言一人清楚。 而他今后,也要继续这样伪装下去,即便是无边江山又如何?杀母弑妹,就这样让他快意吗? 想也未必。 宋喻生觉得他的精神已经带了几分不大正常,都懒得理他了。其实若他真的想同李惟言斗,自是有的是办法,可他觉得,李惟言如今这样活着,怕也不会有多好受,如此,他也犯不着管他。 宋喻生转身就去殿门口去寻了温楚。 他们二人站在殿外,宋喻生去牵温楚的手,两人面前是温暖的日光,只要走出几步,就能沐浴在阳光之下,可身后却传来了李惟言的声音。 “想走吗?宋喻生,你们凭什么又以为今日我会叫你们走呢。” 李惟言都不知道宋喻生是如何想的,他今日知道了这些,他怎么还放心让他走呢。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么些年来,若非是他如此小心谨慎,恐怕也早死了千百回。 他怕宋喻生报复,断然就不会叫他们这样轻松离开此处的。 宋喻生也料到了李惟言这人必不会这样轻易让他们离开,他握着温楚的手更静紧了几分。 两人转过了身去。 宋喻生看着李惟言冷声道:“不就是卸磨杀驴吗,何须如此冠冕堂皇。” 李惟言一是害怕宋喻生报复他,二自然也不放心他这样势大的、同他有仇的权臣在身旁。 他是一个狠心的政治家,他比灵惠帝还要狠心得太多。 但他能这样狠心,也少不了受那个“良善”的灵惠帝影响。 若非是灵惠帝如此逼迫他,他也成不了如今这样。 不成疯便成魔 李惟言如今已经快有些疯了。 原本以为这些东西被揭穿了,他能释怀了,他就能好受一些,可为何,如今心却若本千万只虫蛇啃噬一般难受呢。 李惟言笑了笑。 没关系的,没关系,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什么都好了。 等一会他把那些讨厌的人都赶走杀了,就会好的。 宋喻生觉得李惟言有些可笑,他问,“你凭什么以为你能拦我呢?就凭你是皇帝啊?” 此话狂妄至极,可偏偏宋喻生就是有说这话的资本。 若非是宋喻生,李惟言确也难登此位。 李惟言却没被这话激怒,他拍了拍手,随着他的动作的完毕,从别处走出一人来。 宋喻生朝着此人看去,正是他的生父宋霖。 他几乎很快就明白了李惟言是什么意思了。 他想要联同宋霖,一起对付宋喻生。 若说宋霖,又为何要同李惟言一起呢。 无非不过“听话”二字。 宋喻生不听话了,便叫宋霖万万不能忍受,难以忍受到了甚至都容不下他了。 宋喻生本也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弧度,看着宋霖的眼神也只剩下了一片冰寒,他讽道:“父亲,怎么,他是许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连我也能舍了?” 李惟言定也给了他许多的好处,不然,宋霖就算出手,也不站在他那一边。 温楚也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如今宋霖出来,除了是站在李惟言那边一起对付宋喻生的,又还是能是为了什么。 她怕宋喻生难过,在一旁仰头看他,她轻声道:“宋喻生,我在的,我一直都在。” 身边微风吹过,两人的发丝都缠到了一处。 他微微侧头,两人视线相撞。 女子目光都带了几分坚定,分明是那样娇俏的脸,却予人以无限力量。 宋喻生在这一刻忽然明白,是啊,她在,只要她在,不就什么都好了吗,其他的,有那么重要吗,他又何必去在意呢。 第229章 他这一生之中,为着自己而活的日子也叫屈指可数,从始至终厌恶宋家,却又成为宋家最锋利的那一把刀,他内心为之所期望的一切都与之背道而驰,他生而为神童,承天地之气应运而生,他为他,又不为他,他这一生好像是许多人,可真的他,又有谁能识得几分去。 世人慌慌张张,皆图权图利,他从小到大也皆为此而奔波,可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啊,这些不是他想要的,分明都是宋家想要的。 他们又舍了他,他为何又非要留在此处呢。 他想明白了,竟还笑出了声来。 这回,不是他们舍他,是他舍他们。 他岂会再给他们杀他一次的机会呢,就算非要见血,非要决裂,也阖该他来说。 他不要了,叫他们去争吧,他且就在一旁就看着了,看他们与虎谋皮,将来究竟还能不能好。 宋喻生笑了笑,他看着他们道:“让宋霖来,无非是想要不认我这个儿子罢了,再将我逐出国公府,是吗?如此,国公府世子的名头不在我的身上了,你们便是以为,我的一切你们都能轻易夺去是吗。” 宋喻生几乎是从喉中发出的轻嗤,不屑到了极点。 他如今就是连宋霖父亲都不喊一声了,而是直呼其名。 他这是想要同他一刀两断! 宋霖他们确实是这样想,可直接叫宋喻生揭穿,叫人瞬间都哑了声。 宋喻生道:“你们且记住了,今日,是我自己甘愿离了国公府,国公府世子,我不要,大理寺卿我也不做了。” 从今之后,他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国公府世子,也不是什么二十岁的状元郎,不是大理寺卿,更不是什么氏族第一公子。 他是他,他是宋喻生,也只是宋喻生。 只是宋喻生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不曾反应过来。 他......他说什么?不要了?全都不要了?! 这么多年流的血,吃的苦,就这样都不要了吗?! 他就这样放弃了吗? 李惟言显然不信,还以为宋喻生是在耍些什么花招。 他蹙眉问道:“你是不是还想着骗人,还想着什么阴谋诡计?” 宋喻生这人实在叫人忌惮。 李惟言不得不去忌惮他。 宋喻生见他们分明一个两个都欣喜得不行,偏偏却又再三踟蹰不敢相信。 他唇边勾起了一抹冷笑,“我说了不要便是不要,我又不是你们,口是心非,人面兽心。只我要出宫,离京。此后,我会全权移交官印与其他一切的章印。” 这些东西,只有待他们安全了之后才能给了他们,否则的话,难保叫他们再起歹心。 宋霖怕他报复,问道:“你跑了?到时候若......” “你不信我?可你们也只能信我了,若你们不答应,我保证,今日必不叫你们如愿。” 若他们不应,今日就算是争得头破血流,宋喻生也绝要去争。 李惟言最后权衡了一下利弊,最后还是放了他走。 宋霖道:“皇上,他那子,睚眦必报啊!!若是他要报复的话......” “不,他不会了。” 李惟言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宋喻生牵着温楚的手,他微微侧头看着身侧的女子,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李惟言忽在看到他们的这一瞬间,竟也能明白宋喻生的所作所为了。 两人手牵着手离开的模样,一对俊男靓女,恍若神仙眷侣,又有什么能比这样还叫人艳羡呢。 宋喻生这人,不在乎名不在乎利,有了这样的结局,不已经是人生美满了吗。 他们的身影逐渐在李惟言的眼中变得模糊了起来,从始至终,温楚看他的眼神除了嫌恶,也只剩下了嫌恶。 他做了这样的事,派人杀她,却害死了孝义,他于温楚,实在是个自私自利到了极至的小人,自也没什么脸能再去凑到她的跟前。 终于赢到了最后,这皇宫里,乃至这京都里面,都不会有那讨人厌的温楚了。李惟言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只这笑,却也叫人看不出来是有多么快意。 他喃喃道:“死了,走了,好......甚好!活着做甚,留下又做甚......好,甚好!” 李惟言越说越是癫狂,忽又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流起了眼泪,胡云莲在旁边被他这样骇得捂嘴,不断后退。 李惟言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的眼睛忽地扫向了她,他眉头蹙起,像是极其不解,问道:“你嫌弃我?你也嫌弃我?啊莲,你我是夫妻啊,他们厌弃我便罢了,可我是你自己选的郎君啊!你为什么也要嫌弃我啊?!” 胡云莲被他这样吓到,想要逃跑,却因太过慌张,脚底被绊了一下,竟就这样从台阶之上摔了下去。 她的身下很快就涌出了一滩血来。 李惟言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甚至都还不曾反应过来,周遭的人大声喊道:“快!来人!传御医!!” 霎时间,皇宫里头乱作了一团。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胡云莲肚子里头都成了形的孩子,始终是没有保住。 第230章 *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了下去,那日皇城里面发生的事情也无甚人知晓。 李惟言登基之后,便是庆理元年。 在庆理元年,方晋为皇太后的孝义,在前朝皇帝灵惠帝头七那日,也遭到刺客杀害,这一元年注定不大平凡,而后在孝义头七那日,庆理帝李惟言的皇后也不慎在那一日滑胎落红,又因孩子月份太大,皇后最后也还没能挨过去。 方一改朝换代,可出现的灾祸实在是太多太多。 先皇、先皇后、甚至皇后的相继离世,似乎成了一个可怕的魔咒,让人觉察几分不祥的气息。 而就连曾经在皇太子之时还算是十分清明的庆理帝,在经历了这接连的意外之后,竟也有些疯疯癫癫,看着竟如步上了先皇灵惠帝的老路一般。只他倒没般幸运,毕竟当初在如何,也是宋喻生在宋家做镇,才叫出不来什么些改朝换代的大事,可这回宋家自从以二房为中心,二房的那位大公子即了世子位之后,仗着当初宋家宋喻生的那些功劳,没少拿大,便是连庆理帝也不愿放在眼中。 当初宋家的求稳长安,换了个人来看,也不过像是个笑话。 至于李惟言当初在灵惠帝死前起的誓:若此生负温楚,便死无人埋,生无人拜。 只恐真叫誓言成了真。 而叫人费解除了为何这大昭皇朝突然就起了这样的动荡之外,还有关于那一代传奇,定国公府的世子宋喻生,为何会突然从宋家离开,竟就连大理寺卿的位子都不要了,与此同时一同失踪的温楚,也引起了不小的讨论。 民间对二人有颇多传闻,甚有人说甚什么早早看出宋喻生同温楚二人之间有所端倪,说不准两人便是一同离开,但这也终究只是一种猜测,无人知晓其真实缘故究竟为何。这件事情一直没有答案,便一直为人去热衷讨论,即便之后距离当年旧事过去了有一年夺多之久,也仍有不少的人去论此事。 时至深春,大地百花新。 温楚同宋喻生走在了一条乡间小路上,这里偏居南地,天气之间已经带了几分暑气,路上也依稀有了蝉虫鸣叫的声音。 两人这一年来在路上走走住住,一半的日子都在路上走,走了一年,也终于从大昭的北地走到了南地。 南地此处的人颇为热情,尤其是乡野之中,邻里之间。他们今日去了镇子上面逛了会,现下回了村子里面。 温楚走得累了,便侧头去看了眼身侧的宋喻生。 宋喻生头都没回,只余光一眼,便晓得温楚的意思了。 他自觉地往温楚面前蹲下。 宋喻生还是那样爱穿白衣,模样也一如之前,唯一变化的便是从前颇为凌厉的眉眼之间如今也只剩下了柔和。 温楚趴到他的背上,攀着他的脖子。 她有些疲累了,可口中还是絮絮叨叨说道:“此地还真真不错,早就在那本游记里头说了这好,今个儿去镇上看了,果真不错。” 日薄西山,鲜红的夕阳照在了两人的身上,只剩下了温暖鲜活,傍晚的风吹过,刮动周遭的树木,发出了簌簌声响。 宋喻生将她背得稳稳当当,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声音,他低笑了一声,“那当初怎不住镇上,非要来村里住呢。” 说起这个,温楚便来了劲,她回道:“这你便不懂了吧,镇上自有镇上的好,可村子也有村子的好,邻居大婶家里头的那双生子多有趣可爱,平日里头最喜欢逗他们玩了,这好玩有趣的小孩子镇上可就没了。” 村子里面更有人情味些。 说起孩子,宋喻生的指尖有意无意剐蹭了下她腿上的肌肤。 温楚脸微微发红,蹬了他一脚,“老实些,路上走着呢。” 宋喻生果真不再动了,他眼睛弯了几分,“好玩有趣,那你想要吗。” 温楚趴在他的背上,也故意咬上了他的耳朵,含糊警告道:“你在说这些不正经的,到时候叫人听见了......” 宋喻生说的话倒不会叫人听见,只是温楚的动作将好就叫隔壁邻居瞧见了。 那邻居见两人在那里腻歪,刚要打招呼的声音硬生生吞了回去,她道:“本还想着你们怎么还没回来呢,刚好烧了饭等你们一起吃些呢......” 温楚只觉面红,头都埋到了宋喻生的脖颈里面,没脸见人。 反倒是宋喻生,见温楚这样窘迫笑得越发快意,他朗声道:“好,婶子先回去,楚娘面薄,我哄她一会就来......” 宋喻生话还未曾说完,温楚的手就往他背上拧去,饶她在胆大,这种事情叫人撞破,自觉不好意思,偏这宋喻生还这样不肯饶她。 她低声警告道:“你若再说,晚上莫要上床了。” 宋喻生马上将话咽了回去,和邻居又说了两句,她便先回了。 宋喻生偏头,蹭着温楚的脸,他问,“这么狠心,不让郎君上床的吗。” 温楚同他争执,“若非是你个讨人厌的郎君咄咄逼人,也不会被赶下去。” “那我错了,不赶我,好不好。” 第231章 温楚不吭声,势必想叫宋喻生下次再也不敢。 宋喻生明白她的意思,出声道:“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 温楚听他这样说,才也贴过去蹭了蹭他的脸。 “好吧,那这样,我原谅你啦。” 宋喻生朗声笑道:“楚娘果真是这天底下最最良善的姑娘啊。” 两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在山野之中格外清晰,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十分之长。 一阵清风吹过,带动了四周繁盛枝叶随风乱颤。 此刻,山野烂漫,笑语宴宴,好在历经世事,所有苦痛终究踏过,最后终也换来了一双有情人得偿所愿,永不分离。 【全文完】